《我同夫君琴瑟和鸣》 第1章 碧云宫 三月,杨花落尽,春意阑珊。 西京城外翠屏山,碧波如涛,鸟鸣阵阵,一道古旧石梯蜿蜒而上,于葱茏山林之中时隐时现。 石梯尽头有古观一座,站在山脚仰首眺望,只能瞧得翠枝掩映中,露出的青灰色屋脊。古观名唤碧云宫,当朝女帝厌佛喜道,是以皇都内外多有道观修筑,却少见寺院。 碧云宫坐落在西京北郊翠屏山山顶,是历史最为久远的道观之一。山中风景秀美,更有溪流飞瀑点缀。观内供奉着东极青华大帝及八仙,平日出入的善士不乏富贵之流。 譬如今日,观内就来了个贵客。 身着素纱的女子跪坐于蒲团,双手拱着太极印,垂首敛目,乌发下露出的一截脖颈修长细白。 紫烟袅袅,绕缠过女子云一般散开的裙角,又缓缓飘向九色莲花宝座之上的太乙天尊像。 太乙救苦天尊,妙道真身,紫金瑞相,是掌管人间苦厄的神灵。身骑九头狮,手持杨柳洒琼浆,以救苦度亡。 殿堂内静寂悄然,除了祈福女子,便是门口把守等候的侍女。一时间,只有炉上紫烟在不紧不慢地飘,观外黄雀长声短声地叫。 四下无人,侍女绿袖倚靠在殿门木柱旁,偷偷打了个呵欠。她揉了揉眼角泛出的泪,偏头望向神像前跪坐着的少夫人—— 距进殿到现在,已经过了一个时辰。 这一个时辰里,绿袖不知暗中换了多少种姿势偷懒。而少夫人仍是恭敬垂首,虔诚念祷,双手置于额上,太极印做得细致端正,连肩背都未曾晃动过一分。 有此诚心,哪方仙尊会不动容?若是太乙天尊能感念,必然也是会闻声救苦的罢。 思及此,绿袖望向主人的视线中,又多了两分叹惋。 说实话,她有那么一点点—— 心疼少夫人。 按理说,绿袖身为婢女,父母也是侯府中当差的下人,哪里轮得到她心疼这锦衣玉食的富贵主子。这种念头只敢在心里想想,若是说出来,能把同屋伙伴笑死。 但绿袖还是暗自为少夫人可惜。一个正值大好年纪的美丽女子,却嫁给了成日昏在榻上、宛若僵尸的郎君,这难道不是十分可怜可叹之事吗? 即使这郎君贵为侯府世子,但…… 纵有泼天富贵命、龙章凤姿身,若是无福消受,又有什么用呢。 多年缠绵病榻,成日大门不迈,咳嗽犯病起来整片熹园都能听到,洗涤过布巾的血水一盆盆往外送,看得人心惊胆战。 绿袖见过世子几次,他精神头好的时候,也是十足的“行动好似风扶柳”,孱弱苍白,连只猫都能扑倒。这几年病得愈发重,几乎不会踏出熹园半步,府中人更难见其真容。 神医早早断言,世子难以活过二十,于是他年及弱冠那天,全府上下都很是欢喜,侯夫人还张罗着庆贺了一番。 不料生辰刚过,他身体便迅速衰弱下去,陷入昏迷,至今未醒。 举国名医请了一遍,皆束手无策,眼看着人越发单薄,就剩若有似无的一口气吊着—— 少夫人因冲喜进府。 那日清早,绿袖和数个府中丫鬟并排站在廊下,等待新过门的少夫人挑选。 刚刚开春,院中还有残雪未化,黑黢黢的桃枝上已冒出嫩脆芽点。绿袖候在料峭寒风中,心里有点紧张,脑子有点昏沉。 她前一晚肠胃不适,睡得不好,现下精神很差。平日里做事就有些笨,如今这三分笨能成了七分。 偏偏又撞上新过门的少夫人挑选贴身侍女,待会儿可不要出洋相才好…… 可惜事与愿违。 进门时,绿袖不甚磕到了门槛。让端茶,她手中杯盏洒了一半。问名姓,她颠三倒四,把自己的生辰、喜好、家中几口人几条狗都说了个干净。 晕乎乎地,她看见孙嬷嬷的眼神简直像要吃人,耳边有同伴无可奈何的低叹。惶恐昏沉间,却有女子轻笑出声。 纤浓适宜的一张芙蓉面,绛色衣裙衬得肤白胜雪,少夫人笑意盈盈地看着她,丝毫没觉得被粗心笨拙的婢女所冒犯。 女子开口,柔柔润润的声嗓。 “就她吧。” 她?竟然被选中了? 待众人散去,屋内只剩欲言又止的孙嬷嬷和晕头转向的绿袖,少夫人忽地靠近,抬手抚上绿袖额头。 软而凉的掌心,霎时让女孩失了神。 对方收回手,面上带了关切与了然:“果真滚烫,可是身体不适?”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,绿袖不太记得清了,只有残存的模糊印象。她被批准休息不用干活,得了好些药物医治,痛痛快快地躺了三四天。 期间,少夫人还来看望过她几次,拉着她的手,叮嘱好生歇息养病。 多么温柔,多么亲切,绿袖傻乎乎地想,以后就跟着这样的人做事了,实在是一份幸运啊。 事实证明,她想得不错。少夫人虽寒门出身,还是父母双亡的孤女,但行止款款,气质清雅,同见过的大家小姐没什么区别。 更重要的是,待下人十分好,错误从不责备,也不要求周围有人时时刻刻守候着,偶尔愣神被发现,也未曾追究。 绿袖很喜欢少夫人,喜欢她清清淡淡的笑颜,不紧不慢的声调,以及偶尔体恤给自己的碎银铜钱。 “你今年才十三,不过是个小丫头,哪有这么多事让做,”她微微笑着说,“拿着钱,去买些喜欢的小东西罢。” 绿袖在这样温柔的笑意中愣神片刻,她想起少夫人的名字,李泠琅。 她没看过几本书,却识得一些字,为此特意去书肆查阅,知晓了那是清凉与洁白的意思。 真是人如其名。 从书肆回来,她蹑手蹑脚来到少夫人身边,哼哧半天。对方瞧出她的扭捏,笑着问有什么事。 犹豫再三,绿袖从身后拿出个纸包,双手奉上。 “这,这是西街尾卖的烧饼,是奴婢从前最喜欢的,今天特意买来给您尝尝……” 绿袖有些忐忑,街头巷口的粗劣小食,毕竟拿不出手,若是少夫人不悦—— 结果她不仅没有不悦,还夸这烧饼香气滋味都很足。 绿袖是真的很喜欢少夫人。 上上次进山祈福,少夫人孤身在殿中,自己把守在门外,竟不知不觉睡着了。醒来天色已暗,殿堂内空无一人,她当场就慌张地哭了。 所幸少夫人很快就出现,还反过来安抚她。 “何必惊慌?我不过是去透了透气,见你睡熟便没有叫醒……这两天事多,劳累了你,是该好好歇息。” 这般善良和煦,绿袖还有什么追求呢。她本就笨手笨脚,只能在灶房做事。脑子也不算机灵,同伴总取笑自己憨直,爹娘也叹息女儿不够伶俐。 现在得了少夫人青眼,能做一等贴身丫鬟,日子过得松快又舒服,她只有感激二字了。 少夫人日常生活十分简单,世子那边有专人,不必亲自伺候,只需每天定时在榻边祈福念经即可。以及每逢三日,要专程上道观烧香,头一天去第二天回,并不烦琐。 应酬聚会之类统统没有,世子病重以来,侯夫人便回绝了所有往来走动。少夫人只用当个乖巧的福星,烧烧香拜拜神,若能让世子醒转,就是最大的功劳。 少夫人过门前,绿袖对世子的印象很浅淡,不过是大家着急的时候她跟着着急,大家低落时她也露出点沮丧神色。 若说对这个没见过几次的主子有多上心、多忠诚,那必定是假的。 她向来迟钝,觉得失了熹园那个总不见身影的世子也没什么大不了,日子还是一样过——但如今不同。 少夫人的后半生系在那处病榻之上,若是世子安然醒转,夫妻二人和和美美,就是再好不过。若是世子凶险—— 绿袖见过少夫人眼中的愁绪,望向自家郎君苍白失血的面容时,她总是叹息沉默,神情悲戚。每次参拜祈福,她永远虔诚认真,一丝不苟。 日子一天天过着,春日将尽。本来气若游丝,一只脚悬在黄泉路的世子,竟然奇迹般慢慢平缓下来。 医者仔细看过,也是惊异非常:“世子此前危垂,脉象凌乱微弱,如今倒是平稳了好些。若能继续保持,不日便可苏醒。” 侯夫人喜极而泣,直握着少夫人的手,口中念叨福星。少夫人亦眼睫沾泪,十分动容。 世子一定要好起来呀,绿袖在心中默默祝祷,夫妻二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,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。 这也一定是少夫人的心愿吧。 思绪飞转,绿袖恍然回神,看着殿堂中央跪着的女子身影。 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,那脊背仍是挺直,肩膀仍是沉稳。太乙天尊的塑像居高临下,俯视着下首恭敬垂首的信徒。 无量天尊。绿袖默默地想,世子已在好转,苏醒指日可待,少夫人这般虔诚用心,那九天之上的神灵,一定要保佑她愿望顺遂啊—— 泠琅此时的愿望是什么呢? 她没有任何愿望。 她只在疑惑,这个平日里守候了一刻钟便开始打盹的婢女,今儿个精神怎么这么好? 第2章 梁上君 事情,要从两个月前说起。 那日,泠琅匍匐于房梁之上,屏气凝神,只露出一只眼,去观察屋内情形。 梁木乌黑粗壮,很好地隐蔽了身形,是以整整十个时辰,无一人察觉她的所在。 这并不是一件易事,十个时辰的纹丝不动,未进粒米,她连将呼吸起伏都压到最低,几乎与身下木料融为一体。恍然间,竟隐隐参悟了阿爹所说“物我合一”之境界。 但她到底不是块木头,屋中相对而谈的两人的身形,一点不差地落到她眼中。 一位女道,广袖宽袍,清瘦倜傥,举动之间颇有些道骨仙风。 一位贵妇,锦貂披肩,雍容华贵,此刻正眉头紧锁,面露焦急之色。 泠琅知道她们此时在讨论何事。 话题关于那已经昏迷数十日泾川侯世子,江琮。 江琮素来体虚孱弱,平日里为了清净养病,几乎闭门不出。名医断言他极难活过二十,是以去岁腊月间世子的及冠礼,侯夫人操办得极为尽心尽力,全府上下都得了赏赐。 泠琅之所以晓得得那么详细,是因为那日她初来西京,从侯府后门经过。恰逢两个府中小厮站在门外兴奋交谈,赞美侯夫人出手大方阔绰,感叹世子清姿举世无双。 声音之巨大,措辞之直白热辣,再加上张牙舞爪的肢体动作,引得匆匆赶路的泠琅硬是为这二人驻足,侧耳偷听了片刻。 西京高门大户,竟养着行事如此粗鲁的小厮。泠琅在心中盘算,还以为京城处处龙潭虎穴,半步行差踏错不得,也不过如此嘛。 话说回来,在全府上下短暂的欢欣鼓舞过后,世子的精神却是极速衰弱下来,昏睡不醒,药石罔效,府中又是一片愁云惨雾。 府主人泾川侯过完年便迫不及待去岭南游历,音讯全无,大小事宜只能由侯夫人一手打理,在这火烧眉毛之际—— 府上来了个云游女道。 这女道是有些传说在身上的,不仅多与贵族名门结交,更能自由出入王廷,同女帝相谈甚欢。传言说她出身于百年前便湮灭了的须节宗,又有人说她师承昆仑。 众说纷纭,唯一可确信的是,这位道号素灵真人的女道,必定本领高超,仙术过人。她一于西京现身,便有消息灵通的贵族翘首以盼,千方百计要请来府上叙话。 侯夫人原本不信这些,奈何病榻上的世子已经病入膏肓,同徘徊鬼门关的人无异了。此番听闻素灵真人进京,便动用浑身解数,将仙师请到侯府。 素灵真人一上门,不看脉象,不观面色,问过生辰八字,便为昏睡不醒的世子卜了一卦。 这一卦没卜多久,用侯夫人事后对泠琅的话来形容,是“刚得了八字,当即便道出子璋以往病情、发作周期,连昏睡了多久都晓得!无量天尊,真真神了!” 不等泾川侯夫人追问请教,真人摆摆手,竹筒倒豆子般洋洋洒洒道: “世子为乙木命,城墙土,涧下水……纵使名为琮,仍是缺金。此番是命中应有之劫,凶险万分,但若平安化解,可保一生顺遂。” “若贫道早一个月来,还可设坛作法,念经祈福。但事已至此,寻常法事已无多大用处,如今唯有一解……” 梁上君子泠琅听见她接下来的话,几乎要嗤笑出声。 这盼天盼地盼来的良计,竟然是冲喜。 这并不是第一回有人提冲喜,世子病重的头几日,有亲故来府探望,曾委婉提过此事。 侯夫人性情爽直,向来不信鬼神,又正是焦头烂额之际,当着花园中一众下人,劈头便骂了那客人一顿。 “婚姻大事,岂能儿戏。若是无用,便是白白多了个年轻寡妇;若是顺遂,这强凑的一对又岂能舒心?与其费力钻研这些,不如想办法把岭南神医找来,别耽搁了正经工夫。” 这番话掷地有声,堂堂皇皇,震得隐在假山暗处的泠琅感慨万千。 冲喜之事自然无人再提。世子一病一月,终于又有人开了这个口,堂皇道出冲喜二字。 侯夫人这回该如何应对?拂袖而去,还是客气请离? 泠琅细细打量着她的神色,忽然暗觉不对。 夫人若有所思,竟是被说动了。 也难怪如此。一来,江琮的病情已到最凶险之时,若是两个月前,夫人还不屑这些旁门左道,如今的确别无他法了。 二来,这可是素灵真人……且不说这位真人是如何得女帝青眼,名声如何斐然,方才露的那一手,实在是厉害。 许是瞧出了侯夫人的犹豫迟疑,真人拂尘一甩,坦然微笑道:“夫人不必神伤,世子自有福运在身——” 她伸出食指,指了指天:“光明晦暗,终有交替变化之时,您且候着罢。” 这连番动作是潇洒至极,泠琅却心惊胆战,因为真人那指尖不偏不倚,正好指向了正龟缩在梁木之上的自己。 她差点以为是行踪被发现。 还未定心,真人接下来的话语让泠琅几乎要从空中跌下来。 “须得找一个戊申月,甲戌日生,名中含水带金之人。杨柳木润水,双土亦能互相滋养,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。” 这不就是她的生辰吗?连名字含水带金都对得上! 泠琅毛骨悚然,几欲飞身溜走。 万不能如此邪门,她从不信什么运势八卦,现下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这劳什子仙师知道自己藏在这里,是故意来戏耍的! 可说完这句,真人起身拱手,行礼后便利落告辞。来去匆匆,身影转瞬便消失在雕花窗棂之后。 侯夫人送贵客去了,只剩李泠琅一人,仍惊疑未定,反复回味。 若,若这世间,真有这么玄妙的事呢? 这也算瞌睡送枕头。因为鬼鬼祟祟、东躲西藏的日子,她实在是受够了。 过去这半个月,简直不堪回首。 侯府几道墙,哪道最宽最薄,哪道最利于攀爬行走,她信手拈来。大小园子中有几处假山,哪处最嶙峋奇异,哪处阴沟暗洞最多,她能说得头头是道。 就连哪个屋子的房梁最干净,也颇有心得。 事情本不该如此棘手,泠琅不是没干过飞檐走壁、暗中探听的勾当,一身轻功更出神入化。但这泾川侯府,也太过奇怪了些—— 侯府下人,竟有不少练家子。 初闯侯府那日,因掉以轻心,差点被守门房的小厮发现。彼时她隐于树后,那小厮吸了吸鼻子,疑惑地自问了句: “我怎么觉得附近有生人?” 仅这一句,便叫李泠琅警铃大作,待她潜入府中,更是吃了一大惊。 左一个烧火阿嬷,下盘稳健,以手作刀劈干柴;右一个扫地老头,力度诡谲,能让院中落叶飘飞不能。 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? 论交手,泠琅没在怕,但她此行是做暗中偷窥之事,只要被发现,便是满盘皆输。 她已经走到这里,怎肯甘心。 于是咬牙硬上,徘徊于灰尘遍布之地,流连在犄角旮旯之所,成日提心吊胆,动辄水米断绝。 如此一来半月,府上八卦秘辛装了一肚子,人憔悴不少,事情却一点进度都无。 真是岂有此理! 而如今,那装神弄鬼的素灵真人,如同把过墙梯送到了她跟前……她不能不心动。 思及这些时日的心酸苦楚,李泠琅把心一横。 不就是进府?反正她生辰名姓样样符合,也不算坑蒙拐骗,万一她自带气运,真把那病世子渡醒了,也算功德一件。 若是他没醒,甚至归西,更正正好,反正她事了之后,自然要拂衣而去,到时候还少些牵扯。 阿爹常叹她胆大包天,若他泉下有知,晓得了女儿如今冲动嫁人,怕是能叹上三天三夜。 少女缩在房梁上冷笑,一个计划已悄然成型。 五日后。 有人找上侯府所经营的药铺,求一份记账筹算之差事。 那是个年轻少女,聪颖而敏捷。老账房试了好几题,皆被轻松化解,他十分满意,当下便商议起工钱等事宜来。 正好碰上侯夫人亲自前来过问世子药材,老账房顺势禀告此事,侯夫人本来无心理会这些杂琐,草草看了眼签订好的工契—— 却是愣在当场。 契上写着:李泠琅,滁州人士,年十八,九月初三生。 素灵真人的话仿佛还在耳畔:“须得找一个戊申月,甲戌日生,名中含水带金之人。杨柳木润水,双土亦能互相滋养,同世子的八字是再合契不过。” 而她当时怎么回应的来着?“虽说普天之大,总有女子符合,但子璋哪里等得……” 结果才几日便等得了。 若不是真人名声在外,若不是自己今日的确是碰巧前来,她几乎要断定这是个费心忽悠人的局。 那人此刻正站在她面前。 细眉亮眸,面容素净,穿着粗布麻衣,梳着寻常发髻。无半点珠玉装饰,却拾掇得干净清爽。 侯夫人不动声色地问询,对方恭敬地垂首,虽应对从容,但不住摩挲袖口的手指仍是泄露了局促。侯夫人看在眼里,只在心中微微叹息。 自幼丧母,被身为私塾先生的父亲抚养,十五岁失怙,在滁州守完三年孝,来西京投奔远房亲族……未寻到,便想凭着自身学识本事,来挣口饭吃。 倒是个自立自强的可怜孩子。 侯夫人又问起滁州风物,关怀了一番上京路途之疾苦。状似闲谈,暗中却不住揣摩思索,直至确信她所言非虚,是实实在在,恰巧来了药铺寻差事。 思及病榻上奄奄一息的长子,话头在喉间千回百转,侯夫人犹豫再三,终是开了口。 名唤泠琅的少女错愕抬头,眼中的惊讶浑然不似伪。 “双亲已去,婚嫁之事自然由小女自个儿定夺……夫人且容我思量两天……” 听完来龙去脉后,她犹疑着,给出这般答复。 第3章 惊闻讯 没有纳采问名,没有纳徵迎亲,仅一纸聘书,一抬小轿,李泠琅三个字便刻在了沉甸甸的族谱之上。 就连所谓拜堂,也是在世子病榻边完成的,见证者不过两三人。虽无繁文缛节,但名分实实在在,她从此便是泾川侯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了。 这夫人倒做得十分舒坦。 既无妯娌你来我往,也无公婆日夜侍奉,晨昏定省一概不用做。侯夫人只要求她每日去世子房中念经祈福一刻钟,每隔十日去碧云宫烧香——这些都是素灵真人当初定下的。 这位行踪莫测的真人在来过侯府后便彻底失了踪迹,侯夫人想再请,却是毫无头绪了。 真人溜之大吉,只能沿其旧制,该念经念经,该烧香烧香。李泠琅做出了十二万分的恭顺,把一个虽出身寒门,但仍识大体的柔弱孤女形象演绎得入木三分。 骗过了侯夫人,骗过了府中身怀功夫的众人,更骗过了贴身伺候、形影不离的侍女绿袖。 想到她,泠琅是又想笑,又歉疚。 根本无需费心哄骗,这个傻姑娘什么都信,什么都听,每天只巴巴地看着自己,眼中流露出的关爱,几乎令泠琅不敢直视。 说实话,良心多少过不去。 绿袖真的把她当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女(虽然事实如此),还觉得她温柔可亲善解人意(其实也有真情流露),衷心祝愿她能和世子和和美美(还是不必了)。 说来残忍,当初泠琅看上她,就图这一点。 那日挑选贴身侍女,绿袖被门槛绊倒一次,洒落茶水半盏,摔碎碗碟两只。周围其他侍女的不忍直视,身边孙嬷嬷的无奈长叹,泠琅全看在眼中。 旁人都以为绿袖不会中选。但无人知道,泠琅内心之喜悦激动,犹如久旱之后逢上甘霖雨露,只差拉住绿袖的手直呼恩人。 绿袖的的确确,就是她的恩人。 半夜翻身而起出门查探时,绿袖往往睡得呼噜震天,泠琅得以大摇大摆出入,如无人之境。 世子病榻前念经祈福时,泠琅因早起犯困,打哈欠眼角含泪,绿袖以为那是她因病重夫君黯然神伤,还在一旁真心实意地劝解安慰。 她来碧云宫,在天尊塑像面前假装参拜,实则吐息纳气。绿袖就把她的专注理解为诚恳恭敬,绝不来相扰。 更别说有好几次,这个傻丫头打瞌睡,泠琅干脆堂皇起身,出门踩点,把这座山头转了个遍。 在泠琅看来,这位小侍女的迷糊迟钝全是大写的顺眼,她巴不得多来一点。 本来按照规格,她作为世子夫人,怎么样也该五六个随从傍身。但她有意无意向侯夫人透露,自己不习惯太多人围着伺候,对方便欣然应允了。 于是即使前往京郊翠屏山,她也不过带着小厮两位,侍女一名。能近身的,只有绿袖一人。 可惜的是,在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下,泠琅本想做的事却依旧没什么进展…… 想到这里,她垂下头,颇有些烦躁地长叹一声。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,她不用回头,也知道是绿袖来了。 “少夫人,怎么了?”女孩怯怯地问。 泠琅深吸一口气,再转头时,已经是秀眉轻蹙,一脸怅惘。 “无事,我只是担心夫君,”她轻叹,“眼看着春天过完,夏日将近了,可他……” 剩下的话,她懒得再说,只举起绢帕按了按眼角并不存在的泪珠。 绿袖忙劝慰道:“您且放心,上回大夫不是说了吗?世子已经有所好转,不日便能苏醒。” 泠琅在心中想,我愁的就是这个,本来事情就没个起色,要是他醒了,麻烦更多,还不如躺着。 当然,这些话是万万不会说出口的,在她沉默的时间里,绿袖又絮絮叨叨起来。 “少夫人,您别看世子如今那样,他从前其实很俊的。去岁冠礼那日,世子爷穿了一身云山色衣袍,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子……” 炉中紫烟绷成一条线,直直往上,一直穿梭在殿堂中的风不知何时停了。 侍女仍在唠叨,泠琅一边听,一边望着烟,默默地想。 如今那样,那样又是哪样?说来好笑,她这个所谓少夫人,连自家郎君的面都没见过。 世子所睡的床榻,是用了纱帘布幔层层掩着的,纵使她日日榻边念经祝祷,也难窥其容。极个别的一次,她拨开帘子,却见榻上人面上还覆了一层薄纱。 至于成婚那日,也是隔着床幔行的礼,前后不过半盏茶,很快便结束了。 许是怕她心中介怀,侯夫人倒是耐心解释了一通,说是世子受不得风冷,平日里都是层层裹着的,如今病重,就必须更小心。 泠琅面上温顺,心里也不甚在意,见没见到又如何?反正她不过是个福星吉兆,就算人苏醒,又哪能真的同世子做夫妻。 他若醒得早,对她来说是桩麻烦。他要是就这么去了,到时候一大堆仪式更是耽搁时间。只盼,世子能醒得不早不迟,刚好够她办完事,了无牵挂,便能功成身退。到时候即使无人提,她也会主动走人的。 那厢绿袖还在喋喋不休:“……从那时起,世子便有了这样的别号……” 泠琅心念一动,这个故事她倒是知晓。 世子其人是出了名的体虚,养在府上最清净宜人的熹园,平日里深居简出,近身服侍的下人都是精心挑选过,府内寻常人难以见其面。 至于为何躲起来养个病也能出名,就不得不提到如今最负盛名的丹青手,画鬼沈七。 沈七以画鬼自号,其人更是行事不羁,潇洒狂浪。泾川侯当初还乐意乖乖呆在府中时,引其为忘年交。 侯府遍植花草,假山凉亭无一不精秀,有好几处别致庭景。沈七来逛过一次,深以为美,请求在府中取景作画,泾川侯自然豪爽应允。 那日沈七在竹林前挥毫泼墨,好巧不巧,望见出来透气的世子江琮。 隔了一面疏疏竹丛,隔了半片凌凌池水,少年一身白衣,墨发垂肩,神色郁郁,身形萧萧,孤身立于池畔,正低头看着水面。 微风轻起,雪袍翻飞,沈七这才发现那衣摆袖口有丝丝血迹沾染,如寒梅落雪。与此同时,少年此刻正好抬起眼,眉心一点红痣鲜焕无比,同衣摆血痕有着诡异绮丽的呼应。 墨一般乌润的眉眼,丹朱似的眉心红痣,以及翩飞翻涌着的胜雪白衣。 他孤零零立在水岸,像一只离群索居的病鹤。 挥的什么毫,泼的那般墨,沈七是一概不在意了,他满眼都是这惊鸿一瞥的病少年。 天地背景虚幻空旷,唯有黑与红与白。这极致而浓烈的三种色彩,在少年身上分庭抗礼,相得益彰,颓丧而浓烈。 画者几乎要醉死在这副画面中,竹林不画了,当即另起一副,调好颜料,一气呵成。 那副作品后来受尽赞誉,沈七画鬼声名更上一层楼的同时,观者亦不免好奇那画中人是谁。 沈七毫不避讳:“便是那泾川侯长子,年十五,他平日里养病是不会出府的,你不认得也是正常。” 于是,泾川侯长子江琮便得了个“病鹤公子”的美名。 五年过去,这名气不减反增,西京人人都知画鬼平生最为得意的作品主角是泾川侯膝下长子。费尽心思想见上一面者亦不缺,但皆被侯夫人拒了回去。 “子璋身有沉疴,实在不宜走动,还望见谅。” 比起贪玩爱酒的丈夫,侯夫人更像一家之主,她雷厉风行,说一不二的气派也是人人皆知的。于是那位病鹤公子,只能活在众人幻想之中,更加神秘莫测起来。 在潜入侯府之前,泠琅早就打听过这些大街小巷都在流传的故事。本来对这病鹤公子还有两分好奇,但在见识过侯府的卧龙藏虎之后,步履薄冰的她也失了兴趣。 管他病鹤公子还是病猫公子,同她这位心怀鬼胎之人有何相干? 泠琅跪坐于蒲团,微仰着头,注视九色莲花座上的天尊之像。光影斑驳,尊者的面容半明半暗,正淡淡垂视于她。 太乙天尊,手持琼浆,以救苦亡。 泠琅不信道也不信佛,很早以前就有人告诉过她,皈依来皈依去,不如皈依自己。 真人神仙高高在上,哪儿能一一感怀苦厄。神灵虚无缥缈,手中刀却是实实在在,有求必应的。 日光从门洞投射进来,空中浮着细小尘埃,殿外风拂枝叶声依稀可闻。 女子的面容也似镀了层金光,她忽地抬起手,握了个太极印,而后倾身,对着尊者塑像深深顿首。 无量天尊,泠琅闭着眼,漫不经心地想,如今信女有三愿—— 一愿前路顺遂,所想皆有回应,所遇皆能破解,真相水落石出。 二愿仇人康健,无论是何人,定要平安活到被我亲自取下首级那日。 三愿……病鹤公子能安然醒转,好歹互相利用一场,可别成了死鹤公子。 若最后没把人家渡醒,还算她欠个人情。 李泠琅直起身,理了理衣袖裙摆,慢慢行到殿门口日光之中。 她不喜欢欠人情,尤其是死人的人情。阿爹也说过,死人的情难还,将来下到阴曹地府,是免不了要被追账的。 行出大殿,凭栏而望,此时申时刚过,日头不亮不淡,翠屏山山如其名,如一道翠绿青幽的屏障,将京城的热闹繁华远远隔在了数里之外。 眺望着连绵起伏的树影山脊,泠琅眯起眼,心中久违地有一丝舒畅。或许因为是山中景致太好,山腰翠林太葳蕤美丽,山上行人…… 行人? 她死死盯着那个于山道上匆匆赶路的身影,粗布衣衫,矮小瘦削…… 正是当初,她第一次潜入府中险些发现她的小厮。 对于这人,泠琅印象太深,他仅凭嗅闻便能察觉到生人气息,不得不防,名列她心中“能躲开就一定躲开躲不开就可劲演戏”排行前茅。 小厮叫九夏,平日里负责守门房看马厩,因腿脚快,有时还承担送信之类的差事。 他怎么会来这里?他不该来这里! 一个念头在心中缓慢升起,直至九夏飞一般窜上山道,穿过观门,问过道人,来到她跟前,才终于得以证实。 “少夫人!喜事,天大的喜事!世子爷醒了,就在今中午!夫人命我来告知您,要您速速回府,不必再烧香了……” 泠琅从未想过,生平第一次正儿八经祝祷,竟换来如此迅捷的应验。 无量天尊,她现在脱离红尘,持戒修道还来得及吗? 第4章 费思量 名为九夏的小厮站在她面前,还在等待回应。 泠琅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,嘴唇微张,露出困惑茫然的神色。 “你说的……可是真的?” “千真万确!午时刚过,世子就醒转了,虽行动吃力,但神智已然恢复,可正常说话交谈……” 小厮满面红光,喜悦非常。泠琅踉跄了一步,抓住身侧石栏,失声道:“那,那大夫可有看过?” “大夫还没到,侯夫人就急急打发我来寻您,晚点回去就能知晓结果。” 泠琅闭上眼,两行清泪无声而落,口中直念天尊名号,绿袖在一旁也跟着抹起眼泪,九夏见状,忙又说话安慰。 这太乙天尊怎的这般灵验!早知道先前就许他三百六十个愿,泠琅一边拭泪,一边于心中哀叹,这突如其来的消息,大大打乱了她的计划,可怎生是好? 三个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,泠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,泪也实在下不来了,便受起绢帕,做如梦初醒状。 “快,快回府,我要好好照顾夫君……”她颤巍巍道,接着转身跌跌撞撞往观门跑去,身后二人连忙跟上。 转身的一瞬间,泠琅立刻收起“既愁且喜又惊”的面部表情,满脸郁色。 这九夏如此耳聪目明,万不能在他面前失了状态。方才语言、情感、动作她拿出了全身功力来拿捏,应该十分完美,毫无破绽罢! 她跑得东倒西歪,娇娇弱弱,速度却不慢,只想快些回到马车,好好思索接下来的打算。 未曾想才奔出几尺远,一拐弯,差点撞到一人身上。 这人青袍高髻,颀长高大,手持一柄拂尘,飘然出尘,正是碧云宫的主持青灯道长。 “无上天尊,”他从容后退一步,避开险些挨上来的李泠琅,“夫人何故惊慌?” 泠琅面上浮现尴尬,忙行礼道:“道长,方才得知消息,我家夫君午时醒转,是大好了……” 女子眼睫犹有泪痕,发丝微乱,双颊透出红晕,手指也因突如其来的喜讯而无措地揉绞,处处透露出惊喜无措之情态。 泠琅简直想为自己的细节处理评个特级甲等。 青灯道长听闻,讶异之际,亦十分感慨:“夫人诚心,贫道也有目共睹,此番定是东极青华大帝感怀,才救世子于苦难之中。” 泠琅于是又对众天尊表达了一番感激,兼赞叹碧云宫香火旺盛,玄妙灵验。 二人这么客客气气地说了几句,绿袖和九夏早已在旁边候着了。 “如此,便不打扰夫人返程。”青灯道人微笑道。 双方又叙了几句,泾川侯世子夫人终于带着两三仆人下山,回去见她那可怜夫君了。 一炷香后,停在山脚的马车被驱使着,离开了这座绿意盎然的小山。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,泠琅盘坐于软垫,闭眼整理思绪。返程还需要个把时辰,这段时间,她得好好想想,接下来如何办。 其实并不难。 表面上,她是无父无母势单力薄的孤女,因冲喜才侥幸进侯府,去留只在泾川侯一家一念之间。看似毫无回旋余地,但实际上…… 她第二次同侯夫人见面,对方便开诚布公地道了一番话。 “在滁州独身守孝三年,可见重礼义;敢单个上路来京,亦是不缺胆识;虽无依无靠,仍想凭自身本事过活,是个有主意的好姑娘。” “我深知对于女子来说婚姻之意义重大,本十分不愿相信所谓冲喜之谈,此番实乃无奈之举。你若嫁与子璋,在府中一日,便是一日的正经主人,绝没有谁敢轻视慢待。” “倘若我儿平安醒转,那便是姑娘的功劳,到时候是去是留,皆由你自身定夺。想留下,我侯府必定真心相待。想离开,那就是子璋没这个福气,届时我赠姑娘黄金百两,权作路资。” “倘若他没挺过来……也无需姑娘守孝,服丧百日后便可自定去留,无论是何选择,侯府皆鼎力相助。” 侯夫人面容沉稳,语气淡淡,但话语中的诚意与分量却是十足的。 当时泠琅一边听,一边就忍不住想,世人所传果然不错。 泾川侯夫妻二人军旅出身,戎马半生,是当初伴着女帝打天下的耿耿之臣。人说狡兔死,走狗烹,女帝在位近二十年,曾经的马前卒已几乎全作了刀下亡魂。 唯有泾川侯一家,虽早被剥了实权,但还好端端住在西京观云坊,时常进宫面圣,君臣相谈甚欢。 泠琅如今,隐约懂得了这一家依然能得女帝青睐的原因—— 泾川侯江远波寄情山水,好寻访名川古迹,常年不在京中,明显无意于权势。而侯夫人黄皖为人之磊落光明、坦荡正直,在这番话中可谓展现得淋漓尽致。 是以纵使黄皖性格急躁率直,但京中谈起,都是赞誉有加,人人钦佩的。 泠琅虽然年轻,但自认不缺识人本事,当下便断定,侯夫人绝非歹毒傲慢的上位者。自己同江琮成婚,的的确确,是此时再好不过的选择。 而今进府近两月,她同这位传说中的贵妇诸多相处,更是好好印证了先前所想。 所以眼下—— 去,还是留? 已经做到这一步,若得了黄金便离开,岂不是前功尽弃。 留,又该如何留?泠琅绝不怀疑,凭侯夫人的秉性,若自己提出和离后留在府中讨份差事,她也不会不答应。 但那样并不会更好,一个下人能接触到的东西,远远不及作为世子夫人可接触到的多。 泠琅陷入沉思。 身下轮声辚辚,马车于林荫道中穿梭,两面树影投在绣了兰草的淡色布帘上,随着行驶而不断变幻跳跃着,说不出的灵动盎然。 身侧绿袖毫不意外地睡着了,正靠在车壁上,头一摇一晃,好几次差点栽倒,却又如不倒翁般慢悠悠回定到原来位置。 女孩睡容平和安闲,嘴角还挂了点晶莹。泠琅无意瞥见,忍不住失笑,怎么一天到晚这么渴睡?平日里也没累着她啊。 只有这般没心没肺的年纪,才有如此安然舒适的睡意罢。泠琅认真想了想,自己在如她一样大的时候,也是一沾枕头便能睡得天昏地暗的,阿爹为此常常取笑。 那时阿爹尚在,玩伴亦有,常年刮着黄沙大风的塞外小镇,却是她心目中独一无二的桃花仙境。 如今那仙境再难返回,而她,在风雨中跋涉几年,也早就失了那点无忧无虑的睡意,它对她来说太过奢侈。 泠琅微叹一口气,抬起手,用绢帕轻轻按在身侧女孩嘴唇上。 让她意外的是,绿袖居然一个激灵,清醒了过来。 她看看面前的泠琅,视线转向对方正举着的手臂,最后才落到绢帕上。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,少夫人又做了什么,绿袖脸颊登时红了:“少夫人!对不起,奴婢不是有意……” 泠琅指了指帕子上的湿痕,笑道:“这也用不着有意罢。” 绿袖简直要把头埋到自个儿胸前了,嗫喏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 泠琅不逗她了,轻巧转开话题:“绿袖,世子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 绿袖显然被问住了,她犹豫再三,道:“世子常住熹园,奴婢没见过几次,但性格当同侯爷一般温和罢?长年静养,也应该是喜静的……” 她绞尽脑汁,也只能想出这么多了,许是怕泠琅失望,忙又添上两句:“但奴婢觉得,少夫人定能同世子相处得极好,举、举案齐眉,琴瑟和鸣。” 泠琅哑然:“你是从何处学来的这两个词儿?再说,我与他还未见过面,又如何能看出和睦?” 这下绿袖答得极快:“因为您和世子一样,都生得好看极了,像画中走出的仙人!” 说着,她瞥了眼泠琅的脸,又肯定似的点点头。 泠琅是彻底没话说了,她笑着摇摇头,伸手弹了下绿袖额头。 “说什么呢。”她轻声嗔她。 绿袖捂着额头傻笑起来,她就是很喜欢少夫人温柔又耐心的样子,怎么瞧都不够。 泠琅闭起眼,倚在织锦软垫上,似是要休息了。 绿袖见状,乖乖收了声,不再开口。 泠琅忽然又睁眼,定定地瞧着她:“不是说了,四下无人时,不必以奴婢自称?你方才说了几个?” 绿袖缩了缩脖子:“奴……我晓得了。” 泠琅叹一声,接着假寐起来。 她反复品咂那两个评语,温和、喜静…… 这个静,是不喜也得喜吧…… 一个年少染病,多年闭门不出人,能有多少见识本领。虽说长时间的疾病痛苦极易使人性格扭曲,但她觉得,侯夫人绝不会让自己的儿子变成那样,他顶多沾点孤僻古怪。 侯府人口极为简单,除了做主子的一家三口,余下便全是帮工侍从。侯夫人在免去她晨昏定省之礼是这么说的: “规矩是给人看的,我们家就这么点数,侯爷也不在,做给谁看?天没亮就跑来作甚,我还要睡觉。” 侯夫人说话,向来理不直气也十分壮,老实说,泠琅很欣赏这种气魄。 主人尚且洒脱随意,底下众人自然不会成日压抑,侯府气氛一直很轻松。在这样的环境中,那世子,应该不至于过分阴郁难相处吧…… 吱嘎一声,马车停了,车外传来小厮兴奋的呼喊:“少夫人,到地方了!” 泠琅心中一凛,该来的终于来了。 第5章 初相见 李泠琅深吸一口气。 倘若这是一出剧,当下便到了毫无疑问的戏肉部分。她如同那台上青衣,要一字一句,将接下来的桥段好生唱了。 她掀开布帘,迈下马车,穿过绘了彩瓣的垂花门,行在幽深长廊中。 一众仆役簇拥着她,脚步匆匆,绕过一处处假山曲水,往东边熹园走去。 世子住在熹园,那是一处被幽竹清池围绕着的清净所在,同其他院落远远搁开,夏凉冬暖,最是养人。 李泠琅也住在那儿,二人所居的屋室隔了几道山石水流,平日里,除了每日既定的念经,她几乎不会往那边去。 暮春时节,园中芳蕊已残,唯有层层竹叶更深更浓,显现出夏日时候的幽碧来。她走尽这条竹荫道,只见半片水池对面,露出了小楼精巧漂亮的飞檐一角。 檐下已经站了几个人。 负责诊治疗养的大夫,侯夫人身边的丫鬟采薇、红桃,以及平日里专门在世子房中伺候的几个下人。此时正压低了声音说话,彼此神情都十足的轻松愉悦。 这地方似乎从来没这么热闹过,往常大部分时间中,连脚步声都要压到最轻微的。哪儿会像如今一般,你一言我一语,屋内外充满快活空气。 一位圆脸小厮,谈笑间一瞥,便瞧见了水对面正往这边赶来的一行人。 为首的女子,身着青碧色素纱,水般的裙摆在身后漾开,如一团盈盈青雾。她步子急而乱,跌跌撞撞似的,不过转眼之间,就到了眼前。 “世子,世子他……”语调颤颤,眉眼楚楚,素白指尖紧扣住袖口。一双眼含水带雾,往门中轻瞥一眼,却很快收回视线。 似乎是想问当下如何,却难以置信,想往里进,却羞怯犹豫。 仅这期期艾艾的半句,便叫众人心生感叹怜意。 如今可算是峰回路转,云破日出了。 “少夫人!世子爷是大好了,”圆脸小厮欢喜道,“侯夫人不许我等围在里面,您快进去看看罢!” “无量天尊,真的大好了……” 喃喃重复了声,她抬脚往里走了两步,行到门边,却又生生停住。理了理耳边碎发,抚顺微乱的袖口裙摆,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身边人看了一眼,才轻轻推开门。 屋内很静,并且还算亮,叫泠琅一时间没习惯。 以往她来这里,门窗皆是紧闭着的,除了一盏油灯,无任何光源。哪儿像现在,窗儿支着,日光斜斜洒落进来,将内里形容照得一清二楚。 一身绛色衣裙的妇人,脸孔方正,发髻梳得极高,平日里一双不怒自威的凤眼此刻正充满欣喜,瞧着匆匆进门的泠琅。 “方才才说着,这不就来了?”榻边站着的侯夫人转过眼,朝帐内笑着说了句。 泠琅红着眼圈,朝侯夫人行了一礼,刚屈了下膝,双臂便被对方扶住。 侯夫人欣慰道:“不必多礼,好孩子……这还多亏了你啊。” 泠琅紧抿着唇,嗯了一声,抱歉似的笑道:“夫人莫怪,我实在有些激动……” 侯夫人笑着点点头,朝帐内示意了一眼。 泠琅忙拭泪,接着跌撞行到榻边,颤巍巍唤了句。 “夫君?” 一只手从里伸出,慢慢掀开布帘。 骨节分明,修长细白,像上好乳白玉石制成的箫管。 这一动作在泠琅眼中被放得很长,她的心怦怦跳着,恍然有一种见到石雕木偶活过来的奇妙荒谬感。 那个成日昏睡在榻上的人,真的醒了。 她的视线从这只手上移开,还未开口,下一刻,便瞧见了双漂亮至极的眼。 眼尾似乎随了侯夫人,窄而微挑,显现出锋利意味。偏偏瞳孔乌润明亮,好似外边粼粼池水,藏着些许易碎春光。 那双眼的主人此时正把她瞧着。 “夫人?”他轻声道,声音带着久病初愈的沙哑。 泠琅有片刻的愣神,她的认知中,在榻上半死不活数月的人不该这么,这么…… 这么好看吧? 起码该是面黄肌瘦,双目无神,怎么能这么清清淡淡地靠着,从容不迫地将她瞧着,好像只是睡了个午觉。 见她呆呆的,帐中人轻咳一声。 “这副病容可是把夫人吓着了?”他带着歉意道。 一口一个夫人的,倒是十分上道啊—— 泠琅愣了半晌,眼中复又聚起泪,竟是哽咽起来。 “夫,夫君,”她唤完这一声,眼泪便簌簌而落,端的是玉珠坠盘,杏花带雨。 “没有吓着的,我是太开心了,”她一边拭泪,一边笑,“见夫君如今恢复康健,我心里说不尽的欢喜……” “这些日子,夫君实是受苦了,好在如今好转,以后定会更加明朗……” 对方闻言,微微一笑。 他缓声道:“还未谢过夫人日夜操劳,夙兴夜寐念祝祈福,母亲都同我说了,我如今能这般,实在是夫人之劳。” 这一笑,如冻湖化水,料峭寒风中生出春意。眉心那颗痣,真如鹤顶那抹朱红一般夺人眼目。 泠琅却无暇欣赏,她慌忙道:“那些本就是我分内事,何劳之有?不过念经烧香罢了,若能换得夫君平安康健,是再应该不过。” 这俩人左一个夫人右一个夫君,此间脉脉温情,如同那心心相印的伉俪一般,谁能想到这才是他们见的第一面。 他们你来我往,侯夫人倒闲坐在一旁饮起茶来。 她吹了吹茶汤面上的浮叶,无不欣慰地想,旁的人因病多年闭门不出,怕是早就生出些怪异性子,但她儿子便不然。 早年间她和泾川侯伴于君侧,四处征战,并没什么功夫照料这唯一的孩子。好在江琮从小便懂事,从未为此哭闹抗议过。 再长大些,便更显现出温和知礼来,和同年岁的孩童完全不同,欢喜玩闹的年纪,他已经十足的沉静稳重。可后来圣上封了侯,赐了观云坊的宅院,就在那时,江琮才染上病。 思及病后的辛酸苦楚,侯夫人放下茶盏,微微一叹。 不过是稍微一提点,说为了能脱险,为娘为你寻了门亲事,那姑娘是个实心实意的,娘都看在眼里。如今你平安醒转,她…… 话仅仅到此,他便了然。 “有恩必报的道理,儿子知晓,还请母亲放心。” 思绪被一阵咳嗽声打断。 侯夫人抬眼去看,只见江琮弓着背,十分难耐的样子。而泠琅坐在他身侧,正帮他拍抚顺气。 她忽地就生出莫名想法来。 这二人仅仅看着,倒是男才女貌,十分般配—— 同样的想法,不仅侯夫人有,房中伺候的医者也有,门外窥伺的众人更是有。 身为主角的泠琅却恍然不觉。 她只有一个念头,那就是事情到如今,发展得实在是太顺利了。 江琮果真不是个孤僻古怪的,甚至还过分的温和英俊。先前在房中,无论她说什么,他都耐心听着,面上含了温润笑意,应对彬彬有礼,周全至极。 那双桃花眼将她看着,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盈盈脉脉。 好似真的把她当妻子看待一般。 生得好看就是占便宜,泠琅十分确信他就算是看一坨牛粪,也会是这种眼神,有的人天生便是多情眼。 并且更妙的是,他虽有所好转,但到底不能行动自如,下个地都堪称勉强,走两步路更要人搀着,这就说明…… 侯府还需要她这个福星,无论如何,在他彻底如常人之前,她都能心安理得、名正言顺地以世子夫人的身份呆在此处。 至于再久远的事,她懒得去想。因为大夫说了,江琮体虚孱弱,身内空乏,起码还要休养个一年。 一年的时间,若她李泠琅还不能查出点什么,那刀也不必耍了,直接自裁了事。 怀揣着对前路的憧憬,泠琅蒙上被子,在自个儿房中美美入睡,一觉睡到—— 三更。 鸡鸣刚过,她便睁开眼来。 黑洞洞的屋顶,有皎洁月色透过窗落进来,榻边的绿袖是一如既往的酣睡,整个侯府静悄悄。 实在是个偷鸡摸狗的好时候。 半盏茶后,泠琅出现在侯府后门深巷之中。 万物静默,唯有头上孤冷月色,和脚下寂寂长街。她翻过一道又一道高墙,于狭窄屋脊上疾掠而去,足尖点在瓦片上,发出的声响连猫都无法被惊动。 出了观云坊,直奔长乐街,躲过往来巡逻的金吾卫,泠琅闪身进入一道高门之内。 总是整个西京都陷入沉眠,总有一处地方是彻夜热闹的。 白鹭楼。 欢饮达旦,歌舞通宵的销金窟,商人一掷千金,王侯流连不去。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在此拍卖转手,世间难觅的美酒珍肴亦任君享用。 泠琅当然不是图这个。 一名小童迎上前来,正要问询,瞧见她从袖中亮出一块玉牌,便躬身行礼退却。 退却的同时,手指却暗暗一比,是个数字。 泠琅看着,淡淡移开视线,转身便往楼上去。 穿过闹哄哄的厅堂,躲开不知第几个醉汉,一道华美精秀的雕花门隐于暗处,终于被她寻得。 进门的时候,里面似有话声,听到又有人至,皆一同住了口。 “你要的东西有线索了。”屋里有人对她笑着说。 那人接着话锋一转:“可惜还有人想要这个,出价高了一倍,让我很为难。” 这等地方的谈话,从来无需寒暄周旋,泠琅开口便道:“谁?” “这当然不能说,但可以告知的是,那人原本比你先问,但年后音讯全无,今日才又找上门来。” 第6章 白鹭楼 一间精巧小室,四周挂了绘着锦绣山水的壁障,一道漆嵌百宝屏风将室内横作两面,说话的人便坐在屏风外的桌案边。 那是个白净青年,穿了长袍,头戴幞头,文文弱弱。看上去像个满口四书五经的书生,而不是混迹在酒楼的线人。 方才与他交谈的人似乎已经离开,屋内只有他手握一杯茶,含笑望着来人。 不知何处燃了香,馥郁香气氤氲开来,于静室之中浮沉。 甘佛手,加了茉莉与茶芽,能使人清心静气。 可惜清不了泠琅的心,更静不了她的气。 她笑了一声:“苍耳子,你找死?” 她慢慢走到桌前:“你要紫玉壶,我便二话不说给你寻来。你说暂时没有消息,我便耐心等待,仅是隔十日来催促罢了……” “你现在告诉我,那东西找到了,而且要给别人?”她在笑,但看上去又不是像在笑。 苍耳子忙放下杯盏,高举双手,以示诚意:“我也不想,可规矩便是规矩,这先来后到的道理,你初次问我的时候我便讲明。” “但我如今费了钱财,更费了心力,难道这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打水漂了?” “我也无法,那人比你先问,如今又找上门来,于情于理都该是他的……” “我不认。” “姑娘,”苍耳子试探道,“……不如你愿赌服输?” 泠琅不再废话,她一掌拍在他面前的栎木圆桌上。 砰的一声响,苍耳子立即噤声,战战兢兢地把她看着。 泠琅却不看他,也不说话,布巾覆盖了她的面容,只露出一双星子般的眼,来淡淡注视着桌面。 木桌纹丝不动,毫发未损。 当然不会这么简单。 下一刻,桌上爆发出一点脆响,有温热液体慢慢流淌开来,漫过光滑深色木面,滴落到铺在地上的锦纹绒毯中,没有一丝声。 桌上只余一小堆碎瓷片,片刻前,它还是一只完整的杯子,被苍耳子握在手中。 泠琅指了指那堆碎片:“你不想像它一样。” 苍耳子点点头:“不想。” 泠琅说:“那就少耍点无聊把戏,别以为我不知道,紫玉壶早就被你转手。” 她一屁股坐在另一条椅子上,面对面道:“想把我挤出局?可以,紫玉壶还我——还得了吗?” 苍耳子只有苦笑了。 泠琅最后补上一句:“看来我从前太好说话,给你留下了些错误印象,以为我很容易打发?” 苍耳子的笑容便更苦涩了些。 “姑娘,不是我不愿,更不是我特意刁难,但规矩便是规矩。我只是楼中一区区算账的,哪儿能做的了这些主……” 见对方又有抬掌的架势,他脖子一缩,忙又找补道:“但是!但是也并非绝无回转余地!” 他清了清嗓子,飞快地说:“这个消息给你,也不是不可以。” “哦?”泠琅挑了挑眉,“给我?那你说的另一人呢?” 苍耳子讨好道:“也给他。” 泠琅简直要被气笑:“你在说什么胡话?” 苍耳子摇头叹息:“要怪只怪,姑娘你要找的东西实在是稀奇,我们查来查去,最后竟是绕不开……” 他咳嗽一声,伸出手指了指天,才继续道:“如此一来,更是困难重重,我们将线索推到不可再推,现下已经是极限了。” 泠琅听出他话中深意:“意思是,你现下打探的消息也不算特别明朗?” 苍耳子坦然点头,一副你今天就是打死我也只能这样的意味。 泠琅却没有恼火,她皱着眉,望着桌上狼藉茶水,陷入了沉思。 她并不怀疑苍耳子有所夸张,因为她为了寻那东西花了多少力气,撞过多少南墙,是最清楚不过的。 那的确是一个谜题,这个谜题抛给世上任何一人,他都会冥思苦想,不得其解。 究竟有没有一把武器,或是一种手法,可以将一个已立在世间巅峰的人无声无息地杀死,而不留下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? 泠琅思考这个问题思考了太久,也回顾了太多遍,多到时至今日,她都还记得那个黄昏是怎样美丽,晚风又是怎样吹拂。 十三岁的她是怎样地告别了伙伴,一蹦一跳地回到家中,推开那道吱呀作响的木门,满心想着给阿爹看今天采的石榴。 然后—— 鲜红饱满的果实洒落一地,在夕阳余晖的晕染下,如红玛瑙一般晶莹璀璨。 有颗滚到一只手边上。 那只手大而宽厚,曾经笨拙地为她梳发扎辫,也能从锅中舀出鲜辣热汤,更教导她如何握住刀柄,如何挥砍地精准而不费力气。 但如今,它只能躺在地面上,连同着它的主人一起。五指微微张着,像是想抓住什么,却只有空乏。 她颤抖着,视线朝上,看到那张熟悉温厚的容颜,也看到插在他胸口上的那柄匕首。 大约四寸,柄上嵌着白玉,雕了连绵花纹,像云朵,又像水波。 她之所以知道得这么清楚,是因为下一刻,这柄匕首便缓慢消失了。 后来她花了无数个日夜去回想,去揣摩关于那个黄昏的所有细节,尤其是这把诡异的匕首。 如碎冰溶解,泥块入水,这柄精巧的、插在人身体之中的、或许还十分锋利的匕首,就这么一点点消失了。 咬牙不顾从前受到过的告诫,她迟疑了半瞬,终于扑上去的时候,只触到了属于玉石的一点冰凉。 这柄杀器,她从前没见过,如今也就这么凭空不见了。 好似它从未来过。 但它留下的伤口还在,深而致命,精准到好似练习过千百次,狠厉地夺走了伤者的呼吸与脉搏,让他变成一具冰凉的尸体。 女孩跌坐在满地石榴子中,橙黄色的夕阳热烈而温柔地将她包裹,但她从来没感觉这么冷过。 阿爹死了,未留下只言片语,早上还给她煮了最爱的汤饼,叮嘱她不要太贪玩,而晚上回来,便是这个样子。 他双眼紧闭,甚至不需要她帮他合上。 是的,他说过世事凶险,如果有那么一天,她无需为他做任何事。 “有时候,你若特意避开水流,它反而会自己找上你,”那时他微笑着说,“所以阿琅,无需躲避。只要刀还在,尽可以迎着它向上走。” “那个时候,不必管我,我教给过你很多东西,你也晓得世上有层出不穷的手段……不必为我装殓收尸,更无需立碑立坟,阿琅只需看一眼,便可离开,什么都别碰,什么也不用做。” 她却不满地反驳:“可是阿爹才说,只要刀还在便无需躲避,我为什么要走?” 对方笑着抚上她的头:“因为这是我的水流,不是你的。” 他的话最终还是应验了。 天下第一刀者淹没在自己的洪流中,而他唯一的女儿强忍着呜咽,转身离开,她没有触碰他早已冰凉的身体。 刀者李如海,死在塞上某不知名小镇,那是他隐居后的第十三年。 在他生前,世上能称得上“刀者”二字的,仅他一人而已,其他刀客充其量只能叫用刀的。 在他死后,世上少了刀者,却多了个刀一般锋锐寒凉的灵魂。 他那把绝世名刀最终下落不明,再也没人听说过。 从十三到十八,当初那个踉跄奔出院落的女孩,已经不再只会哽咽流泪。 她费了很多心思,去寻求关于那柄匕首的消息。大约四寸,柄上嵌着白玉,雕了连绵花纹,像云朵,又像水波。 十分诡谲奇特,会自我消失不见。 去年夏天,某个暴雨如注的夜晚,她找到了一个人。 一个奄奄一息的人,伤口多到将全身衣衫都浸透,喉咙被破开,说话只有呵呵的气声。 她用那把曾经扬名天下的刀,指着地上勉强称之为人的人形。 “把你知道的都说了,我会给你一个痛快。” 那人说了,他说,是光。 光照耀在房间里,所以匕首消失了。 她又问,那是什么东西? 对方脖颈中的伤口喷出血沫,但他还没有死,所以他仍旧在尽力回答她。 正好一声惊雷,连天地都为之撼动的巨响,巨响之中,她没听清他的话音。 春秋……最后一个字是什么?弹、潭、还是坛? 但已经无法追问,因为那人看上去要死了。 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:“你是在何处见到?” 在风雨飘摇声中,她听见他说,泾川侯府。 这就是她此刻在这里的原因。 这就是她穿梭在风雨中,不断结识又别离,最终来到一处华美精致的宅院,日夜扮演另一个角色的原因。 它曾出现在泾川侯府,它有可能属于府上任何一人,所以她步履薄冰,绝不允许自己懈怠一瞬。 无论是憨傻单纯的小丫鬟,还是威严尊贵的侯夫人,甚至是守马厩扫门厅的小厮、与侯府联系颇为密切的道观住持。 一张面具戴得密不透风,连她自己都快以为从来没有什么血海深仇,她不过是个来西京讨生活,恰巧嫁入侯府的寒门孤女罢了。 但无论如何,这条路已经走到这里,即使疲惫,也绝无回头余地。 只需尽数斩断,笔直向前。 这是她的信条。 “好,”泠琅听见自己说,“告诉我,它现在在哪里?” 苍耳子讶异道:“这么快就决定了?先说好,同样的消息我也会告知那人,届时……” “届时,他不会有任何机会。”泠琅接过这句话。 这一夜不算长,但当她再次站到侯府后门落着杏花的巷子里时,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很久。 因为今夜她久违地回忆到了一些事,人在沉浸过去的时候,总会觉得现世的时光太过漫长,漫长到难以熬到天亮。 天的确还未亮,空气被晨露气息润透,草丛中已经有虫声依稀可闻。泠琅于夜色中慢慢走着,走过长廊,走出竹林,肩膀被露水打湿了一点。 听着沙沙竹叶声,她看见竹丛背后,漂浮着淡淡雾气的池面。 以及雾气中,隐隐约约的人影。 那人站在池边,萧条孤寂的样子,她隔着雾气凝望他的同时,他也看到了她。 似乎迟疑了一瞬,那人试探地道:“夫人?” 第7章 月夜逢 泠琅打死也没想到,三更半夜还能碰见这个便宜丈夫。 此时月亮也出来了,清亮皎洁的光晕淡淡地洒,让她更清楚瞧见了水对岸的人。 长发随意散着,里衣外披了件长袍,像是刚从榻上起来一般。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,巧得很,二人现在的装束竟是一模一样。 夜行衣被藏在外墙与杏花树的夹缝里,她从来不会穿着一身一看就是作奸犯科的衣服在府中乱晃,便是深夜也不行,防的就是当下这一刻。 江琮唤完那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,泠琅决定先发制人。 “……夫君?”她疑惑地说,“更深露重,你为何在此处?” 江琮轻咳了一声,身形摇晃些许,才道:“今夜睡不着。” 他自嘲道:“躺了这么些时日,实在是睡够了,夫人莫笑。” 泠琅怎么会笑他,她还要好好关心他:“夜里寒凉,还是快些进屋吧。” 意思是,别杵在这问东问西,有什么话明天再说。 她一面说着,一面迈步走向江琮,裙角扫过池畔种着的胭脂龙葵,沙沙地响。 江琮站在廊下望着她走近,他原本就清瘦,如今衣服疏松随意地披着,更显得清朗逸然。 靠近了,泠琅才发现,他生得还挺高,自己只到人肩膀,白天在屋内对话时还未发现。 此地清净空荡,只有江琮孤零零站着,泠琅左看右看,终于后知后觉道:“只夫君一人在此处?” 江琮叹道:“毕竟昏睡几个月,他们便劳碌照顾了几个月,还是让人睡个安稳觉罢。” 泠琅了然颔首,这世子何止没有世子架子,简直可称平易近人了,她当下便又生出些好感来。 想到了什么,她又讶然道:“大夫不是说还要调养,不能下地走动么?怎么……” 江琮顿了顿,视线不自然地转到一边,泠琅这才看到他身侧的柱子上还靠着根木拐。 嚯,还真是身残志坚。 泠琅真心劝解道:“再如何也该叫个人搀扶着,池边毕竟湿滑。” 江琮便乖顺地点头:“好的。”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,她觉得世子这样很像贪玩被抓包的孩童。 江琮也跟着微笑:“……还请夫人勿将此事告知母亲。” 泠琅索性笑出了声,这句话说出来更像了。 她故意道:“自然不会主动告知,但若是夫人问起,我也不能说假话。” 江琮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:“谢过夫人成全。” 廊中未点灯,此时唯一光源便是天边悬挂着的银月,清辉与阴影的交错之间,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假山都变得影影绰绰。 眼前人也是一样,眉目都隐在暗色之下,只能瞧着其身形轮廓,听着低润声嗓,颇有些暧昧氛围。 恍然间,竟如话本上说的夜间私会之情人。 这情人问了句她当下最不想听到的:“又不知夫人为何此时出来走动?” 他的视线落在她肩:“夏日将近,竹林晚间多蛇虫,要小心防范才是。” 泠琅看向自己右肩,那里颜色微深,是之前在竹下行走,沾染了露水所致,上边还黏着一小片竹叶。 她伸手捻下那片软叶,心中却想,这人观察力竟如此细致。 江琮还在等她回话。 “我……” 泠琅迟疑着,吞吞吐吐,似乎很难开口。 “嗯?”江琮低着头看她,目光中满是耐心。 他面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欲言又止……或者说少女会更贴切一些,母亲说她今年才十八岁,并且还未满。 她还如此年轻,看上去也没什么城府,随便问两句,眼睛便看向别处,脸上的犹豫挣扎便根本藏不住。 不想说便罢了,他刚想开口,却见她忽地看过来,那双清凌凌的水波眼在夜色中,竟也能有晶亮色泽。 “我,我有点想阿爹,”她艰难地说,“今天原本该是他生辰。” 竟是如此。 江琮想起母亲所说,她年幼丧母,是由父亲抚养长大,父亲亡故后她守满了三年孝才上京。 他们之间感情定是十分深厚的。 她轻声道:“以往每年这个时候,我都会为他做一碟糕,没什么特别,就是红枣糯米之类,这些东西在侯府不过平常,但对百姓来说,已经是逢年过节才能尝到的佳肴。” “阿爹嗜甜,于是每逢生辰,不用吃长寿面之类,只要这么一碟糕,再配上一壶醉雕,便能同我聊上一整晚。” “世子不晓得醉雕罢?不过一文钱便能买一杯,又烧又烈极难入口,在冬天卖得最好,因为可以暖身。穷地方,多得是借热酒才能在忍受寒冬天气出门做活的人。” “阿爹连醉雕,也不过是这个时候才喝一壶罢了,每年此夜我都习惯了通宵陪着,如今他走了这么久,还是会在这夜失眠……或许是冥冥之中,他还想让我同他说说话罢……” 她微低着头,轻言细语地说着这些,手指先是捉着衣角,似乎又觉得冷,又改换抬起来抱着双臂。 江琮便在心里叹气,他有点后悔问她了,原本是想打住她询问自己的话头,没想到弄得人这般不开心。 偏偏那张脸又抬起来,好让他瞧见月光下莹亮的眼,长睫上沾染的,不知是露水还是泪。 江琮真的后悔了,他最看不得女孩家流眼泪—— 他只能温言道:“令尊若是在天有灵,见你如今平安,定然也欢喜。” 对方嗯了一声,才慌张地擦了擦眼角,赧然道:“让世子见笑,其实我并不太伤心难过,只是从未同人说起这些,今日世子问着,说出来——倒舒坦许多。” 叫他世子,不肯叫夫君了,果然还是恼了么? 真见她后退一步,行了个礼,客客气气道:“时候不早,就不扰世子清净,泠琅先行告退。” 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独留江琮站在原地,看着那抹身影消失在走廊回转处。 他觉得自己有点笨,再怎么,人家嘴上说不伤心,但也该好好再安抚两句罢?奈何实在缺少这般经验,才想好怎么回话,人都跑没影了。 “不仅是明媒正娶的妻子,更是救你小命的恩人,要是慢待了人家,小心我饶不了你!” 慈母的威言还在耳边回响,江琮颇有些懊恼地拾起地上拐杖,负着手慢慢回屋了。 她应该,不会记恨吧? 泠琅当然不会记恨,她睡了个回笼觉醒来,只觉得神清气爽,昨夜风波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 绿袖已经备好热水,就等着她起身洗漱了。这丫头唯有早上是最勤快精神的,午饭一过便会恹恹打瞌睡,到了晚上,更是站着都能睡着。 对此,泠琅唯有羡慕二字而已,同一觉能囫囵睡到天亮的小侍女比起来,她这个动辄夜晚飞檐走壁的少夫人要辛劳得多。 净了面,漱了口,她坐在凳上,开始为自己梳头。 身后的绿袖欲言又止,似是有话想说,泠琅从镜儿里瞧见,笑着问:“怎么了?” 绿袖期期艾艾道:“少夫人,说好每隔五天让我梳一次头的。” 泠琅笑容不变,手却慢慢放了下来:“哦?那你今天想梳个什么?” 绿袖立刻接过她手中牛角梳,踌躇满志道:“近香髻!您放心,我专门找了夫人房中最厉害的红桃教我,最后她直夸我进步神速,赶紧出师。” 泠琅心说,人家真是在夸你吗?但到底没打趣出口,任凭绿袖在她头顶钻研起来。 绿袖认真做活时,话反而特别多,一会儿夸她头发黑亮,像乌鸡尾巴上的羽翎,一会儿说她身上香,闻着让人想睡觉。 泠琅便说,你夸人的方式倒是很别致,绿袖羞涩道,大家也这么说。 不一会儿,浩大的工程便结束了,绿袖说完工的时候,泠琅还有些始料未及。 果真是有进步,一套下来头皮还未感觉疼痛,发丝也没扯断多少,就结束了。 她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,更是吃了一惊。 一个发髻是挽得松而不散,似玉堆云绕一般,生动而慵懒。一柄银钗横于其间,钗头缀着的东珠温润,又添几分娇婉。 泠琅真心实意地赞道:“红桃说得真不错,她定是教无可教了,才催促你赶紧出师。” 绿袖喜上眉梢道:“少夫人喜欢就好,对了——” 她示意泠琅起身:“今一大早,红桃还送了一身新衣服来,说是夫人给您的。” 泠琅闻言看过去,只见柜上摊开着一件裙装,浅浅的紫,颜色极妙,似烟似雾,又似雨中远山。裙边缀了缠枝纹路,还配了同色披帛。 此前江琮病重,侯府中气氛低迷,即使侯夫人不提,她作为世子夫人也从不穿红戴绿,连配饰都无,每日素面朝天,寡淡极了。 如今他醒转,侯夫人不声不响,鲜艳漂亮的新衣服倒送上门来,这是在鼓励她想打扮便打扮,无需再顾虑其他。 泠琅低着头,用手指慢慢摩挲衣料,软而滑的质地,像在触摸一片云。 她想起侯夫人不止一次说过,如果有女儿,定是像她这般的。 她很喜欢自己,这一点府中上下都知道,泠琅自然也能瞧得出,但她为此并没有多少自得,反而很内疚。 自己根本不若表面上那么温柔恭顺,侯夫人被营造出来的表象欺骗了。从前她觉得无所谓,侯府同杀父凶手有关,根本无需自责自愧,但如今—— 已经确信,侯夫人与此事并无关系,所以从前的种种欺瞒,换来的真心相待,变得如此叫人难以忍受。 泠琅其实很厌烦不得不这样做,她宁愿同那凶手战上个三天三夜,也好过在此辜负他人真情。 她轻叹一口气,如今这般,只能且走且看了。 来到偏堂时,不早还不晚。 不晚是因为侯夫人还未至,总不会让做一家之主的等她,至于这个不早—— 堂内已经坐了一个人。 墨发用玉冠束着,一身月白色袍子,春末的温暖天气也穿得严严实实,脖子都没露出几分。一双粼粼桃花眼将她望着,长眉中间的红痕真如寒梅一点。 江琮微笑道:“夫人今日光彩照人。” 泠琅亦浅笑着回敬:“夫君亦英俊倜傥。” 她怎么差点忘了,自己已经多了个能说会动的丈夫。 虽然动起来不利索,但说话是相当的好听,并且很难应付啊。 第8章 炒芦笋 她没有说假话,江琮确实是“十分英俊”。 第一次见面,他坐在帐中,光线亦不算明朗,而她忙着演戏落泪,无暇好好端详对方面容。 第二次见面,黑灯瞎火,虽有月亮高照着,但廊下阴影之中还是看不太分明,并且她依然忙着演戏落泪,没有功夫细看。 如今青天白日,江琮在椅子上好端端坐着,含笑望于她。她也终于没什么泪好落,于是毫不客气,笑眯眯地把他好生看了几个来回。 得出结论:好看,确实好看。 或许是因为病弱,常年不见天日,他很白,显得发色更乌,眉眼更深,那颗红痣尤其是鲜焕如丹朱。 刚过二十,身上还沾着精致的少年气,声音亦介于清润与低沉之间,显现出冰泉般的剔透质感来。气质清朗温润的同时,也未脱去少年青涩,这着实是男子最妙的一段年龄。 多年病痛并未使得他恹恹疲惫,反而有种琉璃易碎的脆弱美感,加上人也温和从容,这份脆弱便更成了雅致,叫人赏心悦目。 赏的是泠琅的心,悦的是泠琅的目,纵使她走南闯北多年,高门大户也去过不少,但这般叫她顺眼的青年,还是头一回碰见。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她更是其中集大成者,平日里望着这样一张脸扮作贤妻,就是五分演力也能发挥成十分来。 不由心中感叹,画鬼用“病鹤”二字形容,真乃妙绝。 那厢,江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,神色还几度变换,不由轻咳一声:“夫人这是在看什么?” 泠琅掏出绢帕,轻掩红唇,做出女儿羞态,说的话却十分直白:“在看夫君呀。” 江琮于是又咳一声,手放在口边,视线移到一旁,不再看她。 泠琅走上前,坐到他旁边:“夫君可是身体不适?一大早便费力咳喘,我看着好生心疼。” 江琮并不觉得自己方才假装咳的那两下有什么费力,但他还是客气道:“不碍事,只是有些痒,老毛病罢了。” 泠琅又关切道:“大夫才说最好静养,今儿个怎么特意来偏堂用早膳?” 江琮叹道:“缠绵病榻许久,独留母亲一人三餐,毕竟是做儿子的不是。如今我能下地,头一顿饭还是该来好好伺候,尽尽孝道。” 泠琅心想,就你这副模样,是谁伺候谁啊?但她嘴上却说:“夫君一片孝诚,实乃可贵。” 话刚说完,门外传来一声冷哼。 “就你这副模样,该是谁伺候谁?” 二人齐齐看过去,只见侯夫人一身湖水绿软缎裙,外面披着同色光锦深衣,一头炫目珠翠,昂首阔步,目不斜视地行了进来。 一时间,连厅堂都亮了几分。 泠琅忙起身行礼,而江琮坐在原处,只能苦笑。 侯夫人并不放过他:“母亲我好得很,在府中每餐都有泠琅陪着,你没尽的孝道,自有人家帮你尽了。” 江琮便抬手朝泠琅行了一礼,正色道:“有劳夫人替我应对,这老妇颇为泼辣难缠,定是叫夫人吃过些苦头。” 泠琅虽心知他在说笑,仍是避过了这一礼,笑道:“夫君此言差矣,这位夫人明明是最和善慈祥不过,同她用饭,只有叫人胃口大开的份,何来苦头之有?” 侯夫人抚掌道:“还是媳妇儿说话中听!泠琅速来就座,今日厨房做了你爱吃的清炒芦笋。” 泠琅心中一动,这是第一次听到侯夫人以媳妇二字叫自己,从前二人交谈,她往往直称泠琅。 她不晓得这其中有没有深意,当下也无法细究,只笑着上前,搀扶侯夫人落座。 食不言,寝不语。上了席后,各人便不再开口,只专心用饭。 虽说侯府规矩粗疏,侯夫人更是不屑条条框框,但这一点倒是落实得很好。据说是从前在军中生活,用饭时间短暂急迫,根本没有闲工夫交谈,才养成的习惯。 清炒芦笋确实不错,摆在盘中时便青翠可人,置于口中还未咬,先尝到满口鲜味。至于那轻脆爽咸的口感,配上绵软白粥,更叫人举箸不停。 泠琅吃相一直很斯文,但速度却快得凶残,可惜后者在侯府中从未显过山露过水。 就如此时,皓腕虽起起落落,脖颈也微垂着,但肩背始终挺直,碗筷接触更是毫无声响。一举一动,如一副娴而静的仕女图。 怪不得府中上下都感叹,这位出身偏远寒门的少夫人,行止之间,是不落任何一位京中贵女的。 泠琅不晓得众人对她的看法,若是有人当面夸,最多也只得低头浅笑不语,或是连番推辞客气。但若能问出心里话,便是一声长叹了—— 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优雅。 优雅地干完了两碗米粥,这顿饭算是到了头,从容雅致的同时,更是完美地证明了“同侯夫人用饭胃口大开”的豪言壮语。 泠琅作势擦拭唇角,眼风却扫过对面坐着的侯夫人,对方眼含笑意,显然十分满意。 啧!何谓面面俱到、滴水不漏地讨人欢心,若她李泠琅以此问鼎天下,谁人又敢试她锋芒? 可惜这锋芒闪过了头,侯夫人瞪了眼江琮,竟发起难来。 “怎的半碗就不吃了?跟只猫儿似的,不中用!” 江琮叫苦道:“儿子早先在房中饮了药粥,为了陪母亲才特意过来的。” 侯夫人仍是不满:“区区药粥才多少斤两,瞧瞧你媳妇儿,连用两碗也不带喘,能不能学着点?” 江琮闻言,转过头往泠琅碗中看了眼,面上竟带了点笑:“是我自愧不如了。” 侯夫人教训过人,舒爽起身,道:“今日我忙得很,西市有两间药铺得需巡查,东边书肆开张事宜也要出面,晚上还约了几位夫人一同看夜戏。” 说着,她看向泠琅,柔声道:“这身衣服果然衬你,往后多穿些鲜亮颜色,你这个年纪的女儿,哪儿能成天素淡着。” 待泠琅谢过衣裙,她又补上几句:“想吃什么,尽管同厨房说,不必等我一起。若要出去逛逛也成,记得多带几个人,银钱之类找孙嬷嬷——上次给你的用完没有?” 泠琅老老实实道:“还没有。” 侯夫人挑起眉毛:“那点钱,怎得还没花完?若不是我今早问起孙嬷嬷,还不知你从未主动支取过。” 她话锋一转,意有所指道:“横竖那老东西三年两月都不在府中,什么事都指望不上,钱还不可劲花他的,那么委屈作甚!做男人、做人夫君,可万不能像如此这般……” 江琮无奈道:“儿子记着了。” 侯夫人好像这才注意到他来,随□□待道:“你这阵子还是好生歇着,没什么事也不必特意跑老远来陪用饭。安心养病,争取能早日陪着泠琅出门,就是最大的孝道了。” 说罢,就要离席扬长而去。 江琮讨好道:“儿子遵命,安心养病,也争取早日陪同母亲出门看夜戏。” 侯夫人回头轻嗤一声:“我同好友聚会,带个儿子作甚?想得倒美。” 扔下笑容苦涩的江琮,侯夫人披帛一甩,再次昂首挺胸地去了。 泠琅在一旁瞅着,只觉得十分有趣,单从表面上看,这对母子拌起嘴来毫无母慈子孝可言—— 但她却知道,在江琮陷入昏迷的日夜里,侯夫人是如何强撑着经营整个侯府,纵使心力交瘁,也依然雷厉风行,绝不怨天尤人。 只是很偶尔的时候,对方拉着她说话,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疲惫脆弱,才被泠琅看个分明。 对于此,她不能说是不羡慕的。 她羡慕江琮,因为即使是这份深而不露的母爱,她也从未尝到过。 年幼丧母,这个年幼并不是指晓事的两三岁,而是尚在襁褓之中的年月。她几乎从未见过母亲,这个名词对她来说像个带着温暖色彩,却远在云雾之外的淡淡虚影。 她也缠着父亲问过,母亲是什么样的人?每每问起,他便会沉默,眼中流露出很多她看不懂的东西——后来长大了她才知道,那种情绪叫爱别离。 与所爱之人别离,所获得的无尽痛楚,即使在过去后的上千个日日夜夜,也不会有丝毫消退。 后来她再也没问过他这个,所以到最后也不知道,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。她更不知道,天底下母亲和孩子的相处应该是怎么一回事。 如今她看着江琮同侯夫人拌嘴,双方都乐在其中,而她浅笑着端坐于一旁,像个瞅稀奇的看客。 的确是稀奇,时至今日她才晓得,原来这多么可贵,多么叫人羡慕不已。 一声轻咳打断了她的思绪。 江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:“不知夫人今日有何打算?” 泠琅抿了抿唇,道:“夫君身体还未痊愈,自然是留在府中照顾夫君。” 江琮叹道:“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是清楚,如今的确是大好了,只是毕竟躺了那么久,身体空乏失力,还需休养一段时日。这点小事,哪儿能劳烦夫人为我忙前忙后?” 泠琅还想坚持:“可这本来就是我分内之事……” 江琮忽然温声道:“夫人今日极美。” “就如母亲说的那般,这颜色十分衬你,发髻亦别致好看……这是近香髻?” 他轻笑起来,那双桃花眼此刻真如一池柔柔春水:“这么漂亮,怎好浪费在我这个病秧子身上呢?” 泠琅愣忡了片刻,才慌忙行礼道:“如此便如夫君所言,出门逛逛罢,只是——” 她话锋一转:“夫君虽安然醒转,但每日的念经祈福依旧不可或缺。” 江琮顿了顿,道:“也好,那便祈完福再出行。” 说着,示意身边的圆脸小厮上前搀扶。 厅堂外日头渐起,天空呈现出通透碧蓝,庭院中的花草在微风中摇曳着,偶尔能嗅闻到迎春的芬芳。 泠琅走在前,江琮由圆脸小厮扶着,慢慢行在她后面。 从他的方向,正好可以看见她乌黑的发顶,软滑发丝缠绕交叠,如一堆松软可爱的云,下面露着修长纤细的脖颈,又似一小段初晨的雪。 行动起来,有将倾不倾颤巍巍的纤弱美态。 他夸她发髻别致,并不是客套话。 此时天气极佳,暖风微醺,这个春天是深得不能更深了。 泠琅走在前面,也将这一院春光看了个满眼。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,有的在看花,有的在看人。 她一面欣赏着春日好景,一面在心里不咸不淡地想。 近香髻不算是多平常的发式罢?世子却能一口道出,看来并不是多年老实养病的模样呢。 早早听说某些高门大院里,贵公子在成婚之前,会同屋里伺候的丫鬟初试云雨。虽说她到这以来没见过世子身边有丫鬟之类,但过去的事,谁又晓得。 想着想着,泠琅又怀疑自己的推测,就他那副在和煦春风中都要倒不倒的身子骨,真的是能行的吗? 第9章 茶之味 罢了,行如何,不行又如何?横竖她也无福消受,想这些作甚。 二人便这么默然地行在石路上,任凭竹桠轻摇,柔枝相蹭,在满园软和春意中,各自想的全是同这春天无关的事。 走尽竹道,便能见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,在晴朗天色下矗立于池畔,十二分的风雅。 侯府内的景观设计是出了名的好,引了沟渠作溪作池,养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绿。更别说曲水小径,精致凉亭,四时处处都有好景。 熹园更是其中精华,夫人自己都说,泾川侯府若有十分,七分尽在熹园了。 水头藏于熹园,水尾藏于北后院,这一处巧思使得熹园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彻的,天气晴好时,可以轻易望见池底柔软招摇的水草。 有水便有风,风自池面而来,又被池畔种植着的草木熏染,吹拂到居所时,已经带上了清新凉爽的花草味。春天有丁香,夏天是栀子与茉莉,秋天是海棠。 于是池畔的这几栋建筑,既能有和风日夜轻拂,又能听到竹声雨声,夏季凉爽,冬天更是温暖宜人。 无须耗费过多人力财力,熹园的妙处全在设计之初便有,这一点倒与其他动辄铺张浪费的大户截然不同。 对此,泠琅只有感恩,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对面,二人仅隔了半丛花木、一个拐角,他能享受的好处,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。 暮春,向来是文人墨客哀叹感怀的时分,泠琅却十分喜欢。此时料峭寒风早已去了,夏日燥热还远远未至,雷雨天气更是没有。 和风从早到晚都淡淡的吹,若是穿得轻薄,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钻进来的凉意。 就如此时,她跪坐在一张宽大低矮的几案旁,案上放着摊开的经书,册页上挤挤挨挨,写的全是清静清凉清自在。 的确是清凉又自在,这间茶室临水,外面有个连通水面的小露台,青色纱帘摇晃着,在屋内对坐着的人侧脸上投下阴影。 二人对坐着,泠琅在念经,江琮在煮茶。 泠琅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钻出来的人,第二天不尝尝肉味,舒活筋骨,却要忙着煮茶喝。 “生离死别、爱恨情仇、悲恐惊憎,如是等故,皆相伴左右,如影随形,挣之不脱,恼之更恼,苦也。” 她一面低眉敛目地念,一面偷偷用余光去瞧对面的江琮。 茶汤在炉上已然沸腾,有着金石相激般的尖锐声响,他用银匙拨动盏边浮沫,动作不急不缓,风流又从容。 “其根乃七情所定,六欲所生,若非洞破迷障,何获清静清凉清自在。狂躁魔窟火烧天也。” 一时间,室内只有低缓轻柔的祷祝声,瓷与金属的碰撞声,茶水煎沸翻滚声。这些声响交杂在泠琅耳中,竟让她恍然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。 “念的是什么?”案对面的人问她。 她回答:“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。” 江琮斟茶的手顿了顿:“这名字挺长。” 泠琅诚恳地说:“还好,远不若正文内容长。” 江琮笑了笑,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侧脸,衬得眉骨高挺,双目幽深。 “夫人每日都需这般念祷吗?我的茶已经换了三四道,你却才念完一遍。” 泠琅也笑,不过是做作的笑:“不过嘴皮功夫罢了,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,这算得了什么?” 江琮自嘲道:“我这几个月全无半点贡献建树,倒是好生麻烦了身边人。” 泠琅心想,你如果不老实回去躺着,还要走来走去尽孝道搞风雅,恐怕远不止这几个月。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出口,她只能温柔地安抚,说了些立足当下展望未来之类的话。 江琮又问:“下午打算去何处?” 泠琅说:“尚未想好,我对京城了解不深,也不晓得有什么好去处。” 江琮听了,又是一叹:“原是我的不是,缠绵病榻许久,既不能陪同出府,更要耽搁夫人日日在府上。” 泠琅有点受不了,他太客气了,开口闭口尽是自责愧疚,弄得她心里发虚,也难以应对起来。 她只能微笑着,含羞带怯,用满怀期待的温和嗓音道:“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转,届时携手同游。” 江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什么携手不携手的,他别过眼,轻咳了一声,才道:“平常小娘子出门,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,那里多成衣店金银楼之类。” 看了眼她手边经书,他又补上一句:“……书肆亦不缺,记得多带几个人。” 泠琅于是谢过这番建议,临走之前,也饮了杯江琮煮的茶。 煮的是明前龙井,甘醇微厚,一点点的涩,无穷回甘。 她不怎么喜欢喝茶,但也喝过不少好茶,因为李如海好茶道,尤其是龙井。 “茶如人生,沸则转腾,冷则沉底,”他那时一边分斟,一边笑着说,“阿琅,如今我们过的便是冷茶的日子,虽静涩凉苦,但亦有无穷滋味。” “你早早尝过苦茶的好,才不会太轻易沉迷于暖热甘甜,以后你会知道,到底什么才是纯粹。” 泠琅如父亲所言,果真没有沉迷所谓暖热甘甜,这不是因为他的教导,而是因为她后来去了太多地方,尝过太多味道。 见了太多,所以无论甜或苦,对她来说都是疾掠而过的浮云、片刻即逝的慰藉。 离开时,江琮问她这茶如何。她说香而不浓,淡而不散,好。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能夸得如此上道,当下笑得十分开怀,温声说夫人喜欢就好。 泠琅亦笑着应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约,心里却在想,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。 于清净雅致的茶室,煮着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,茶叶上乘、金贵、一两值万钱。这便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对于好茶的定义,风雅极了。 她尝过最好的茶,是在山谷中对峙一夜,凌晨终于让刀锋见了血,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,带着颤动不已的心跳与尚未冷却的杀意,在山下茶摊边上花上一文钱喝到的粗碗劣茶。 就着林间晨雾与劫后余生的喜悦,一口下去,滚烫熨帖,五脏六腑的灼意都被冲刷了一遍,是四肢百骸,从里到外的痛快。 足够粗劣,足够潦草,和她认为的人生如出一辙,或许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纯粹罢。 她倒是真心诚意想请江琮饮上一杯,但就不晓得,这位世子喝不喝得来了。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。 泠琅抬起眼,掀开布帘,往外轻瞥。 只见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繁华热闹之中,锦屏画檐,处处精致,门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。 醉春楼。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,经营的却是十分正经的生意。美酒佳肴者有,良茶甜糕者更有,这是西市最有名气的一家食肆。 更是打探消息,耳听八方之场所。 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么一回事,身边被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就更像那么一回事,她一踏入大门,立即有小二点头哈腰上前招呼,脸笑得比春风灿烂。 她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,可以看见街景,更能听到大堂内众人交谈之声。 要点菜了,小二弓着腰作倾听状,泠琅微笑着,念出那句最最经典的豪气之语。 “有什么拿手的,统统都上一份。” 嚯,感谢侯夫人,感谢世子,没想到她李泠琅也有从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。 一众仆役环伺于身侧,料谁也是难以下咽的,菜还未上,泠琅先对绿袖发起难。 “绿袖,你来坐我旁边。” 绿袖慌忙摆手推辞。 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:“就我一人望着张大桌子,换成你能吃得下?” 她又加上一句:“待会儿有你爱吃的蒸鲈鱼。” 绿袖天人交战了片刻,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边。 剩下的人,泠琅劝了几句,也嬉笑着纷纷入席了。两个侍女,一个叫晚照,一个叫晴空,是跟着泠琅的,负责的事大多在外间,不若绿袖同她亲近。 还有三个小厮,其中一个是九夏,那个鼻子灵通无比的少年。 那日他来碧云宫送信,泠琅在回程的车马上同他聊了几句,得知了他才十六,怪不得生得这般矮小。 另一方面,她又觉得悚然,区区十六岁便有了这种功夫,莫不是天生的罢?假以时日,那还得了。 她一面饮着席上温水,一面瞧他,只见他左顾右盼,抓耳挠腮,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,不由问了句:“九夏,怎么了?” 九夏苦着脸道:“回少夫人的话,小的,小的想……” 晚照捂着嘴,吃吃地笑起来:“想什么?你若敢把那话说出来脏了少夫人的耳,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状。” 泠琅摆摆手,无奈道:“这有何脏不脏,想去便去罢。” 九夏连声应诺,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。 剩下众人便说起话来,晚照是个机灵促狭的,当场便开始编排九夏做过的糗事笨事,献宝一样讲给泠琅听,一时间气氛十分快活。 不一会儿,菜也陆续上了,便是且吃且谈,主仆皆欢。 可九夏迟迟都没有回来。 泠琅正疑惑着,堂下忽地爆出一声怒喝。 “你这小子不长眼啊?” 没有人不爱看热闹,绿袖当即窜出去,趴在栏杆上一瞧,回首惊慌道:“是九夏!他惹麻烦了。” 泠琅心中一紧,快步走上前,也往堂下看去—— 一位髭髯大汉,紫面阔肩,身高足有九尺,九夏被他拎在手里,就像老鹰提着一只鸡。 “我就在这站着,你硬是没瞧见?直愣愣撞上来,撒了我新买的酒——说罢,这事儿到底怎么办!” 泠琅在心中一叹,好老套,为何她如今是世子夫人,也逃不过这种戏码? 九夏瑟缩着,一副知错的鹌鹑样:“多,多少钱,我赔你便是……” 那大汉恶狠狠道:“钱?说得倒简单,这酒有价无市,你打算出多少?” 九夏抻着脖子道:“什么有价无市……我分明看到这是店里最寻常的竹叶青,不过一两一坛!” 大汉朗声笑道:“竹叶青?” 他将九夏往地上狠狠一掼,偏过头望向同桌同伴——那几位和他一样,也是个个威风无比,衣衫下遒劲肌肉清晰可见。 “我喝的是竹叶青吗?” 那几位齐齐摇头:“不是!” 大汉又转向一旁笑容苦涩的小二:“我刚刚点的是竹叶青吗?” 小二两股战战,强笑道:“回客官的话,您方才点的正是……” 大汉打断他未尽之语,声如洪钟道:“方才的确点了!但我杯中倒的却不是!” 九夏从地上爬起来,大叫道:“哪有你这般的?照你这么说,你方才喝的是王母宴上的琼浆玉露,也有可能了!” 大汉大笑道:“我喝的就是琼浆玉露!小子,你今天不赔个底儿,就别想走!” 九夏咬牙道:“你莫要欺人太甚,可晓得我是谁?” 大汉似乎很受不得这句话,当即便扯开胸前衣襟,怒喝道:“那你可又晓得爷爷我是谁?” 只见人群顿时骚动起来,有人在低呼,有人在拼命后退,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 从泠琅的角度,看不到此大汉胸前到底是什么,从众人反应来说,应该不只有大块肌肉那么简单。 果然,她听到九夏惊呼了一声:“青云会!” 青云会? 绿袖眼一花,还未反应过来,泠琅便出现在堂中。 “九夏,”她冷声问询,“怎么回事?” 第10章 青云会 众人齐齐往楼梯看去。 只见一年轻女子立于阶前,身上是远山雨雾般的轻紫软缎,鬓如墨云,细眉白肤,一双剪水妙目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堂内对峙的二人。 九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:“少,少夫人!” 众人当下了然,仅凭这女子的穿着与气度,定非寻常人家。 一块砖砸在西京街道,十个至少有六个是穿朱着紫的,这话虽过于夸张,也不是全无道理。 就不知,先前那几个找事的是否还能嘚瑟起来了…… 紫脸大汉粗声道:“你就是这小兔崽子的主人?来得正好,此事该如何处理!” 看来,这位老兄属于不见黄河心不死的。既如此,那按照惯例,势必会发展到女子亮明身份,大汉们惊慌失措环节…… 女子问道:“既是兄台的东西,如何处理自该由兄台说,我们照办便是。” 嘶——先礼后兵,欲扬先抑,此时多番礼让,稍后才能痛打落水狗,定是这般的吧! 紫脸大汉一愣,似乎没想到对方如此客气,他想了想,右手往空中一比划:“起码这个数!” 十两?真是狮子开大口,是可忍孰不可忍,那女子为何还不厉声斥责…… 众人却见紫衣女子利落道:“可以。” 大汉一听,脸上又惊又喜,更是快步走上前,可惜被对方的几个小厮拦住了。 “钱呢?”他催促道。 女子摸了摸袖子,面露难色:“方才答应得痛快,这才发现银钱都付了食资,现下已经不足十两了。” 说着,她一拱手,客气诚恳道:“不如兄台随我回鄙舍一趟,届时该多少就多少,必定如数奉上。” 此话一出,大汉立马不干了,大声嚷嚷:“瞧你这小娘子穿金戴银的,出门身上会不足十两?” 女子十分坦然:“倘若兄台不敢随行,那在此稍待片刻,我专程回去取来。” 大汉一听,又要怒目而视:“谁不敢!走就走……” 话还没说完,几个同伴七手八脚地将他拉回位子上,他口鼻被死命捂着,无论如何也做不得声了。 其中一名身着粗麻短衫的方脸汉子站起,冲着女子抱了抱拳,道:“我这兄弟多喝了几两,现下是昏了头,还望小娘子莫要计较。” 说着,几人在众目睽睽之下,强行将那紫脸大汉拖离了醉春楼。 一场好戏才将将鸣锣,便突兀地到了终局。前后不过半盏茶的时间,众人想看的精彩戏码一个没见着,皆意兴阑珊,纷纷散了去。 只有店小二擦着汗上前,不住地赔礼道歉:“客官,这等刁人……” 泠琅摆了摆手,示意无事,吩咐绿袖付账后,她转过头,上下打量着九夏。 九夏苦着脸道:“少夫人,都是小的不是,早晓得从那人后头过,竟会被平白无故差点被讹上一笔,连累着扫了您的兴,便是爬窗也不走那边。” 泠琅摇摇头:“扫兴不扫兴的有甚打紧?你身上可有伤着?” 九夏闻言,抬起手尝试活动筋骨,嘶了一声,龇牙咧嘴道:“摔了一下……还好!不碍事。” “真的不碍事?” “您就放心吧!小的皮糙肉厚,不就翻了一跟头么,就当提前同那人拜坟了……” 一旁的晚照噗地一声笑出来:“谁会像你这般鼻青脸肿地拜坟?” 九夏立即同她争辩起来,二人叽叽喳喳,泠琅已经无心再听。 她在回想先前那紫脸大汉的胸膛—— 上的纹身。 青色的痕迹,曲折弯绕,烙印在深色皮肤之上,深刻而醒目。明明图案是祥云状,却因线条的诡异缠绕而没有半点祥瑞可言。 多看两眼,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森森阴寒之气。 这是青云会的标志。 青云会,三派十二舵,势力遍布整个大阙,是江湖人人皆知,却不敢多加妄言的神秘组织。 它崛起于女帝征战平乱之时,那几年世事动荡,民不聊生,青云会应势而起,待女帝登基,已经拥有了数万徒众,积累大量了财富。 青云,意为平步青云,加入其中的,没有谁不肖想青云之上的光景。以这二字作为组织之名,其狼子野心,可见一斑。 如今内乱已除,大阙境内一片安然,女帝执政已有十年。青云会却好似一夜之间失了踪迹,行事变得低调无比,如同从未存在过。 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能量,金碧辉煌的钱庄赌场,送往迎来的客栈酒楼,甚至是街头巷尾平平无奇的小食肆,青云会仍旧在暗中延存着。 数不尽的暗哨线人打探消息,更有各个据点隐没在市井之中。如蛛网上的窥伺者,隐忍不发,却不容小觑。 问题就来了,向来低调的青云会,怎么会有光天化日自报家门的傻子? 泠琅知道有问题,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,她如今扮的是寒门孤女,虽识大体,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。 更没什么胆子和气派。 面对恶徒,不敢据理力争,更不敢亮出身份直接赶人。 今天带的随从虽多,但没几个经得打的,万一大汉们闹将起来,免不了添点彩。她没摆明身份,本想将那紫脸汉子诓骗到侯府,再叫人捉起来等侯夫人定夺,如今算是泡汤了。 回去的马车上,泠琅一直闭着双眼,也没同身边人交谈。 绿袖便有些惴惴的,心想是先前醉春楼风波扰了少夫人兴致,也一声不吭,生怕弄得她更不开心。 事实上,泠琅没有不开心,她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。 也不怪她,论谁飞檐走壁大半夜,第二天也会困得神不守舍。她能状若正常地说说笑笑,已经是素质体力过人。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,泠琅做了一个梦。 梦见的是从前的事,她十岁还是九岁,和镇上的孩童打架,被打掉了一颗牙。 她本就是换牙期,那颗牙早就松松垮垮了,但它在打架之时掉落,意义便很不同。 梦里,她不断地从地上爬起来,去推搡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壮实男孩。对方轻而易举就捏住她的手腕,她动弹不得,就大张着满是鲜血的嘴,去咬他的肩。 纵使浑身疼痛,但从头到尾都不服一句软,不掉一滴泪。 那时的她觉得掉泪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,哪儿像现在,眼泪说落就落,沥沥淅淅地落,倾盆大雨地落,落上个把时辰,都不在话下。 过去的她要强极了,中原来的女孩儿,比其他当地孩子娇小了一圈儿。生怕被看不起,于是格外卖力,格外不要命,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,能把李如海气到厥过去。 后来她知道,有倚仗与退路的人才会看重这些,如今没人帮她上药,也不再会有温和的责备,更没有谁会提着她去找人要说法。伤口就算烂掉化脓,也得自己来舔,于是她现在比谁都惜命。 那种冲冠一怒为尊严,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戏码,她早就不想再做。 所以当天晚上,侯夫人看戏归来得知了白天之事,搂着泠琅掉眼泪的时候,她真的非常无措。 她浑身僵硬,手臂不知该抬还是该放,口中更不晓得该说什么,像个十足的傻子。 她想过侯夫人的反应,或许是大怒,觉得有损侯门尊严,下令彻查此事;或许会失望,这个儿媳果然上不了台面,身板一点都不够硬,面对着刁民唯唯诺诺,丢了泾川侯的脸。 但什么都不是,侯夫人只是在自责,说早知道就让带上几个强壮小厮,又说要是她今天不去书肆,陪着泠琅,也不会受这种委屈。 到了最后,侯夫人也责备她,何必受这个气?既然对方蛮不讲理,横竖叫人去打便是,打死了也有侯府兜着。 泠琅真的没觉得受委屈,她甚至想说,这才哪到哪。 这才哪到哪,可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心疼,她也要掉下泪来,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爱护。胸口一片酸涩与胀痛,这种情感太过陌生遥远,又好像十分熟悉。 熟悉得像在刚刚的梦里才出现过。 她明明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,怎么配获得如此真挚的爱护,在那个当下,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。 但终究是没有。 侯夫人又叮嘱关怀了一通,说此事交给她,定会有个说法。 “醉春楼开张二十余年,竟拿不出几个有胆的伙计么?”她冷笑着,“我倒明天倒要好好教教他们,这生意到底该如何做。” 时候已晚,二人又说了几句,侯夫人见泠琅一直低落,神色也木木的,便要她早些回熹园歇息。 泠琅出门的时候,仍旧是无措。 要快些解决了,她对自己说,何必这样煎熬辜负下去,待事毕之日,定要向夫人坦白。 绕过那方水池,泠琅远远地望见江琮的房中还有光。 温暖微黄,淡淡地投在暗色之中,窗边没有影子,不知道他在做什么,为何半夜都还没睡。 她放轻了步子,小心地转过廊角,那扇窗却吱嘎一声开了。 白衣墨发的青年站在窗边,身上镀了层暖黄光晕,让他在暗色中的面容比白日里更为柔和。 “夫人,”他微笑着说,“回来得有些晚。” 泠琅看着他,他知不知道,这句话很像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娇声嗔怪。 她只能说:“……同母亲说话,耽搁了时候。” “今日事我已知晓,”江琮的声音很轻,像此时萦绕在廊下的晚风,“罚了九夏半个月银钱,权作惩戒。” 泠琅惊讶道:“那几人存心找事,岂能怪罪于他?” 江琮淡淡道:“我特意让他跟着你,结果事情办成这样,半个月已是仁慈。” 泠琅没有说话,她今天真的是累极了,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应对。 江琮叹了一口气:“夫人。” 泠琅茫然道:“嗯?” “站过来些。”他低声说。 第11章 杏花簪 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。 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,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,随着她慢慢走过来,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。 那双乌润的眼,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,显得困惑又怯生生。 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。 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。 柔弱的、孤苦无依的小姑娘,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,没被吓哭,都算是好的。 她才来多久,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,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。怕是从小到大,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。 “夫君?” 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,迟疑不安的样子。 确实是吓坏了吧。 江琮伸出手,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。 一支簪,金丝繁复地缠绕,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,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。 他轻咳一声:“……这个赠与你。” 对方似乎很意外,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,而是呆呆地说:“真好看……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?” 他耐心解释道:“本该当做见面礼,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,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,才耽搁到现在。” 她这才伸出手,小心翼翼地接住。 他捏着尾,她握着头,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,谁也没触碰到谁。 她垂着头,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,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。 而他也在端详她。 他发现,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,即使在如此夜色中,也有鲜焕明艳的红,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。 这倒有些特别,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,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,所以他才没发觉。 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,二人又隔得如此近,才会忽然惊觉,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。 江琮顿了顿,他才意识到,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,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,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。 太晚了,他想,该睡了。 于是便作别,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,称谢的话道了又道,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。 “这不算什么,何必如此,”他温声说,“若是夫人喜欢,以后还会有许多。” 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,但既已说了,他也不能改口。 接着他看到……她脸红了,光线太暗,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。 泠琅确实是脸红了。 不仅红,还有些烫,心也跳得快,她转身走回去,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,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。 这不对劲,她敏锐地察觉,但到底是什么原因,她又说不上来。 直到回了屋,点上灯,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,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。 “少夫人!您同世子,真是相配!” 小丫头胡言乱语道:“就刚才,我连大气都不敢喘,你们站在窗边上,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,梦梅丽娘……” 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,疲惫道:“我们是夫妻,何来偷会?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。” 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:“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,途径此处,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……” 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,她懒懒地想,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。 下一刻,绿袖却惊呼道:“少夫人!你的脸好红。” 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:“真的吗?我没什么感觉。” 嗯?她怎么有点心虚。 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:“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,凉着了吧!” “可能是吧,”泠琅敷衍道,“既然如此,更要早些歇息才是。”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,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,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。 闭上眼,眼前就是那只手,手指修长,细白,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。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,而是在看他的手。 真是个贵公子,她翻了身,忿忿地想,这只手能沏茶写字,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。 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,还自己握簪尾,把簪头留给她。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,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。 一定是仇富,而不是对“为何府中藏着一看就是年轻女子式样的簪子”如鲠在喉。 想什么呢,这才是见面的第二天! 今夜,泠琅在自我唾弃之中睡着了。 一个时辰后,她又醒了。 倒不是别的原因,只是例行的偷鸡摸狗时间到,她深呼吸几个来回,悄然翻身爬起,熟门熟路地绕过屏风外呼呼大睡的绿袖,往夜色中走去。 刚刚出门走几步,被寒凉的夜风一吹,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—— 真的着凉了。 脸是不正常的烫,头是值得警惕的昏沉,她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青石路上的声音,即使它微不可闻,但仍能感觉出异于以往的沉重。 泠琅站在萧萧竹叶之旁,认真考虑了片刻。 想到此前被侯夫人拥抱之时,那种煎熬而苦涩的心酸,她抿了抿唇,终究又迈开脚步。 要快点解决的,她对自己说,再这么拖沓下去,难道真要心安理得做一辈子的世子夫人了? 该清的账不能任它成烂账,该寻的仇更不能放下。泠琅想起李如海曾说的苦茶之论,现在只想苦笑。 爹,原本不是我不贪恋甜暖,只是从来未尝过那有多好。 仅仅是被那样温暖的怀抱抚慰着,就让她有一瞬间的“不如就这样扮一辈子,哪儿能叫她失望”的心思来。 月亮出来了,挂在天上盈盈一片。离三十还有几个日子,它如今不算圆润,但也够亮。 足够她顺利穿过严防死守的北城门,并且让城门上来回巡逻的士兵一无所觉。 目的地在城外北郊。 昨天晚上,苍耳子是这么说的。 “姑娘一来便问,世上有没有能凭空消失的武器,这问题太玄乎,我们替你查了几天,都一无所获。” “后来您才说,这东西或许叫春秋潭,我们这才找着了线索,但找来找去,总离不开那些难以打探的区域,如今告知您这个,已经是尽力。” “那人在北坡密林,是夜间巡守的卫士,负责倒数第二道关卡。” “他叫高深,生得却很矮,背还有些驼,同其他守卫格格不入,应当相当好认。” “您问我如何能去北坡密林,啧,凭姑娘能夜闯王府盗走紫砂玉壶的本事,咱哪儿配指导您这个……” “别打!别打!有话好好说!买卖一场,也算有点交情,开个玩笑不至于动手吧……诺,这是一张地图,您不能带走,但可以在此处瞧明白了。” “毕竟是北坡密林,那等地方的地形图,除了我手里这份,其他的应该都在……哼哼,您看好了没?” “这,给您自然也会给他,您本事这么大,再来几个对手也不足为虑吧……” 不足为虑?她确实没什么忧愁顾虑,即使此番要闯的是密林禁地,她晚上也睡得很香,甚至破天荒想了会儿男人。 男人,想想也就罢了,能观赏点美色就更赚,至于更多的,她真的没心思也没精力。 泠琅在林间穿梭。 月色在枝叶中漏出,破碎成块状落在草丛或是灌木上,这里的林还不算密,地也不算难走。 林中有湿漉漉的雾气在浮沉,春末的虫鸣已经一声大过一声,把她弄出的响动很好地遮盖了过去。 又行了一刻,很明显能看到树木越发高,大有参天之势,月光被牢牢挡在外面,林中可称漆黑一片。 直到远处隐隐透出微黄火光,泠琅才放缓脚步。 她跃上一株最粗大繁茂的树,身躯紧紧贴于树干之后,如一尾游动着的蝮蛇。冷静地观察,揣测,于夜色中无声无息。 北坡密林是禁地,平常人稍微靠近,甚至途径此处半里开外,都会遭受到驱赶。 这里面藏的是什么,无人可知,但苍耳子痛快地说了。 “还能是什么?自然是女帝的宝贝!” 泠琅当时有点惊讶:“男宠?” 对方的表情好像吃了苍蝇:“您的眼界能不能大一些?是武器!顶顶厉害的武器!” 藏匿在繁华烟花处,却是书生模样的线人此刻露出类似于敬畏的神情。他用泠琅从未听他用过的严肃语调,极为缓慢地说: “那已经不是简单的军械库,传闻中,女帝当初就是凭用了这个,才顺利夺下至高之位。那等地方的森严可怖,以及万一被抓住会有什么后果,您可要想清楚了。” 泠琅沉默了很久,叹了一口气。 “听起来,藏着男宠反倒要简单许多。”她喃喃地说。 那张地图已经烂熟于胸,哪处有机关,哪处有密道,甚至是换岗的时间都有详细标注。 她沿着早就计划好的路线往前,身影擦掠过草地,声响惊动卫士,待他们慌忙举起长矛围拢察看,她已经在出口的另一边。 哪有什么难的,泠琅身上出了点汗,颇有些扫兴地想,这里的卫士迟钝如呆瓜,还顶不上在侯府看马厩的九夏。 嗯,听说他被江琮扣了月钱,得找机会补贴一些,反正她也没处花—— 一边思索着同眼下毫无关联的事,一边藏匿于守望台之下屏气凝神,泠琅甚至能听见守卫在自己头顶跺脚取暖的声音,他根本不知道隔着两层木板的咫尺之下,有个不速之客在悄然等待。 等待换岗的那一刻到来。 脚步声渐起,听起来有些杂乱散漫,并不是严阵以待的样子。没有甲胄缝隙之间的撞击声,那说明他们没有穿厚甲,虽然行动很快,但挨不得几刀。 可惜双方没有交流,只有沉默的步声来来去去,不然她还能趁机—— “是谁在那里!” 一声利喝陡然响起,泠琅浑身一震,脊背瞬间弓起,右手往肩上一摸,已经触到冰凉熟悉的柄。 “快追!甲六五分队,集合!” “往那处去了,快跟上!” 纷乱人声往远处去了,泠琅放松下来,原来被发现的不是她。 那又会是谁?不会是那个神龙不见尾的对手吧,真是有够蠢的。她不屑地抽了抽嘴角,连这等笨兵都躲不过,还来密林作什么奸犯科。 趁着余波未平,她攀附上瞭望塔粗大的木柱,隐蔽着身形快速滑下,落地轻巧得没有一丝声音。 足尖一点,躬身一跃,又是十尺开外,风声与火光都在远去,她眼中只有那道漆黑的高墙,只要越过它,便是倒数第二道关卡所在—— 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,腰舒展成不可思议的弧度,泠琅平地而起,往墙上借了点力,转瞬之间便翻过高墙,迅疾无声地落在墙后。 连稍大的喘息都不曾有,病中的李泠琅,还是相当完美的嘛! 覆着面的女子利落转身,随即像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事物一般,顿在了当场。 一个人,一个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的人,同她一样一身黑衣,口鼻用布巾遮住,头上还戴了兜帽,让眼睛也藏在黑暗之中。 他站在墙根的阴影中,身形高大瘦削,像个沉默的影子。 她看着他,并且毫不怀疑,他也在注视着她。 对峙不过一瞬,这等时刻的相逢向来不需要太多寒暄。 刀已悍然出手。 第12章 云水刀 一个人若是在某方面做出名堂,甚至借此有了点名声,那有关他的一切,都会被谈论。 若他很会作诗,那人们会知道他作诗之前都喝什么酒;若他在战场上很会杀敌,那他□□骏马的品种名号也会为众人所津津乐道。 刀者也是这般,因为他很会用刀,所以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独创四十九式入海刀法有多么妙绝。他那把云水刀在斩下对手头颅之时,又是如何涌动着淡青色的光晕。 但刀者之所以成为刀者,并不止是因为他的刀有多快,相反,四十九式入海刀缥缈温吞,毫无寻常刀法的狠绝凌厉、大开大合可言。 传说中,这套刀法是刀者年轻时在海边所创,他寻了个断崖,朝看云雾,晚观落霞,日夜与潮水鸥鸟为伴。他面对海坐了两年,终于悟出了这四十九式刀法。 它像极了大海,无穷虚无,包容一切。更像极了刀者本人,温和从容,悲悯广博。没有人见过刀者动怒,他就算在对待十恶不赦的亡命之徒时,仍旧是微笑和蔼的。 但温和之物也能杀人,刀法不快,刀者用它杀人时却很快。他救助过无数深陷绝望之人,抹杀过无数罪恶滔天的灵魂,他的名声同其他身怀绝技之人比起来,可以说是好得不能再好。 人们说他一生从未错杀一条命,所以他是真正的侠客,是唯一的刀者,而别人只配被称为用刀的。 那把云水刀,现在虽早已失传不知所终,但人们仍旧在怀念它和它的主人。 可惜今晚,这把绝世名刀无法绽放它独特的、青幽的光彩。 它的柄,被一只手握着,这只手比刀者的手要小上一圈,皮肤也白了些,骨节纤细,似乎并没有挥砍的能力。 但刀者拥有的茧,她一分不差。刀者所会的刀法,她也烂熟于心。 刀者所没有的凛冽杀气,此刻全部充盈在她眼中。 出刀! 一道新雪般的亮泽陡然闪过,如同凝聚了千万年远古雪意,比此时月色更凉,瞬间照亮了这处阴暗墙角。 更照亮了对手眼里的惊骇。 他往后一仰,险险避开这一刀,还未站定,左侧已有新的刀风呼啸而至。 一切只发生在转瞬,第二招已是躲闪不及。 铮然一声响。 是金属撞击的声音,在寂夜中突兀响起。 泠琅往后一翻,稳稳落在五尺以外,她持刀的虎口微微发麻,胸口起伏着,整个身躯如同一张紧绷的弓。 一柄剑出现在对方手中,方才他拔剑格挡住了那一招。 月色下,二人没有对峙很久。 下一刻,泠琅纵身跃起,云水刀在空中翻涌出的刀光如波如浪,织就一张杀意绵绵的网。 刀气铺天盖地而来,牢牢封锁住所有对方可能后撤躲避的途径,只要沾染上一分,便是绽开一处血口。 入海四十九式,定清流,定的便是水中游移不定的暗流。 水流尚能定,更何况人。泠琅这一招十分漂亮,利用了墙角处不开阔的特性,将这招威力发挥到了十二分,若是李如海见了都会赞叹。 那黑衣人立于连绵刀网中,已经是避无可避,逃无可逃。 他后撤半步,举剑便刺。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,她清楚看见在漫天刀光与皎洁夜色中,对方剑锋上的一点寒芒,像破晓时分的长庚星。 这颗星破开层层刀网,不过一瞬,已经映亮了她眉心。 有意思。 泠琅低喝一声,在空中硬生生翻转了方向,避开这朴实无华的一刺。 她的网没捕捞到任何,而他的剑并不打算放过她。在泠琅落地的下一刻,剑光如电,裹挟着腾腾杀意,已经激射而来。 泠琅反手格住这一击,刀面与剑身相摩擦,又是哗啦一声响。 有意思,一边拆招,她一边想,这人的剑很特别,每一招都十分简单质朴,几乎毫无花里胡哨的剑法加持。 但这并不会叫她轻敌,反而让她兴致盎然。 正如顶尖的山菌鱼脍无需太多佐料调味,剑的挥刺有时愈简单干净,愈有无穷威力。这份简单并不是来自于笨拙,相反,是得悟之后的返璞归真。 至少眼前这人的剑,绝无笨拙可言。 她追赶,他便躲闪;她狠厉,他便柔和;她后撤,他的剑锋却立即杀气森森,直取她命门而来。 是个聪明对手,泠琅再次躬身躲过了一记挥砍,剑气扫过她后背,有一点刺痛和布帛破裂的声响。 他看出了她的难缠,当然,她有这个自信在一出招便能让对方警觉。所以他始终保留,始终克制,绝不冒险贪追任何一招。 因为一旦贪,便容易露怯,而露怯的时候,就是她的刀见血的时候。 他真的算聪明了。 泠琅感觉自己兴奋了起来,他们已经拆了不下三十招,在月色中,在墙根下,他们互相追逐,颇有些缠绵不休的意味,但一招一式,都是要对方命的架势。 杀意滚烫,心跳如雷,弄出的响动却是微乎其微,因为巡逻的人就在一墙以外,而密林深处,有数不尽的刀剑长矛在恭候。 他们无声无息地纠缠试探,用刀锋与剑尖,挥刺回旋之间,交换着彼此的热度和杀机。 后背有些凉,泠琅猜想那里被划破了一道小口,而对方的衣角也被她斩得七零八落。她感觉自己血在烧灼,每一分一毫,都在叫嚣着对敌人鲜血的渴望。 但若真的能一刀砍死他,她反倒会觉得惋惜,毕竟已经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这么痛快过,此番快意实属世间少有。 月已高升,远山密林中传来夜鸦鸣叫,凄厉而诡谲。泠琅在这凶兆般的鸣声中借着墙面飞身而上,在黑衣人抬头的一瞬,凌空劈下。 刀锋足有万钧之力,即使是巨石在其面前也不堪一击。 黑衣人没有任何犹豫,他就地往旁边一倒,翻滚而出,堪堪避过了这雷霆般的一攻。 泠琅要的就是这个瞬间。 下一刻,云水刀生生变幻出新的招式,锋锐转为连绵,刀光如晨间薄雾,缥缈沉静,缓缓而来。 入海四十九式,朝时雾。 早晨的大海看上去往往是宁静祥和,但淡薄海雾内,却藏有数之不尽的杀机。这招看似温吞恬淡,但藏匿着无穷变幻,任凭对方或迎或避,它都能从容应对绞杀。 黑衣人已在雾里。 他显然意识到这一招的玄妙,当下持剑而立,严阵相待,却并没有做出其余动作。 泠琅简直要叫一声好,因为假如他抬手,那断的就是那只手,假如他后撤,那先动的那只脚就会离开他的身体。 但他什么也没做,就提着剑站着。所以手和脚还长在他身上,如果他不是个聪明人,那就是十足的幸运儿。 可惜,并没有太多余地留给他这份小聪明,因为雾会围拢,不会消散。 泠琅在面罩之下的唇角已经勾起。 三个呼吸之内,如果他还没有反应,那她会干脆利落地斩向他胸口,这冗长的一战,便会落下漂亮句点。 一—— 夜鸦仍旧唤,月色仍旧亮,对方仍旧岿然不动。 二—— 泠琅感觉自己全身的血脉都在沸腾,毫无疑问,他将是她十分难忘的手下败将。 三—— 雾已经深浓到极处,杀意已经紧绷到极处。 她看见黑衣人抬起了手,然后—— 放在口边,打了个呼哨。 尖利的鸣声突兀划破静夜,惊得远处夜鸦纷纷飞起。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,他在呼唤帮手?在这里还能有帮手?难道是先前引开守卫的那人? 等等! 弄出这种声音,怕先引来的不是别人,而是—— “谁在哪里!” “在南墙,快去看看!” 纷乱的脚步声,兵甲的撞击声,枪与矛的摩擦声,由远到近,正在层层暗色中围拢靠近。 泠琅简直要气笑了,好,好得很。 同归于尽,借刀杀人是吧,你不让我活我也不叫你好过是吧! 她咬牙切齿地看着黑衣人翻身上墙,在离开之前,还居高临下回首瞥了她一眼。 好像在说,我要跑了,你还不跑? 好极了!今天不叫这厮吃上亏,她就不叫李泠琅! 火光隐约,在卫兵来到之前,她利落地两步上墙,在他惊愕的眼神中,疾冲上前,手腕一翻,将云水刀狠命挥砍而出。 这一刀狠厉直接,已经毫无入海刀法的绵绵韵致,它裹挟着滔天杀意破空而至。 连月光都为之黯然失色。 他一定觉得她疯了,大敌当前,竟然还有心思来不依不饶地追上一刀。 疯狂的人往往难以招架,下一瞬,刀锋成功划破了对方胸口,血雾绽开,又如一朵极凄艳极美丽的花。 是她最钟爱的色彩。 这把声名赫赫的刀,酣战一夜过后总算见了血。 泠琅气喘吁吁,持刀的手微微颤抖,她此刻被一种类似于力竭后的快意抚慰着,想笑,却是连笑意都没力气做出。 明月高悬着,对方于高墙之上踉跄后退,墙下已有火光人声逐渐围拢,在看不见的暗处,或许无数□□已经对准了他们。 她想,应该会很难忘记这一战,很难忘记此时的血味有多甜美。 她转身,足尖轻点,疾掠而去。 但下一刻,她感觉到了耳后风声,有什么东西在靠近! 什么?他受了这么重的伤,怎么还不跑?是不是疯了! 泠琅全然忘记刚刚到底是谁先发疯,她当机立断,想矮身匍匐于墙端,躲过后脑利风—— 然后,她脚崴了。 神行九式出神入化的李泠琅,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李泠琅,发了点烧,竟然在墙上崴了脚。 来不及慌乱,身体已经不受控地往下跌去,与此同时,她感觉有什么东西狠狠撞在了—— 她屁股上。 泠琅,被恼羞成怒后的对手一脚踹下了墙,踹的还是屁股。 在坠下去之前,她在呼呼风声中默然地想,这笔账,必然追到天涯海角也要讨回来的。 第13章 本一体 泠琅睁眼,便唤了声:“绿袖!” 声音一出,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,嘶哑干涩极了,喉咙有撕裂般的痛楚,好似三天滴水未沾后又同邻居嬷嬷唇枪舌剑两个时辰一般。 不止如此,她的太阳穴还突突地跳,随着每个呼吸来回,脑中仿佛有一根筋在拉扯弹动,痛得她喘不过气。 更别提酸软四肢与沉痛的肩颈,泠琅深呼吸一口气,想起身掀开帐帘,稍微一挺腰,却是立即重重栽回了床褥之中。 屁股……好痛! 那一脚的力度不是盖的,又准又狠,她昨夜坠下去之后还又是屁股着地,又大大造成了二次伤害。 为了摆脱追兵,她不顾伤势,周旋躲藏了半个时辰之久,于幽深密林上蹿下跳,没有及时休息处理。 才至于现在整个人好似被重创过,头脑昏沉,带着风寒后的燥热,四体更是劳累疲惫。她如今别说舞刀弄枪,怕是熹园都出不去了。 这可如何是好! 哗啦一声,淡青色床帐被拉开,随即是绿袖的惊呼。 “少夫人!你表情好奇怪。” 泠琅从未觉得晨光如此刺眼过,她费力地抬手,用手背盖住眼皮。 她喃喃道:“我好难受。” 绿袖立即扑上来,小心翼翼地抚上她额头,沉痛道:“少夫人,你的额头真烫。” 泠琅气若游丝:“绿袖,你真的很敏锐。” 绿袖泫然欲泣:“怎会如此,不会是昨夜世子将病气传给了你?我听三冬说世子爷又犯病了,昨晚吐了好多血……” 泠琅晕头转向地想,居然又犯病了?也难怪,醒来的第二天不好生在榻上躺着,非要陪吃饭请喝茶,大半夜还搁窗台边说半晌话,他不反复,谁反复? 她费力扯出一点笑:“那我们也算患难夫妻了罢?” 猛然间,她又想起昨夜在北坡密林无功而返,一时间急火攻心,竟挣扎着要掀被而起:“扶我,扶我起来……” 才刚刚抬起手,她便干脆地晕了过去。 睡梦中也不太踏实,或许昨夜太过于惊心动魄,她脑子里全是和那黑衣人在围墙上打架过招的场面。 明月高悬,万籁俱寂,只有他们二人立在高墙之上。他仍是用剑,剑身不厚不薄,不沉不轻。正如他的剑招,毫无特色,干净得好似事先计算过千万遍,不带一点儿水分。 但有时候,没有特色反倒是最大的特色。一个人出招的方式能看出很多东西,泠琅同形形色色的人交过手,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出这黑衣人的一些特性。 他性情应当相当十分内敛,话不会很多,因为话多的人心思往往活跃外露,剑是容易玩出风雅潇洒的武器,而他剑招利落干脆,几乎不会有太多变幻,所以他定是活得无趣。 他反应很快,应对也十分从容,用一点芒破了她的定清流,毫不慌乱,更没露出马脚,以前必不缺昨夜那种交手。 至于面对铺天盖地的朝时雾的时候,他竟想出了吹哨子引来守卫,自己趁机而逃的坏招,宁愿损己也要损人,此人心机之深沉歹毒,可见一斑! 还有围墙上那一脚,真是小气至极,睚眦必报,阴险毒辣! 综上所述,他极有可能出身于某些被豢养着的杀手组织,没什么生活情趣可言,只晓得杀人越货之手段,心肠更与光明磊落毫不沾边。 是个叫人头疼的对手,但昨晚她重创了他,想必应该消停些时日,以后无缘再会了吧。 若是有缘,她定要好好把他的屁股也伺候回去。 想起自己也不得不休养一段时日,那边或许会派其他人捷足先登,泠琅又是一阵胸闷气短。 身体需要一段时间调养……但她体质向来好,或许过两天便能下地走动,重新偷偷起夜也说不定…… 再清醒过来的时候,天色已经趋于暗淡了。 帐外有隐隐的交谈声,她费力去听,好像是绿袖在说话。 小丫头带着哭腔:“少夫人晕过去之前,还在关心世子身体,哭着道共度患难才是真夫妻,勉强着要起来去见世子……” 侯夫人的声音也响起,她似是叹了一口气:“都是苦命孩子,此番好好调养罢,你原本不适合呆在世子夫人房中,是她喜欢你,我才准你跟着,这一点你可明白?” 绿袖抽抽搭搭道:“奴婢明白,这是奴婢的福气。” 侯夫人又叹一口气:“但如今她生病,你一个人毕竟忙不过来,今后晚照和晴空也在内间伺候着。记住,日夜轮守,必不能有任何松懈,全力照顾少夫人痊愈。” 日夜轮守,不能松懈? 帐外传来众人的称诺声,帐内,泠琅双眼一翻,再次晕了。 如此,便在榻上灰心丧气了一整天,晚间时分,侯夫人又来看望她。 先是表示了关切,说大夫诊治过,此番风寒或与情绪波动后受凉有关,叮嘱她好生歇息,珍重身体。 接着又忿忿说了醉春楼那事,那几个大汉竟是逃之夭夭,找了一天都没找到人影,但侯夫人要她放心,他们绝出不了城,要讨回这个账只是时间问题。 最后,侯夫人拉着泠琅的手,居然有几分犹豫踌躇。 “好孩子,你同子璋竟如此情投意合,相见恨晚么?” 这句话险些让泠琅口中正吞咽的茶水喷出来,她咳了半晌,脸上一片涨红,惊疑道:“这,夫人,这从何说起?” 这病态嫣红在侯夫人眼中便成了羞涩,她了然微笑道:“绿袖都同我说了,子璋昨晚见你久久不归,特意去库房取了簪子来候着你,你们在窗边叙了半夜的话,才会双双生病。” 泠琅自然不能说自己的伤痛是打架所致,只有咬牙认下这句“叙了半夜的话”。 侯夫人见她不吭声,更是兴致盎然:“你在病中也心心念念去看望他,他醒来也一直在过问于你,这不是情投意合,又能是什么?” 泠琅更不能说自己昏了头的那声“扶我起来”是因为寻仇,她嘴巴张了又张,最终憋出一句。 “您,您别告诉他……” 侯夫人隐秘一笑:“竟是害羞了?好,不告诉便不告诉罢,可他对泠琅亦如此上心,这一层不是迟早要捅破的么?” “小年轻,感情就是来得快啊,想当年我在军中……” 她见泠琅头都快埋在被子里了,终于打算放过:“不说这些了,好好歇息罢,这些事顺其自然,水到渠成便好。” 说罢,带着孙嬷嬷与红桃,施施然去了。 好一个顺其自然,水到渠成,泠琅无言半晌,终又埋入被褥中,逃避般地躲起来了。 这样也好,她自暴自弃地想,横竖北坡密林那处线索十有八九也轮不到她了,用这个借口,还能在府中多混些时日。 于是第二天面对榻上的江琮时,她已经做足了准备。 对方仍是一如既往的俊,或许是这两天咯了不少血,他整个人更加苍白颓靡了一些,衬得眉心红痣鲜艳如残霞,宽袍大袖下的身形消瘦疏朗,真真像极了一只萧肃孤寒的病鹤。 泠琅见到他的下一刻,便飞身扑了上去,在江琮错愕的眼神中,俯身一头扎进他怀中。 “夫君,我好担心你……” 她鼻子撞到了他胸口,有点硬,有点硌得慌,但他身上的气味十分好闻,清幽淡雅,像极了沾了露水的晨草。 “你不来看我,是不是怕把病气传给我?我不怕的……” 想证明自己所言为真,她将脸埋在他胸前,还勉力蹭了蹭,感受到了对方身躯骤然僵硬了起来,还发出了一声闷哼。 泠琅不管不顾,胡言乱语道:“我只盼着夫君能早日好转,你如今这般,我一个人康健又有什么趣味,夫妻本为一体……” 下人见状早就全溜出去了,屋内一时只有榻上二人。 终于,江琮颤着手,抚上泠琅的头发。 他的声音也有些颤:“夫人,先起来罢,你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。” 泠琅乖乖坐直了,眼角通红,眼中如同盛了盈盈水光,正可怜兮兮地瞅着他。 江琮便在这样的眼神中败下阵来。 她晓得什么呢?他无奈地想,胸口的伤势已经痛到麻木,现下再赶人走,也是晚了。 横竖她也因自己才生病,不如先好好安抚几句再说。 他努力调整了气息,让自己不显得太过虚弱:“即便本为一体,病痛之类,还是不要共享得好。” 想了想,他又添上两句:“不是什么大问题,整顿几日便好,夫人无需担心。” 对方显然没受到安抚,那双眼又聚起泪来:“可是你现在的样子好吓人。” 江琮一肚子的温言软语便哑在喉咙里,吓人?他虽从不以容貌自傲,但受了点伤,不至于吓人了吧? 难道她钟爱的是高大威猛的外形,稍微清瘦苍白些,便作为病痨鬼处理?他心里便生出几分委屈,她上次不是才当面夸他好看,小娘子的心变得都是这般快的么? 这话自然不能说出口,江琮僵硬地调开了话题:“那日送你的簪子呢?怎不见戴。” 变心的小娘子顿了顿,颇有些羞赧地说:“那个太漂亮了,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首饰,一时舍不得。” 他便笑了笑,温声道:“我挑的时候便在想,它一定很衬夫人……下次来的时候戴着,好吗?” 二人便又说了几句,临走前,她忽然问:“夫君,九夏一个月有多少银钱?” 他微笑道:“三两,夫人是想?” “没,没什么。”她欲盖弥彰地摆着手,匆忙去了。 看着那淡色裙袂消失在门边,江琮微笑着的神情,终究是慢慢冷了下来。 一个人行至他跟前,抬手行礼道:“主上。” 江琮仍是看着门外,今天是个晴朗日子,天空澄澈瓦蓝,明亮极了,同室内的阴暗迥然不同。 他问询:“如何了?” 来人矮小瘦弱,正是先前被关心过的九夏:“查探过北坡密林,昨夜高深已死,线索断掉了。” 江琮毫无意外的神色,他又问了一个问题:“那几人找着了?” 九夏的头埋得更低:“找着了其中三个……” 江琮轻声道:“你自作主张,将事情闹得这般大,竟还放走了一个?” 九夏嗫嚅道:“属下,属下知错!” 江琮不再多话,将手往他眼前一摊:“拿来。” 九夏惊讶抬头:“拿……什么?” “方才你进来没碰上什么人?” 九夏利落地从袖子中摸出一个银锭,小心放置在江琮手掌。 他讨好道:“主上神机妙算,有如天眼。” 江琮并未搭理这一句。 对方却不知死活地追问了一句:“可这钱是少夫人给的,要还,也该还与她……” 江琮冷笑道:“夫妻本为一体,你不懂么?” 第14章 甜豆羹 九夏离开后,江琮倚靠在榻上久久沉思。 日光融融,却半点落不到他身侧,一袭软青纱帐生生分出两个世界,外是无限春光,内是沉沉冷意,泾渭分明。 青年静坐于阴影之中,平日里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干干净净,双目微微阖着,视线落在地上随便哪处,眉眼间全是冷漠淡然。 他不笑的时候,其实看上去相当难以亲近。泾川侯曾经这么评价:像是赌钱连输七七四十九天。 他当时奇怪,问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,泾川侯回答说因为听起来比较惨。 他仍旧不服,那为什么不是九九八十一天? 对方笑得十分和蔼,傻孩子,家里怎么会给这么多钱让你赌?你母亲早就把你拉回来毒打,哪儿能赌上八十天。 于是他便闭口不言,这个父亲向来喜欢逗弄戏耍于他,比起母亲的稳重凌厉,完全是相反的另一个极端,或许便是互补的妙处罢。 而现在,这个插科打诨的泾川侯索性远走高飞、游山玩水去了。人人都说他潇洒放纵,却几乎无人知晓,他只是为了去寻一味药。 一味能将独子治好的伤药。 关于他离开西京的真正原因,父母二人从未说起,母亲在他面前也时常佯装抱怨,所以他即便知道真相,也只能默然。 毕竟是苦心,拆穿了,伤人也伤己。 江琮垂着眼,慢慢解开胸前衣襟,先是外衫,接着是里衣。每揭开一层,便有一阵清凉舒缓的兰草香气扑散而出,在帐中氤氲浮沉。 刚刚有个小娘子在他跟前赞叹这种香气:“好好闻哦,像沾了露水的晨草。”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,眼睫上还尚有泪痕,鼻尖也红通通的,望着他笑得有点傻。 是有点傻,江琮淡淡地想,这个比喻未免太过美好,若她晓得这味道是来自于某种极其恐怖恶心的毒虫,还会笑得这般天真甜美吗? 更不会用脸在自己胸口乱蹭,半天都放不开了。 他的手指忽然颤抖,因为布巾已被揭开,露出藏匿在层层衣衫之下的,血肉模糊的伤口。 一道刀伤,一寸左右,不长,但很深。 虽未触及心脉,但已经足够让他至少十天都无法再拿剑。 青年面无表情,抬手按动了床榻便一处浮雕,暗格弹出,他从里捞出一枚精巧瓷盒。 开盖,露出内里的乳白色滑腻固体,熟练地挖取涂抹,膏体覆盖在创口之上,冰凉而粘稠。 与此同时,兰草般的馥郁香气又沉沉铺来,于他鼻尖萦绕着。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,也很久没碰见过这么疯的人。 还是个女人。 江湖上从不缺有名有姓的女人,若是见对方身为女子便以为无能,从而看轻,那才是最无能的做法。这个道理,在持剑的第一天,便有人对他讲过。 雪白的布巾抖开,江琮为自己一层层缠绕包扎。他想起那个女人的刀,很灵,也够狠,在他们拆第二招的时候,她还发出过一声低喝。 凭那个声音判定,她应该还年轻,至少不算老。 这便有意思了,一个年轻的,拥有这般刀法与心性的女人,他居然在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名声?这不应该。 更不应该的是,他在受伤之后过于惊愤,见追兵已至,想将她踢下墙了结隐患—— 她最终却没死,如果死了,九夏定会知道消息,而问题就在这里。 这个女子现身于北坡密林倒数第二道墙,十有八九就是苍耳子口中另一个主顾。她刀法绝妙,心性狠辣暴戾,最坏的是,她相当记仇,不然也不会追砍上最后一刀。 她大概率不是受人指使而来,如此极端冲动的性情,是很难听命与人的。若她还想得到那样东西,那他们免不了再见面。 被这样的人记恨上,怕是一桩很大很大的麻烦。 他不怕麻烦,也处理过很多麻烦,但若这麻烦是因自己而起,那便相当叫人懊恼了。 伤口已经处理好,在重重衣衫布帛的掩盖下,兰草香气不再浓烈,被冲淡得清幽爽洁。 江琮披衣起身,掀开在和风中漫飞的床帐,慢慢行到窗边木桌旁。 桌案上没什么东西,一插花瓷瓶,一碗甜羹,如是而已。 瓷瓶是这儿本来就有的,里面那支杏花是小娘子亲手折的,旁边的甜羹是小娘子亲手煮的。 她带来这些事物的时候,反复强调了亲手二字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,一直提醒说:一定要趁热喝哦!我放了红豆,又糯又甜,夫君喝了便会重回英俊了。 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汤有什么关系,而且他很讨厌甜,但被那样期盼真挚的双眼注视着,他只能笑得如沐春风,说记着了。 江琮低下头,用汤匙慢慢搅动那一小碗甜羹,丝丝热气氤氲蒸腾着,将他双眼模糊得昏暗不明。 母亲在他面前这么评价她:纯善知礼的苦命孩子,没受过什么疼爱,你要好好照顾她。 他听命照做了,十足的耐心温柔。连九夏三冬都赞叹,世子爷,您笑得累不累?我都替您累。 累吗?他扪心自问,其实还好,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觉得她比自己累多了。 不是三月二十三日床帐中的相见,不是她含着泪水踉跄扑上来,他第一次看到她,是三月十五。 三月十五,是个好日子,传说中财神爷的诞辰,而他正好在那天醒来。 是的,他比他们所知的,早醒了整整八天。 宛如做了个长梦,他在一片混沌中行走跋涉,没有方向,亦辨认不出时间的流逝。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,他听见昏蒙之中有声音传来。 “一在心中坐,来去来理,焉知造化机……” 一声又一声,如三清妙音淡淡垂落,像在呼唤,又像在祈祷。 他在这样的声响中苏醒,看见黑暗之中的帐顶,感受到咫尺之外有女子的身形,而她还在继续念。 “汝等众生,无极运化,三辰合统,乾坤定位,三才乃俱,诸天显现,育孕苍众……” 他一动不动地听她念了半个时辰,声音从清澈变为舒缓,又变作磕磕绊绊,她呵欠连天,最终一头倒在他榻边。 她睡熟了,鼻息浅淡而安然。 而他也再次陷入沉眠。 如此醒醒睡睡,帐外的人来来去去,有人压低了声音交谈,有人掀开帷帐为他诊脉,浓重药味挥之不散,在黑暗中,他睁着眼,静静地聆听判断。 判断他到底昏迷了多久,眼下又是如何的变化。 母亲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,府上很清静,熟悉的部下仍旧环绕伺候在身侧,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来,一切良好,没有变动—— 除了那个女子。 日日来他榻边念经祝祷,声音如清泉流淌,如晨雨于檐下滴落,总之都是些清凉舒缓的物事。她偶尔瞌睡,偶尔安静,但大多数时候,他都会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违的安宁。 确实尽心,确实也无异心。一袭软帐的间隔,她专注念祷了八天,他便无声无息地观察了八天。 在这八天里,如果她有其他任何举动,她都不能轻易离开这个房间。万幸的是,一切都没有发生。 这个女子,真的只是因为巧合而得以来到他身边罢了,同阴谋诡计无关,同权术操弄也无关。 在二人正式见面后,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。那张脸素净纤巧,还带了些未完全脱去的稚气,藏不住任何东西。 事已至此,便这样罢。 即使这份乖巧单纯有些不合时宜,但他会尽力庇护她,因为恩情,也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。 可惜……他没同什么小娘子打过交道,也不晓得如何做才是正确,这几天以来,好似干了些笨事。 九夏把事情弄砸了,连累她担惊受怕,他于心有愧,取了簪子想哄她开心,结果害她高烧不起。 脆弱而纤细的生命,仅仅是吹了夜风,便苍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。 女孩都是这般单薄易碎的吗?他有些迷惑,更多的是茫然,要呵护这样的造物,看来比他想的要难得多。 案上甜羹已然冷却,他搅动着粘稠芬芳的汁液,终究还是舀了一勺入口。 于是——这份茫然便更深了。 女孩做的食物,也会这般难以下咽吗? 泠琅不知道自己端过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,因为根本不是她做的。 她在屋子里闷了两三天,三个侍女轮番将她守着,一旦被发现有想出门透透气的念头,便声泪俱下地围拢住,好似自己要出去杀人放火。 洗漱有人服侍,吃饭都恨不得喂在口中,身体是好得很快,但泠琅的精神已经饱受折磨,奄奄一息。 于是便有了主意,说要亲手给世子煮点东西送去。借口过于正当,她堂皇说出的时候,三个女孩儿朝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,竟痛快地说了好。 于是泠琅便由绿袖扶着,慢慢往灶房行去,路上瞧着竹林漂亮,看着石凳也欢喜。半盏茶的路途,她蹒跚似老妪,恨不得走上半个时辰。 到最后绿袖忍不住说:“少夫人,您是不是想如厕?” 泠琅只能说不想。 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,泠琅看着满屋子的锅碗瓢盆,诚恳道:“绿袖,我不会煮汤羹。” 绿袖大惊失色:“那这可如何是好?” 泠琅暗恨她迟钝,点明道:“哎!要是有人能替我煮就好了。” 绿袖也说:“哎!那人是谁呢?” 泠琅忍无可忍:“你父母原本不是在灶房做事,去年才去田庄的么?你之前没跟着学上两招?” 绿袖犹豫道:“我是学过,但是……” “如此便可!你尽管发挥,我在旁边等你。” 说罢,她便两手一抄,施施然转悠了起来,也不管绿袖如何在灶台前冥思苦想。 侯府有两处厨房,大些的烧众人的饭,小些的则是给屈指可数的几位主子用。此番知晓世子夫人要来洗手作羹汤,小厨房的下人早就带着暧昧笑意退出去了,留出十足的发挥空间。 泠琅慢慢打量眼前的陈设,大户人家的厨房就是不一般,处处透着精致,绝无半点积灰油点。 嚯,这竹笼色泽深紫,好似是金贵绛玉竹做成。那厢案台上搁着装油的碟子,如果没看错,那花纹式样也是京中有名的瓷窑烧制的。 她左看又看,憋了一阵瞧什么都稀奇,刚拿起一枚青花细瓷罐细细打量,就听到骨碌碌一声响,什么东西滚到她脚边。 那是一只陶罐,灰土的色泽,粗糙暗淡,是街边酒肆最寻常不过的容器。 同满屋子的精贵比起来,这个陶罐显得过于格格不入了。泠琅好奇去看,双手抱起罐身,摇了摇,空的。 她漫不经心地来回看了圈,却猛然间顿住,浑身僵硬。 耳边还有绿袖捣鼓出的乒乓声响,她似乎在声嘶力竭地问询要不要放红豆,但泠琅什么也听不进去了。 罐身后面,有苍凉质朴的三个字,看上去有了年岁,已经模糊不清。 春秋谈。 第15章 池边雾 泠琅想过很多可能,关于铸师留下的那三个字。 春秋潭,或许是某处湖泊;春秋檀,便是某种她没听说过的香料;更或许是春秋坛,一只装了劳什子物事的坛子。 那个傍晚暴雨如注,乌云沉沉压在天边,她身上的蓑衣已经湿透,连刀锋都变得淋漓。 在一处荒郊破庙中,她寻到了铸师。他躺在地上,就在倒塌的佛像背后。 地上有深色痕迹,泠琅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血。她走近,闻到潮湿土腥中掺杂的血腥气息,看清了地上的人已经很难再称之为人,便知晓了那是血迹,已几近干涸。 这个曾经亲手锻造出无数神兵利器的工匠,在此时已经没什么尊严可言,那双手微微颤动着,再也拿不起锤或钳。 他看着她,破碎的喉咙发出气声,连话语也无法说出。 泠琅垂目注视他,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很难活到雨停。 她说:“我知道你不认识我,但你应该认识这个——” 她抽出云水刀,刀身光滑如镜。一粒雨水顺着刀沿滑出,砸落到铸师的眼边,像一滴泪。 那双浑浊濒死的眼陡然有了光彩,甚至带着怀念与自满。泠琅静静地看着,她知道他认出了这把刀。 没有谁会忘记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,尤其当这件作品归属于一个充满传奇的人,从此那个人的传奇便是刀的传奇,那个人的名声便也是刀的名声。 这不能不称作为一种骄傲。 他凝视着流畅的、完美到让人心碎的刀面。屋外骤雨未歇,来人神秘莫测,生命正在消散,但他只看着他的刀,像在看一位再也无法得见的恋人。 泠琅蹲下来,用刀背贴上铸师的脸,她想他应该不会拒绝这种亲近。 “刀的主人死了,”她在雨声中平静地说,“因为一把会消失的匕首。” “有人告诉我,它太过奇异诡谲,很有可能是出自于你之手,我应该来见你……我找了你很久,但或许还是晚了一步。” “那把匕首大约四寸,柄上嵌着白玉,雕了连绵花纹,像云朵或是水波……我分不清。总之,我推开门看到它,不出两息的时间……它凭空消失了。” “你现在看起来很不妙,如果能告诉我那是什么,我会助你解脱。” 铸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,他闭上眼,用沾染了血的脸庞紧贴冰凉刀面。因为失血,他的面色有一种奇异的灰白。 良久,他终于开口:“这是一把只能在夜里使用的匕首,它在铸造之初,便不能见到光。” “不是出自于我,但我认得它……”他费力而嘶哑地说着,声音像灌满了风。 “它叫什么?” “春秋谈……” “它是谁的?在哪里?” 铸师开始止不住地抽搐,他用一种类似于恳求的眼神看向她,只回答了后一个问题:“泾川侯府。” 泠琅没有追问,她意识到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,再去刨根问底,未免太过残忍。 她起身,重新用刀尖指向他。 铸师一生中最钟爱的作品,终究还是沾上了他的血。 而带着刀的人,离开那个雨夜后踏上了寻找谜底的路途,兜兜转转,答案终于显现在她手里。 春秋谈三个字被随随便便地书写在陶罐背后,看上去可称潦草。它被随意放置在厨房角落,好像也完全不设防。 泠琅好像看到,一扇沉默的门立在她眼前,而她的手正扣着门锁,只需要轻轻一推—— “要放红豆。”她听见自己说,语气十分轻快。 将陶罐放回原处,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。 将甜羹送去房间,若无其事地关切攀谈,临走时还贴心地安抚了小厮银钱,她镇定自若一如往常,不会有任何异样。 只是从那天起,泠琅便多了一项贤妻之举——煮甜羹。 用着这个借口,她日日出入小厨房,很快便同小厨房忙活的下人们熟络起来。自然随意地闲聊,貌似关心地问询,一点一点试探关于陶罐的事。 她将写着字的纸条摘下收好,只留下罐身,假装疑惑地问这是哪儿来的。 竟是无人知晓。 好像它就是凭空出现在那里,没有谁能道出它是做什么的,又为何被遗忘在此处。 只有洒扫的老仆看了看,又闻了闻,肯定道:“这定是盛酒的。” 阿嬷不信:“我怎闻不到酒味?” 老仆自信道:“因为它早已被喝完。” “为何你能闻出?” “倘若你也同我一样有几十年的饮酒功力,便也能闻出了。” 眼看着二人要拌起嘴,泠琅适时打断道:“那你可能辨认出这是何酒?” 老仆眯着眼,嗅了又嗅,面上竟浮现出沉醉迷恋的意味。 “是我从未见过的酒,从未见过的那种……极好的酒。” 泠琅默然。 谜题更加扑朔了,真相被掩于层层迷雾之后,她站在山下,像个等不来青鸟的探秘者。 直到回了屋,诊完脉,大夫笑着恭喜:“夫人已经好转,无需再日日服药了。” 她也没有马上开心起来。 大夫走了,泠琅撑着下巴,望窗外来去的云。四月初,天气愈发明亮了。 她喃喃:“小厨房曾有谁离开过吗?” 绿袖说:“有呀,从前有个姓周的厨子,专门负责侯爷饮食。” 泠琅立即转头看她。 绿袖一顿,她觉得少夫人那一瞬间的眼神很可怕。 泠琅温柔一笑,道:“接着说。” 绿袖立即放下异样,脆声道:“后来他不在府上了。” “为何?” “嗯……好几年前,侯府办宴会,是他主厨……二公主尝了道鹿肉很喜欢,便将他讨走了。” “他现在在公主府?” “或许吧,我也不晓得,少夫人为何突然关心这个?” “……就是好奇,”泠琅依然微笑,“为何先前厨房那几人没想到他?” “因为周伯很难以亲近,性情古怪,并不受人欢迎……我那时候很小,他倒经常逗我玩,给我糖吃,现在府上记着他的人没几个了吧。”绿袖思索着回答。 泠琅陷入沉思。 又是北坡密林,又是二公主府邸…… 她算是晓得了白鹭楼苍耳子的难处,他说查来查去绕不开那堆难以打探之人,原来一点也不假。 夜色又临。 因为大夫拍案身体好转,晚照和晴空重新住到别间去了,泠琅再次穿上夜行衣,奔波在密林之中。 她心里放不下,还是去了北坡一趟,那个叫高深的不管如何,也要亲自确认才放心。 依旧是重重深林,道道哨卡,已经来过一次,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守卫,往第二道墙深入。 一路顺利,越往里,心中却越疑惑,这也太平静了些,也不见加强警戒,难道上次闹出的动静还不够大? 她很快就知道了原因。 高深死了。 那个她见都没机会见的人,费尽心思从白鹭楼交换的线索,就这么死了,在她第一次潜入此地的后一天。 讣告明明白白地贴在布告板上,姓名日期,样样都有。她途径那里,想看不到都难。 太奇怪了,太奇怪了。 泠琅在回去的路上反复琢磨,冥冥之中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在操纵推动着一切,而她已经深陷于网中。 更奇怪的是,换好衣服溜回熹园的时候,她又碰上了江琮。 他坐在池边石凳上,一身袍子随意披着,仍是没有点灯。身形消瘦孤寂,静静地望着泛着薄雾的池面,不知在想什么。 泠琅的脚步很轻,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靠近,她只知道,原来他在四下无人的时候,露出的表情一点也不像白天那般温柔和煦。 第16章 醉中言 朝时念经,午后送羹,二人勉强也算朝夕而对了。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,他们已经能十分自然熟稔地说话,不再仅限于最先的拘谨客气。 正如此刻,天上挂着一弯残月,薄薄清辉从暗云中透出,淡淡洒落于青年肩头。她停下脚步,静静地看着他,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行礼招呼。 他的侧脸有种精致的漂亮,眉骨高深,鼻梁挺直,下颌锋利流畅。他眼睫淡垂着,嘴唇微抿,好似心绪不佳。 若是平常,她定要上前娇声关怀,问夫君如何了,或是佯装惊讶,劝诫他快些进屋。 但今晚她不愿如此,因为事态的急转直下,前路的茫茫未卜,她暂时没有力气扮作温柔娇妻。在暗色与水雾的掩盖下,她久违地想要松懈。 泠琅站在龙葵沾润了露水的枝叶旁,注视几步开外孤身而坐的青年,她猜他没有发现自己。 就在她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,江琮却忽地转过头来。 “夫人。”他咳嗽了两声,听上去有些疲惫。 泠琅顿了顿,随即迈步走上前,裙袂扫过岸边湿草,沙沙一阵响。 走近了,她才发现石桌上有一只竹杯,他大半夜不睡觉,在这对着月亮喝茶?未免也太…… “夫君为何深夜在此处?”她坐到桌子另一头的石凳上。 从她走来开始,江琮一直看着她,他极为轻微地笑了一下:“无心入眠。” 意料之中的答复,泠琅没有追问为什么,她觉得一个天天闷在园中的病秧子理应有许多烦恼。他平日里已足够温和有礼,偶尔于深夜时落寞一下实在很正常。 于是她也跟着笑:“夏日到来,蟋蟀小虫夜夜鸣叫,也弄得我睡不着。” 江琮的视线便落到四周草木之上,熹园花啊草啊一直比别处要葳蕤繁茂些,其间藏匿着的草虫似乎也活泼些。 在长长短短,忽远忽近的鸣声中,他轻轻叹息。 “我倒是会羡慕这些蟋蟀小虫,一方小院便是全部天地,饥饮露水,困枕草叶,谁能自在得过它们。” 泠琅品出了话里的意思,她用手撑着下巴,望着树丛道:“可再自在潇洒,也不过一季的生命。” 江琮低声道:“若日夜困于囹圄牢笼,纵使活上千秋岁又有何意义?” 泠琅歪着头看他,没有说话,二人不声不响地对视了片刻,她忽得弯着眼笑起来。 “你等着啊。”她语气中有些狡黠。 江琮看着少女起身,她身上披了件淡色外袍,同此刻清浅月光融在一起,风儿一吹,衣摆便泛起柔柔波浪。 她提着裙袂,慢慢踩过湿滑池畔,往草木更深处行去,他出声制止,却换来对方的嘘声。 “马、上、就、好。”她转头,龇牙咧嘴地冲他用嘴型说。 虫声依旧未歇,月色依旧清亮,江琮默然地瞧着她在繁茂枝叶中找寻什么,时而躬身,时而张望。 他记得上次才提醒过,草深的地方也许会有蛇,她也倒不怕。 终于,泠琅直起身,小心地分开缠绕的枝干,窸窸窣窣的响声中,她带着满身露气回到他身边。 江琮微笑望于她。 她将右手递到他眼前——手指虚虚拢着,像是藏了什么东西。 “你不是说,羡慕人家的自由自在么,”泠琅抿着唇笑,看起来有些得意,“再自在,也不是被我一下就抓住了。” 她拉过江琮的手,然后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,将右手覆到他手心。 江琮感受到了,她手里藏着一只蟋蟀小虫,它此刻正不安地扑腾挣扎,用单薄纤细的翅叶扫拂他们的手掌,留下一点无法名状的痒。 他同时也感受到了,同他的冰凉截然不同的柔软暖意,来自于女孩的指间。 “……夫人好身手,”他低声夸赞她,“这可不易捉。” 她坦然应下这句奉承:“是不易,我儿时捉过许多,早已得心应手。” 顿了顿,她又说:“夫君找个盒子之类的物事,把它装起来日夜困着听鸣,想必就不再艳羡这所谓自由了……” “这种极易摧折的自由,又有何意义?”她用他先前的喟叹反驳他。 她的手还在他掌心,中间隔着一只不安份的小虫,凉风轻轻拂过,小虫也轻挠在皮肤之上 。他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受到了这种痒意,因为那双眼从始至终都晶亮透彻,好似没什么别的东西。 江琮这回真的笑了,他发现了这个小娘子不同的一面,她原来远不是看起来那般脆弱敏感,至少在怂恿他摧折一只蟋蟀时,是一点不手软,一点也不慈悲。 蟋蟀最终被放归了,二人的手也终于分开,但他心绪确实平定不少。 这一切的功臣恍然不知,她支着下巴,好奇去看石案上的竹杯。 “这装的是什么?”她拿起来轻晃,接着凑到鼻尖嗅闻。 “咦——”泠琅睁大了眼,“是酒?夫君不该喝酒吧——” 江琮轻咳一声:“是药酒,补血温脉,遵医嘱喝的。” 泠琅哦了一声,将杯子放回去,说起来,她还从来不晓得江琮到底生的什么病。大夫来来去去,口中总离不开体虚二字,这体虚是源于何,也没有人同她说起。 她突然有了兴趣:“夫君这病,究竟是什么原因?” 江琮默了一瞬,道:“十三岁时落过一次水,从那时起,便有了体虚之症。受不得寒凉,极易咳喘,还会——偶尔昏睡不醒。” 泠琅讶然道:“这么说来,夫君不是从小就一直困在熹园的?” 江琮抬起眼,对上她的视线,叹道:“不错,也算过过几天正常日子,到底知晓外边的街巷长得什么模样。” 泠琅一本正经道:“长得……也就这样,不及熹园十分之一好看吧。” 江琮轻笑道:“夫人何必安慰于我,这些年早已习惯了。” 泠琅抿了抿唇,看着对方在夜色中晦暗不明的眉眼,他在说这些的时候,语气远远不算风淡云轻。 “习惯是一码事,喜欢又是另一码事……”她诚恳道,“素灵真人说我是夫君命定的解灾之人,碧云宫的青灯道人也说我身上有福星。何必气馁,仙师都这么说了,恢复安康不过是早晚的区别。” 她说得很认真,像在保证,又像在许诺,江琮看着想笑,但还是忍住了。 他只能正色说:“劳夫人费心,借夫人吉言。” 泠琅手一挥,颇有些豪迈道:“不必客气!” 她说得口干舌燥,竟习惯性一伸手,端起旁边的杯盏便喝了起来。 江琮来不及阻止,只能眼睁睁看她喝了两口后放下,脸上露出困惑茫然。 “怎得有点甜?”她添了舔唇角,喃喃说,“哦——是药酒,药酒都这般好喝么?世子好福气。” 江琮于是决定不告诉她这酒成分是什么,他说:“这福气只得我独享,不能分给夫人了。” “小气,”泠琅笑着说,“说起来,我从前也喝过药酒,那里面泡着蛇和蜈蚣,十分吓人,味道更是难以下咽。” “哦?为何会喝这些?” “因为——”泠琅抱着竹杯,压低声音道,“因为我同别人打架,手差点断掉,所以必须喝。” 江琮眉毛一挑,他想象不出她打架是怎样的场面。 泠琅拉长了声音:“你那什么表情,是不是不信?那次我手差点断掉,但挨打的那个却是真的断掉了……我很厉害的。” 江琮确信她在吹牛了,同时确信的是,她好像有点醉了。 不过两口药酒,至于如此? 泠琅的话却多了起来:“你肯定没打过架,你们这种京中贵族子弟,就算同人起争端,也不会在地上打得翻来滚去罢。” “我们那小地方的孩子可不一样,你不欺负别人,别人就来欺负你。我没有母亲,父亲也不管这些争端,所以他们总喜欢欺负我——” 她又举着杯子,仰起下巴就要灌,这回江琮看见了,起身眼疾手快一把便夺了回来—— 却是晚了一步,原来酒之前就被喝干净了,江琮十分诧异,就那两口的工夫,竟是一滴不剩。 泠琅却指责他:“你小气!” 江琮叹了口气:“我小气。” 他想坐回去,对方却不依不饶地拉住了他手臂:“再拿一点来。” 江琮又叹气:“夫人……这可不能喝,以后也别想了。” 泠琅不说话了,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他,似乎要努力做出气势来。 江琮忍不住摸了摸她头顶:“没有了,而且时间太晚,该睡了。” 泠琅抓住那只手:“你摸我做什么?” 江琮低笑道:“见夫人可爱得紧,想摸便摸了。” 泠琅凑近他:“这不行,我要摸回来。” 江琮避开了对方的视线,她吐息之间尽是芬芳清冽的酒香,眼神又暖又烫,像是氤氲了池上雾气。 他怀疑那只蟋蟀并没有被放走,不然此刻怎会痒得如此不自在。 “夫人,”他无奈地说,“你明天醒来,会后悔吗?” 泠琅一下子放开他的手,腾地站起:“我李泠琅人生信条,便是笔直向前,绝无后悔二字——” 闹剧持续到大半夜才停。 终于送走了喋喋不休的小娘子,江琮回到重归寂静的池边,望着空杯忍不住哑然失笑。 她这样,倒比平时恭敬温顺的样子要生动许多,或许这才是本来性格罢。十七八岁的女孩儿,又受了这么多苦楚,只有借着酒意才能稍微活泼些,也是可怜可叹。 这么一闹腾,他原本心中的郁结也全数消弭了,现在四下俱寂,终于可以盘算接下来的计划。 高深死了,尸首当夜便被焚烧埋葬,讣告迫不及待地张贴出来,好像生怕人不知道似的。 醉春楼那四个大汉被找着了三个,严刑拷打后,昨天终于交代出所有——他们并不是青云会的人,只是借了文身装腔作势罢了。 他们言之凿凿,说逃跑的那一个,才是真正的青云会部下。 江琮已经派人暗中寻了数日,剩下的那人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,唯一可确定的是他没有出京城,如今藏匿在某个地方。 某个不那么容易进出,消息相对严密,寻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。 第17章 莫贪杯 绿袖说:“少夫人,昨夜我睡得正香,忽然被晚照摇醒了,说是您在池边上喝醉了,要我帮忙扶回来。” 绿袖又说:“我急忙奔出门去,却见您蹲在树丛之中不愿走,口中一直念叨什么捉蟋蟀……世子就站在旁边笑。” 绿袖继续说:“您是同世子半夜对月饮酒?也太有意趣了些,今早夫人晓得此事,要我转告您以后多穿点衣裳,池边寒凉。” 绿袖还想说什么,但泠琅制止了她。 “……我晓得了,你,你莫要再说。” 绿袖于是住嘴,乖乖在榻边站着。 泠琅拥着被子,颇有几分呆滞地凝望某处虚空,久久没有说话。 她喝不得酒,并且是沾杯就醉的程度,这一点她自己十分清楚。 更要命的是,这个醉不是不省人事的醉,而是生龙活虎的醉,她上头后话尤其多,举动尤其离奇,曾闹过好些洋相,甚至还出过事。 所以即使她挺喜欢杯中滋味,如非必要,也已经很久没有碰酒了。昨夜,昨夜实在是心绪不佳,见江琮又那般楚楚可怜,就生了些同是天涯苦命人的狗屁感慨—— 泠琅头皮发麻,她都说了什么?捉蟋蟀又是为何?要是说漏嘴,把秘密倒个一干二净可怎么办? 她打定主意,待会儿就找他试探一番,若是她昨夜真的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,就一口咬定是醉后胡言乱语。 怀着一腔忐忑,泠琅如游魂一般起床洗漱,直到走出屋门,被日光一照,才有了点真实感。 江琮的屋子就在斜对面,走路只需十五步,路上会途径一丛半人高的美人蕉。 这十五步,泠琅走得十分漫长,路过美人蕉的时候干脆直接驻足不前了。 连绿袖都瞧出了她的踟蹰:“少夫人,您可是害羞了?” 泠琅强笑道:“害什么羞?我只是瞧着这花十分喜人,观赏片刻罢。” 绿袖指着美人蕉肥厚油亮的绿叶:“可是少夫人,现在连花骨朵都没打上呢。” 泠琅语重心长道:“赏花就只是赏一个花么?新叶翠碧之色泽,枝蔓亭亭之姿态,甚至此时穿廊而过的凉风,也是值得赏的,岂是仅限于区区花朵?” 绿袖赧然道:“少夫人好生风雅,原是绿袖过于浅薄了。” 泠琅淡淡一笑:“赏花,赏的是看花的心境,这花开或不开有何区别?你可记着了?” 绿袖肃然起敬道:“记着了。” 胡编乱造一通,泠琅终于积攒出直面过去的勇气,她深呼吸一个来回,昂首阔步朝前迈。 拐了个弯,上两级阶,门口守候的圆脸小厮三冬立即发现了她。 “少夫人来了。”他行着礼道,脸上笑眯眯的,十分讨喜。 泠琅矜持颔首,款款向茶室行去。 此地已经来过数次,她轻车熟路地掀开细竹篾制成的帘,扑鼻而来的,是熟悉的淡淡兰草香,满室清凉。 却没看见人。 泠琅环视一圈,还未诧异,便瞥见另一边飘飞帘帐中,若隐若现的清瘦人影。 那是一处直通水面的露台,周遭生了几丛香蒲,微风一拂便有窸窣声响。露台上铺了软垫,点了炉子,江琮正坐在其间,面对着清池煮茶。 她腹诽,论风雅,谁能比得过这位世子。 江琮微笑着看她走近,神色和煦极了:“夫人昨晚睡得可好?” 泠琅也微笑:“好极了,一觉醒来神清气爽,十分舒坦。” 江琮执起壶,往杯盏中注入滚烫茶水:“那杯药酒添了川芎当归,最是补血益气,夫人偶尔喝一些是有好处的。” 泠琅乍一听闻药酒二字,纵使喉咙发紧,面上也丝毫不显尴尬。 她十分坦然地笑道:“不仅有如此功效,更是十分适口,那清甜滋味我现在都还记得,日后定会想念,到时还来向夫君讨上几杯。” 江琮分茶的手微微一顿:“那酒能有甜味,仅凭川芎当归之物是不够的……” 他的话断在此处,泠琅候了片刻没有下文,不禁催促道:“不够的?” 江琮轻咳一声:“你真想知道?” 泠琅从容道:“这有何不能听闻的。” 江琮闻言,抬眸看了她一眼,泠琅注意到这个眼神有点似笑非笑的意味,同时还注意到—— 他眼睫很长。 “那请稍待片刻,待我为夫人分好这杯茶。” 泠琅心中疑窦丛生,看着那双精致修长的手忙碌不停,终于,一杯升腾着袅袅热气的翠碧茶水被送到眼前,闻着像金骏眉。 江琮缓声道:“西域有一种虫,体软带香,泡酒后有极大的补血功效——它的饲养方式十分独特,不吃露水草叶,只喜食人身上的血痂。” 泠琅的表情渐渐凝固。 江琮轻咳一声:“非新鲜血肉,只能是凝固后,还生在人皮肤上的血痂。此虫价贵,十金一只,当地人趋利,时常有人将身上割除数道伤口,等血液成痂后便将虫放置于上,用纱布包裹掩盖。” 泠琅的面色开始发白。 “虫自行于纱布内啃食血痂,若是人感受到痛楚,说明虫已经啃到血肉。此时将纱布解开,便能看到前几天还干瘪细瘦的虫身,已经肥壮了一圈。” 泠琅端起案上杯盏,仰头一饮而尽。 江琮终于住了口,那双桃花眼盛满笑意,望着她好像在望什么十分有趣的事物。 清香茶味于口舌中蔓延开,终于冲淡了萦绕不去的反胃之感,泠琅大着舌头道:“残,残忍!每喝一杯那劳什子药酒,便有人多了几道伤口……” 江琮柔声附和:“的确残忍,我本不愿告知这些,只是夫人太过贪杯,若再念着药酒滋味来找我讨要,可怎生是好?” 泠琅总算知道为什么江琮定要先煮完茶再说这个,还真是贴心细致啊! 江琮温柔问询道:“夫人,还喝吗?” 泠琅咬着牙笑:“君子不夺人所爱,这酒甚妙,夫君自个儿独享便好。” 江琮微笑:“无妨,夫妻本一体,我享便是夫人享。” 泠琅真是烦极了这句夫妻本一体,她刷地抽出袖中经书,啪一声按在案上。 “到点了,闲话少叙。”她埋头便念,再也不管对面的人还有什么话要说。 反正都是她不爱听的。 这破经书早就念了十万八千回,便是不看,也晓得下一句是什么。泠琅闭上双眼念祷,仍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。 他就这么噙着抹淡笑,一动不动地将她瞧着。 又小气又坏! 泠琅决定不同这病秧子计较,因为她有很重要的事要做。 “要出门?”侯夫人眉毛一挑,“给我带足二十个人去!” 在泠琅的软磨硬泡好说歹说下,规模锐减至九个。 但这九口人簇拥在街上的时候,仍旧是十分的引人注目。泠琅站在其中,只恨今天戴着的幕离不够厚。 计划破产了,原本她只想带着两三人,在二公主府邸附近随便转转——那位居住在京城最大的宅院芳园,附近有好些珠宝楼金银楼,她边走边逛,由头十分顺当。 但如今这么多人,在街上乱走实在步履维艰,她只能寻了个离芳园最近的玉楼,让他们在楼下等着,自己带着绿袖上二楼挑选。 玉楼伙计见到大主顾,早就喜上眉梢,端来铺着细绒的托盘,将楼内珍宝一一拿来给她看。 她淡淡看了眼,手指于空中逡巡,却是一个也没捻起。 “就这些?这可是东市最大的玉楼。”她轻嗤一声。 伙计立马点头哈腰地退出去,说换一批最上乘的来,走之前奉了香茶一壶,精致点心若干,要泠琅稍作等待。 泠琅巴不得等上一天,她站在二楼一扇正对着芳园的窗户边,细细观察起来。 不愧是最受宠的小公主,芳园的占地和排场可不是侯府能比的,仅仅这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一角,都能看见那假山流水,那雕梁画栋、那繁复幽深的回廊,那—— 那不是醉春楼偶遇的大汉之一吗? 泠琅陡然眯起眼,视线紧盯着那个在后门鬼鬼祟祟的人影。 方脸阔鼻,肤色微深,正是那天最后出来打圆场的男人,若不是他把人拖走,紫脸大汉就要被她诓骗走了。 他此时仍是穿着一身粗衣,但领口衣襟皆是规整,丝毫没有初见那日袒胸露乳的江湖气。只见他扒着后门,十分小心地四处张望,好像在警惕什么人。 泠琅想起侯夫人的答复,她说四个人找着三个,还有一个寻不到,看来就是眼前这位好汉罢。 她抿起唇,望着那个浑然不觉被发现的身影,缓缓露出一抹笑。 找人来捉?那点纠纷算什么,她没有寻仇的兴趣——但她对芳园里某个厨子很感兴趣。 取玉器的人还未归,绿袖坐在椅子上头又开始一点一点,泠琅拍拍她的肩:“我去如厕。” 绿袖猛然睁眼:“啊?哦,我陪……” 泠琅往她睡穴上一拂,女孩儿立即坐了回去。 一盏茶的时间便好,泠琅默默地想,她转到另一个屋子,这里的窗户对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,她略微看过,便翻窗纵身一跃,稳稳落在地面。 转出巷口,便是芳园深灰色的围墙,她顺着墙疾走,不过片刻,便瞧见了先前望见的后门,那里已经空无一人。 她脚步丝毫不停,直接往右拐去,在一处高大桐树下,再次看到那个灰色人影。 他也看着她,眼神中的情绪用惊恐二字都不足以概括。 嚯,侯夫人手段这么可怕?瞧把人家吓成什么样了。 身着锦绣软缎的女子浅笑颔首,耳边缀着的流苏轻晃。 她柔声道:“我知道你想离开京城——” 第18章 诈与骗 邓大咬紧了牙关,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子。 无论是鬓边点缀的珠玉还是葱玉般细白的指尖,都在彰显她不寻常的身份,旁人见过,定会认为这不是京中哪家贵女。 那双明亮的眼微微弯着,显现出温婉亲切,看上去十分友好。 十分友好,他一开始也这么想,在醉春楼那天,她站在楼梯上也是这般笑,让他以为一切都很好解决。 结果到现在,这个外表温和可亲的女人,让他过了如同炼狱般煎熬的十天。 第一天无事发生,他们带着酒后闹事的林三离开醉春楼,又寻了个地方喝得痛快,尽兴而散。林三脾气暴躁,从前在西北当过麻匪,身上还留了些坏习性,他们早已习惯。 噩梦,从第二天晚上开始,他再也联系不到一同喝酒的三人。他们凭空消失,在一夜之间共同失去所有踪迹。 如果只是突然失踪,那他不会慌乱成这样,要命的是从第三日起,有人在到处打探他的消息。形貌,口音,步伐动作说得事无巨细,他暗中得知这些,已是胆战心惊。 事已至此,绝对不是贵女小姐想寻酒楼那日的仇,能够无声无息地解决掉那几位同伙,只能是,只能是…… 他开始后悔不够谨慎,任由几人为非作歹招摇过市……明明怀揣了那等秘密,几年的相安无事让他忘乎所以,造成了如今局面,绝对不能…… 眼前人还在好整以暇地含笑望于他,他却好似看着那地狱而来的笑面修罗。 该死的女人!现在连侍从也不带了,是懒得再装了么? 女子慢悠悠道:“你好像很紧张,在躲什么人?” 邓大死死盯着她,没有做声。 她耐心道:“你那三个朋友如今过得不太好。” 邓大额上已经沁出汗珠。 她微叹一口气,好像十分自责似的:“本来不算多大的事,弄得无辜之人受牵连,也叫我过意不去。” 邓大暗暗咽了口唾沫,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还在这装腔作势,难道以为他不知道对面有何酷烈手段? 女子缓声道:“东躲西藏的滋味毕竟不好受,是吧?我现在给你指条明路——” 邓大心中一紧,莫非—— “我问你一点事,你需要说实话,事成之后,这笔账便一笔勾销。” 果然如此!邓大于心中冷笑,真把他当猴子耍呢? “不必如此!”他嘶声道,“杀人不过头点地,要杀要剐痛快些,少来弯弯绕绕这套。” 泠琅顿住了。 不就询问一个厨子的下落,这一副要引颈就戮的姿态是什么意思? 她当即冷笑一声:“杀了你?杀了你我上哪儿打听,这段时日你可叫我好找。” 她望了望不远处芳园高耸着的围墙,脸上露出玩味:“没想到竟然藏身于此——公主府,嗯?” 男人脸上青白交加,却没有逃跑,唯一的落脚点被发现,再跑已是无济于事。 泠琅见他这副模样,心中更是疑窦丛生,她看着他身上的粗衣道:“你为何能藏身公主府?” 男人不吭声。 “谁助你进去的?你在府中是何身份?” 男人依旧一语不发。 泠琅微笑道:“敢打着青云会的幌子四处招摇,就没想到有这一天?” 男人咬牙道:“要杀要剐,随你的便,我一人做事一人担。” 泠琅更觉有趣味了,她如何问询此人他都坚如磐石,一提青云会却怒目圆睁,莫非…… 她决定再诈上那么一句。 “青云三派十二舵,黄泉一路百千人,”她轻声道,“知道惹了京城分舵是什么后果吗?” 男人面色一白,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:“主上饶命——” 泠琅悚然一惊,下意识朝四处看去,幸好此时无人经过,高大粗壮的树干也挡住了二人情形。 地上的男人还在磕头,已经是抖如筛糠:“小的自叛教七年以来,无不日夜煎熬困顿,如今自知无力挣扎,还请您给个痛快——” 泠琅这下真的意外了,打着青云会旗号为非作歹的无赖不知凡几,没想到误打误撞揪出个真的? 而且还是叛教而逃…… 青云会是朝廷的眼中刺,若有人胆敢叛逃,没死在官兵手中,就是倒在清除杂乱的青云会杀手刀下。这人能藏身公主府长达七年,实在是有两分能耐。 而她之所以能诈出他的话,是因为青云会作为隐藏于暗处的组织,方方面面都以保密为要。最底层的杀手只能负责卖命,除了偶尔传递来的消息,对于其他讯息通常一无所知。 就连十二个舵主,也是不知道彼此在明面上是何身份,纵在街上擦身而过,亦互不相识。把这一切牢牢掌控在手中的,唯青云会会主一人而已。 至于这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会主,更是隐匿在层层阴影之后,无人知晓是谁了。 显然,面前这个不住磕头的男人在这段时日已经战战兢兢,自己陡然出现在他面前说些不阴不阳的话,直接叫他吓破了胆。 泠琅不介意装得更过火一些,她从来不晓得怕事两个字怎么写。 她露出一个坏蛋该有的笑,柔声道:“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。” “公主府里还有个叛徒,如今藏在厨房里做事。” “不管用什么方式,打听他的消息——从前学的那些还在身上罢?” 她弯下腰,轻轻地说:“给你两天时间,把那人有关的一切找出来,不要打草惊蛇,更不要想着逃跑,那是白费力气。” “四月初六,二更,我就在此地等你。” 扔下这句话,也不管伏在地上的男人是何表情,泠琅足下运力,用了十成轻功,转身翩然而去。 待邓大抬起头,眼前已经空无一人,只留一点清冷芬芳散在空中。 毫无疑问,这是绝顶身手。一滴汗珠于额角滑落,他在如雷心跳中费力判断,如今看来,只有这一条路可走—— 那厢,泠琅窜回金玉楼二楼后,也是连喝三杯温茶才平定了心绪。 挑拣玉器的伙计还未归,被点了睡穴的绿袖仍酣然,泠琅靠着椅背,一边摩挲温润杯身,一边在心里慢慢思索。 她是不担心这人把事抖露出来,横竖到时候她不认便是,而且显然他比她更需要隐姓埋名。 问题是,看他吓成那样,难道只是因为侯夫人在派人找吗?记忆中,侯夫人对此事轻描淡写,说同京兆尹打了招呼,最后怎么处理,她一直没有问。 看来,晚点回去得旁敲侧击一下。 吱呀一声,门被推开,伙计满脸堆笑地步入,身后跟着两三人,皆是手持托盘,盘中珠玉琳琅,炫目极了。 泠琅亦起身,拍了正安眠的绿袖一把,也不管小丫头如何茫然失措,细细挑了几件便打道回府了。 晚膳是在侯府用的。 清蒸鲈鱼,醋汁葵菜,鲜炒香蘑,并一道当归鸡汤。侯府吃饭一向贵精不贵多,侯夫人更不喜铺张浪费,是以正餐亦不过三四道而已。 饭菜滋味一如既往地可口,不同往常的是,席上还多了个江琮。 这还是那天早膳以来,他们第二次同桌用饭。 侯夫人果然横眉竖眼了一番:“身体好全了?怎得就迫不及待来尽孝道?” 泠琅憋笑,她觉得侯夫人总能说出她心中所想。 江琮低眉顺眼道:“大好了,大好了,好几日不见母亲,儿心中思念得紧,食不下咽,这才来叨扰。” 侯夫人说:“因照顾你吃得淡,今晚都无甚辛辣滋味,日后没事还是少来。” 江琮叹道:“知母亲体恤,怕儿子奔波劳累才这般出言。您放心,日后我自备清淡饮食来,不扰母亲食辣之兴。” 侯夫人笑道:“美得你,泠琅天天同你煮甜羹还不够?” 泠琅端茶的手便微微一顿。 江琮转过眼看了她一眼,眸中笑意盈盈:“夫人的甜羹……自然是极好的。” 泠琅放下心,她也觉得绿袖虽笨,但一碗羹应该差不到哪里去。 饭毕,她从袖中摸出件物事,毕恭毕敬地呈到侯夫人眼前。 一只玉镯,水头通透,毫无瑕疵,在灯下泛着温润软光,显然不是寻常凡物。侯夫人拿起端详,赞了好几句才收入袖中。 “还是做媳妇儿的贴心!”她抚着泠琅的手温声道。 泠琅只能干笑,而后又摸出一件礼物,小心翼翼地递给江琮。 “这是……送给夫君的,我也挑不来这等男子用的物事,选了半天看中这个,还望夫君不要嫌弃……”她颇有些扭捏地说。 那是一只玉冠,雕了莲花图样,乳白中泛着隐约青碧,优雅而简洁。 江琮愣了一瞬,而后含笑道谢,抬手来接,二人手指有片刻的接触。 他的手倒比这玉还凉,泠琅暗自腹诽。 “很漂亮,夫人有心了。”他温声说。 侯夫人在一旁瞅着,好像在瞅什么难得的稀奇,十分津津有味,半晌才开口打破这郎情妾意的一幕。 “听三冬说,今天你没要人扶,是自个儿从熹园过来的?” 江琮颔首:“虽然费力,但已经不是不能了。” 侯夫人叹了口气,欣慰无比:“若是三个月前,哪儿能想到你还能好端端同我一起吃饭说话。” 江琮正色道:“儿子时常感激——” 侯夫人一抬手,打断了他未尽之言:“莫谈这些,既然能走动,那过几日二公主府上的赏兰会还是去一趟,你病重时,她帮了不少忙。” 她转头看着一旁乖巧沉默的泠琅,柔声道:“到时候泠琅也去——也该让众人看看我们侯府新妇了。” 泠琅:……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? 第19章 夜间逐 最终,泠琅还是状若无意地提起了醉春楼之事。 侯夫人略微思索,道:“那几个无赖只捉得了三个,敲打训诫了几天,前两天应当已经放走了。” 她怕泠琅担心,又补充道:“都是些平日里无事可做的闲汉,此番惩戒已经叫他们再也不敢惹是生非。” 泠琅点点头,也露出欣慰笑容,心里却打起了鼓。 已经放走了?看今日那男子的情形,明显不是会过面的样子,三人躲起来了没去找他,还是—— 越想越是迷惑,如一团乱麻,从北坡密林开始,事情就愈发错综复杂。那种深陷泥潭的感觉又涌了上来,泠琅隐约觉得,李如海的死亡不会太简单。 即便刀者一生未错杀一人,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仇敌,相反,他仇敌不仅多,还相当难缠。 他从前就对泠琅说,若是有那么一天来到,她不用替他收尸立坟,更不用报仇雪恨。他要她离开,越远越好,最好连云水刀都丢弃。 “我正是厌倦了恩仇,才带你来到这里。孩子,我不愿你背负这些,它们太过麻烦,会消耗本该属于你的人生。” 泠琅不知道什么是属于她的人生,只知道若是没有这个温和宽厚的男人,她连人生都无法体会。 所以她牢记他过去所有的教导训诫,关于刀术,关于江湖。唯独他最想让她做到的这点,她从未想过乖乖从命。 不问恩仇,何其难。 四十岁的李如海想通的道理,要十八岁的李泠琅接受,何其难。 纵使前路是沉沉泥淖,深深密林,她也能用手中刀,劈开一条通坦路途,没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拦。 尽数斩断,笔直向前。这是信条,更是对她自己的诺言。 泠琅一面想着这些,一面慢慢走在回熹园的路上。江琮行在她身侧,由三冬扶着,绿袖也在身后默默,一时间谁也没做声。 天边夕阳烈烈,粉色橙色乱糟糟融成一片,地面铺散着余晖。她从满地金橙中穿过,对周遭景色浑然不觉。 江琮看出了她的异样,他轻咳一声,低声道:“夫人可是紧张?” 泠琅愣了半晌,才意识到他指什么,他以为她在为二公主的赏兰会而忧愁。 那毕竟是皇亲国戚云集的大场面,她虽是世子夫人,但进府几个月来从未参加过这等聚会,更没正经拜见过什么长辈。如今一下子要出现在众人面前接受审视,有所忐忑,实在是正常。 虽然刚才根本没想这个,但泠琅还是蹙起秀眉,做出怯楚之态。 “我,我没关系的……”少女咬着嘴唇,小声地说。 江琮以为她在强装镇定,了然道:“二殿下她不是不好相与之人,至于旁的——” 他淡淡道:“更不必在意,应当是他们来在意你。” 泠琅面上仍惴惴,心中猛跳一下,这个世子平时谦虚温和的很,摆起架子来,还是很有那么回事嘛。 那双温温柔柔的含情眼正注视着她,漫天余晖中,青年的轮廓有种深刻的秀丽。 “夫人不必担忧,自在尽兴便可,”他微笑道,“一切有我。” 泠琅不得不承认,他在某些时刻真的非常,非常。 叫人咽口水。 这条路走到后面,三冬扯着绿袖走远了,江琮被泠琅扶着,二人如傍晚散步的蹒跚老夫妻一般,极其缓慢地行在园子中。 他们挨得很近,能轻易感受到彼此身上的气息,说话的声音也很轻很低。远远望去,就是一对有情人在执手絮语,倾诉喁喁情话。 但说的内容,却同情话毫无关联。 “二殿下长我五岁,我们儿时经常一起玩耍,”江琮缓声说,“她性促狭,好捉弄人,便拉着我一起……倒是做了许多坏事。” 泠琅抿着唇笑,她想象不出江琮捉弄人的样子,也是那般笑眯眯的么,同上次介绍泡药酒的软虫一样。 “我落水生病后极少出府,她一开始偶尔来看我,后面渐渐来得便少了……陛下一直未立皇储,她或许有心争一争。” 泠琅心头微动,他这么堂而皇之地议论这些,是不是不太好…… 江琮看穿了她心中所想,笑道:“都是人尽皆知的事,横竖不过讲与夫人听,无需介怀。” “去年皇太女已立,二殿下便轻松自在起来,像过两日的赏兰宴,她一年不知举办多少回。赏荷会,赏菊会,甚至后院长了丛狗尾草,或许也能当做由头呼唤众人来赏一赏。” 泠琅噗嗤一声笑出声,编排起帝女,江琮是委实一点不客气。 江琮停下脚步,叹道:“二殿下好热闹,只是想找些亲近之人玩乐一番罢了。所以届时夫人不必紧张,自在些便好。” 他抬起眼眸,于落晖中深深凝视她。 “夫人本就如此讨人喜欢,何必费心经营呢?”他轻笑着说。 在那一刻,泠琅几乎要吊儿郎当地反问,那讨不讨你喜欢?但她忍住了。 这个泾川侯世子,就亏在身体孱弱,出不得门。若不然,凭他这副漂亮样貌和信手拈来的甜言蜜语,不随随便便就勾得贵女小姐神魂颠倒。 泠琅颇有些忿忿,但她也想不清楚这忿忿从何而来。 转眼就到了四月初六,她同那人约定好的日子。前一天,侯夫人却告知了一个叫人意外的消息。 “殿下今日遣人来说,赏兰宴不在芳园举办,改成了京郊玉蟾山别馆。” 她无奈道:“说这回的兰草是极难寻得的宝贝,在夜间开放,并且只开一晚……京中太干热,唯有山中才开得好,届时我们得需在那处歇一晚,。” “玉蟾山风景是极好的,泠琅未去过,若是喜欢,多停留些时日也无妨。” 泠琅自然乖巧应答了,心想这个二公主果然随性潇洒,前两日才临时改变地址的做派,恐怕只有天家子女才能如此了。 夜里,她悄悄起身,熟门熟路地躲过街上巡逻的士兵,溜到芳园后门。 那棵高大的桐树下,果然已经候着了一个人。 泠琅并没有贸然现身,而是悄悄观察了一盏茶的时间。见男人不断张望,神色似有焦急,而附近确实再无其他人后,才施施然从天而降。 落地轻而敏,没有一丝声音,男人陡然看见,竟是吓得一跳。 “如何了?”她冷声开口。 男人听出她的声音,忙行礼道:“小的,小的愚钝……” “嗯?” “厨房下人众多,小的查来查去,始终未看出哪位有异样。” 泠琅冷笑一声:“办事不力,还敢现身于此?” 男人慌张道:“但据观察,其中三人最有嫌疑——” “说。” “一个姓李的厨娘,负责打下手,刀工极为巧妙,一看便是练家子;一个姓王的年轻人,干些劈柴送菜的活计,身世似不同寻常;还有个姓周的老汉……” 泠琅听见了自己所想的那个人,但并未打断,任由邓大磕磕绊绊地讲述下去。 “他是主厨,手艺极好,颇得二殿下喜爱。但他为人沉默古怪,同厨房众人关系都不太好,还极好饮酒,每日喝得醉醺醺。” “这人有何异样?” “小的,小的听说,他从未脱过上衣,即使是在三伏天的灶台前,衣裳也穿得极为规整。您也知道,除非是——” 话断在此处,他眼巴巴看着自己,一副您都知道的样子。 她知道什么?她不知道啊,这个青云会的身份是装出来的,泠琅哦了一声,冷声道:“这的确很有问题。” “两日后,二殿下会在别馆举办宴会,”她干脆地说,“你说的这几人可否会去?” 邓大面露难色:“这,小的……” “想办法让他们去,我若能在玉蟾山看见他们,你此行便是成功,到时候去留随意,我放你一马。若是我没见着他们……” 她森然道:“那就想想你那几个同伴罢。” 扔下这句话,她再次飞身而走,潇洒离去了。 说实话,诓骗一个青云会叛徒,泠琅良心一点也不痛。这个组织当年发家之时,就是踩着无数无辜鲜血建立起来的,如今过了数十载,创下的恶果暴行更是不计其数。 人人恐惧,人人臣服,它宛若一个众所周知又不能宣之于口的咒文,时刻悬在头上,就怕哪一天一不留神被夺去性命。 风从耳边掠过,泠琅于屋脊檐角飞掠。此夜无星亦无月,处处漆黑暗沉,但她穿梭其间,只觉得如游鱼入水一般惬意自然。 无论如何,她已经知道掌握线索的人就在公主府上,不再是漫无目的地大海捞针,若是后日那姓周的不能去别馆,那她就自己去找他—— 侯府后门就在下一个转角,泠琅心中盘算,脚下速度愈发轻快,好像真相就近在眼前,触手可得—— 她猛然停住。 那株高大的,被她藏了无数次夜行衣的杏花树下,掠过一道身影。 肩宽腿长,瘦削有力,一身墨色比此时夜晚更黑,他停在树下片刻,而后翩然跃上另一道墙,向西疾掠而去。 他似乎没发现她,但她第一眼就认出了他,那个一脚把她踢下墙的男人,那个让她捂着屁股只能趴着睡的男人。 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!还胆敢在这里徘徊?大胆小贼,是想对侯府不利? 泠琅当即便悄然跟上,浓稠夜色中,两道身影先后闪过街巷,未惊起任何一只晚虫。 血一点一点热起来,背后刀身的重量熟悉而熨帖,泠琅紧盯着前方身影,如鬼似魅一般保持在五丈外的距离。 侯夫人和世子,就由她来守护罢! 第20章 瓦上缠 在没有星与月的寂静长夜中,能真切感知的,只有渐热的血与压抑不住的心跳而已。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道人影,他动作轻快迅疾,似乎对这一带非常熟悉,连接着躲过来回巡逻的守卫,藏匿身体的檐角也十分巧妙。 惯犯,她在心里冷笑,一看就是个偷鸡摸狗惯了的,这般熟练,也不晓得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。 她全然忽略自己与对方相差无几的行为,只一边义愤填膺,一边小心静默地尾随在那人身后。 他突然躲避,她也跟着躲起来;他警惕张望,她就躲得更深;他加快速度于暗巷中疾掠,她也脚底抹油,如泥鳅一般跟上。 只是……这路怎么越看越熟悉? 泠琅慢慢觉出味来,这不是去白鹭楼的方向吗? 白鹭楼,表面上是一掷千两的销金窟,实际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场所,不站黑也不站白,自创建以来,就一直定位于中间地带。不听命朝廷,更不依附与青龙会。 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,便能在此交换一切想要的东西。 她初到西京,身上便带了块白鹭楼玉牌,凭借此物在楼内获得了一次机会。用王府偷来的紫玉壶,换来一个关于北坡密林高深的线索。 结果撞上那家伙,在围墙上打了一架不说,高深第二天还十分干脆地死了。 现在……虽然公主府那边已有转机,但她并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条。 她很想知道,这个屡次狭路相逢的黑衣人,有没有什么新发现。 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。 四层高的锦绣小楼,窗户中透出暖黄灯火,隐隐有弦乐吟唱传来,这座日夜不休的销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。 他迈步进入,而泠琅在门外默数片刻,也悄然跟进。 进门处的大堂灯火通明,赌博声,劝饮声不绝于耳,人人忙于欢乐,没有谁有兴趣转过头来看这个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。 或者说,夜行黑衣才是此处最寻常的装扮,白鹭楼中人早已见怪不怪。 泠琅抬头,朝三楼一瞥,便看见一道高瘦轻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栏后。 她抬脚便跟上,有小童来问询,她摆了摆手,对方便识趣地退到一边。 顺着楼梯,泠琅紧贴着冰凉墙壁慢慢往上探寻,即使环境喧嚣,灯火摇曳,她也始终保持绝对的静默,连影子都没露出几分。 三楼是包厢雅室,比起一二楼要安静幽深太多,回廊曲折繁复,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,极易迷失在重重雕栏深处。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机而动的游蛇,身躯紧绷着,感官在竭力搜寻周围线索,判断每一处气息,分析每一处痕迹。 他去哪儿了? 又绕过一处充盈着暗香的门,门内有隐约娇声燕语,她默然路过一处又一处转角,这里连廊道中摆放的花卉都几乎一模一样。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见某盆晚香玉,叶片深绿,开了五朵,其中一朵已半残。 她才咬牙确信,自己找不到他了。 真有意思,明明一直保持着距离,怎么忽然间就不见踪影。 停留思索了两息时间,泠琅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,既然已经跟丢,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。 下楼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谨慎,她快步穿梭在杯盏酒筹中,还顺便拿了几颗案上散落的葡萄。 小童殷勤为她开门,她目不斜视,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,冷风吹拂过覆着布巾的脸颊,也能感到微微的凉。 行了几步,她却停了下来。 粗大的廊柱背后,绕出一个人,黑衣覆面,身形高瘦,背后有把剑,还未出鞘。 他没有说话,双眼也隐在兜帽之下,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。 也知道他在等她。 一侧是传出隐隐喧闹的酒楼,另一侧是寂静深冷的长街,他们隔着夜色对视,警觉而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,谁也没开口。 泠琅没有思考他如何发现的自己,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,他的刀伤竟已好了? 那一刀狠而深,她绝不怀疑它破开血肉的力量,再怎么,也该休养个把月再出来乱窜吧,怎的才十来天就迫不及待来上工。 这杀手归属的组织,也颇残忍了些。 泠琅却想到更残忍的手段,如果她再往那上面来一刀,他怕是无力再回去了…… 人依旧静,风依旧凉,许是感受到了她骤起的杀意,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剑,往胸前一格。 铮然一声响。 泠琅后撤两步,虎口被震得发麻,几乎让她握不住刀柄。 这么短的时间,他怎么反应过来的?他真的、真的很聪明啊—— 泠琅几乎带着惊叹地想着,自己的确很久没碰上如此适手的对手了,这个认知她全身的血瞬间沸腾起来。 适手的对手,可遇不可求的对手,能让她反复品咂意犹未尽的对手,她无比渴望想知晓,他的剑到底有多快。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。 四十九式入海刀——试夜潮。 夜间生潮,天地暗沉,无人能试其深浅,只有静待日升再观察来时痕迹。李如海却说,潮落潮生,自有声音可听闻,有雾气可揣摩,无需等待日出一刻。 刀锋寒锐,震荡的气波划破了廊下悬挂的彩绸。她迫切地想用云水刀,来试他的潮。 他仰身,堪堪避过了这势不可挡的一击。气波划过他鼻尖那一刻,泠琅看见了它高挺笔直的弧度。 一招落空,而试探远未结束,她踩在廊柱上纵身飞跃,在离开的下一刻,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几道剑气伤痕。 他追了上来。 熟悉的剑法,没有任何多余弯折,朴实简洁到了极处,也致命到了极处。剑气与刀风战在一起,刮掠过屋顶瓦片,惊起一屋尖叫。 泠琅恍然不顾,她眼中只有对方剑尖的一点寒芒,它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子都来得冷而亮。 刀与剑的厮杀,炽热与寒凉的博弈,金属摩擦后弹开,转瞬又紧贴在一起,刺啦一声,迸射出点点火星。 泠琅渐渐觉出酣畅意味,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五十招,拆了又接,解了又连。她已经摸出了他的路数,干净狠厉,到现在都没贪过任何一次。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负,她再陡然强攻的时候,他已经的化解已经愈来愈从容了。 这一架难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吗? 泠琅眼神一凛,她看见他身后有一处极其幽深的天井,火光电石之间便做了决定。 斩,劈,他果然无法后撤,只能举剑来挡。她使出一招龙吸水,刀背一敲,将对方的剑勾缠而出。 剑脱力坠落,哐的一声响。 成了!泠琅心中狂喜,接下来—— 却见眼前人反应极快,他当下左手做掌,运气便朝她按来! 泠琅一惊,也用刀背来挡,未曾想对方以牙还牙,在临面时变按为劈,将她脉门扣了个死紧。 他也想让她弃刀! 一阵剧痛传来,她立即作出取舍,手一松,任凭武器啪地撞在石面上,跌落到夜色深处之中。 而她自己,在惊怒之下捏紧拳头,一拳朝他砸了过去。 对方没想到她能挥出这么潦草的一拳,竟躲闪不及,右肩狠狠吃了一记,他发出了一声低沉闷哼,显然是痛极。 她瞅了个准儿,趁他吃痛的间隙使劲一推,继而抬脚便朝他屁股踹去。 那一屁股之仇,此时不报,更待何时! 未曾想他刚好抬眼,下意识就抬臂来挡,泠琅一击不成正待后撤,他却顺势抓住她那只脚,往前面一拉—— 她一个踉跄,狠狠撞进了他怀里,二人失去重心,噼里啪啦地滚在瓦片上,彼此拉扯着,谁也不让谁起来。 场面一度非常滑稽,什么入海刀法,致命剑术,统统无影无踪。他们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,泠琅挣扎着想掐他脖子,他却试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。 混乱间,她的脚踩在他胸口,手在拼了命去扯他面罩,而他死掐住她的腰,把她手腕几乎要捏碎。 还有什么刀者剑客风采可言,泠琅恼恨地想,他们同乡间摔跤的小儿有何区别,更叫人难受的是,她好像是打不赢的那个。 二人始终克制着,除了偶尔的闷哼低喘没有发出一丝声,他身上气味居然挺好闻,有种熟悉的清爽,手臂长而有力,正牢牢地锁住她,叫她动弹不得。 眼看着真的要落下风,泠琅憋足了劲,将腰身一挺,硬生生抬起了膝盖。 男人!怕的不就是这个!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!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扩大,她面罩下的笑容残忍狰狞,而他想必,一定在惊恐中眼睁睁看着毁灭来临吧! 一击落到了实处,她来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,就见对方痛哼一声,立刻放开了桎梏着她的双臂。 泠琅连滚带爬地起身,连忙去寻落入天井中的云水刀,再提着刀上来时,他已经不见了。 只留一屋顶的凌乱瓦片,证明这里曾有一场搏斗,且略有不堪。 她立在屋脊上环视四周,只有夜雾渐深渐浓,别的是一概看不到了。 这一晚,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,梦里都是痛打杀手的愉快场面。 乃至于第二天去见江琮时,脸上也是止不住的、发自内心的和善微笑。 但对方好像心情不怎么好,他脸色有点白,说话也极轻极虚弱,才呆了一会儿,就想打发她走了。 泠琅觉得疑惑,但没有多问,直到转出那间雅致茶室时,才慢慢觉得不对味。 昨夜杀手身上的味道,怎么同这可怜夫君的淡淡兰草气息这般相像呢? 第21章 玉蟾行 泠琅站在美人蕉旁边思索了片刻。 昨夜和黑衣人在房顶上翻云覆雨……不对,是翻来覆去之时,她的确闻到了那个味道,不止一次,十分真切。 她试图用头撞他胸口的时候,她抓握他的手臂想要压制的时候,还有他反剪住她双手,叫她僵在他肩上动不了的时候。 那阵清凉淡爽的兰香,好几次透过厚厚面巾,被她拼命呼吸着的口鼻捕捉。 因为隔了一层物事,又是正处于惊心动魄,她当时无暇细想。直到刚刚在茶室里同倒霉丈夫对坐,才恍然觉察这一点。 泠琅凝望美人蕉宽大油绿的叶片,陷入思量之中。 他们或许用了同一种东西。 她不晓得江琮那种香味从何而来,或许是屋内燃的,或许是衣服上熏的,或许是身上涂的什么药膏之类,总不能是什么自带的体香。 这味道虽然特别,但不至于世上仅此一份罢? 如此,有空倒可以问问这是什么味道,没准儿能透漏点关于那黑衣人的线索。 微风轻拂,日光摇晃,泠琅默然注视廊下跳动的光斑,冷不丁想到了另一种可能。 他方才那般有苦在心口难开的模样,说不定这二人其实…… 这怎么可能! 她摇了摇头,这个想法太荒谬了,江琮的体虚孱弱可是实实在在,并且被她亲自确认过的。 那是二月里,她进入侯府已经数十日,也在江琮榻边念了数十日的经。 每天眼观鼻鼻观心,恭敬念祷,眼光只落在手边经书,不会分给帷帐半分。 但她也会好奇,因为屋内实在太过安静,没有属于病人的沉重呼吸,更没有呓语痛哼。她时常会怀疑,这里面真的躺了个人吗? 隔着一层帐帘,不安分的念头在心中滋长发芽,如一只猫儿每天都在挠,于是—— 那一日,四下无人,一如既往的静寂,风和云都很轻。她终于按捺不住,抬手触到柔软光滑的布帘,而后慢慢拉开—— 她看到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被褥之中,脸上盖了一层薄绢,将面容挡了个严实。 说实话,这个画面是相当渗人的,脸上盖布不是死人的做派吗?纵然胆大包天如她,也是骇了一下,但下一瞬,她便看见被子下露出的一只手。 骨节精致,苍白清瘦,无力地垂着,连腕上青脉都看得一清二楚。 鬼使神差地,她伸出两指,轻轻按在了他脉上。 触感冰凉,如在冰水中浸泡过的玉石,又似没有生命的死体……她一面评判,一面从指间放出一小段真气,从他命门进入,小心地探寻揣摩。 这一探,直叫她咋舌。 这是什么经脉? 可称支离破碎,奄奄一息,不说不若常人,简直不若活人了。 她放出的那段强劲活泼的气,很快就湮灭在他空虚沉重的脉内,如泥沙如海,一点也找寻不见。 也不知这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,无论如何,世子能拖着这副身躯能活到二十,已经算是老天开了眼。 泠琅再输送了几股进去,无一例外,它们一进入他体内,便被虚旷干枯的经脉席卷而尽。 同她生机勃勃,新鲜跃动的气不同,他的身体好像一处干涸了数年的枯萎遗忘之地。 她天资极其优越,又是被刀者亲自培养,气脉早已被锻炼得强劲无比。李如海说她的资质十万人里才能出一个,经过这些年的勤勉练习,这份天资一点也没被浪费掉。 天赋这东西,确实是没办法,泠琅十一岁就学会了李如海二十九岁所创的入海刀法,纵然他唉声叹气后生可畏,那也没办法。 她觉得,作为被上天眷顾之人,还是可以稍微照顾一下倒霉同类的,这几段真气用得十分之慷慨大方。 常年习武之人练成的气,对于常人都会有护体强身的作用,虽然放在世子这具四面漏风的身体上可能效果不大,但她还是给了。 就那么一次,后来她不敢再轻举妄动随便摸世子玉手。但从那日起,她便对这病榻上的倒霉人又多了几分可怜。 如此错乱脆弱的经脉,能好端端活着已是不易,更别提上房打架。 那黑衣人不声不响,但出手俱是狠厉果决,经验与剑术都可称佼佼,能同她李泠琅打得难分难舍之,在道上起码也有两分名号吧! 他把她按在瓦上牢牢钳住的时候,力量大得惊人,差点没让她当场断气。到现在,她衣领之下的皮肤还泛着青紫印痕。 这,岂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江琮能做到? 泠琅不禁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叹了口气,事情扑朔迷离,这段时间太过劳累操心,什么不着边际的想法都冒出来了。 她现在更该想的,是如何在玉蟾山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周厨子,又如何顺利得到想要的信息。 玉蟾山她没去过,公主出游的仪仗排场她也没见识过,夜间有多少防护守卫也是一无所知。想一切顺遂,还需好好准备才行。 当晚一起用饭时,泠琅便假装惴惴地道出心中所想。 “不知后日的赏兰宴,会见到哪些人物……”她咬着唇,怯生生道,“我,我未曾见过那般场合,万一差行错踏,说错了话,该如何是好……” 侯夫人闻言,立即柔声安抚道:“不必担忧,你平日如何,到时候也如何,只需陪在我身侧便好,有什么需要注意,都会同你说。” 泠琅垂着头道:“多谢母亲,儿小户出身,没见过世面,让您操心了。” 这句母亲叫得侯夫人眉开眼笑:“哪儿的话!你这孩子,这般客气作甚!我们侯府的人想怎么说话做事,还需看别人脸色?” “二殿下也是极随和亲切的,你只需好好注意她,旁的人一概不用管。” 泠琅面上温顺微笑,心里却微微一动。 除了公主,其他人不必理会。不愧是泾川侯府,同样的话从夫人世子口中说出,一个风轻云淡,一个理所当然,都是高傲矜贵的世家做派。 毕竟当初为女帝打下江山的功臣们,仅剩的也只有这一家了。戎马半生,封狼居胥,独一无二的信任与尊荣,至今仍刻在光明耀耀的府门上。 难怪世人皆道,西京七侯,泾川而已。 被这种门楣的主人称为“我们”,泠琅半点没有与有荣焉,反而充满了做贼心虚之感。 爹,女儿马上面见帝女,过两天同圣上喝茶也不是不可能,您若在天有灵,觉得我替您挣了面子,便保佑我一路顺遂,早日水落石出罢。 侯夫人又宽慰了她几句,又说那几日的装扮不用操心,会派红桃去帮忙,她只用安心呆着。 “正好子璋也松快了,若喜欢玉蟾山的景致,多游玩几日也无妨,就当散心。” 今晚江琮没来一同用饭,说是没休息好,面色不佳,就不来倒母亲胃口了。 饭前,三冬低眉顺眼地来复述了这番话,倒把侯夫人给气乐。 “倒我胃口不打紧,倒他媳妇儿胃口就不对了,不来是应该的。” 泠琅陪着笑,心里暗想,该怎么拐着弯同他打听身上香气之事? 想来想去,也没得好主意,再晚些回房间的时候,她远远望见那扇支摘窗后面透出的光晕,竟不自觉朝那处走了过去。 绿袖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,根本没有出言提醒走错了的意思。 等泠琅回过神来,她已经站在窗外了,窗内人影依稀,耳边晚风轻轻柔柔,她默了片刻,索性推开了门。 案边,青年抬起头,望着她的眼神有几分惊讶。 “夫人怎突然来了?”他温声问询。 泠琅细细打量他,他面色比白日里稍微和缓了一些,但仍能看出中气不足的模样,眉眼间倦倦恹恹,在灯前有种漂亮的颓然。 “夫君今日不适,我有些担心。”她小声说。 江琮疲惫地笑笑:“无事,休息两天便好。” 他柔声道:“夫人也要好好休息,赏兰宴在即,歇足了才能尽兴。” 泠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,撑着手去瞧他的脸:“说起赏兰,我突然想起,夫君身上一直有种兰草般的香气呢?” 她作势嗅了嗅,赧然道:“极其清爽好闻,我好喜欢。” 江琮轻咳一声,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:“喜欢这味道?” 当然也喜欢你啦,泠琅真想没皮没脸地逗他一句,但只能往肚子里咽。 “这是——”江琮叹气道,“说了也无妨,这是药膏的味道。所谓兰草香,是来自于制成药膏的某种毒蝎……” 泠琅呆了一瞬:“又是吃人血痂那种?” 江琮轻笑着说:“不吃人血痂,是吃兰草长大,所以晒干磨粉后自然也会有香味。” 泠琅恍然道:“这么说,这种药膏应该很难制成,并不寻常?” 江琮闻言,迟疑道:“算是难制,至于寻不寻常——都是送过来的,我亦不太知晓。” 果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。 泠琅看问不出什么,便又关心几句后,起身告辞。 转眼,赴宴之日便到了。 泠琅起了个大早,洗漱过后,红桃突然携着口木箱从天而降,大刀阔斧地帮她上妆梳头。 妆粉,眉黛,口脂,一样样往她脸上招呼。头上钗钿换了又换,耳珰项链也反复搭配,绿袖在一旁叹为观止:“红桃姐姐,你好厉害!” 红桃轻哼一声:“学着点!少夫人每日这般素淡,还不是你不中用。” 绿袖委屈道:“那是少夫人自己喜欢,哪儿能由我做主……” 红桃不满道:“若你有我这般手段,她兴许就不喜欢那样了!” 被当面议论着的泠琅只能苦笑,她头皮被扯得有点疼,僵坐着也十分无聊,只闭眼期盼能快些完工。 渐渐地,耳边侍女叽喳斗嘴的声音小了下去,她也困得不行,止不住地瞌睡。昨夜为了把云水刀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马车底下,费了她好一番功夫,现下还十分倦—— “少夫人,”红桃小声唤她,“弄好了,您看看罢。” 泠琅嘴上道了声辛苦,懒懒地掀开眼皮,看着镜中自己,一时也没吭声。 “红桃,你真的很不错。”半晌,她由衷赞道。 红桃羞涩地说:“是您天生丽质。” 绿袖也喃喃:“少夫人,您好像那画上的仙子……不行,我再去多收拾几件衣裳。” 泠琅笑道:“还要收拾?那几个箱子还不够的?” 绿袖却说:“它们是世子的,您的东西只装了两个。” 泠琅愣住:“他的箱子怎会放到我这里来?” “您不知道么?”绿袖傻傻地说,“玉蟾山别院,您同世子要住一间房呀。” 第22章 图已穷 泠琅的惊愕只维持了片刻。 她很快露出羞涩笑容,将手放在唇边,轻轻啊了一声。 “是吗?”她把视线落在地面上,颇不好意思似的,“没人告诉我呢。” 两位侍女立即心领神会,红桃抢先道:“原是玉蟾山别馆以精致小巧著称,屋室厅堂本来就不多,这次宴会请了不少人过夜,所以您得需与世子同住了。” 泠琅微笑点头,一副温婉顺从、毫无异议的样子。 她的确没什么异议,甚至有两分自得。此番安排有许多漏洞可以钻,没准儿能助她成功避过众人去寻周厨子。 况且,能做此安排,实在是说明她演技的高超之处了罢?全府上下,都相信她对世子情根深种,二人琴瑟和鸣,即使还无夫妻之实,也是对神仙眷侣了。 夫妻之实—— 泠琅心中冷笑,江琮目前应该没那个心思,更没那个能力,若真有什么,大不了点个睡穴,助他好梦安眠便是。 如此,她根本没什么好担忧的,当下便高高兴兴地起身,领着一众丫鬟仆役潇洒往大门去了。 掀开马车帘帐,却见里面已经坐了一个人。 青年一身云白色衣袍,衣摆袖口皆镶了淡金滚边,平日里总是散着的发丝此刻束着,衬得面如冠玉,好似庭下芝兰,雪山玉树。 那双漂亮桃花眼正含笑望于她,他没有开口,却在用眼神邀请她来他身边。 泠琅笑容中的羞赧便又添了几分真实,她总算晓得什么叫秀色可餐,就着世子这张俊脸,真的可以干吃三碗白饭。 她扶着门框,提着裙摆,小心翼翼地迈入车厢之中。 不愧是世子出行,这马车好似是定制的,行动起来极稳极轻,既无摇晃之忧,也无辘辘之扰。车厢内更是软和宽敞,驶在路途之上,同坐在自家厅堂中一般惬意。 惬意到江琮施施然掏出一副茶具,当着她的面沏起茶来。 泠琅叹为观止,世子,即便在路上也要勉力风雅一番吗? 这种话自然不能说,因为茶递到她手中,是芬芳宜人的美妙滋味。她轻抿一口,熟悉的龙井香气立即于口唇中满溢。 吃人嘴短,泠琅诚心诚意道:“今日这茶极妙,似与平时有些不同?” 江琮闻言,手微微一顿:“有所不同?” 泠琅思索道:“多了点清冽之气……像初雨,又像新泉,几乎没有涩滞尘土气息……” 江琮饮了一口,才温声道:“因为今日煮茶之水,是才从翠屏山泉眼收集而来,那口泉每年初夏才会冒出,只有头三天最纯粹干净。” 泠琅心里想,舟车劳顿就为一坛泉水,未免有些那个啊…… 江琮却好似看穿了她心中所想,他轻笑:“能被夫人赞一句极妙,这番劳顿便是值得。” 泠琅只能干笑。 她忽然想到晚上之事,试探道:“晚上我们同住一间,夫君可晓得此事?” 江琮彼时正在饮茶,陡然听了这句话,这一口似乎下咽得极为困难。 他半晌才放下茶盏,视线转到一边:“……晓得。” 这是,害羞了? 怎么比她还不自在? 泠琅一下子觉得很有趣味,她将手撑在下巴上,去瞧他的眼睛:“我今早才得知,夫君什么时候知道的?” 江琮抬起眼看她,又立即看向另一处:“也是今早。” 泠琅哦了一声,弯着眼笑:“我睡相一向不太好,可能要吵到夫君哦。” 江琮默了半晌,才道:“……无妨。” 无妨,哈哈,瞧他这样子!泠琅心里的坏心思简直层出不穷,已经想到了十万句话去逗他,可惜不太好实施。 戏耍老实人,尤其是长得漂亮的老实人,可太有意思了。 她一路上便缠着江琮说话,问他玉蟾山景致如何,有什么好玩的,待会儿会见到哪些人。宛若初次出门游玩的小姑娘,什么都想晓得。 对方十分有耐心,什么问题都一一答来,唯有说到晚上同床共枕一事便绕开话题,或者闭口不言。 到了最后,他竟将手指放在额边,闭着眼无奈叹息。 “夫人别问了……我怎么会知道这个。”他叹气。 见他这副模样,泠琅心里更是痒痒,但终究作罢了。 马车在山林中穿行,隐约可闻路旁溪水小河潺潺之声,甚至还有蝉鸣传来,悠扬清越。 日光摇晃,穿过挂帘洒落在泠琅眼皮上,她肚子里装了不少茶水点心,加上昨夜未休息够,慢慢泛起了困意。 夏天来了,她朦朦胧胧地想,头慢慢垂了下去。鼻尖又嗅闻到熟悉的兰草香,十分好闻,她下意识地,就想更亲近一点。 纵使身边人呼吸陡然凝滞僵硬,她也没丝毫察觉。 夏天来了。 傅蕾也这般想,她最喜爱夏天,可以饮冰,可以纵马,可以戏水钓鱼,更可以邀请一众人来山中同欢共乐。 她提前两天来了玉蟾山,美酒山肴已经尽备,只等着受邀之人姗姗来到,共享山中好景,兰草芬芳。 自从长姐被立为皇太女,这种聚会她办了不知多少,横竖轮不到自己案牍劳形,那便纵情欢乐,也算不负母亲苦心,也不负盛日好景。 客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。 她坐在花厅上首,微笑着招呼陆续进入的来客,乐阳县主、北洛侯世子、常瑶郡主、罗太傅一家…… 花厅逐渐热闹起来,席上不是人中龙凤便是皇亲贵族,用高朋满座来形容一点不为过。男女分列两侧,大家各自谈论着京中趣事,诗文新篇,一时间充斥着笑语声。 傅蕾向来好热闹,当下却没有参与任何一个议论,只含笑饮茶,淡淡凝望着。 右手边的乐阳郡主忽地转过脸来,笑吟吟地问:“殿下,听说今日泾川侯一家会来此,可是真的?” 此语一出,原本语声纷纷的花厅竟静了一瞬。 傅蕾放下茶盏,淡笑着颔首。 气氛立即十分微妙地火热起来,乐阳郡主笑叹道:“上次得见侯夫人,已经是去年的事了,转眼已过了四月有余,心中想念得紧。” “这回岂止能得见侯夫人,”有人轻嗤一声,“你们竟不知,还有个大名鼎鼎之人也会来此地?” 说话的是北洛侯世子,远称不上热的天气,他摇着玉骨扇,好似十分需要清凉。 堂下众人便几番对视,立即想到了那人是谁。 “子璋的确会来。”傅蕾终于出声。 她顿了顿,又添上一句:“还有他新娶的夫人。” 最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,彻底让花厅热闹起来。 泾川侯世子今年初在鬼门关走了一遭,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。后来侯夫人听从素灵真人的建议,找了个八字相符的民女进府冲喜,也有不少人知晓。 人人都以为,这桩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,待世子康复,那女子必定是会被打发走的,可是如今—— 她不仅没离开侯府,甚至还由侯夫人带着来赴公主之宴,这其中的意味,已经不言自明。 话题自然而然便转到了这里,好奇者有之,探询者有之,冷眼旁观者亦有之。 傅蕾又喝了一口茶,偏头去瞧外面的日头,暗忖侯府车马怎么还未至。 一位侍女匆匆步入,行至她身侧,附耳说了句什么。 傅蕾立即道:“请他们进来。” 这句话音量不小,众人立即会意,皆按下话头,齐刷刷往门口望去—— 一位身形高挑,面容冷肃的妇人身影出现在了门边。头戴珠翠,耳着龙眼大的东珠,身上是深碧色锦绣绸缎。 一双凤目不怒自威,气度绝非寻常京中贵妇可比。那便是泾川侯夫人黄皖了,这副冷傲风度,是军营中历练而来。 众人的目光,却在探寻着她身后,正缓慢行来的一双人—— 待二人出现在厅堂中,四下气息皆是一滞。 虽早已听过画鬼沈七口中的病鹤之名,但如今亲眼得见,才晓得形容得毫无夸张,这般既颓而美的风流态,实在是世间少有。 长眉入鬓,双目深俊,眉心一点红痕。眉眼间有些许病态,但同周身的矜贵从容有了奇异和谐,青年缓步走来,素白衣袍轻晃,如凡尘中落下一片轻云。 端的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。 而搀扶着他的那个女子—— 一双剪水妙目,眼尾微微上挑,显现出明媚来。一身绛色衣裙,显得肤色更白,青丝更乌,红唇似夏日樱桃般楚楚可人。 一个清俊卓然,一个明媚美丽,光是看着他们相携着走来,便恍然觉得神仙眷侣不过如此了。 女子行止款款,不见慌乱,头上朱钗未颤动过分毫。她目不斜视地行到正中,对着上首的二公主盈盈下拜。 “妾身拜见二殿下。”声嗓轻柔,如黄莺吟唱,是标准的官话。 若不是事先知晓,谁能看出这不过是个出身滁州的民女? 咳咳,其实京中还有传言,说世子夫人虽出身寒门,但相貌风度俱是极佳,世子方醒,就被迷得魂不守舍,铁了心要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。 此前以为传言荒谬,不足为信,如今看来倒是有两分真实,瞧他二人紧扣着的十指,各自落座后含情脉脉的对视,以及对视后的默契微笑—— 哼,新婚夫妻,难怪如此。 八卦探究之心,人人皆有,身居高位者其实更甚。众人纷纷瞧着,目光都舍不得移开。 见了礼,落了座,视线依旧时不时往这边落。 泠琅眼观鼻鼻观心,嘴角浅笑着的弧度就未改变过,铆足了劲不漏一丝怯。 身边的侯夫人倒是自然许多,一来就同公主郡主高声谈笑,妙语连珠,如鱼得水一般交际起来,俨然变成了自己的场。 那公主,确实是个好亲近的,说话温声细语,没有问些刁钻问题,望着她的眼神也只有好奇……咳,可能还有两分惊艳。 不像旁人,直勾勾地好似要把她盯出一个洞。 泠琅抬手,轻轻捏起玉杯,每个指尖都落得恰到好处,接着微微低头,啜饮一口,视线假装随意地扫过对面—— 那个摇着折扇的青年,有事没事就盯着她,目光十分不善。他是谁来着?北洛侯世子?如此凉快舒适的时候还摇扇,当世子的都喜欢这般惺惺作态么。 泠琅不晓得对方的恶意从何而来,更没有打入京中贵族交际圈的兴致,当下任务,不过乖巧地当个任人观看的摆件而已。 这个任务,还是比想象中劳累许多。 身躯紧绷着,心绪也不敢丝毫松懈,四面八方都是视线,连吃个肉丸都不敢把嘴张得太圆。 和这群人打交道,真不如和那黑衣杀手斗殴撕扯,后者虽然也累,但至少爽快。 在满座笑语,满案珍馐中,她竟然怀念起那个男人来。也不晓得那一击最后如何,若是他因此不举,还真是抱歉了—— 煎熬着,午席终于结束。 二公主起身,对下首朗声道:“各位回房休息,或是于山中赏玩,皆自在尽兴便好。莫忘了今夜子时,于此处观赏夜兰,这可是专程从西域寻来的宝贝,天上地下,仅此一株。” 泠琅随着众人起身拜谢,心中却微微一动。 午后可自行安排?那真是再好不过,据她所知,江琮饭后势必要睡觉歇息的,不正是她鬼鬼祟祟的好时候? 面上挂着柔婉笑意,心中却全是为非作歹的念头。宴散,她极其自然地靠到江琮身边,牵住了他的手。 是要扶他一同回房的意思。 俊美青年低头看她,目光中尽是柔和。 “可觉劳累?”他在她耳边轻声。 泠琅觉得耳朵有些痒,她仰着脸同他对视,悄悄说:“还好。” 江琮低笑:“可夫人吃得很少。” 这都被发现了? 泠琅暗暗吃惊,在那等高压环境中,即使一桌佳肴,她也没什么胃口。 而他好像也是这般,落座之后便神色冷淡,除了同公主和颜悦色了几句,旁人几番试探搭讪都没怎么搭理。 于是她说:“夫君不也是么?” 江琮叹道:“不习惯这儿的东西,还不若夫人煮的甜羹味美。” 泠琅听了,心里喜滋滋的,虽然这甜羹跟她半点关系没有,但绿袖被肯定,她与有荣焉。 玉蟾山风景确实好,这处别馆修建得更是极妙。 一道素白飞瀑挂在山崖,崖边陡峭山势之上便是别馆。楼阁屋室之间排列得错落有致,与山林几乎融为一体,浑然天成,有瀑流相伴,更有山林相佐。 席上听人说,若是天气晴好,东侧的窗户还能看见水流之上的瑰丽虹桥。 巧得很,今日二人被分配的居室便是挨着东边的。 侯夫人同其他几位贵妇寻了个地方玩玉牌去了,曲折回廊之内,只有泠琅伴着江琮慢慢地走,时不时停下观看水涧,或者轻嗅山间草木气息。 恍然间,真的有种年轻夫妻出门游山玩水之感。 泠琅就想到,当初她曾说过什么“届时携手同游”来着。现在果真同游了,手也是携着的。 “待会儿想做什么?”冷不丁地,江琮问起。 泠琅立即说:“想在山上转转,之前在马车上睡足了,现下并不困。” 她觉得这个理由十分正当且自然,但对方听了,竟然抿了抿唇,颇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脸。 咦?她说错什么了吗? 泠琅无暇细想,因为他们已经走回客房,这是一间临着溪瀑的精巧小室,窗上挂了竹帘,榻边熏着淡香,十分雅致。 且如她所料,只得一张床榻。 二人将将站定,已经消失许久的三冬忽得现身发言:“小的伺候世子更衣。” 泠琅求之不得,立即让到一边,眼睛一瞥,看到绿袖也鬼鬼祟祟地冒出了头。这俩神出鬼没的原因,她一想便知,也懒得说破了。 待江琮睡下,她重新站在飘着水雾的廊道中,已经又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。 是时候干点正事了。 泠琅顺着行廊,慢慢往回走,宴席上她已经观察过菜肴送来的方位,厨房,似乎是在整栋楼阁的最南边。 虽现在午膳已过,但众厨中必定还需忙碌晚上的宴席,她现在去那边寻找,是刚刚好。 一路上,泠琅没有特意躲避,途径了好几次巡逻的卫士,也碰见几个年轻贵女,对方邀请她一同去溪边钓鱼,她却抱歉地拒绝了。 “我想去厨房,为夫君煮甜羹……”她羞涩道,“午后都会这样,已成习惯。” 几个贵女露出了然神色,皆掩着嘴窃笑起来。 “夫人同世子感情真好,”常瑶郡主道,“方才我就觉得你们甚是般配。” 泠琅赧然微笑,心里却暗叹自己这个借口找得太妙。 耽误了一点时间,她终于打听到厨房位置,堂而皇之地站在其门口。 为首的厨娘听说来意,十分热情地将她领到一处炉灶前:“食材样样都有,您若需要帮忙,尽管唤人便是。” 泠琅自然需要帮忙,她目光在众人中巡视一圈,终于落在一个灰扑干瘦的身影之上。 说实话,从进门开始,她就在注意那个人。 并不是什么出众的样貌,也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技巧,她的本能让她一眼就注意到了他。 他站在一口大锅跟前,正在往里添加切碎的松茸,极其平凡普通的流程。但泠琅觉得,他的姿势好像不是在加食材,而是在往里投入矿物铁块。 他斩断牛骨的时候,手中高举的厨刀更似铁锤;他翻搅浓汤的时候,却像在熬制一锅铜汁。 泠琅看见过相似的场景,他的动作让她想到一个人。 一个死在她刀下,但不是死在她手中的人。 她噙着微笑,靠近那个灰衣厨子,请求对方帮忙,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,一声不吭地走到她指着的那个灶前。 他帮她放了些磨碎后的豆粒,又看了看火候。泠琅默默地观察,又同他主动攀谈,得知了他姓周。 这人就是她要找的人,她微笑着在一边观看,心却逐渐跳得快起来。姓周,脾气古怪,从前在侯府中做事,后来去了公主府,同一坛奇怪的酒有关联。 是他,绝对是他,可是眼下,该如何问出想得知的信息? 另一处清净雅室之中,江琮缓缓睁开了眼。 “你再说一遍。”他声音有些哑,带着刚醒时的低沉。 “小的今早在春华门外看到了那个潜逃之人,没费什么力气就捉住了他,他很激动,说明明已经放过,为何出尔反尔——” “接着说。” “他,他说京城分舵的人已经找过他,许诺放他离开,还说那人身份是,是——” 青年轻轻接过这句话:“是泾川侯世子夫人?” “他一口咬定,言之凿凿,说对方让他想办法使一个姓周的厨子来玉蟾山。” “他还说了多少,他们见过几次面?” “两次,分别是初四下午和初六二更。” 江琮听了这两个时间点,久久没有应声。 九夏道:“这人一派胡言,或许是因为醉春楼之事恼怒,想嫁祸少夫人。” 片刻后,江琮道:“事情已经知晓,把人看住了,待我回去亲自审问。” 顿了顿,他又说:“别的,就不必声张。” 九夏闻言,低着头退了出去,身影从窗边一闪而过,竟生生从悬崖上飞身而下,转瞬消失在别馆视野之中。 斥候密探,本该有如此身手。 榻上的青年淡淡收回视线,帐帘中阴影落在他侧脸,显现出阴郁冷意。 初四下午,她带着人去逛玉楼。初六二更,他被跟踪,而后同那黑衣人在白鹭楼上打了一架。 那一架的滋味,他现在都还在领受着,迟迟没有消退。 他一个众所周知的病人,暗中都能提得动剑,那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其实会飞檐走壁,也不是多离奇的事。 红尘离奇,世间莫测,他从来都是怀着十分的警惕在行走。 没有轻视自大的时刻,从前不会有,以后更不会有。 同一时刻,泠琅也在和他想同样的话。 她站在马车边,手中是刚从车底摸出来的云水刀,而那个颓丧古怪的厨子立在她对面。 他们谁也没说话,只有山风从脚边掠过。 从云水刀出现的第一刻开始,对方的视线就胶着在上面,他一动不动,宛若入定一般凝望这把刀。 泠琅也很熟悉这个眼神,痴迷的,自得的,又有些怀念的眼神。 “为什么找上我?”厨子的声音很嘶哑,好像也被火灼烧过。 泠琅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她自说自话:“这把刀的主人死了。” 厨子冷笑:“它既然在你手里,自然说明它原先的主人死了。” 泠琅轻声说:“锻造它的人也死了,我亲眼看到的。” 这句话成功让厨子沉默了更久。 “你很会用火和铁,一个锻造惯了的人,在厨房中自然也能得心应手,”泠琅由衷道,“你很厉害。” 厨子没有接这句恭维,他问: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 泠琅一直在等这句话:“我找到他的时候,他已经几乎断气——我用这把刀结果了他。” 厨子竟然露出了一丝笑容,虽然它稍纵即逝,但被泠琅看了个分明。 “这很好,”他说,“他会满足与这种死法,死在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之下。” 泠琅柔声道:“他让我来找你,因为你知道我想打听的东西——你知不知道一把会消失的匕首?” 这是谎言,因为这些线索是她自己寻来,但她依旧不疾不徐地说:“刀柄用玉石做成,刻了花纹,像云朵或是水波。” 她一边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,一边说出了最关键的信息:“它是春秋谈,而春秋谈在你手里。” “是曾经在我手里,”厨子平静地说,“但现在已经没有了,最后一滴春秋谈都没有了。” 他望着连绵起伏的碧波绿涛:“很久以前,大概有二十多年了,有人问我一个问题,有没有一种武器,锋利无比,削铁如泥,且只能在夜间使用?” “我想了三年,终于有了办法,我寻到一种来自云南的夜间蛊虫,一公一母,晒干后磨成粉。公的加入铁矿中锻造,母的用来酿酒。” “这对虫子在活着的时候便会互相吞噬消耗,死后更是这般……把酒液涂到匕首上,可令其带有剧毒,但若一碰见日光,就会融化瓦解。” “这是一把致命的杀器,且只能在夜间出没。它在制造之初,便注定归属于穷凶极恶,没有后路之人。” 泠琅轻声问:“是谁委托你?” 厨子又笑了一下,他痛快地说:“不知道。” “不知道?” “有那么一个地方,让你杀人就必须杀人,让你逃离就必须立即逃离。你不知道谁在命令你,更不知道这些命令有什么意义,但唯一可确定的是,如果不照做,将会非常痛苦。” 泠琅看着她:“青云会。” 这是陈述的语气。 厨子没有说话,也没有否认。 这一切,真是过分奇诡了。 泠琅默然地想,跟之前那个青云会的最下等的喽啰不同,眼前这个人曾经是和铸师齐名的绝顶工匠。 他们曾经是师兄弟,是好友知己,更是互相比拼相争的对手。后来,一个逍遥世外,醉心铸剑;一个隐姓埋名,不知所踪。 如今,逍遥世外的最终被仇敌找到并杀死,而隐姓埋名的竟然早就投身最恶最强大的组织,并且成功脱离而出,真正大隐于尘世烟火中。 她从未想过,李如海的死亡竟然和青云会有如此密不可分的联系。 “你这么干脆地说出秘密,就不怕我对你不利?”泠琅问。 厨子望着远处的天,风卷过他鬓边白发,他其实已经很老了。 “你既然是刀者的女儿,自然同其他人不同。” 这句话使泠琅微笑起来,刀者的名声真的很好,好到他死去这么多年,都有人愿意无条件地相信与他亲近之人。 “你说得对,”她轻声说,“我今晚还来寻你,有些话现在来不及说。” 厨子点点头,而后转身,从山道慢慢走回去。 泠琅看着他的背影,他如此利落地将后背留给一个拿着刀的人,她自然不能辜负这份信任。 他说得对,她是刀者的女儿,刀者该有的慈悲怜悯,她也应该要有。 即便是来自于伪装与模仿,也应该有。 泠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才往回走,回去的路上没忘记从厨房带走昏睡的绿袖和熬得恰好的甜羹。 再推开那扇简朴木门时,里面的青年已经醒了。 “夫人,”他站在窗边,回头微笑,“去哪儿了?” “为夫君煮了羹汤,”泠琅说,“今日发挥得不错,味道极其好。” “是吗?”江琮轻笑,仍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模样。 泠琅端起那碗羹,送到他手边,对方接过的时候,手掌蹭到了她指尖。 她忽然觉得有点怪异。 碗递给他之后,她又回过头去寻巾帕,不料刚转身,就听到窗边一声清脆瓷响。 江琮一脸歉意地看着她,而他脚边,流淌了一地的粘稠汤液。 “手滑,”他颇有些难过地说,“夫人的好意,今日是无福消受了。” 于是,这份怪异之感便更浓重了。 泠琅隐隐觉得,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。正如丛林中的捕食者对危险有天然的直觉,她很依赖自己莫名而生的判断,并借此躲过数次杀机。 她上前察看他手指,见指尖有一道浅浅红痕,忙自责道:“都怪我,应该放于桌上的。” 江琮摇摇头,示意不必挂心:“柜子里有涂外伤的药膏,夫人能帮我拿一下吗?” 泠琅自然开柜去拿,她毫不费力地寻到那个精巧瓷瓶,正要起身关柜门的时候,却生生停住了动作。 她弯着腰,弓着背,保持着一个翻找的姿势,甚至手上还在弄出声音。但她的头,却悄悄地、极为缓慢地转了过去。 透过柜门夹缝,她看到窗边的青年正看着自己这边。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眼神,冷而淡,锋利极了,像剑刃,又像寒星。 在她无法看见的时刻,他用这种目光看着自己,这是什么意思? 在这种怪异之感攀至顶峰之时,她将瓷瓶递给他,他含笑接过。接着那只原本稳稳握在手中的瓷器,如游鱼一般于二人指间脱落。 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,泠琅手腕一翻,瞬间便轻巧地捞住了它。 江琮再次拿过瓷瓶,他温声说:“多谢夫人。” 这句话几乎叫她毛骨悚然。 不安持续了很久,即使后来对方再没什么异状,她仍是如履薄冰。直到用完晚宴,众人聚在花厅中,开始等待这盆传说中的夜兰盛放。 这项活动江琮没有参与,他说身体抱恙,不宜熬夜,自行回去休息了。 不宜熬夜?以往在池边上撞见他,他不是很精神的吗? 夜兰迟迟未开,众人聊得却欢快,泠琅起身,以如厕为由,偷偷从这份愉快气氛中溜走。走尽长廊,穿过林道,云水刀背在身后,她去之前约定的地方等厨子。 却什么也没等来。 于是她去问白日里说过话的厨娘,厨娘也很纳闷:“下午出去了一趟,就再没回来了,晚宴少了个人,还真叫我们忙活了一顿……” 这是出事了。 难道青云会的人这么快就发现了?藏了这么多年,偏偏今天就发现他,捉回去灭口了? 不对啊,不对啊。 今夜月色惨淡,四处漆黑,掩盖了她的行踪。泠琅穿的还是白日里的绛色裙装,并不算好走动,但她当下无法,提着裙子便往南楼飞掠而去。 南楼是公主府众仆役的住处,如果能在那里寻到,一切便如往常—— 她停下脚步。 南楼围墙之上,她看见了一个人。 他站在高墙上,一身墨色融在寂夜里几乎难以分辨,宽肩长腿,腰身线条劲瘦而流畅。 泠琅想,她应该知道这是谁,他手中长剑的滋味她现在还经常怀念。 他听到脚步声,背对着月色,转过身来,低垂着头看她。 没有面罩和兜帽,那张脸静静地看着她,眼神中的凛冽杀气,比下午时更甚,更毫不遮掩。 泠琅踉跄了一步。 “夫君,”她捂着胸口,娇娇弱弱地唤,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见你不在房中便四处寻,我好害怕……” 墙上的人笑了一下,他用她熟悉的温柔声调回应,但表情同温柔二字毫不沾边。 “夫人,不妨先藏好身后刀,再来说这些。” 第23章 匕乍见 泠琅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,她身后是深林树影,只需一点距离,就能将身体藏在阴影之中。 江琮在五步远的高墙上垂眸看她,脸上没什么表情,惊讶,愤怒,质问,什么都没有。 他就那么淡淡地把她瞧着,手中剑也随便垂着,泠琅看见那上面有一点血。 墙里面就是公主府众仆役休息的屋室,如今一片静寂,没有半丝声。楼宇在暗夜中的轮廓好似沉默的兽,她知道即便那在咫尺之外,已经很难再进入。 二人隔着色对视,几步之距,似乎连轻风都逐渐凝滞。 泠琅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。 厨子还活着吗? 至于身份败露与否,夫妻反目与否,其实并不是太重要。她来到侯府,为的只是打听匕首下落,如今目的几乎要达成,其他后果,她真的不太在乎。 完美收场当然最好,倘若事情不得不闹得难看…… 那便难看罢。 她不是刀者,没有慈悲心肠与温和态度,她狡诈善骗,满口谎言。即使心中有恻隐与不忍,在面对取舍抉择时,也能毫不费力地抛开。 对于自己这点,她一直都有清晰的判断。 暗色中,泠琅缓慢地弓起了脊背,手摸到刀柄,冰凉得十分亲切。 “夫君,”她柔声说,“你在说什么?” 她用另一只手朝他勾了勾:“我好像听不大懂……不如过来这里聊?” 江琮的声音没什么温度:“夫人还要装到几时?” 夜风拂过他额前散落的发,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如染了霜冻,此时只剩寒凉。 “瞒了那么久,”他轻声说,“胆子真够大的。” 泠琅微笑道:“你胆子也不小,站这么高,是生怕别人看不见?” 江琮柔声道:“除了夫人,谁会在这个时候来这里。” 泠琅露出羞涩表情:“夫君专程来候着,是担忧我怕黑不识路?我好欢喜。” “此地天黑路滑,夫人还是少碰那等锋利之物,”江琮笑了一下,“免得伤了自个儿。” 泠琅做不解状:“什么锋利之物?” 她反手抽出云水刀,哗啦一声响,刀背映着稀薄月色,竟闪过比新雪还亮堂的色泽。 “是这个吗?”她握着刀柄晃荡,如小儿在笨拙地摆弄新玩具,“我不认识此物,也不怎么会用呢。” 江琮温声道:“是吗?那为夫帮忙拿着,免得划伤夫人手。” 泠琅眨眨眼,顺从地递出,刀面斜斜颤颤,映出墙上人晦暗不明的眉眼。 “好呀。”她娇滴滴地说。 江琮顿了顿,而后从围墙上跳了下来。 一步,两步,他背对着月色慢慢走来,剑尖仍垂在右手,好像没有提动它的兴致。 泠琅保持微笑凝望他,伸出的手亦停留在空中,刀背一摇一晃,好像快要拿不住似的。 他停下来,在她三尺之外。 夜里的山风轻而缓,夜里的山林深而静,他们在阴暗中相对而立,噙着笑意温柔对视,若忽略各自手中物,好似一对相约夜奔的有情人。 “是把好刀,”青年低声赞叹,“这滋味可叫我好受。” 他竟然好似毫不设防地伸出手指,缓缓往光滑刀背上按去。 泠琅一动不动,她看着他苍□□致的指尖,它属于一个病人,一个经脉寸断、气血空乏、本该呆在榻上奄奄一息的病人。 它应该同药石汤剂相伴,而不是在这里,挑衅她的耐心。 她看着他的手,而他却在看她双眼,在月色与晦暗之间,仿佛交锋前最后的对峙。 越来越近。 泠琅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 就在指尖触到刀面的一瞬,刀身猛弹起来,几乎震痛了她的手腕。 握着刀的手猛然一翻,锋锐划破最后一丝平静。铮然一声响,方才亲密相对的二人已经远远分开。 泠琅喘着气,她看见片刻前站立的地面上已经多了几道深深印痕。 真不错,挺会装,你那破烂经脉到底怎么回事? 有无数个问题想问,但当下任何一个都无暇出口,因为对方的剑尖终于指向她。 金属的嗡鸣,此时胜过万千语言。 刀与剑,彻底战在一起。 云水刀能被铸师念念不忘是有原因的,譬如此刻,刀影在翻涌,如云絮,如水波。能够缠绕,亦能绞杀,它是慈悲美丽的杀器,被冠以过于禅意的名。 刀光在少女的手中陡然绽开,照亮了这处人迹罕至的密林。 连绵刀意中,那柄剑如同洪波中的石柱,破开每一道流淌而来的水流,锐利而沉默。 树枝因为无法承受人的重量而摇晃,泠琅纵身而上,短暂停留后又高高跃起。下一刻,那根枝条被生生切下。 哗啦一阵响,叶片树枝摩擦着从空中坠落,隔着层层嫩叶,泠琅跃在空中,看见地面上那道饱含杀意的眼神。 挥斩! 刀锋挥出残影,致命的杀招藏匿在叶片后席卷而来,周围树影被翻卷着,沙沙作响。 青年没有躲避,那柄简洁干净到极致的剑轻轻一格,剑尖挑破这片刀气,如挑落灯上星火。 气波震动而开,绛色裙摆于风中漫飞。 泠琅落回地面,她轻喘着气,目光牢牢锁定几步开外的对手。 他的气息同样不平稳,耳边发丝被她削断了一截,此时垂落在眉边。他紧绷着,像一把渴血的弓。 熟悉的简洁狠厉,挑或切,不留任何余地或退路,同前两次交手一模一样,甚至更加果断无情。 毕竟已经有了经验,她摸清了他,他也早就知道她的手段。 很有趣味,但这样的纠缠试探注定需要很久,她迫切想知道厨子的下落,而不是在这里夜半切磋。 血脉已经被烧灼得滚烫,她能感受到每一次呼吸都在渴望,每一寸血的流动都充斥着战意,它们在催促与低语。 斩断他的手,让他提不动剑,让他跪在刀尖前说出所有话。 让他成为你最值得纪念的败者。 风和夜色中,她的杀意在蠢动。 她相信他也是一样。 泠琅缓缓将左手覆在了刀柄上,她看着树影中的青年,对方的眼睛冷静寒凉,但她能看透那下面正翻滚着的炽热。 他沉静冷漠地同她对视,像一尊不会消融的冰川。 双手持刀,聚气为掌,入海刀法四十九,灼岩波。 如果你曾见过海底火山震动喷发的景致,便会知道这一招有多么巧妙。 重重浪波之下,潜藏着的是令人难以想象的致命高温,滚烫与冰凉分庭抗礼,最终全部融化与流淌而出的赤红岩浆上。 将杀意燃烧至最炽烈,连刀柄都变得滚烫,气流在胸腔中鼓动,最后从鼻尖涌出时,都带上不可思议的热。 美妙的,致命的热浪,此时汇聚在她刀锋。 让它去斩破一切! 下一刻,绛色身影出现在青年面前,连同着那席天卷地的沸腾杀意,她于这片狂乱刀影中,给出了完美到令人叹息的一击。 锋锐无匹,它在斩过来的那瞬间,江琮仿佛看见呼啸着的热潮。 她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。 这个狡猾的、虚伪的、叫人咬牙切齿的女人,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手段,还有多少漂亮凶狠的杀招。 她挥刀的样子,跟平日里对他微笑的样子,二者之间的差异,怎会大到让他现在都还在回味。 他后撤一步,抬臂,用同样双手持剑的姿势,挥出一道亮白剑光。 如冰凝结,似雪降落,带着沉沉寒意,这道剑气利得像寒洞中塑成百年的冰棱。 他用这一道寒锐,去迎她漫天而来的炽烈。 气浪震荡,周边所有树影齐齐摇晃作响,夜鸦振翅飞出,草虫瑟瑟躲避。 冰与火的交锋,冷寂与火热的对抗,一个极致和另一个极致相遇,注定不会风平浪静。 一滴血从谁的唇角滴落。 泠琅慢慢地笑了,她的发髻已经散乱,钗和钿也不知道落入哪个草丛。 她的衣摆被划破了不止一处,每次呼吸都在引发胸口的灼痛,虎口因为刀柄的震荡在渗血,而后背有一处更大更深刻的伤口。 但这一切无关紧要,因为鲜血正在从对方嘴角蜿蜒而出,所以当下所有的伤痛不适都成了愉悦。 青年的脸色比此刻冷月还白,他低喘着,半跪在地上,用剑支撑着身体,才没有倒下。 他好像已经摇摇欲坠,至少在她走过去的时候,已经没有力气再提起剑反击。 泠琅走到他面前,慢慢弯下腰,伸出手。 她的指尖在颤抖,还残留着方才那一击未退的热度。她用力擦下他唇边血液,借着月色看了一眼。 而后,轻轻将它抹在他眉心红痣上。 “这样才对,”她轻笑着赞叹,“你已经很不错了。” “能让我做到这一步,已经算不错,这招我没用过几次,”她继续说,“但见过它的人全都死了,而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。” “所以你很不错。” 她连说了三个不错,居高临下地赞美,宛若捕食者在褒奖猎物生前最后一次挣扎。 傲慢得过分了。 她看着青年的脸,他在喘息,那道暗色血迹显现出破败般的美丽,漂亮的眼似乎开始涣散。 其实她很喜欢这张脸,他长得很合她心意,可惜,可惜。 泠琅捏住他的下巴,强迫他保持清醒地看着自己。 “那个厨子在哪里?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说话。” “……在西侧楼最底下的暗室。” 他的声音很轻,是虚脱后的彻底无力。 “你没杀他?” “没有。” 这样就够了,泠琅默了一下,她要找的人还在,她现在只需要去问个清楚,然后彻底离开。 至于身后会发生什么,那完全不关她的事。 但她还是多问了一句。 “你到底是干嘛的?” 江琮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,他眼睫很长,这样做有种迷茫脆弱的美感。 他好像没听懂。 泠琅又问了一遍:“你到底是谁?” 他半阖着眼,似乎在努力分辨她话中意味,片刻后,嘴唇微张,说了句什么。 泠琅没听清,这声音太轻,他貌似连说清楚话的力量都消散了。 于是她再次低下头,贴近他,十分耐心地等他重复一遍。 凑近江琮的时候,她又隐约闻到那个味道。浅淡、清冽,像沾染着晨露的兰草。 忽然地,她便想起自己曾经怀疑过这个味道,原来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预判,她的直觉果然一向准确。 耳边是青年沉重而费力的呼吸声,他说了几个字,破碎支离,依然难懂。 泠琅垂下眼,正要直起身结束这番无意义的交流,忽然,她僵住了。 一个东西抵在她背后。 与此同时,青年的声音冷冷响起。 “把刀扔了。” 字字清楚,毫无方才的艰难晦涩。 泠琅眨眨眼,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,她被他演了。 她被一个挨了记灼岩波、看上去半死不活的男人演了。 她明明知道他演技有多高超,扮病秧子有多惟妙惟肖,但还是因为自负和傲慢,以为他定会为灼岩波奄奄一息,她再次被他狠狠地骗了。 “扔刀。” 这声催促更加简洁利落,同时,背后那样事物再次抵进了一寸,已经刺破她的皮肤。 泠琅咬着牙,手一扬,云水刀被她扔在草丛中,划过叶片发出窸窣声响。 江琮仍然保持着这个姿势,右手放在她后腰,像一个亲密无间的温柔拥抱。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,就贴在她耳边:“夫人,怎得这般天真?” 天真,泠琅无法忍受这个评价,但她一声不吭。 江琮低低道:“你方才那招凶得很,我这样这个样子,你半点没有怀疑,是很相信自己的手段罢?” “我很喜欢你的刀法,谁教你的?嗯?”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耳侧,好似情人间低低絮语。 青年温声催促:“不说话,是想让我更深一点吗?” 在他这句话成真之前,泠琅终于撑不住,她张开嘴,惶然道:“是,是——” 江琮耐心极了:“是?” “是你姑奶奶!” 泠琅张开嘴,狠狠朝他耳朵咬去! 对方反应极快,当下侧过头,躲开了这毫无章法的一击。泠琅看准机会,反手夺下抵在自己身后的剑刃,手握着锋面,瞬间便流出血。 江琮立即翻身来抢,他那边是剑柄,而她只有尖利剑身,十分吃亏。泠琅咬着牙,在他伸手之前,忍着剧痛将剑抛向树丛,又是哗啦一阵响。 痛,太痛了。 背后的两处伤口,胸口因为过力而无法平复的撕裂感,以及正在汨汨流血的右手掌心。 泠琅几乎要将牙咬碎,她飞扑出去,抓住了正欲捡剑的江琮的脚腕,对方一个踉跄不支,直接翻滚在了草面上。 好,好得很,扯一下就倒了,明明自己都没力,还来诓骗她! 泠琅瞪着眼,厉鬼一般手脚并用,匍匐上前,而他也翻身过来压住她,二人重现当初在白鹭楼的不堪场景,在草丛中翻滚起来。 “骗子!骗子!”她伸出手,想掐他脖子,但被对方的长臂挡在两寸之外,只能把手中鲜血胡乱蹭在他胸口。 江琮低喘着,显然已经应付不了这种泼皮行径:“我是骗子,那你是什么?你把侯府骗了个转……” “我可没骗自己亲妈!”泠琅去咬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,“你这个人,连亲妈都骗,侯夫人每天伤心流泪,以为自己儿子马上活不成,谁知道他多健康……” 江琮咬牙冷笑:“你就没骗她?什么教书先生,投奔亲人,可真像啊……” 泠琅也费力发出类似于冷笑的声音:“你好意思说我?什么半夜睡不着,亏心事做多了当然睡不着,也不晓得出去干了些什么腌臜事!” 江琮终于捉到泠琅的手,他用尽全身力气,将她双手困在她头顶。 “腌臜事?”他逼视她,“那你在外面又是为何?北坡密林是你能随便去的么?” 泠琅被迫着同他对视,她仰着头不屑地说:“我想去就去,怎么,怕我发现里面关着的女帝宝贝是你本人吗?” 江琮愣了一瞬,显然没听懂这句话:“你在胡言乱语些……” 下一刻,他眼疾手快地按住泠琅的腿。 “想干什么?”他用一只腿压住她下身,让她彻底动弹不得。 “同样的伎俩还想用几次?你只会这个?” 泠琅呸了一声:“你还不是只会踹人屁股!” 江琮闭了闭眼:“我几时踹过你屁股?” “装什么,哼,世子名字里有姜有葱,却偏偏只会装蒜呢。” “伶牙俐齿。”江琮将她双手按得更紧了些。 他顿了顿,视线移到她手腕上。 “你在摸什么?”他哑声说。 “摸你的脉,”泠琅咬着唇,不敢置信道,“还是这般破碎,你到底是如何——” “还是?”江琮垂下头,声音轻了下去。 “哼,告诉你也无妨,你躺床上半死不活的时候,我查探过你的气脉,还送了两段自己的真气,当然,你这般狠辣无情之人是不会回报好意的——” 无人回应。 身上压着的躯体渐渐沉重,泠琅意识到了什么,她挣扎着推他:“喂?” 月光下,青年的面色苍白到可怕,他费力地咳喘,已经再没有余力去压迫她。 泠琅简直喜上眉梢,她哆哆嗦嗦地爬起来,迈开酸软无力的腿,颤巍巍去林下找刀。 也不管身后人如何,她几乎趴伏在地上寻找,终于拿到了云水刀,待再次直起身时,又是一阵头晕目眩。 一手撑着树干,她艰难地吐息平复,眼皮一掀,看见青年也坐靠在某棵树下,一副快厥过去的样子。 这下真的谁也奈何不了谁了。 “哼,我,我网开一面,饶你一命,”泠琅说,“江湖漫漫,后会有期。” 说完,她蹒跚着步子,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试图离开这片树林。 离开了很久,也没完全离开,眼前一阵黑一阵白,她几乎要一头撞到树干上。 酷烈的杀招,是不能那么轻易使唤的,李如海一直告诫她尽量少用,但她从来不听。 闷喘着,晕眩着,泠琅听见身后有人在问。 “你要去哪里?” 她翻了个白眼:“你管我去哪里。” 江琮咳嗽了两声:“我知道你要去找周厨子,他并不在我此前说的地方,就算他在——” 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凭你如今这样,能顺利寻到,又平安离开吗?” 他露出一个非常虚弱的笑:“你走不出去的,有人到处在找我。” 泠琅说:“那我现在就杀了你,总好过黄泉路上一个人。” “何必下黄泉呢,夫人,留着点力气罢,”江琮微笑道,“我有两全的法子,你想不想听?” “你说话就跟放屁一样,别以为我还会信——” “我知道你在找什么,”青年轻声说,“刀者的死,也同春秋谈有关,是吗?” 泠琅气喘吁吁,她转过头,恶狠狠地看他。 江琮假装没看到这道视线:“我们是可以合作的,因为你想知道的事,我也想知道。” 泠琅哦了一声:“我有什么好处?” “我能帮你,这不就是最大的好处?” “瞧瞧这口气,”泠琅讥笑着说,“你能帮我的,我自己难道完不成?” “可是我若不帮你,就会想尽办法杀掉你,”青年淡声道,“你以为我会放任一个知道秘密的人流落在外?” 泠琅忽然笑了一下。 “我知道你什么秘密?”她柔声说,“是你一直在装病,还是你修炼了某种奇诡的武功,让经脉错乱从而异于常人,还是——” “以精诚忠心著称的泾川侯府,竟出了个加入青云会的不肖子孙?还是十二分舵主之一那种角色?” “如果此事被侯夫人知道,她会作何表情?” 她倚着刀,艰难地走回他身边。 江琮仰头看她,阴影落在他脸上,眼睛中辨不清情绪。 泠琅一字一顿地说:“是你该威胁我,还是我该威胁你?” 远处有火光和人声隐隐,似乎有人在四下寻找,正逐渐朝这边围拢。 好像有绿袖的声音。 泠琅侧过头看了眼,默然片刻后,忽地莞尔。 她蹲下身,轻轻拉起江琮垂在身侧的手,手骨精致细白,青脉清晰可见。 “你说得对,我们是可以简单轻松一点,怀揣着彼此秘密的合作的确往往能长久。” “是想要这个吗?夫君,”她摩挲着他腕上肌肤,用气声说,“想要就求我。” 青年的眼神忽然就深了下去。 “他们要来了,”她倾身在他耳边低语,“我们该怎么做?” 第24章 在开解 夜已经很深了,轻而湿的雾气逐渐在林间弥漫开来。月光却稍亮了一些,透过稀疏枝叶,在地上投下幽淡光影。 绿袖走在斑驳光影中,心里很慌。 少夫人不见了,她说花厅太闷想出去走走,又打发绿袖回房间取披帛,等绿袖好不容易寻到那条淡青色绣了莲枝纹的,匆匆赶回原地,却发现那里已经没有人。 绿袖知道,少夫人喜静,爱独处,并不乐意身边有很多人跟着,所以她以为她不过是心情不好,想自己在廊道里转转,才独自一个人走了。 至于为什么心情不好—— 午后世子歇息,少夫人带着自己去煮甜羹,在那之前一切都好,但将甜羹端回房间送给世子后,他们二人的氛围就变得怪怪的。 极少有眼神交流,话也不再那么多,夫人看上去很不安,总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。 更别说,更别说方才她回房间取东西的时候,本该在房内歇息的世子不知所踪。之前,绿袖还隐隐听到房内有瓷器破裂的声响。 这是吵架之后,双双负气失踪了! 绿袖悲哀地想,大抵是世子觉得今日甜羹不合口味。也难怪,换了个人来做,哪儿比得上从前喝惯了的呢? 少夫人觉得一片心意被辜负,心中委屈难过,在花厅的热闹中呆不住,又不愿贴身婢女瞧见这份脆弱,所以只能一个人找片树林子以泪洗面。 呜呜,多么善解人意,即使自己伤心,也不愿意影响身边人。 话本上说,她这样柔若无依的女子往往在经受刁难折磨后,才能换来夫君的幡然醒悟倒追不舍。这便是少夫人必经的磨难吗? 绿袖抽抽搭搭地在原地等了一会后,才迈开步子去寻人。 找了一圈,夫妻俩不见踪影,倒是碰上了三冬。 他看上去也有两分焦急,听说事情缘由,当即便告诫绿袖不要声张。 “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!”他十分肯定地说,“这定是二人的情趣,莫要惊动旁人,闹大了反而尴尬。” 绿袖信了,但到底也不能不寻,于是两个人提着灯笼,小心翼翼地在长廊下、树林中寻找起来。 越寻,心里越慌乱,三冬一直说不会有事,但她就是惴惴不安。 尤其是看到南楼外那片凌乱不堪、枝叶翻伏的草地时,她喉咙一紧,几乎就要大哭—— 三冬拉住了她。 “嘘,”他突然有些紧张,“莫做声,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?” 声音憋在喉头,绿袖睁大了眼。 阵阵虫鸣声中,似乎夹杂着来自于人的喘息和低语。 这是? 二人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,接着不约而同地,拨开树枝高草,小心翼翼往前探去。 绿袖走在前面,三冬悄悄把灯笼给熄灭了,她无暇转身问询,因为在右手边六步远的某棵树下,她看到了一双人影。 是,是一男一女。 长发倾泻而下,堪堪遮住女子后背,外袍似乎已经散开,此时只松松挂在肩头,光丨裸的手臂撑着身体,她伏坐在另一人身上。 她身下的男人背靠树干,衣裳同样凌乱不堪,露出一大片胸膛。他双手把着对方的腰,头深埋在她脖颈,似嗅闻,又似亲吻。 单薄月色剥夺了所有色彩,只剩手臂的玉白与发丝的乌黑,绿袖看呆了眼,而身后的三冬也毫无动静。 二人的喘息在寂夜中尤为可闻,他们一定非常投入,以至于绿袖在惊恐之下踩断了一根树枝,都没有察觉。 果然,果然,夫妻之间不就是这样的,这是情趣。 绿袖一下子又羞又窘,慌忙转身,拉起三冬就往回跑,也不管弄出多大的动静,只想快些离开这处密林,为二人留下空间。 奔出树林,她抚着胸口大口喘气:“少夫人,世子,他们……” 三冬也上气不接下气:“我,我说得对吧。” 绿袖仍有些难以置信:“可是,怎么能在那里,世子竟如此色令智昏。” 三冬不满道:“你怎么总是乱用成语?世子明明是被压迫……” “谁被压迫?” 一道声音陡然响起,二人浑身一震,齐刷刷往回看去。 只见月色下,侯夫人冷然而立,面色不虞:“你们在说谁?” 绿袖一下失了言语,三冬结结巴巴道:“是,是——” 绿袖一个激灵,生怕他胡说些少夫人强迫之类的言语,立即道:“回夫人的话,今日午后世子同少夫人吵架,少夫人怄了气,独自跑往林中,二人刚刚在,在——” “在互相开解!”三冬抢先道。 “怄气?”侯夫人柳眉倒竖,“怎么回事?” 绿袖犹豫道:“或许是少夫人今日煮的甜羹没叫世子满意……” 侯夫人冷笑一声:“反了他!不知好歹。” 说着,就要迈步去林子里,绿袖慌忙张望,却想不出由头制止,只能一路小跑着跟在侯夫人身后。 夫人风风火火,在杂草遍生碎石散落的林下步履如飞,到了原处,却是什么都没有。 只有一看就被重物压过的草丛,一地凌乱。 侯夫人凝望片刻,转身目视二仆,一语不发。 绿袖马上顶不住了,这位前女将的威压是常人难以面对的,尤其特意逼视于人时。她几乎就要瘫软,而身边的三冬也好不到哪儿去。 少夫人,对不住了,她在战战兢兢中想。 那厢,泠琅对一切毫无察觉,她不知道有个忠心耿耿的小婢女正试图强力隐瞒自己的行踪,只知道自己为了拖江琮回房间,几乎又去了半条命。 “你真重!”她咬牙切齿地说,“平日里吃这般少,都看不出来。” 江琮伏在她肩上,竟还有力气说废话:“多亏夫人甜羹太养人。” 泠琅铆足了劲将他拖到床榻上,自己想起身,却气力不支,也一头仰倒了下去,头磕碰到胸膛,江琮又是一声闷哼。 “甜羹,”泠琅喘息着,冷笑道,“实话告诉你,我就没煮过一次。” 江琮默了一瞬,任由她枕在自己身上:“……没有一次?” 泠琅哼了一声:“全是绿袖做的!” “是吗?很巧,”江琮柔声道,“我也没喝过一次。” 泠琅仰起脸瞪他。 江琮微笑道:“都是三冬喝的。” 他说话的时候,胸膛会闷闷地响,泠琅心中有气,又将脑袋往后面顶,如愿听到对方几声低喘。 一只手将她后脑勺扣住,带着冰凉覆盖在她发丝之间:“干什么?” “你伤怎好得这般快?”泠琅质问,“我那一刀,起码该叫你躺上个把月,怎么十天不到便活蹦乱跳了?” “想知道?” “快讲!” “许是夫人北坡那刀还是不够深。” “你说什么?” 泠琅挣扎着想翻身坐起,刚支起身体,又软倒了下去。 她伏在他身侧,正要给这出言不逊之人一点颜色看看,忽然想到什么,又闭口不言。 青年的脸色已经开始好转,此先白得吓人,现在终于稍微恢复了血色,他气息未定,发丝松散,额上还有她抹的那一道血痕,瞧上去真可怜得紧。 注意到她幽深的眼神,江琮抬起眼轻瞥:“怎么了?” “北坡林那刀不够深——”泠琅娇声道,“白鹭楼那一脚够不够深呢?” 她摇摇头,神色颇为惋惜:“不知那人是夫君,没收住力气,若是今后有什么三长两短,妾身也只能——” 江琮冷声道:“叫夫人失望了,我好得很。” 泠琅柔声道:“不必遮掩,我都晓得,你们男人在其他地方不行的时候,嘴才是全身上下最硬的。” 江琮气笑了:“我们男人?听起来夫人很有经验?” 泠琅来劲了,正要胡说八道,忽然听得廊下纷纷杂杂脚步声响,正直直冲这里来。 她心中一凛,同旁边的江琮交换了一个眼神,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。 绿袖二人同侯夫人的对话他们都听见了,当时衣衫破碎,身上还有血迹,实在不能久留,才支撑着匆匆逃回房里,没想到这么快便追上来兴师问罪—— 步声匆忙,转眼间已经绕过长廊,快走近了。 泠琅二话不说,将江琮身上的外袍一扯,并着自己沾了血的外裳,揉作一团塞进床榻底下。 手一扬,床帐散落,发丝披散,她俯下身,再次坐上了江琮腰间。 对方抿了抿唇,将头侧到一边,她抬臂扯过锦被将自己裹住,一回头,便瞧见他这副任人采撷的模样。 那道血痕已经呈现出暗沉,衬得眉眼有种精致的脆弱,他眼睫淡垂着,似乎不想在这种时候直视她。 哪像方才,幽深昏暗的树林中,明明晓得有人在暗中偷窥,放在自己腰上的手带着反而热度灼灼,落在颈项中的呼吸亦急促滚烫。 抚摸着她背的时候,也没见多克制。 哼,现在回过神来了,倒做出这副被摧残的模样,真是装腔作势! 门吱呀一声,似乎有人在尝试推开,侯夫人的声音响起:“是不是这处——” 泠琅决心要好好教训一下这演惯了的虚伪之人,她勾起唇,伸手将他的脸别了过来。 在青年错愕的眼神中,她俯下身,慢慢贴近他。 熟悉的兰草香混着血味,竟有种别样的糜艳之感,她靠近,手指轻轻描摹他深俊的眉眼。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,被她发现了。 泠琅满意地垂下头,轻轻舔去他眉间红色。 “这个留着可不行。”她低声。 第25章 第一晚 少女舔舐江琮眉心的时候,有几缕发丝垂落到他眼边,乌黑柔软,发尾有一点点的卷。 她呼吸很不稳,他的也是。两个人从回到屋里到现在,身上热度就一直未退,心跳也没完全平静,他们都筋疲力尽,其实并没有再折腾点什么的力气。 但十分明显,她还想再折腾他,那双眼眯着,猫儿一样的狡黠,把做坏事的心思明摆着写。 而他好像没什么办法。 她压上来,他只能认命地闭眼,无论是对方的手臂还是眼波,他都不想看到更多。 这样却反而让其他知觉更加清晰敏锐。 额上触感温暖又濡湿,像一片过于轻柔的羽毛,只不过是因着风才落在他身上,一触一动,皆是无意识。 他感受到她的气息,像来自于林中的露水与雾。她发丝垂落,扫拂过他脸侧和耳际,但她好像还觉得不够。 “夫君,”她用气声说,“好像弄不干净。” 他只能把眼睛闭得更紧一点。 “怎么办?”她用指尖轻蹭,吐息落在他眼皮上,“他们要进来了。” 最好早点进来,江琮默然,她的胆子真的大得过分了。 他向来冷静自持,却在得知真相之后静默了一个时辰,那一个时辰里,他坐在阴暗中除了她,什么都没想。 想她在夜风中含泪微笑道谢,她红着脸说他身上有好闻的香气,她手中刀锋斩破静寂月色,她眼中杀气比寒夜更冷。 种种模样,若不是亲眼所见,他不会相信世上能有人这般,他几乎陷入无限的茫然,直到那柄刀再次翻涌出光浪,旋起叶片草尖,显现在他眼前。 她站在他面前,将染血的手指抹在他额间。 胆子真大。 这样的人,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安生,她知道他的秘密,他也想知道她的,他必须将她困牢了,并且必须用上十分巧妙的方式—— 粗暴的强迫或利诱只会适得其反。 一点臣服,一点不甘,把度维持在恰当的时机。任凭她占上风,让她觉得在他身边即使有危险的趣味,却又足够安全,那样自然不会离开。 他或许会看错人,但不会看错刀。 她的刀光告诉他,她骄傲而炽烈,笔直而干净,其实并不算太过复杂,那不难懂。 若能借为所用,是再好不过。 只是某些时候还是会比较难熬,譬如此刻。 脖颈边是亲密无间的温度,胸口紧贴着的是温软身躯。他能想象到若是睁眼能看见什么,更能想象到她当下是用什么样的眼神在期待他做出反应。 他不打算给出反应,她说他虚伪擅装,那确实算是说对了。 门终于被推开。 身上的少女惊叫一声,有两分夸张做作地将被子提起来遮住胸口。 就好像她没穿衣服似的,他冷漠地想。 “是,是谁?”她隔着帐帘,朝外面颤着声音质问。 有点过了,他嗤笑。 “夫君,”她伸长手臂来摇他,“你怎么晕过去了,这才开始多久,呜呜……” 江琮忍无可忍地抬起眼,看见对方楚楚可怜的泪眼,哈,是真像,真委屈啊。 他直起身,咳嗽了两声,抬手将帘帐拉起一角,像是极费力虚弱似的朝外面望去。 却是空无一人。 声音在屋外响起,那是他亲爱的老母:“什么多久?绿袖说你们吵得厉害,这是怎么回事?” 原来见势不对,已经又把门掩上出去了,他专注于帐中人的表演,竟忽略了外面。 他放下帘子,回头望向身边人,只见不过须臾时间,那泪眼又氤氲上了几分,连鼻尖耳垂都开始透上晕红。 他开始意识到,待会儿开门出去后,她也许会对气势汹汹而来的侯夫人说什么。 片刻后,果然。 “没有,没有这回事,夫君喜欢今天的汤,都喝完了的,那碎片是不小心失手……” “绿袖误会了,是她不知道……呜呜,母亲,都是我不好,我没让他满意才遭受这些,您别怪他。” “树林怎么了?不知道呀,兴许你们走错了,我们只在外边站了会儿,天色太暗,绿袖看错了,是吧?” “您别这么说他,都是我的错,呜呜呜,我以后会努力的……” 江琮面无表情地挨了一盏茶的训,直到月出于东山,侯夫人才放下杯盏,偃旗息鼓。 “天色不晚,今日就到这里,”她用怒其不争的语气道,“你这孩子平日和顺,怎得为了一碗汤便小气成这般?” 江琮无从反驳,也无法反驳,他不知道那位小婢女和他的妻子在何时达成了共识,竟将事情完美地推给了他。 现成的谎言,逻辑与动机皆无懈可击,他只要乖乖认罪,便能搪塞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夜。 他面上恭敬,心里却暗忖,那婢女本来十分木讷,跟着她几个月,竟也开始胡编乱造信手拈来了,果然近朱者赤,近她者坏。 “还有——”侯夫人有些欲言又止。 江琮耐心等了片刻,也没听着后文,不禁抬眼去看。 只见老母亲一副有口难开,痛心隐忍的复杂表情。 他当时心中便一跳,果不其然,听着她说:“有些事,不宜操之过急——” “尤其是你现在这般,本就——亏空虚弱,若要强逞,反而以后——咳咳,会委屈人家。” 真是难为了向来有话直说的母亲,当下尽力斟酌词句,既要敲打训诫,又不能太伤人自尊。 江琮真的哑口无言了,他隐隐感觉到,这个罪名比起之前那个的严重程度,要深远得多。 “好了,她是真心待你,以后有什么事多交流沟通,夫妻俩不怕磕碰,就怕不开口,可晓得?” 真心待你……江琮想笑,但他听见自己说:“儿记住了。” 好不容易送走了母亲,他坐回椅子上,又喝了两盏冷茶才恢复平心静气。 夜已深,月逐渐亮,窗外瀑流之声在此时尤为清晰。闭上眼,甚至能想象飞激的清湍如何撞击在岩石上,又成股溅落,碎成珠玉般的水花。 茶味苦而涩,在他口齿之中千转百回,终究化成一声叹息,散了出去。 江琮起身走了两步,停在窗边。 步伐还有明显的迟钝,最后那一击真的很难接下,迅猛而刚烈,那一瞬间他仿佛幻视到烈阳在灼烧,从九天之上坠落下巨大的火星。 任何人见过这一招的美丽,都不会轻易忘记。 他曾想过北坡黑衣人或许很年轻,但没想到会这么年轻,世上有很多被称之为天才的人,有人这么评价过他,如今又被他碰上一个。 大概是金玉与金玉之间有特殊的共振,他迷恋她手中连绵不息的刀光,而他知道,她也渴望同他的剑交战。 这很有意思。两个满口谎言,处处伪装的人,在覆盖着墨色衣裳之时,反而能用冰冷杀器来互相试探交缠。 刀锋剑尖代替所有言语,他能回忆起这三个夜晚的每一次擦刮,每一次拆解。她如何用刀风缠绕上他身体,他又是如何挑落她布下的陷阱。 他不得不承认,那个时候,他们其实无比贴近。 在二人不知道的时候,其实已经对彼此有了相当多的了解,不是装出来的柔弱或温和,是真正的内心。 所以才会一拍即合,从谈判到落定,几乎没花什么力气。 这种反差让他心悸。 想到这里,江琮又叹了一口气。 他缓步走入里间,拨开垂荡的纱帘,内里有一团身影伏在被褥之中,对他的到来没什么动静,似是睡着了。 睡着了也应该,他无法相信她能毫发无损、轻松自主地挥出那一击。酷烈的手段往往伤人伤己,这一点他们都知道。 他垂下眼,接着床头昏黄摇晃的光影,去看她睡颜。 嘴唇微抿,睫毛垂着,头发洗过还不算干,此时软乎乎地贴在颊边,看上去乖巧极了。 江琮在心中冷笑,这个人,睡着了也能有装模作样的本事。 他弯腰倾身,掀开锦被,自己也躺了进去,在吹灭烛火的前一刻,他瞧见她眼皮上那颗小痣。 不安分又善隐藏,只有在这种时刻才肯完全显露,跟它主人一样。 这一夜也算曲折,从一开始的惊险凌乱,到后来的峰回路转,最后尘埃竟落定得如此悄然。 他原本以为她会在帐里等着再折腾一番,没想到居然干脆地睡了。 江琮闭上眼,决心不再想她。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,她能这般酣然安眠,为什么他不能? 事实证明,他还真不能。 第二天,泠琅醒来的时候,觉得有点不对。 因为背后有伤,她这一觉是趴着睡的,并不算舒服。尤其是一直做怪梦,梦见自己赤身露体躺在寒天雪地当中,被冷风吹彻。她努力寻找热源,却处处冰雪,毫无温暖。 所以她醒来后,先小小地打了个喷嚏。 她发誓,声音真的不大,但身边立即有人睁开眼看她,那道目光中的寒意竟然比梦中雪地更甚。 泠琅转过头,看见江琮晦暗不明的眉眼。 她刚醒,脑子还不太清醒,不由愣愣地问:“你这般盯着我做什么?” 江琮笑了一下,竟十分温和:“睡得可好?” 泠琅老实道:“还行,就是有点冷。” “是吗?”江琮温声道,“夫人一整晚都如此,竟然会冷?” 泠琅觉出不对味,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衣服,又瞧了瞧他的。 眼看着对方的笑容愈发柔和,她更觉得奇怪:“什么意思?” “什么意思?”江琮忽然倾身,一把抓住她手腕。 在泠琅茫然迟钝的视线中,他将她的手,往自己身上引去。 他几乎在咬牙切齿:“夫人真的一点想不起来了? 第26章 帐中药 想起来什么? 泠琅的手腕被江琮紧捏着,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。 她低下头去看,对方衣襟松散,露出大片胸膛,在昏沉阴暗的帐中仍十分白皙,而她指尖已经触到他的肌肤。 泠琅无意识张开了嘴,她想说,夫君,大早上不必如此投怀送抱吧—— 话终究没说出口,在对方冰冷的眼神里,她硬着头皮,努力发现他身上到底哪里不对劲。 从紧致的下颌到脖颈,到精致的喉结与锁骨,她终于看到,那上面有些若隐若现的……红痕? 泠琅大感惊奇,她挣脱他的手,贴近去看,只见大大小小的淡红色痕迹遍布衣领之下的肌肤,形状不一,色泽倒是很新鲜。 像是才弄上去的。 她意识到什么,干笑两声:“夫君这是何意?” 江琮也笑,他慢条斯理地拢起衣襟:“夫人精力过人,即便在睡梦中也不忘练习拳脚,着实令我钦佩。” 泠琅看着他脖子,在衣领不能遮盖的地方,仍有一处小小的红痕露出,瞧上去暧昧极了。 原来,竟是她在梦中太冷,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去贴着他乱抓乱拧…… 她咳了一声:“来玉蟾山的马车上就说过……我睡相很不好的。” 江琮支起上身,似乎要离开:“已经有所见识了。” 泠琅不满地说:“我还要问呢,昨晚上睡得十分冷,同你躺在一处怎么跟在冰窖里似的?” 江琮动作一顿,侧过头道:“夫人不妨想想自己的原因?” 泠琅眼珠乱转:“我能有什么原因?” 江琮柔声道:“万物守恒,有无相生,夫人最后那招如此酷热炽烈,晚上遭了反噬,失点热度,不是应该的么?” 泠琅默然,这竟被他一语道破了。 她真的很好奇,一个成天表面上关在园子里的人,如何做到在剑术精进高超的同时,还能有这么多作战经验的? “夫君所说极是,”她温婉一笑,“想必也是我那一刀夺了夫君体力,夫君才会一整夜体如寒冰,相当无用,半点温暖也提供不了呢。” 江琮默然。 泠琅却忽然爬起来:“对了——。” “什么?” 晨光熹微,帐内昏昏暗暗,漂浮着清冽香气,青年侧着脸看他,眉骨在阴影中有种险峭的弧度。 “你的刀伤,”泠琅说,“我刚刚怎么没瞧见?” 江琮微笑道:“我不是说过吗?当时或许还是缺点力气。” “放屁,”泠琅对自己十分有自信,“给我看看。” 江琮怀疑自己听错:“看什么?” 泠琅也怀疑自己听错:“夫君方才不是很热情么?” 她不再废话,倾身上前,伸手试图扯他衣襟。 江琮一抬臂,挡开她的手,泠琅当即变幻方向,左手往他身后一探,想使出一招声东击西。 对方哼笑一声,也用左手去迎,同时右手腕翻转,招架住她往下攻来的企图。 “夫人精力可真够足的,”他一边拆招,一边冷嘲,“睡醒起来也要先操练一番。” 泠琅右手如游蛇一般贴过他后背,她喘着气笑道:“有如夫君这般勇猛的男子在侧,岂有不操练之理?” 江琮闻言,肩膀一沉,运气于掌,闪电般扣住她潜伏而来的右手。泠琅一惊,试图挣开,竟是纹丝不动。 他牢牢按着她命脉,俯身贴在她耳边低语:“这下算勇猛吗?夫人满意了?” 泠琅正想拿白鹭楼之事嘲他,话已到嘴边,忽地哎呀一声。 “好疼,”她可怜兮兮地叫道,“夫君,你把我弄疼了。” 江琮一顿,马上想起他现下紧扣住的这只手,在昨晚曾经紧握住剑锋,应该留下了不浅的伤口。 也不知她后来上药没有,就算处理过,这么折腾也该又裂开。 他立即松手,瞧见少女已经染上朦胧湿意的双眼。正要问询,却见那楚楚泪眼忽地显现狡黠之色。 她抬臂,火光电石之间连按他肩上两处大穴,他顿时半个身子一阵酸麻,无论如何也使不得劲了。 泠琅不去看江琮当下是什么表情,她羞赧一笑:“不知怎的,忽然又有劲儿了呢。” 江琮一语不发,他看着对方乌黑柔软的发顶,她起来也不顾梳理,就忙着同他比划,如今一片毛茸茸乱糟糟。 那双手小心翼翼往他腰间去,似是要扯他系带。 他忍无可忍:“你还想看哪处?” 泠琅一惊,才觉多此一举,嘴上仍逞强道:“看看那晚的伤势,不可以么?” 话虽如此,但她还是转变方向,改去掀他前襟。 江琮咬着牙,看那双手慢吞吞拉开他领口,纤细玉白的手指又用更慢的速度,从锁骨往下一一抚过。 他不明白自己大早上怎么就要遭这份罪。 她还贴上来,像研究什么珍宝似的,一寸一寸细细地看,还偶尔嗅闻。 “真是奇了,”少女惊叹,“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呀!” 她说这话的时候,吐息洒落在上边,热而潮。 江琮闭上眼,他听见自己说:“看好了吗?” “没有,”她说,“我还有一个了不得的发现。” 江琮麻木道:“什么发现?” “就是——” 指尖从他胸口划过,正巧是十来日前受伤那处,那里格外敏感。 格外让他沉默。 “这里,”她轻轻戳弄了一下,“这里的香气格外清楚,我大概晓得,你那种兰草味道是从何而来了。” 江琮面无表情地睁开眼,手一抬,将衣服掩得严严实实。 泠琅意外道:“这么快就复原啦?” 江琮掀开帐帘,起身披衣,朝外面走去。 他的声音淡淡传来:“夫人点穴之术不怎么样。” 泠琅坦然道:“确实只学了皮毛……这东西太难练,胜算也不大,就这种时候拿来应付应付。” 她想了想,笑道:“这些日子时常练习,倒是精进了一些。我原本以为连你半刻钟都制不住呢。” 帐外传来柜门被打开,器物撞击的声音,他似乎在找什么东西:“是在你那个小婢女身上练习?” “夫君果然聪慧过人。” “夫人果然心狠手辣。” 泠琅不满道:“我又不点那等伤人之穴。” 说着低下头,开始找外裳,也想穿了衣服出去,却见凌乱松软的铺间投上一道阴影。 她讶然回头,看到江琮不知为何去而复返,他立于帐边,背对着光看不清表情。 泠琅眯了眯眼:“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?” 江琮没说话,只抬起手,递来一只瓷盒。 泠琅好奇接过,它透□□致,十分小巧,盖子边上绘了淡金色花纹,闻上去有隐隐熟悉香气。 她反应过来:“这是——” 江琮颔首:“手摊开。” 泠琅犹豫片刻,依言将右手掌心向上,显露在二人眼前。 一道狰狞伤口横在右掌之上,并不长,但深红的色泽足见其深刻,更别提此时正在浸润出鲜红。 江琮拿过瓷盒,在她面前掀开,一阵清幽兰香顿时弥漫开来。 膏体呈现出温和的乳白,被挑了一点在指尖,触到伤口的时候,一阵冰凉刺痛猛然袭来。 泠琅的手指顿时蜷曲了一下,江琮没有忽略这点变化,他淡淡道:“点穴的时候不是挺厉害?” 泠琅却十分惴惴道:“这真是用死蝎子做的?” 江琮说:“是啊,还加了死蜈蚣,烂蜘蛛。” 泠琅看见对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条干净布带,轻轻将手掌缠绕起来,伤口被细致绵密地包裹,好似覆上了一层软羽。 她抿了抿唇,说:“还有后面。” 江琮瞥了她一眼:“我知道。” 泠琅说:“昨晚沐浴时看不真切,应该不算深。” 江琮问:“那手上这道深不深?” 泠琅顿了顿:“也还好?” 江琮柔声道:“是很好,夫人半个月不必再提刀了。” 泠琅赧然道:“夫君呢?现在还拿得动剑吗?” 她仰起脸看他:“你帮我涂药,我度你真气,十分合算。” 江琮默了一瞬:“我昏睡的时候,你也曾为我度过气?” 泠琅点点头,而后转过身,慢慢解开自己胸前系扣,衣料滑下,裸露的背部顿时感受到山间凉意。 她满不在乎道:“是啊,不过就一次,心血来潮而已,不用太感激我……” 仿佛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视线,她抬起左手,将散落在背后的头发拨到身前,发丝扫拂过肩头,第一次让她觉得有奇妙的痒。 很快,后腰那片一直隐隐作痛的肌肤也得到了缓解,清凉与滑腻再次覆盖了上去。她感受到他指尖的形状,不算柔软,指甲修剪得很浅。 这个过程不长不短,谁也没再开口说话。 嘲讽,威胁或是调笑的话都没有说,空气中安静极了,只有淡淡香气浮沉,晨光透进帐帘晃动。 直到衣料重新覆上身体,她理好衣襟,回过头,看到对方已经离开。 她撑起下巴,漫不经心地想,她身上如今也有他的味道了。 不过两句话,便能反应出来自己曾在他身上度过气,同聪明人说话办事,果然还是痛快许多。 泠琅翻看自己的掌心,那里被包裹得很好,柔软熨帖,她很少有对自己的伤势这么上心的时候。 从前因为不想让李如海知道,所以有什么都往肚子里咽,早已习惯了草草处理后独自熬过,后面也不再关心这些。 她对痛楚有很强的耐受能力,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。 空手夺兵刃,总好过兵刃落在自己身上,这个道理很好懂。 她嗅闻着手中芬芳,慢慢地想,这潭水真的够深,她稀里糊涂一脚踏入,看起来已经很难抽身。 不能抽身,就把水搅得更浑一点。 他们互相挟持着对方的把柄,也有让各自觊觎的筹码,这种情况下的合作简直完美到世间难有。 她就是有自信,自己最后是占便宜的那个,就像能用几段睡一觉便能复生的真气,成功换来千金难寻的兰蝎药膏。 兰蝎,食兰草而生,有凝血舒缓功效,生于岭南山脉之中,极难寻得。 她从前就有点怀疑,现在终于确信,侯府中擅长伪装表演的远远不止她一个,有人藏得更深,更久,怀揣的秘密比她更耐人寻味。 这实在太有意思了,虽说危险仍隐蔽于暗处,但同他能带来的趣味比起来,完全不值一提。 泠琅从未对刀以外的东西焕发过如此强烈的探索欲,像一尾在深海中游荡了太久的鱼,终于在苍茫幽暗中觅见了同类。 它带来的是啃啮还是抚慰,统统不重要,它出现在这里,就已经是吸引的意义。目的地相仿,能纠缠着搭上一程,去往更未知浩渺的海域,便算值得。 泠琅起身,走入外间,绿袖已经候着了,女孩儿慌忙迎上来,脸上是熟悉的关切。 她笑着,从容应答种种问题,又是那个娇婉温柔的侯府新妇,挑不出半点差错。 梳洗罢,又用上早膳,泠琅慢吞吞喝着碗中清粥,忽略绿袖欲言又止的表情。 对方还是开口了:“少夫人,世子他怎么不同您一起,是不是还在闹着气……” 泠琅叹了口气,道:“男子心,海底针,你问我我又该问谁呢?” 绿袖泫然道:“您的手昨天划破了,奴婢也没及时瞧见,如今吵架,奴婢又出不出什么主意,真没用,呜呜呜……” 泠琅忙安抚她:“横竖是我的不是,怎能怪到你身上?” 念着身边还有其他侍女,她又添了一句:“待会儿世子回来,我好生向他道歉赔罪,这一茬便过了罢,不必忧心。” 嘴上说着要道歉赔罪,做小伏低的世子夫人,在两刻钟后却将茶盏掼在了地上。 她指着心如海底针的世子,气得双颊通红。 “这么大一个人你都看不住?青云会都是吃白饭的?” 第27章 狭路遇 江琮的手停在空中。 片刻前,还有一杯茶被他握着,可还没送到嘴边,便被一个怒火冲天的小娘子一把夺过,摔碎在地上。 略作停顿后,他从善如流地端起桌案上另一杯,施施然饮了起来。 小娘子瞪着他:“那是我的。” 江琮回应道:“嗯。” 她好像已经气急败坏:“我喝过了!” 他耐心道:“知道了。” “你知道个屁!”泠琅恼怒地说,“你好歹一个分舵舵主,怎得连个老头子都看不住?” 江琮吹了口茶面上的热气:“我何时说过我是什么舵主?” 泠琅仿佛听到什么笑话:“你当我是傻子?事到如今,还想装什么。” 江琮啜了口茶汤:“夫人大早上就砸碗摔杯,还净说些我听不懂的话。” 泠琅冷笑一声。 下人早已远远避开,此时室内一片清净空旷,只有潺潺流水声透窗而来。若不是眼前这个装模作样脸皮颇厚的男人,本该是个十分清爽惬意的早晨。 她一屁股坐在江琮对面的椅子上,伸出一根手指:“九夏——” “他感官敏锐非常,身手极其灵便。他是你的人,对吗?” 江琮放下杯盏:“他不过是一个看马厩的,顶多跑得比平常人快些罢了。” “那可不只快一些,”泠琅说,“从翠屏山脚奔到山顶碧云宫,常人需要一个时辰,而他只花了半刻钟。” 江琮抬眼看她,并不答话。 泠琅自顾自道:“我曾探查过侯府——那是一个深夜,极其寒冷,地上还有新雪,他站在墙下,能轻易嗅闻到我潜伏在屋脊后的气息。” “你说这只是个看马厩的,我怎么那么不信呢?”泠琅继续道,“一开始以为,泾川侯夫妇当年戎马四方,如今虽无职,但依然保留了当年一些能人手下。但后来种种迹象表明,他其实只听命于你。” 江琮温声道:“夫人何以见得?” “夫君,”泠琅柔婉一笑,“九夏三冬,你给下人起名未免太没新意了些。” 江琮淡淡道:“这不能代表什么。” 泠琅将手撑在下巴下,直勾勾地盯着他:“我曾听闻,有一种培养斥候探子的独特手段。” “挑选耳聪目明的强壮孩童,从五岁开始蒙着他的双眼,垫高他的脚跟。让他像盲人一般生活,并且只能踮着足走路,从而锻炼感官与腿脚。” “如此到十五岁,解下巾条,已经可以听到二十步以外的叶片坠落声响;放开垫布,能轻松攀上十尺高的树木。” 少女摇了摇头,叹气道:“极少有孩童能活到十五,百人中至少折损九十九人,真是残忍。普天之下能做到这一点,同时也有所需求的,唯青云会而已。” “依照这种方式培养出来的密探,被称为——” “青、云、眼。”她凑近他,舌尖在上颚轻轻地点,一字一顿道。 泠琅弯起双眼笑,“青云十二舵,每个舵主都隐于暗处,无人知晓是谁。但各有一双眼替他们观察窥伺、查探世间,这双眼便是青云眼。” “我说对了吗?夫君。” 江琮也笑得柔和:“夫人见多识广,这等僻怪传说也能信手拈来。” 泠琅羞涩道:“哪里哪里,那日醉春楼,九夏聪敏灵活如此,竟然能撞到那桌闲汉身上,本就令我十分疑惑。” 她顿了顿,道:“更别说,那几人后来早就被侯夫人放走,却依然不知所踪,只能是别人插了手。” 江琮看着她:“这也不能判定同我有关。” 泠琅瞥了眼他身上的衣服,领口规整地扣到最高处,半点脖颈都露不出来。 回想着衣衫之下的景象,她翘起嘴角道:“兰蝎膏,不治风寒体虚,专治刀剑伤口,还未感谢夫君慷慨赠药。” 江琮长叹一声,竟有点折服的意味:“夫人甚聪敏。” 泠琅娇婉道:“夫君甚无用。” 她说了一大通,正是口干舌燥,端起一旁的杯盏仰头便灌。 江琮贴心提示道:“我喝过了。” 泠琅一口气喝完,啪一声放回:“无事,夫妻本一体。” “夫妻本一体,”江琮微笑,“夫人把我的底儿摸了个透,我却连夫人姓甚名何都不知。” 泠琅傲然道:“坐不改名行不改姓,李泠琅三个字绝不作假。” 江琮钦佩道:“好有气性,那不知夫人哪些话是作假的呢?” 他慢慢摩挲案上仅有的那只杯盏,指与瓷是相似的润白:“父亲生辰?一文一杯的醉雕?亲手熬制的甜羹?” 那双桃花眼含着的笑意透露出危险意味:“自幼打架,还打断过手——这话倒可能是真的。” 泠琅抬手掩唇,一双水凌凌的眼眨得十分做作:“夫君为何突然如此咄咄逼人?人家好怕。” 江琮斜睨着她:“胆敢夜闯侯府,一骗半年,夫人竟会害怕?” 泠琅纠正他:“还有两个月才满半年。” 江琮轻笑:“我盼着夫人早些交代,才好让此情长长久久,远不止半年。” 泠琅哼了一声:“你昨晚捉住周厨子的时候,竟没盘问出来?” 江琮耐心道:“问了——但毕竟时间紧迫,我得赶着去同夫人叙话呢。” “你管那叫叙话?罢了,他都说了什么?” “他只说,春秋谈同李如海之死有关,你是为了李如海找上来的。” “不错,”泠琅坦然道,“去年我找到了铸师,他告诉我春秋谈出现在侯府,于是我便依言上京打探。” 江琮缓声道:“见侯府不好潜入,便打上我的主意?” 泠琅扯了扯嘴角:“不管你信不信,这生辰八字我一点没弄虚作假,同那什么真人所说的恰好能吻合上。” 江琮笑了笑:“如此,我同夫人是天赐的良缘。” 泠琅含羞带嗔地看了他一眼:“那夫君找春秋谈是为了什么?” 江琮回答得十分简短:“这是青云会的重要之物,它还有别的用处,姓周的叛逃多年,春秋谈已经不知所踪了。” 泠琅回忆道:“他昨日同我说,世上已经没有了春秋谈,一滴都不会再有。” “捉回来再酿便是,这有何难。” “他看上去并不肯。” 江琮温和道:“那就让他肯。” 泠琅笑着说:“夫君动辄说我心狠手辣,也不瞧瞧自个儿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嘴脸。” “什么嘴脸?” “自然是很俊的嘴脸。”泠琅流利地答。 江琮的表情好似被食物噎住,泠琅正要开口,却瞥见帘后有人影匆匆而来,下一瞬,绿袖出现在外边。 “少夫人,世子,二殿下传唤二位去花厅一同用膳。” 竟这么快就午时了,泠琅腹诽,同这黑心眼儿的人打机锋真能消耗时间,可气的是除了让他坦然承认自己是青云会的,其他什么也没套出来。 而关于周厨子逃脱之事,更没个下文。不过看他气定神闲的模样,似乎是胸有成竹,晚些再好好盘问便是了。 她款款起身,理了理衣摆,今日穿的是一身鹅黄纱衣,虽说灵动娇俏十分漂亮,但极易褶皱,很需要费精力打理。 抬头,却见绿袖立于一旁,脸上又是一副震惊表情。 泠琅顿时头大,她顺着女孩儿的视线往下望,原来是方才被她怒摔一地的碎瓷片。 一旁的江琮也注意到绿袖异状,抢在他有所反应之前,泠琅率先握住绿袖的手。 一声轻叹,双眼染上哀婉无奈,泠琅低低地说:“无事,走罢……是我失手。” 绿袖咬紧了唇,扶着一看就忍着委屈强装风轻云淡的少夫人,往门外行去。 泠琅低垂着头,轻移莲步,双手端庄地交叠,却在转弯时有意无意往身后瞥。 正对上江琮似笑非笑的视线。 她飞快地转回眼,心中全是恶作剧般的快意。 三冬守在外边,见江琮出来,忙不迭地上前搀扶,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语地走在傍着瀑流的廊道上。 这条廊道位置十分巧妙,是整座别馆最精心的所在。既能观看飞瀑涧水的景致,亦能赏玩翠绿葱茏之山景。 在离水近的一段,还能感受到丝丝水雾扑面而来的清爽,故此廊被称为雾里道,人们多会于此观景闲谈。 正巧了,泠琅走在前面,拐了个弯,便遇上了一伙人。 男子身形颀长,一身竹青色衣袍,正凭栏眺望,显然在享受山景。身后立了几个侍从,皆恭恭敬敬地候着。 泠琅凭他手中不断轻摇的折扇认出来,这人是北洛侯世子,那个在宴席上屡屡投来不善视线的奇怪男人。 她不晓得自己何时惹着了他,但狭路相逢,最起码的功夫是要做的。 “妾身见过公子。”她盈盈屈膝,一双妙目垂视地面,半点差错没有。 然而,却听得对方从鼻孔里冷哼一声,权作回应。 泠琅仍是端庄微笑,直起身,就要从容离开。 北洛侯世子却又哼一身,忽然开口道:“怎么有工夫来玉蟾山?身体好了?” 呵,这是? 泠琅收回正欲迈开的脚步,规规矩矩地立在墙边,等着江琮回应。 江琮今日也穿的青色,同北洛侯世子身上的有几分相像,他颇有些弱不禁风地咳嗽了两声,才开口道:“承蒙若朝关怀,的确有所好转。” 北洛侯世子哦了一声:“你竟还记得我的表字?还以为缩在府中这么多年,你把这些全忘了。” 江琮微微一笑:“何出此言?我一直念着若朝兄,只是身体所迫,实在难相邀叙话。” 对方显然不买他的账,傅若朝将折扇收于掌心,啪的一声脆响。 “相邀叙话?还是不必了,”他讥嘲道,“免得有什么三长两短,届时又成了我的不是。” 说罢,他衣袖一甩,转身大步去了。身后众仆役立即沉默着跟上,一行人转眼便消失在廊角。 江琮立于原处,眉眼中仍是温润,对刚刚那可称是冒犯的行径毫无动容。 泠琅却已经有上百个问题想问,她上前两步,十分不计前嫌地扶着他手臂,亲密道:“走罢,夫君。” 江琮垂眼瞥她,唇边勾出一点笑。 余下众仆见状,立即远远落在五步之外,只任他们搀扶着慢行。 用他们听不见的音量,泠琅贴近江琮,低声道:“那人是谁?” “北洛侯世子,傅彬,字若朝。” “我是问你这个?” “年少时有过交际,算是合得来,十三岁落水时他正好在场……听说圣上后来迁怒于他。” “他不对劲。” “是有些不对劲。” “我是说,他手中的折扇,似乎并不普通。” 江琮顿了顿,笑容中便多了深意。 “哦?”他慢条斯理地说,“夫人观察其他男子倒是细致。” 泠琅笑了:“装什么?难道你瞧不出来?” 她凑近他,以一个亲密无间的、类似于依偎的姿势,轻声道:“你现在先告诉我,周厨子是怎么不见的?” 江琮没有立即答话。 他发现从这个角度,刚好能看见她眼皮上的那颗小痣,原来它藏的并不深。 是之前二人挨得不够近。 第28章 席上见 江琮移开视线。 那颗淡红的、小巧的痣像一枚印记,他忽然觉得短短时间内,自己是不是注意到它太多遍了。 痣的主人浑然不觉,她见他迟迟不应答,已经又开始不耐烦了。 手臂仍旧是搀扶的姿势,然而在身后众人看不见的地方,她左手悄然探出,捏了个复杂式样,斜斜朝他左臂袭来。 脾气怎么这般坏。 江琮不动声色,右臂一抬,一放,将这鬼鬼祟祟的一招流水般化解。 一击不成,泠琅变指为掌,又朝他肩上拂去,她压低声音质问:“有工夫拆招?没工夫理我?” 江琮转动左手,顺着她施力方向紧贴而上,他也同样压低声音:“此事说来复杂,现在不便讲。” 泠琅冷哼一声,一招雨燕回首将江琮手腕扣住:“是不便讲还是不想讲?你这人心机深沉的很,不是准备了满肚子谎话来骗我罢?” “怎么会?”江琮莞尔,被扣住的手腕轻巧一翻,手指同她的缠作一处,斗得难分难舍,“娘子过虑,晚些用过午膳,我自然会带你去亲自察看。” 二人这厢针锋相对,你来我往,身后众人却只见得世子夫妻挨得很近,连走个路都要手挽着手,许是心结消散,感情更甚与以往了吧。 无人知道那鹅黄与青碧之下的汹涌暗潮,他们只觉得,一个明媚娇俏,一个温润如玉,实在是般配极了。 明媚娇俏的李泠琅斜睨着名义上的丈夫,嘴上在放狠话:“我可晓得你的大秘密,别想着搞什么花里胡哨。” 温润如玉的江琮始终微笑:“我待夫人一片真心,日月可鉴。” 二人拉拉扯扯地行尽雾里道,眼看着下一个转角便是花厅,泠琅再次贴近他:“方才那人手里的扇子,绝不仅是引风所用,你事先知道的?” 江琮颔首:“若朝曾经在杭州拜玉扇公子为师,这不是什么秘密。” 泠琅哦了一声:“玉扇公子——” 她知道这个人,毕竟用折扇作武器的实在不多见,能有点名堂的更是少之又少。 折扇,无非是扇骨扇面,顶多往里面别出心裁地藏点暗器。 薄薄扇骨难抵金属,脆弱扇面在尖利兵刃面前更是不堪一击,至于暗器,早在手持折扇一摇三晃附庸风雅的时候就纷飞而出了,极少有能派上用场的时候。像北洛侯世子那种甩法,里面八成是藏不住东西的。 是以,用折扇的人往往并不依靠武器,他靠的是自己本身的内力真气。聚真气于扇骨,使其坚硬如钢铁,有开膛破肚之本领。 问题便来了,有这般雄浑内力的人,用一根破树枝烂木棍也能置人于死地,何必专用折扇? 泠琅知道原因,至少她知道玉扇公子专用折扇的原因。 玉扇公子四个字,比起什么泰山牛三刀,常州霹雳掌要来得高雅得多,在一众直白粗俗的江湖名号之中脱颖而出,就好像那白鹤立于鸡圈,阳春白雪般的傲然出尘。 但泠琅晓得,他原本姓邓,名唤如铁。 邓如铁,听上去像拳馆三流师傅,或者某沉默可靠老镖师,总之同他本人想成为的角色相去甚远。 父母赐名终究不好更改,于是他专攻折扇,这个除了潇洒雅致没有任何长处的武器。 他日复一日地苦苦操练,勤勤恳恳地四处挑战。直到世人一见到他,只会想起那是玉扇公子,而不是邓如铁。 泠琅知道,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,这个故事不能不算激励人心,但她依然觉得有些许滑稽。 于是在席上,北洛侯世子傅彬又轻摇纸扇,不断投来敌意视线的时候,她笑得更加温和从容了。 哗的一声,是他又甩开扇面,侃侃而谈。 “殿下所说,正是在下心中所想,”傅彬潇洒一笑,“夜兰唯独在夜深人静时盛开,纵有万千姿态,也不会轻易展现于轻浮之徒。只有那诚心真挚的爱花之人,才配一睹其绝世芳姿。” 泠琅望着他,她发现那把纸扇上写了几行诗,还有落款题跋,可惜隔得太远,看不清是什么内容。 傅蕊含笑点头:“若朝所言极是,本宫耗神费力寻来这盆夜兰,又守到半夜才得以观赏。世间事大多如此,心诚方才灵验。” 傅彬折扇一合,遥遥拱手道:“倘若轻易得见,这览物之情,便又会有所不同。” 他微微一笑,很有些倜傥意味:“唯有千辛万苦得来的风景,才更能激动人心。” 泠琅默默看向上首的二公主。 此时的花厅远不若昨日热闹,清晨已经走了一批人,就连侯夫人也回去了,临行前问过江琮,得来对方“此地甚好,要同夫人多携手游玩几日”的答复。 现下留在这里用膳的,大多是年轻的贵女世子。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,方才傅彬说这番话的时候,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傅蕊,那捻扇收扇的动作,好似练习了千万遍一样拿捏,做出了十二分的风流态。 泠琅觉得,这里面好像有点门道,但她没有证据。 想问旁边的江琮,但当下实在不方便,只能暂且按捺了。 他此时坐在泠琅左手边,正斟着案上清茶,淡青袖口下露出一截精致手腕,举手投足之间,一身清贵矜傲。 泠琅却看见他手腕上她弄出的新鲜指印,是刚才在雾里道上捏出来的,而那衣领边上露出来的半截红痕,是昨晚纠缠所致。 她心中一紧,这两样事物不会被别人发现吧? 正想着,有人开口了。 “子璋,”傅蕊指了指案上一碟鲜笋,“你向来爱食笋,此物是玉蟾山上新采来的,可还适口?” 江琮放下玉壶,不慌不忙拱手道:“鲜嫩微苦,处处皆好,无甚可指摘。” 傅蕊闻言,朗声笑道:“总算说了点正常话,这么久不见,昨日又那般端着,还以为你我之间已有生分。” “殿下何出此言,”江琮微笑,“在下沉疴多年,少有来这般场合,不过畏惧胆怯罢了。” 话虽这么说,但他眉目淡淡,一臂撑在膝边,十足的从容放松,何来胆怯之有。 花厅众人听出这是说笑,常瑶郡主笑道:“早听说泾川侯世子美名,昨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 有人接话:“世子夫人亦气度不凡,二位实乃神仙眷侣——” 又有人适时打趣了几句,一时间席上你一言我一语,充满快活气氛。 唯有傅彬连喝三口闷酒,扇子不摇了,风流也不做了。 泠琅一面微笑着回旁人的话,一面好奇心简直要攀上顶峰。 她自认走南闯北多年,早已经练出一身察言观色识人本领,虽在江琮这虚伪小人身上折戟一次,但她仍有自信。 这个傅彬同二殿下之间,定是有些故事可以讲! 果然。 “生分?神仙眷侣?哼。” 嘟囔声不大也不小,恰好能让众人都听见。 厅内逐渐安静,人们都望向角落里的北洛侯世子,只见他俊脸染红,双目亦迟钝,显然是喝多了。 傅蕊眉头微皱:“若朝,你醉了。” “醉便醉罢,”傅彬摇摇头,“有些话不乘着酒兴,怎好说出口?” “殿下,这话虽然我从前也说过,但今日——” 一瞬间,泠琅仿佛看见所有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,果然谁都喜欢这等场面。 傅蕊好似十分无奈:“有什么话醒了酒再讲,染霜——” 一名侍女沉默着上前,走到傅彬身后鞠躬,低声道了句:“世子,得罪了。” 而后,一记漂亮的锁青龙,将犹自挣扎的傅彬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。 泠琅咂舌,这位侍女看着单薄,倒是个擒拿好手。怪不得李如海常说,天下虽大,能人异士却大多都被宫廷收为所用了。 “有工钱可以拿,有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可遮蔽,的确强过风吹雨打四处漂泊。”刀者原话是这般。 她当时却问:“那父亲为何不去谋个差事做做?” “因为为父太厉害,他们反倒不敢收。” 泠琅想到儿时这两句对谈,心中不禁一片柔软,李如海的话状似玩笑,其实亦有几分真实在其中。 宫廷中的高手,莫过于女帝身侧七名暗卫。这七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,所用武器更不一样,出身草莽者有,名门正派者也有。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,便是强到可怕。 若是连他们也无法百分百战胜的人,确实没有招徕归顺的必要,而刀者必然是其中之一。 有生之年,还真想见识见识呢。 收回思绪,泠琅看向高位上的二殿下,面容姣好的女子显然被搅了兴致,如今扶着额头,没有再加入众人的闲谈。 而身边的江琮,倒是在有意无意投来视线,泠琅一抬眼,同他撞了个正着。 她抿唇一笑,心里想,看什么看? 他也笑得温雅,手中茶盏向她举了举,而后递到唇边轻抿,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清朗逸然。 泠琅挑挑眉,她将双手置于案下,悄悄指了指自己的手腕,示意对方藏着点。 江琮垂眸,这才发现腕上指痕,不由轻咳一声。 泠琅想笑,但生生憋住了。 这番眉来眼去被旁人看了个正着,傅蕊悠然开口:“午后我欲在涧边垂钓,届时谁愿同往?” 一言既出,众人纷纷响应,只有江琮和玲珑默不作声。傅蕊勾唇一笑,朝他们的方位一点:“子璋务必携妻前来,多年未见,你我有好些话可叙。” 她朝泠琅眨眨眼:“也同夫人好生聊聊。” 泠琅自然淡笑着行礼,心中却在叹息,为本来计划好的查探周厨子失踪之事。 午席又过了会儿才散,待泠琅走出花厅,重新踏入雾里道的时候,天上日光已经相当盛了。 正是初夏时候,日头一天比一天高,但在翠树掩映的玉蟾山,一切都加了层阴凉柔和。站在水雾萦绕的廊中,只有清凉,全无半点燥热。 更清凉的事物此时在她旁边,泠琅想不通,江琮为什么无论何时都是一身冷意,纵使刚刚才吃过饭,手也凉得像数九寒天一般。 她问:“北洛侯世子是不是对二殿下有意?” 江琮目不斜视:“如你所见。” 她又问:“确是落花有意,流水无情。” 江琮微微颔首:“如你所见。” 她接着问:“但他痴心不改,颇有死缠烂打之势,甚至因为你从前和殿下交好,还把你视作眼中钉。” 江琮轻笑道:“夫人知晓得未免太多了些。” “痴男怨女,你追我逃,真是世间顶顶无聊之事。”泠琅叹息。 “夫人以为,如何才算不无聊?”江琮柔声道。 泠琅仰头,对上那双漂亮桃花眼:“自然是同夫君琴瑟和鸣,日夜操练,才算不无聊。” 江琮垂眸看她:“席上不断有人投来视线,我当是如何——原来是夫人留下了点纪念。” “若是夫君喜欢,妾身还能再赠一点。”泠琅靠近他,呵气如兰。 江琮轻咳一声,移开视线:“周厨子——” 泠琅立刻忘记调笑他,正色道:“周厨子?” “他被关在某处无人厢房,那里靠近水涧潮气太重,住不得人,是常年荒废着的。昨日我去南楼寻着他,接着把他关在了那处,但一夜过去,便不见了。” “他有同伙?” “不像,现场有打斗痕迹。” “他被人带走了。” “正是。” 泠琅望了望远处飞溅坠落的水流:“除了我和你,还有第三方在找寻他的下落?” 江琮默然片刻。 “说了合作互利,便莫要遮遮掩掩”,泠琅转过头,温声道,“别像个小男儿似的。” 江琮却忽然问:“为何要调查刀者死亡之事?” 泠琅答得很快:“天下用刀之人,谁不景仰刀者?我不过是想为崇拜之人讨个公道罢了。” “夫人那把刀,倒是有点眼熟,”江琮温柔地说,“刀法也玄妙得紧,你同刀者的关系,怕不是仅仅景仰二字可概括说明罢?” 泠琅停下脚步,仰头直视他。 青年亦淡笑着望于她。 二人就地隔着清凉山气对峙起来,谁也没转开视线,谁也没开口, 这一幕在旁人眼里,变成了含情对望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绿袖远远缀在后面,同晚照咬耳朵:“少夫人穿鹅黄色甚好看。”晚照点头,表示深以为然。 然而下一刻,便瞧见少夫人推得世子一个踉跄,抱着手臂气冲冲地走了。 两个婢女皆愣住,只有三冬一个箭步冲上去,扶住世子摇摇欲坠的虚弱身躯。 怎会如此?绿袖慌乱起来,晚照却出言安抚她:“急什么?你没瞧见,他们就喜欢吵一吵,再和好么?来玉蟾山两日,都来来回回多少遍了。” 绿袖不信,晚照却拍着胸脯保证,二人争执一番,互不相让,都认为自己是对的。 直到午后歇息时,室内又隐约传来床榻摇晃声,特意压低了的喘息声,绿袖才终于相信,原来还真是这一套。 帷帐之内,被褥凌乱,玉枕翻倒。泠琅骑在江琮身上,双臂死死压着他的肩。 她喘着气质问:“服不服?服不服!” 江琮闭着眼,显然同样气息未定:“你先下来。” “你先告诉我,到底还有谁在找春秋谈,你知道的,对不对?” “你下来,我就告诉你。” 泠琅瞪着眼看他,见江琮好像真的放弃抵抗,才收回手,趴在他身边逼视起来。 江琮平定半晌,才低低地道:“你调查刀者之事,现在明知和青云会有关,为何不怀疑是我所为?” 泠琅讶然:“你有那个能耐?” 江琮马上闭口不言。 泠琅斟酌着词句:“我知道青云会的运转方式,各个分舵之间完全独立自主,甚至连行事方法都大相径庭——” “冤有头,债有主,你一个京城分舵主都混成这样,我没有怀疑的必要。再说了,万一真有什么,到时候再同你决一死战也不迟。” 决一死战—— 这词从她嘴里说出来,像中午吃饭一般轻松自然。 过了半晌,江琮才说:“春秋谈关系到一件很重要的东西,需要春秋谈,它才能发挥效用。” “那位——只传递了这样的消息,找回春秋谈,不惜一切代价,至于其他,我一概不知。” 听起来是青云会的行事作风。 清淡兰香在帐内浮沉,泠琅轻声道:“但现在看来,此事竟然同朝廷那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” “看起来是这般,从高深之死到周厨子失踪,显然有另一个势力也在寻找此物。” “并且就像我们注意到他们一样,他们也在警惕着我们。”泠琅长叹一声。 江琮微笑起来:“他们发现了被关起来的周厨子,知道玉蟾山上有人,就绝不会轻易离开。” “所以你同母亲说要在这里多留几日,而他们想必也是如此。” “拖得越久,越能有显山露水的时候。” 泠琅懒洋洋接过这句话:“那我们什么也不做,就光等着,看谁最后舍不得走。” 这当然是玩笑话,因为在那之前,双方必有一方会见血。 泠琅忽然顿住,她忽然想到一件事。 “周厨子见过我,”她慢慢地说,“他知道我是谁。” 江琮勾起唇角:“哦?那他现在在别人手里,夫人很危险。” 泠琅抬起眼看他:“他既然能告诉你我在打听春秋谈,自然也能告诉别人。” 江琮笑意更深:“可怎么办呢?” 泠琅意识到这笑容有别的意味,她看着他,不再说话。 江琮注视着少女的表情,她的双眼又黑又亮,像泛着光的漆子。其中没有特别的情绪,紧张,恐惧,懊悔,什么都没有。 他早就发现,越是这种时候,她越是冷静。被当场撞破的时候是这样,后腰被剑锋抵住的时候也是这样,现在更是这样。 他很想知道,她到底因为什么才会真正的慌乱无助,不是佯装出来的,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的。 这么想着,他便开口了。 “夫人,刀者到底同你什么关系?” “你手中那把刀,我其实是知道过的,”他低声道,“关于它,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,全天下大概只有我才晓得。” 他慢慢支起身,垂眸注视着身下陷入茫然的少女:“接下来——只要你乖乖听话,我便告诉你。” 第29章 摇光涧 泠琅极慢地眨了眨眼。 她翻过身,仰头注视上首青年,他面容一半隐在阴暗中,眼神沉静得像一口深潭,她瞧不出里面有什么波澜。 他们静静地对视,只有清淡兰香幽幽浮沉。 泠琅忽然发现,江琮并不算十分桃花眼,至少在此时此刻,那双眼垂睫望于她,柔和形状尽数敛去,眼尾上挑弧度可称锋利。 像一把尖巧薄刃。 她同这把薄刃对抗“你要我做什么?” 江琮没有说话。 他伸出手,缓缓靠近她置于枕边、摊开掌心,冰凉与温热有一瞬间触碰。 “给我,”他轻声说,“像昨晚在树林一样。” “……是什么?” 指尖开始摩挲她掌心,泠琅感觉到那上面有一点粗糙。 持剑手,本该是这般。 他用那点粗糙轻轻剐蹭她掌心温软,说话声音低到不可闻。 “夫人在故意折磨我吗?” 泠琅抿了抿唇,她按住他游移指尖,像按住一段新积雪。 她同那双幽深晦暗眼眸对视“想让我帮你啊——” “不像是求人态度呢,”她轻笑,“还让我乖乖听话?” 江琮轻叹“我若不说,夫人打算装到何时?” 泠琅抚上他手腕,那上面指印如今难以看清,但她仍精准触到原处“因为我想看看你能忍到几时。” “在那之前,夫君连起身力气都没有,一夜过去,竟能同我在床帐里过上几招。” 她用指尖勾画他手腕上清晰可见青脉“很需要吧?我一直等着你开口。” “却没想到是这种方式——”少女懒声抱怨,尾声拉长,好像在嗔她情郎。 江琮低低地笑“夫人渡我真气,我同夫人讲点趣事,这种方式有何不可?” 泠琅轻声问“万一你那趣事并不算有趣呢?” “不可能,”江琮起身,任凭手被泠琅握着,“我可以先同夫人讲一半,关于那把刀,关于刀者故事。” “听了这一半,若夫人还想听,便将真气度与我。” 泠琅眯着眼笑“好啊。” “云水刀是铸师师兄弟二人一齐所造,是他们联手合作制成最后一把武器,”青年不疾不徐地说,“而他们之所以愿意为刀者打造这样一把绝世名刀,是因为刀者师父。” 泠琅仍在摩挲他手腕“刀尊李虚极?你这些话并不新鲜。” “娘子耐心听完,”江琮柔声道“新鲜在后面……刀尊并非只有刀者一位弟子。” “世人只知刀者传承刀尊衣钵,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但几乎无人知晓,当时同刀者一齐拜入门下,还有一位弟子——” 他专注地凝视少女面孔,一字一顿地道“那是位女子。” 帐内一片静寂。 江琮慢慢地笑起来“娘子为何忽然掐得这般重?” 泠琅也笑“接着讲。” 江琮温柔道“真气。” 泠琅一把扯过他手“要多少?” 江琮迟疑了一瞬“这般慷慨?为夫甚是不惯。” 泠琅不再废话,她一翻身爬起来,将对方手放在自己膝上。闭上眼,令气沉于丹田,一股新鲜活润气息如同有实质,缓缓涌向四肢百骸,朝外推去。 练武多年,她早已对自己身体了如指掌,此时能清楚感受要渡那段气在体内游动。 它宛若一尾轻摇长尾小鱼,正在经脉中款款游弋,一寸寸向指尖行进,而目地却在另一人腕上。 手指开始发烫,泠琅咬着唇,一点又一点,将这尾跃动不止鱼度入江琮身体。 青年发出一声难耐喘息。 是该受不了,泠琅默默地想,他经脉干枯空虚,怎会轻易适应她千锤百炼后而成强劲气息。 宛若干渴了千百年绝境,从未同任何一场雨相遇。她甚至感受到真气进入他体内,即刻便被贪婪地包裹吮吸,在纠缠中瞬间消耗殆尽。 连那段冰冷手腕,都逐渐变得暖烫。 她收回手,睁开眼,对上一双微微湿润却更显幽深眸,眼尾还泛了一点红。 她好像听到他难以平静心跳,在寂静空间内并不难捕捉。 有这么舒服吗?泠琅几乎就要取笑,但江琮先于她开口了。 “下一次是什么时候?”他声音有些哑,视线落在她指尖,带着毫不掩饰眷念。 泠琅说“只要你乖乖听话。” 这话原封不动地送还给了他,江琮一怔,继而轻笑“我一直很听夫人话。” “你先说,刀尊另一位弟子是谁?” “她姓李,与刀者名讳相对,叫做李若秋。” 泠琅沉默片刻,问道“她年岁几何?” “不知。” “她在何方?” “不知。” “她是否还在世?” “未有定论。” “为何我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?” “为何夫人认为自己该听说过这号人物?” 泠琅一把揪住江琮衣领,恶狠狠地说“你什么都不知道,还来质问我?” 江琮任她扯着,耐心极了“我知道有这个人,还知道她名姓,更知道她很早就离开了刀尊门下不知所踪,似乎还闹了些不愉快——” “这已经相当不容易了。”他慢条斯理地收尾。 泠琅紧盯着他“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编来骗我?你如何知晓这些往事?” “刀尊去世时候,你还在玩泥巴吧!”她狐疑收回手,添上了一句。 江琮整理衣领动作微微一滞“我从来不玩泥巴。” “是,您三岁就会煮茶自娱,自然不用碰泥巴这等粗俗玩意。” “呵,夫人何必阴阳怪气,我煮茶你喝得很少么?” “舍命陪君子罢了,少扯这些!你到底何处听来?” “天机不可泄露。” 泠琅恼了,当即朝他扑去“真气还我!” 江琮猝不及防地被扑进被褥之中“这怎么还?” “不管,不然我就把你揍回原来样子!” “是吗?我如今有了夫人真气相助,怕不是那么容易被揍。” “好啊,你真是不要脸到底,敢用我真气对付我?” 二人不知第多少次又在榻上打将起来,只见得被翻红浪,青帐涌动,听得床榻吱嘎摇晃一阵乱响。 最后竟是泠琅被按在枕上,动弹不得。 江琮从后面制住她,伏在她耳边气喘吁吁“怎么总想着攻那处?夫人,可不能随便开这种玩笑。” 泠琅咬着牙乱骂“你就得意吧!把我惹急了,再不会帮你,不知道竭泽而渔,杀鸡取卵,吃了上顿没下顿……” 江琮闷笑“夫人放心,我怎舍得如此?自然会好好珍惜这宝藏,子子孙孙无穷尽也。” 看身下人实在气得不轻,他顿了顿,终究又解释了一句。 “教授我剑术人,曾同刀尊有过交情,”他轻声地说,“如今他不问世事,刀尊更不在人世……是以世上大概只有我才知道这段过往了。” 这句话背后有许多潜藏着深意,才说出来,江琮就有一点懊悔,万一她又刨根问底—— “谁要跟你子子孙孙无穷尽,想得倒美!” 他哑然。 好罢,这么折腾一番,收获了短时间内让他舒缓真气,判定了她同那位神秘消失刀尊女弟子没有关联。 现在只剩一个问题,她到底是谁? 云水刀从何而来?那虚无缥缈刀法像极了传说中入海四十九,并且她也姓李。 只能同刀者有关。 那位归隐了将近二十年用刀之人,即使再消失上二十年,人们也不会忘记关于他传说。 不会忘记他曾孤身扫荡臭名昭著东海十二寨;他夜奔千里一刀斩下噶施族某大将头颅;他走过烈火焚烧着街道,刀光如水波一般翻涌,救下半个城困顿平民。 人们崇敬他,怀念他,歌颂他“一生未杀错一人”功绩,热切期盼他能带着那把充满禅意刀,重新回到江湖中来。 虽然这些年,关于他身死传言从未断绝。直到江琮亲眼看到夜色中青幽泛碧刀光,才终于确信,刀者已不在人世。 她究竟是谁?他隐隐有猜测,但问她,是注定没有答复。 一个天才,并且是没有遭受埋没,而是已经锻造到极致天才。她人生目前虽尚短,但绝对不会缺少惊心动魄过去。 那些过去,究竟由什么填满? 江琮终于承认,他对此十分感兴趣。 但正是因为足够感兴趣,才要更耐心,像潜伏在黑暗中诡诈野兽,不会贪图任何状似完美时机,只待某一刻到来之时,再悄然探出利爪。 他才跟她不一样,他有是耐心。 泠琅确没什么耐心。 或者说,她过去其实很能够沉得住气,尤其是必要时候。但自从同江琮偶遇,到图穷匕见,互相拉扯这短短时日里—— 她破天荒地愤怒了四次,气急败坏六次,咬牙切齿无数次。 真是倒霉催! 却又不得不同他周旋,因为如今愈发证实了她猜测,江琮,一定知道很多她需要知道东西。 无论是春秋谈,还是青云会,甚至是关于刀者往事秘辛。 她知道他没说假话,因为她曾经在刀者某次酩酊大醉时,听到过这个名字。 那时,李如海望着她,却明显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,眼神中悲怆、遗憾、或者是愤怒与懊悔交织缠绕,复杂到年仅七岁她根本无从分辨。 他张开嘴,在一头栽下去之前,唤了那个名字。 三个字,李开头,后面难以认清。酒醒后她问过一次,却换来对方风淡云轻敷衍。 “阿琅听错了罢?”刀者微笑,“不知道那是何人。” 泠琅就再也没有问过,但她知道他在说谎,因为刀者那晚眼神生平仅见,太让她难忘。她清晰长久地记住了那个夜晚,很久都没有忘。 以至于在多年以后,静寂昏暗帐中,青年轻声吐出那三个字,让她瞬间穿越十年光阴,重新站在那个简陋逼仄小室中,杯盘狼藉桌案旁。 重新看到一个英雄宿醉双眼,他语气像在怀念,又像在挽留。 仿佛又有那道声音在说,不要为我装殓,阿琅,尽可能地离开,连云水刀都不要带走。这是我水流,你不必承受。 泠琅一句也不会听。她带走了他刀,并且发誓要找到真相,不介意承受不属于自己风浪。 十七岁她经历得算多,足够让她有一往无前自傲;十七岁她同样也经历得太少,让她绝不肯思考什么时候能停歇。 兜兜转转,事情终于有了明显脉络,现成过墙梯摆在这里,即使它精致表面下摇摇欲坠,但也想踩上一踩,试上一试。 哼,江琮。 出发去钓鱼前,他到底向她说了实情。 “娘子不必担忧,”青年微微笑着,“青云会想叫徒众闭嘴,有是手段。” “所有叛教而出徒众都会害怕一种手段——他们当初入会时,经脉中被种了一根针,普天之下除了各个分舵主,没人操纵它,更别提取出。” “平日里不会显现作用,唯有想封口时,内力覆在体肤之外一激,人便会丧失三日内所有记忆。除非再次引发,否则将永远记不起来。” 他优雅饮尽杯中茶水,俨然又是那个翩翩世子“我捉到他简单审问后,第一时间便封了针。是以就算他落入别人手里,也不会说出夫人秘密了。” 和煦日光融在他微笑着眼中,惊心动魄手段被清淡好听声嗓徐徐诉说,泠琅冷眼瞧着,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。 这个整天笑眯眯,却心机深沉歹毒到极点男人。她自认除了报喜不报忧,没骗过李如海,而江琮却欺瞒了亲娘这么多年,真是好狠心! 那身古怪经脉究竟从何而来,为何他仍行动自若,甚至能舞刀弄枪?她不得而知,但现在已经确定是,他很需要她真气。 昨晚树林里,绿袖三冬鬼祟偷窥之时,她渡了他一点。 当时对方扣在她腰上手骤然紧缩,隐忍而不发喘息反而更能证明,这口真气对他而言有多宝贵。 更别提,刚刚帐中那个渴慕又克制眼神,啧啧,吸了五石散瘾君子也不过如此罢! 青云会京城分舵主,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神秘人物,还不是得在榻上低声求着她给予满足。 思及此,泠琅将手中钓竿狠狠一甩,渔线带出水花,末端却空无一物。 “哎呀,”她轻掩红唇,娇声笑道,“我太笨了,一只都钓不上来呢。” 说着,偏过头去看身旁江琮,却见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,一道晶莹水痕蜿蜒流淌过他下颌,又隐没至衣领中。 “这是怎么了?”泠琅作惊异状,“是我刚刚弄吗?” 说着,她慌忙掏出袖中手帕,凑上去贴心擦拭了数个来回“夫君,真对不住,我太笨了。” 江琮含笑享受着这份光天化日下温存“无妨,娘子尽兴便可,不必顾忌我。” 泠琅毫不收敛力度已经让他下颌泛起红痕来,终于擦无可擦,她才留念着罢手。 “听说这摇光涧生长鱼儿极为鲜嫩补人,妾身定会勉力钓上几尾,为夫君补补空乏。” 江琮颔首,目中仿佛有无限柔情“如此,便多谢娘子。” 一边傅蕊观摩良久,终于笑道“二位伉俪情深,着实叫我等插不进话。” 泠琅羞涩一笑“妾身从前极少垂钓,经验不足,让殿下见笑了。” 傅蕊潇洒地摆摆手“此地就我们几位,不必称什么妾身,夫人尽可以自在些。” 她指了指边上江琮“子璋那时还直呼我名,有一次被泾川侯夫人撞见,倒是一顿好打。” 江琮无奈道“那都多少年前事了?殿下倒还记得拿出来取笑。” 傅蕊吊杆一提,一尾银鱼破水而出,落入钓桶中,激起哗啦水响。这套动作行云流水,不可谓不熟练。 待钓钩再次沉入水下,她才继续刚刚话题“说起来,若朝闹出来笑话还要多些。他性格向来直率,不善掩藏,那时我同你时常捉弄于他……” “有一次,你捉了条青虫,想用来吓唬太傅,却不想自己出手。于是怂恿若朝,说这是太傅需要钓饵,要他帮忙放在书册上。” “事发之后,若朝却咬牙一人承担了,只因为你骗他说,这是我主意,哈哈——” 谈起往事,这位向来潇洒从容帝女,面上还是浮现了几分怀念与怅然。 泠琅默默地听着他们闲谈,如江琮当初所说,他们三人儿时确玩在一处,闯下祸不计其数,受到惩戒更计算不过来。 江琮果然是个从小就面上和善,心肠阴沉。而二殿下贵为帝女,即使闯祸惹事,也无人敢指责。唯有那个愣头青傅彬,成了唯一替罪羊。 怪不得这么多年,即使江琮都娶妇了,他还耿耿于怀。 午时傅彬喝了酒狼狈离席,二殿下没邀请他垂钓,看来,暂时无缘得见这三人共同长谈场面了。 就这么叙着话,直至太阳偏西,水涧边透出凉意,傅蕊才悠然起身,收了谈兴。 侍从拎着满当当钓桶跟在她后面,临走前,她还打趣了几句“我今日所得颇丰,晚间煮了汤,好生请子璋喝上两碗,莫负了夫人苦心。” 江琮同她作完别,一回头,望着立于原处李泠琅,神色莫辨。 “夫人开心了,嗯?”他扯了扯嘴角,“替我传出这等美名,有什么好处?” 泠琅弯腰收起钓竿“不用我替你传,这也是众人皆知罢,至于好处——” 她赧然笑道“若有年轻强壮且貌美公子听说此事,愿替夫君排忧解难,承担劳累,那自然再好不过。” 瀑流水声不小,众仆又远远地在另一头,这番话只被江琮一个人听了去。 他笑容极淡“我竟不知成婚几个月,竟如此委屈了夫人?” 泠琅忽然觉得不适宜再深入这个话题,她抚平袖口,小心踩过湿滑山石,来到江琮身边。 “那就请夫君晚上多喝几口鱼汤罢。”她扶着他手臂,娇声道。 搀扶着走上熟悉雾里道,将将行了几步,泠琅忽然停下。 她抚上左边耳垂,果然一片空荡“我说少了什么,耳环怎么不见了?” 江琮温声道“让身边人去寻。” 绿袖不中用,晚照又不认得,泠琅犹豫片刻“我同她们一起,夫君先回去罢。” 说着,她带着几个侍女,转身迈下台阶,重新往摇光涧走去。 摇光涧之所以得名,是因为天气晴好时,灿烂日光会破碎成金片般实物,在水花之上洋洋洒洒,十分美丽。 此时日渐西沉,只有烧得通红晚霞,见不着那等绝妙景致。山林多少有些冷沉,风也转凉了,泠琅抱着手臂,忽然后悔没带灯来。 那耳环是侯夫人所赠,丢失了未免可惜。 绕过一处茂盛水草,山石渐渐显露,泠琅却再次停下了脚步。 她看见,那里有一个人。 那个人站在她此先垂钓地方,分毫不差,那似乎是个女人,她背对着她,面向池涧,一动不动。 即使只有一个背影,仍叫泠琅心中一紧,她不知道这种直觉从何而来,但她下意识觉得,这个女人不会普通。 天地转为昏暗,她站在夕阳与瀑流之下,身侧没有一个人。 第30章 暗室探 风吹起轻薄裙衫,裙摆扫拂在小腿上,柔顺冰凉。 泠琅凝望女人背影,她很高,头发简单地盘着,肩背挺直瘦削,衣裙颜色类似于麻灰或土褐,浅淡暗沉。 没有金玉作为装饰,发间无任何钗钿,身边甚至没有侍立着什么人。她面朝水面,一动不动,像在沉默着思索,又像短暂地驻足停留。 泠琅默默地注视,她从这个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种极为特别气度。 如同此时阴影中山瀑,和逐渐隐没形状深林,她想到了一个词,渊渟岳峙。 她犹豫着,拨开茂盛葳蕤枝叶,朝水边行去,刚走了几步路,女人听到了声音,终于回过头来。 那是一张素淡到极点面孔,未施任何粉黛,眉不算黑浓,唇色亦黯淡,眼角皱纹已经很明显,她已经不再年轻。 但那双眼陡然望过来时,泠琅觉得像被一柄剑指着眉心。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,因为对方一怔,很快微笑了起来。 她负着手,逆着滚滚烧灼残霞缓声问“这是哪家小娘子?” 泠琅屈膝行礼,低声道“妾身乃泾川侯世子新妇。” 女人淡声道“原是子璋新娶夫人。” 泠琅心中一紧,她忽然前所未有地木讷起来“不知阁下——” 女人没有回答,她摊开手“你去而复返,是为了这个?” 一枚小巧嫣红玛瑙耳饰,躺在她掌心。 泠琅忙点头“此物正是被我此前遗落在水边。” 说着,她下意识拨开右边鬓发,露出还挂着另一只玛瑙耳垂,展示给对方看。 女人笑意深了些“如此,便正好物归原主。” 泠琅一边道谢,一边直愣愣地上前,从她手中取走了那枚玛瑙。 女人始终淡笑着,她比泠琅高一些,注视泠琅走近时候,双目微微垂着,使得内里情绪更加难辨。 直到握着耳饰离开,泠琅都不晓得她到底是何人。 如果她胆子大一点,脸皮更厚一点,是定要攀谈一二句,但那人给她感觉太奇怪了,逐渐暗淡山林也让心里很不安。 于是讨回了玛瑙,她就忙不迭告辞,带着几个丫鬟脚底抹油地离开了。 只不过途径那处山石时,泠琅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。 女人仍旧站在原处,负手眺望天边残霞,山体投下巨大阴影,让泠琅看不清那阴影之中究竟有什么。 真是个古怪人。 更古怪在后头。 回到住处,江琮告知了一件让她有些意外事,晚膳将由侍从送往各处房中,不必再去花厅了。 “可是之前,二殿下不是还说要一同在花厅喝汤饮酒么?” “这是刚刚送来消息。” “为什么突然这般?” “许是殿下身体不适。” 泠琅愣了片刻“说起来,我方才在摇光涧边上碰到了一个没见过人。” 江琮坐在棋案边,抬手落下一子,声音清脆。 他有些心不在焉“没见过人?” “一个高瘦女人,穿得很平常,身边也没带侍从,是我们离开后才出现,她还唤你表字。” 江琮抬眼看她“接着说。” 泠琅上前坐在他对面,一股脑将见闻全说了,本来并不是什么复杂事,只是格外让她在意。 语毕,江琮沉默了很久。 青年垂着眼,手指慢慢摩挲棋案光滑冰凉边缘,泠琅趁他思索,偷偷将他已经摆好黑子拣走两枚。 “夫人说,她身边没其他人?”半晌,他终于开口。 泠琅迟疑道“没有,可是我觉得——” 江琮叹了口气“觉得似乎有。” 泠琅点点头。 “能够感觉出来,已经相当不易。”江琮拿过茶盏,微抿一口。 泠琅张了张嘴。 “夫人自个儿上前,从她手里拿走东西?” 泠琅隐约意识到了什么。 江琮柔声道“若是平常,不会有人能走近那位六尺之内。” 泠琅颓然后靠,手拍在膝盖上,啪一声响。 “居然是……”她喃喃道,“我竟有幸直面天颜,还不用下两次跪,磕几个头。” 江琮也喃喃“看来她并不想让旁人知晓这次出行。” “怪不得殿下紧急告知不必来花厅,”泠琅作出后怕模样,“我才说了几句话,没什么大逆不道可指摘吧!” 江琮微笑道“夫人这是怕了?” 泠琅痛快地点头“你不晓得,在这之前,我以为那不过是位穿得稍微华丽点,说话稍微有用点女人罢了。直到刚刚在池边,她看上去明明如此平常,我却觉得十分之可怕……” “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帝王之气?”她悚然一惊。 江琮第一次看她这个样子,觉得十分有趣味“会个面而已,竟能叫夫人担惊受怕至此?” 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“过些时日,你我需得进宫谢恩,届时夫人莫不是提前几日都睡不着罢。” 少女闻言,双眼却陡然闪亮起来,她凑近他,语气居然十分雀跃“当真?何时?” 江琮轻咳一声,垂眸又落下一子“或许就在本月。” 泠琅欢欢喜喜道“那我可有机会瞧见那传说中七名暗卫?” “暗卫既然叫暗卫,自然不能轻易叫夫人瞧见,”江琮耐心道,“不过我有一计。” 泠琅作倾听状。 江琮轻笑道“夫人届时拿着刀在圣上面前多比划两下,或许会快些。” 泠琅顿住,随即笑容温婉“夫君好计谋,来得好不如来得巧,干脆我现在就去观摩。” “知道你喜欢这些——”江琮无奈摇头,“但那岂是轻易得见?见是能见,不过得死罢了。” 泠琅哼了一声“我今日要是再用心一点,没准儿就见着了。” 她伸出三根手指“瀑流里面,深林之中,以及此前垂钓之地那块巨石之后。现在回忆起来,至少这三处定是藏着有人,只不过当时无法细看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直觉。” 江琮哦了一声“夫人敏锐至此,怎会被我诓骗这么久?” 泠琅微笑着伸手将他面前棋盘全部拂乱,黑与白厮杀顿时连绵作一处,彻底偃旗息鼓。 “彼此彼此。”她扔下这句,就要起身离开。 刚起身,又停住脚步,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原处青年“今夜我定要去西楼看看。” “看原先关押周厨子地方?” “是。” “那里没什么好看。” “未必,或许只是你看不出。” “夫人这话未免太伤我心。” “子时动身,我家伙被你放在哪儿了?” “自然好生收着,不过——”江琮目光落在她缠绕着着布条右手,“现在能使得动刀么?” 泠琅看了看自己掌心“可以忍受。” 江琮温声道“我同夫人一起。” 泠琅也温声“你使得动剑么?” 江琮微笑饮尽茶水“可以忍受。” 一个行动不便人,拖上另一个行动不便人,难道战斗力就会所增长了吗? 直到站在夜风徐徐密林之中,泠琅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。 同她狼狈为奸另一人立在她身侧,二人身上夜行衣如出一辙,面罩也同样严严实实。一个背着刀,一个提着剑,像极了传说中雌雄大盗。 真有意思,昨夜这个时候还在你死我活,此刻就俨然共同战线了。 泠琅作出最后警告“圣上车马虽然离开,但我们仍要警惕,弄出动静必须放到最低。” “知晓了。” “你混得真惨,难道这里没有能替你跑这一趟吗?” “玉蟾山山脚布防极为严密,只是别馆周围稍微松懈罢了,九夏能自由进出,已经不易。” “还是很惨。” “……待会儿或许会碰上另一伙人守株待兔,夫人可有准备?” 泠琅紧了紧腰上系带,她紧盯着暗夜中楼栋轮廓,低声道“该准备是他们。” 西楼,别馆最偏远所在。 离水涧最近,潮气最重,除了水流干涸冬日几乎住不得人,尤其是最底下那一层,可称人迹罕至。 而关押着周厨子那一间尤其偏僻潮湿,二人一前一后穿梭在无人廊道,木质地面没发出任何一丝声。 泠琅跟在后头,她默默注意着前方江琮身形,他使轻功隐约有点眼熟,但又想不起具体什么路数。 天边月亮已经逐渐充盈,光亮皎皎,目地已至,那扇门洞开着,黑黢黢一片,像一只沉默潜伏兽类眼。 江琮驻足,回头望了她一眼,随即毫不犹豫地踏入,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。 泠琅紧跟其后,一迈进这处狭小屋室,她便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 这里太过湿冷,即使窗户紧闭,但仍有潮湿水汽不断扑来,周厨子年岁已高,在这种地方呆一晚上绝不会太好受。 屋内陈设简单,只有光秃秃一张榻,一张椅。江琮立在榻前,沉默着示意,就是此处。 泠琅上前,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俶地点亮,贴近床榻查看起来。 薄薄一层灰,显然有人挣扎过痕迹,支柱上挂着被割断绳索,她拿在指尖细看,不禁哑然。 切口粗糙,无半点利落可言,若是前来劫走周厨子他人,怎会连绳子都割得这般费力。 除此之外,便是榻边几处凹陷刮痕,像极了刀剑所创,看起来比割绳子手段不知高超多少。 这到底怎么回事? 泠琅不动声色地直起身,忽得,她眼角瞥见一样事物。 在木板之间夹缝处,有一根小小线状物。 她抿着唇,轻轻捻起那根东西,它质地柔软,短短一截,在昏黄幽微光照下,呈现出朱红色泽。 似乎是什么穗之类装饰,脱落了一点在此处。 泠琅握着这段线,想到了一个人。 来第一天,傅彬手中折扇上是坠了一个穗,可是今天在雾里道上见面时,那个穗不见了。 但比起这个,有另一件事更让她在意,这个证据显而易见,难道江琮没发觉? 她于黑暗中缓缓回头,发现身后已经空无一人。 他不知何时,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 第31章 清明针 夜深,风冷。 被人遗忘的屋室之内,只有灰尘在静静漂浮,少女缓慢回首,看见仍旧洞开着的屋门外一轮缺月。 月亮而冷,走廊空无一人。 一丝风悄然扑进,手中微弱火光闪烁,紧接着无声而灭,屋内彻底陷入黑暗。 泠琅不动声色,右手抬起,触碰到肩上刀柄。 鲛皮温实,铜钉冰凉,拿握过千万次的柄此刻温顺附在她掌心,即使隔着一层覆伤纱布,仍能感受到其熟悉的熨帖。 现在还使得动刀么? 可以忍受。 这不是玩笑话,更同逞强二字毫无关联。不过掌心一道剑伤,就算再深半寸,血再多流一天,这句话同样成立。 只要还能站起,便可以忍受。 砰砰,砰砰,是心脏在鼓动着血液的声音,泠琅喉头缩紧,她听见它在催促,催促用一记漂亮的刀锋,来了结此刻不安。 感官已经放至最敏锐,窗外隐隐传来的水声都化作雷霆巨响,淡淡潮气仿佛能熏呛住鼻腔。 泠琅紧盯着门洞,她嗅到了除了水潮与灰尘之外的另一种气息。 酸而涩,像极了沾了血的金属,代表着杀伐与危险。 寂静到极处,也喧哗到极处。终于,泠琅听见某点声响,比雨滴贴在窗棂蜿蜒而下更轻。 她瞳孔骤然紧缩。 随着这丝声,门外闪过一点亮,如夏夜微弱扑闪的流萤般不可查。 叮的一声,是金属与金属的撞击。 刀面如明镜,映出门外残月,云水刀终于出鞘,它刚刚挡下了从暗处激射而来的一根细针。 针跌落在地,尾端淬了幽蓝色泽。 下一瞬,少女提气跃起,刀风于空中席卷疾掠,幽暗夜色中宛如下了一场星雨,幽蓝或深紫,纷纷坠落四散。 腰身腾挪,回转之间,高高束起的马尾扫拂过她已然狂热的双眼。 是清明十二针! 泠琅来不及细想为何会在此地与这种武器相逢,她如今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,这可是暗器之首,这般机遇可谓难求。 落地,转身,双手持刀,真气澎湃注入,一记卷狂潮呼啸而来! 刀风汹涌澎湃,如同风暴之中翻滚不休的怒涛,有着席卷万物,吞噬一切的力量。在大海数丈涛波之前,世间万物只能像蜉蝣般转瞬即逝,唯有被摧毁淹没的命运。 叮叮咚咚,仿佛细雨打击青檐的脆响。悦耳的表象下,是数十枚寒意迫人的凶器被生生格挡击落。 清明十二针,传说此物被创造之时,那年清明节过后连着下了十二天的雨。一天比一天连绵,一天比一天湿寒,好似春天逡巡徘徊,迟迟不肯来。 此针如春雨一般缠绵细致,无孔不入,好像永无止境。针尖淬的毒名唤三月,中针者在半个时辰内便会浑身阴寒,失温而亡,即使在暮春三月,也像冻毙于寒雪天。 举刀,全身真气缓缓聚于右手,衣袖下的手臂紧绷出漂亮至极的曲线。 清明阵,一件充满着诗情画意、绵绵韵致的杀器,却匹配着与之毫不相符的阴狠手段。天底下—— 少女疾冲上前,云水刀挥出,向着门狠狠斩去! 还有比战胜它这更美妙的事吗? 月色寒凉,暗夜静寂,无人的长廊之中,突兀地滴落一丝血。 杜春转身便逃。 来不及表露惊愕,更无任何缠斗对抗的必要,那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! 如果她第一时间选择用外物来遮挡,那椅子上埋藏的毒针会划破她脖颈;如果她矮身避过最初那一针,那会被更刁钻诡谲的另一针刺中。 如果她一直防守,用寻常人单挑暗器的手段来对付他,那先倒下的一定是她自己,因为清明针十二针如无尽寒雨,永远没有断绝穷尽的时候。 但一切都没有发生,从她踏入那间布下了重重陷阱的屋室开始,事情就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发展了。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,漫天细密的杀机换不来她一次退却躲避,反而持着刀,硬迎着针雨,生生斩断了他藏身的横梁! 他明明看见她手掌上缠绕的绷带还带着血,这样的伤势下,无论如何也不该选择残烈突进的招数,但她偏偏就这么做了。 如果这不算疯子,天底下谁还能算?他以暗器见长,擅杀人于无形,绝不会和这种人照面。 风在耳边呼啸,杜春咬牙,在廊道中飞掠而过,满口的血腥味让他心惊胆战。 毫无疑问,他中了那摧枯拉朽的一击,这很令人不好受,他虽仍在尽力奔跑,但行动已经远远没有平时那么灵活。 而后脑隐约能感受的风声表明,她并不打算放过他。 两道身影依次闪过长廊,一侧是紧闭着的厢房,一侧是通了窗的青墙。 缠绕着布带的右手……他想起另一个白日里看着娇滴滴的小娘子,世上竟有如此善于伪装之人? 追与逃,都是无声而迅疾,出口已经近在眼前,杜春望见婆娑树影,仿佛看见幽穴尽头的天光—— 一个身影却立在那片树影中间。 颀长瘦削,墨色勾勒出流畅身形,他手上有一把更流畅的剑,剑尖正有血滴落。 杜春绝望地停下脚步,他已经感觉到身后穷追不舍的疯子,此时高举着那把刀,往他后颈砍来。 而他毫无办法。 --------- 泠琅偏过头去看躺在旁边的另外一人,那人一动不动,身上有几个窟窿,正在往外浸润出鲜血。 她问江琮:“你把他杀了?” 江琮却看着倒在地上的杜春:“差不多。” “他们以为引开你,再偷袭我,便能有机可乘,”泠琅笑了声,“天真。” 江琮柔声道:“夫人辛苦,手上的伤可有碍?” “无碍,只要把这个——”泠琅指着杜春腰上别的一块牛皮,“把这个给我,还能好得更快些。” 江琮捡起那块牛皮,翻过来,露出背面密密麻麻的细针。 他认出来:“清明十二针。” 泠琅点点头:“这玩意儿果然有意思。” 江琮握着那卷针,陷入了沉思,一时间没有开口。 泠琅微笑道:“人捉住了,接下来是严刑逼供那一套?” 江琮颔首:“看来这个夜晚还很长。” 泠琅贴心地说:“我就说你这个分舵主混得很惨——人要亲自抓也就罢了,还得自己审。” 江琮轻叹:“这年头,舵主也不是那么容易做的。” 泠琅踢了踢已经半死的黑衣人:“这个人快没气儿了,怎么处理。” “劳烦夫人把他送到此前那个房间。” “你想让他被人发现?” “既然他不是我们的人,被发现又有何不可?”江琮柔声道,“若是惊动了二殿下就再好不过,让她帮我们把对方找出来。” 泠琅赞许道:“歹毒。” 江琮温柔道:“承让。” 他顿了顿,望向地上昏迷不醒的杜春,指着旁边一间无人居室,说:“至于他,我在这里面好生问问,夫人那边处理好便过来罢。” 泠琅嗯了一声,心中却想,就算他不说,她也定要看一看的。说好了共上一艘贼船,可不能再任由他瞒骗了。 月已经高悬,此时大概是二更,泠琅弯下腰,将已经濒死的杀手扛在背上。此地灰尘密布,拖着走容易留下痕迹。 她掂了掂,确认稳妥后,才提起气,转身往回走去。 江琮目送那道背影消失,没费什么力气,便将杜春拖到了另一边的空屋之中。 动作不算细致,可称粗鲁随意,进门的时候,对方的头砰一声磕到门框,沉闷地响。 月色惨淡地照进来,江琮垂着眼,注视软瘫在地上的男子。 “不疼么?”他温声问,“要装到几时?” 没有回应。 江琮不再废话,刺啦一声,剑锋轻巧一划,杜春右手尾指应声而落。 在对方骤然张开嘴的一瞬间,江琮弯下腰,将一粒丹药迅速塞入他口中。 “白丸,无解,”他声音极轻,“若是不想受这份苦楚,乖乖回答,我能很快帮你结果性命。” 不理会那道骤然怨毒的视线,他继续道:“圣上今日为何来?” 地上那人猛然啐了一口:“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……” 话音未落,右手剩下的四指齐根掉落,白丸麻痹了神经,但瞬间喷涌而出的鲜血仍叫人心惊。 “时间有限,我不想听这些,”江琮微笑道,“换个问法,北坡里面的东西,究竟还在不在?” 杜春猛然一震,接着咬紧牙关,再也没做声。 江琮不以为忤,他伸出手,抚上对方耳朵,居然有十分亲昵的意味。 指尖触摸到凹凸不平,他面上笑意更深。 “我知道,你们右耳后面会有一个烙上的印记,”他微笑道,“象征着忠诚,服从?你有,高深也有,他死得那般快,你会害怕吗?” 青年缓声低语,犹如诱哄:“害怕被迅速地抛弃,丢下,就像一夜之间被迫自尽的高深一样。” “这就是你想效忠的对象?”他微叹,“愚蠢。” “现在告诉我,你们千辛万苦潜伏而来,是不是因为——北坡已经什么都没有了?” “那只是一具用于威慑的空壳。” 在最后一刻,江琮最终还是得到了答案。 剑起,剑收,鲜血迸出又溅落,逐渐失温,尘埃落定。 江琮望着地上尸体,漫不经心地想,目前还算顺利。 找到了人,得到消息,迅速灭口,干净利落到底,该瞒的人依然被蒙在鼓里,该用的刀却是出乎意料得锋利。 只不过,还是得费些脑筋,刀若是把玩不好,反而会弄伤自己。 怎么说呢?就说这人还藏着最后一手,为了自卫,只能把他杀掉,至于其他的,根本还来不及问出来。 他可是诚心邀请她,只不过突生变节,世事难料罢了。 从进门到现在,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,一切可称完美,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,滴水不漏。 江琮负着手,慢慢走出门,凉薄月色洒在他肩,树丛在阴影中摇曳着发出轻响。 他忽然觉得,此夜的确还很漫长。 因为一柄刀正稳稳地指着他,刀面反射出月光,是胜过万倍的亮。 “夫君,”刀的主人柔声道,“什么印记,什么北坡?我好像听不明白呢?” 刀锋前进一寸,已经触碰到他脖颈,他往她脚边一瞥,尸首还在,她原来根本没离开。 “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,就老实一点哦?” 第32章 水下言 泠琅手臂很稳。 即使片刻前她还在同一名高手竭力交战,一记卷狂潮几乎将整间屋室潮尘席卷一空,即使她掌心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。 但她仍将刀举得很稳,甚至再过一个时辰,也能这般纹丝不动,恰如其分地抵在对方脖颈上。 足以让他感受到寒凉,又恰巧止在将将破开皮肤之前。松一寸不足以威慑恐吓,进一寸就过于剑拔弩张。 少一点对力度把控,都不行。 她知道对方懂她意思,所以废话不必讲,一道刀锋足矣。 江琮垂眸,他看到她微翘眼尾,有类似于刀背弧度,瞳孔即使在如此昏暗中也能有流动光泽。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,像是脾气不错,也很好说话。 但江琮知道事实全然不是这般,他啊了一声,接着勾起唇,露出一点笑。 “夫人都听到了?”他温声。 “不算都听到了,有些话不是很明白,”泠琅耐心道,“还需要请夫君指教一二。” 江琮从容道“请讲。” 他神情语气都十分随意柔和,望过来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柔情蜜意,好似此刻脖颈上并没有横着一把利刃。 只是在月色稀薄晚上,和妻子一同漫步私语罢了。 泠琅简直要叹服这份厚颜无耻。 她想,他绝对准备了千万句谎话来解释俘虏死亡,他会带着歉意说出了点意外,什么都没问出来—— 独自占有信息同时,还在明面上很对得起她。 在拆穿后,被一把杀器指着当前,还能笑得这般理直气壮。若不是自己镇定一点,难道要被诓骗过去? “清明十二针,暗器之首,早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几乎不知所踪,”她言简意赅,“江湖上遍寻不见,再无出世,但很少有人知道,它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被保存在——” “皇宫之中,”她轻声,“为禁庭所用。” 江琮眼中笑意不改,他轻声赞许“夫人见识广博。” 泠琅微笑“这些事,难道夫君不知?明明晓得杀手或是归属于皇家,却要我把尸体搬回去,好让二殿下瞧见。” “我实在好奇得紧呐,这桩桩件件,到底是怎么回事。只好在外面等一等,听你们二位到底想说什么了。”她苦恼地叹息。 江琮也叹“夫人始终对我心存顾虑,以至于去而复返,暗中窥听,实在叫我伤心。” 泠琅终于收起笑容,她翻了个白眼“你脸皮,比我想还要厚上那么些许。” “过誉。” “哼。”泠琅手腕一翻,刀背往上一顶,迫使江琮仰起头。 “你是知道春秋谈作用,是不是?”她咬牙。 “夫人这样抵着我,实在难以叙话。”江琮低声道,喉结贴在刀面上,震震地颤。 泠琅笑了“那你就别说了,正好一听你讲话,我心里就堵得慌。” “我现在问你话,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,懂了吗?” 江琮嗯了一声,竟顺从闭眼,一副毫不设防模样。 装模作样,泠琅冷笑“今夜这两位老兄,是圣上人?” 江琮颔首。 “他们来找周厨子,是为了春秋谈?” 得到了肯定答复。 “之前白鹭楼给出消息,北坡密林倒数第二层高深,也是同他们一伙?” 对方没有动。 泠琅微微使力,刀背在他喉结上刮过,青年当即闷哼一声。 “夫君若是想不起来,妾身帮你好好回忆回忆。”她娇声道。 江琮声音有些哑“他们是一伙。” 泠琅眉毛一挑“让你说话了吗?” 江琮苦笑着闭口不言。 “最后一个问题,”泠琅悠然道,“也是我最在意问题。” “你是知道春秋谈作用,是吗?什么只收到了任务,其他一概不知,全是假话,”她一字一顿道,“它同北坡重重关卡里面宝贝有关。” “并且,那样宝贝不见了?” “你作为分舵主,得去和圣上争夺它?这里面似乎还有帝女皇子角力?” 冰冷刀面与温软气息都附在江琮颈边,天差地别两者,却是如出一辙地叫他心惊肉跳。 他第一次,真正生出了类似于懊悔情绪,这毕竟是一个人,不是一把刀。刀未操弄好,顶多割伤手,人若是不顺心,那造成麻烦要多得多。 二人之间博弈与对抗,会比他想得更为漫长。 青年睁开眼,看见夜色中那双狡黠明亮眸,刀背此时还顶在下巴上,但他仍旧一点点垂首,直到同她双眼对视。 他盯着她,沉沉地笑“夫人,你实在过分聪明了。” 话音刚落,幽蓝光芒陡然激射而出,于这处黯淡廊道中迸发出星火。 叮叮咚咚,泉水激石般悦耳,一连串细密针尖触碰刀面,继而纷纷坠落于地,景致如梦似幻。 二人已经远远分开,刀与剑隔着五步距离对峙,中间是冷淡月色与寒凉夜风。 “真稀奇,”泠琅说,“夫君还会耍绣花针?” 江琮淡笑“本来是说好了赠予夫人礼物,被逼无奈,只好换了种方式奉上,望理解体谅。” 泠琅轻叹“那一卷针还剩多少?” 江琮柔声“夫人喜欢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 “真吗?” 下一瞬,刀风破空而至! 在交上手那瞬间,泠琅听到自己心中一声喟叹。 就是这种感觉,对得不能再对。 剑尖弹动出寒气,刀面反射着月色,它们交错,碰撞,散开后再次无休止地紧贴缠绵。 她扭腰避过一次斜刺,在剑锋落下瞬间就地一滚,刀气挥出,却只割破了对方衣摆。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? 笔直,锋利,毫无拖泥带水可言,没有凝滞迟疑,也绝不委顿退缩。她挥砍被依数化解,他劈刺力度与方向也让她兴奋无比,几乎沉湎。 彼此过了不下五十招,从廊下到暗室,再到激流之下山岩。水花溅湿了她头发,也浸透了他衣衫。 她看见他被黑衣包裹着身体,腰腹线条像夜豹一般流畅有力。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? 她暴烈,他便隐忍;她追赶,他便引诱;她后撤一步,他剑气便迅疾而至,要把她留住。 招数出了又解,毫无疲惫倦意可言。他双眼晦暗漠然,但剑锋却缠绵,他其实也不想太快结束。 明明已经交过那么多次手,对彼此可算熟悉看透,但她仍期待于他每一次出剑,总能惊喜,总能有新挑战,这实在是过于奇妙了。 过于奇妙,坚硬金属之间,竟然能碰撞出柔软敏感。锋锐到极处时候,连对上彼此眼神都如同被灼伤。 杀意冷锐,而心跳热度却是滔天。 每一声嗡鸣,都来得动人心魄。每一次避让与追击,都如同暗夜中暧昧游戏。 水花顺着刀沿甩落,砸上他手臂后破碎四散,她看见他双眼,冷淡之中,是被深深压抑狂热。 狂热于这把绝世美丽刀,以及同样美丽刀主人。 江琮觉得应该停止,但已经很难再停止。 最后,在水花纷飞山涧边,布满湿滑苔痕石面上,他们气喘吁吁,对方衣服都已湿透,发梢也在往下滴水。 天边有云雾在翻卷,一道光线隐隐破云而出,彼此都知道,紧接着日光便会显现。 时间不多了,这一夜果然漫长,漫长到什么都来不及了断。 泠琅看着江琮,他衣衫破碎了几处,那双像桃花又像凤眼也如同沾湿了涧水,有湿润渴。 她自己也差不多,头发早就散了,衣领也不知何时开了道口,二人都很狼狈,但又十分痛快。 如果这都不算痛快,那世上便不会出现棋逢对手四个字了。 泠琅抬起手,当着江琮面,哐当一声,云水刀落在石面上。 随后,她走向他,带着未褪热度和一身潮气一步步靠近。发丝黏在颊边和胸口,乌黑与雪白对比鲜明无比。 江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,没有出招,也没有后退,他目光顺着淌着水发丝一路向下,而后骤然晦暗。 泠琅走到他面前,在对方深暗眼神中,一根根掰开了他握住剑柄手指,手一扬,长剑与刀躺在了一处。 “夫君,”她贴近他说话,语调因为激战劳累而有些慵懒,“可以说了吧?” 手指抵上他胸口,她仰头看他“反正几乎都被我猜透,何必还这样遮遮掩掩呢?” 江琮低笑一声,他抬手将她湿发顺到耳后,指尖触到耳垂,冰且凉。 “夫人说得不错,”他哑声说,“我几乎被你猜透,实在是很心慌。” “所以说,北坡密林真只是个幌子,里面其实空无一物,”泠琅摩挲着他胸口,漫不经心道,“圣上在找回里面东西,而青云会也想得到。” 江琮喟叹“是,而其中关键,便是春秋谈。” 他缓声道“周厨子用母虫制成了春秋谈,又在造纸过程中加入公虫,最后做出全天下只有一份图纸——” “图纸空白一片,唯有浸泡过春秋谈酒液方能显形。而图纸,便是北坡在守护秘密,那里东西已经消耗殆尽,必须要造出新,才能守下这份基业。” 泠琅觉察出什么“青云会武器,为什么会落入圣上手里?” 她慢慢笑起来“原来青云会最起初,竟是这般发家么?只不过狡兔死走狗烹,反目成仇,不能得以善终了。” 江琮温声附和“夫人聪慧……现在,说说你罢?” 他低下头,轻轻握住了她手腕,借着稀薄天光慢慢地看。 “入海四十九,竟能被这样手使出,”他轻声赞叹,往不远处瞥了眼,“那是把好刀,不应该随便扔于石上。” 泠琅微笑着看他。 顿了顿,江琮试探道“夫人没什么想说?” “没有。” “果真是这般?” “如你所想。” “……” “怎么了?” “有些意外。” “为何?” “刀者其人淡泊温厚……怎会有这样……嘶……”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,抬头望了望天。 “不能再逗留了,”她哼了一声,“我猜,天亮了还有一场好戏可看。” 第33章 花间蕊 泠琅居高临下地看着江琮。 青年正以一种类似于蜷缩的姿势半跪在石上,发梢的水流淌到眼角,又从下颌滴落,砸到覆了青苔的石面,开出一点水花。 他看上去像想要控诉些什么,却又无力出口,只能用这种憋屈又不甘的眼神,一边忍痛,一边咬牙闷声。 “夫人这一下,颇有泰山厚铁掌的意味。”他挤出这句不阴不阳的赞美。 泠琅低着头笑:“夫君,得亏我留了个心眼,不然这回还真被你骗了去。不好好伺候一回,指不定以后再来一出呢?” 江琮面色苍白:“倘若我闪避不及时,日后夫人倒是想伺候也无法了。” 泠琅作恍然大悟状:“这是想一劳永逸?我愿为此效力。” 江琮强撑着站起,他身形有些摇晃,还未站定,见到泠琅抬手,居然下意识避了一下。 泠琅微笑道:“我只是想搀扶夫君,这般怕是做什么?” 江琮任她把住手臂,不躲不挣,竟有些颓唐意味。 “夫人这般记仇小气,以后可怎生是好。” “夫君知道如此,今后便少耍把戏。” “我……” 二人鬼鬼祟祟,趁着天未亮日未升时溜回房中,各自擦干收拾后,又要来热水浸浴。 世子夫妇为何大早上就要这么多热水?三冬不知道,也不敢问,只老老实实按要求办了,出门对绿袖使了几个你知我知的眼神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 泠琅对这一切一无所知,她奔走搏斗了一整夜,正是疲乏困倦的时候。如今将身体浸在水中,四肢百骸仿佛都被温柔地抚慰,不由惬意长叹一声。 四周氤氲升腾着水汽,她靠在浴桶边缘,翻看自己右掌心。 那道伤痕,竟然没有裂得太深,是浅浅的褐色,已经又有了重新愈合的迹象。 兰蝎膏真是好东西,她闭上眼,用手臂拨弄着水花,在心中慢慢盘算。这种专治跌打损伤刀剑血痕的膏药,怎么会被一个体虚孱弱的世子使用?关于他的伪装,其实早有蛛丝马迹。 只是她自己在侯府中都忙于演戏,所以无暇静心考虑这些罢了,而他想必也是这般,才未瞧出她的破绽。 刀者的死,是真的与青云会有密不可分的关联。 她原本以为,顺着那把匕首的线索顺藤摸瓜,总能沿波讨源,寻得答案。但—— 一开始,她是完完全全的无牵无挂,即使在侯府如履薄冰到了极点,心中始终有一份狂妄在,被发现又如何?打不过还跑不了吗,大不了从头来过。 就算前日和江琮撕破脸皮在林子里打作一处,她也没觉得有什么,互相把持着把柄,你来我往而已。 直到黄昏时,她在水崖边看见了那个女人,才真正意识到这趟水,比她想象的深得多。 那是什么样的气度?一身布衣,未施钗环,简简单单地负手立在那里,就已足够让人心生畏惧迟疑。 更别说周边层层山影中,还藏匿着静默无声的剑或戟,尖锋或许从事始终都对准于她,而她却如羔羊一般茫然无知。 同女帝的偶遇促使泠琅发生转变,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,她深刻意识到春秋谈牵连如此之广,必须按捺本性,谨小慎微,才能博得机遇。 所以在江琮同俘虏轻言细语的时候,她将刀柄攥得都快碎了,也不过一句老实点。 要是从前的她,不可能这般轻巧放下。 没办法,泠琅知道他掌握的东西比自己多得多,知晓的信息更是天大地别,若想成功攀附拉扯住这条过墙梯,必须展现足够的价值与诚意。 他想瞒骗她,她就用刀锋告诉他这不可能;他想抛弃她,她却率先扔了武器,手无寸铁地一步步行到他身边。 她还是喜欢惊险,喜欢下赌注,并且从对方深暗的眼神中看出,她果然赢了。 要一个用剑的人顺从地放弃他的剑,并不容易,但她还是赢了。 从此前的虚与委蛇不同,这日的天明亮之后,他们的合作才刚刚开始。 即使彼此仍有诸多秘密,但这一夜过去,一切便有了新的意味,所有的试探和周旋可以更明目张胆。 忍耐,忍耐,这是李如海从前告诫过她千百遍,却难以习得的东西。如今必须镌刻在心底,时时警醒,刻刻谨记。 她愿意蛰伏那么一段时间,这不算什么委屈。 青云会。 众所周知,这个神秘的组织是朝廷的眼中钉、肉中刺,只是奈何它过于隐蔽强大,所以一直无法完全拔除。但如果当初它兴起之时,其实有女帝的暗中支持,那一切便迥然不同。 无非是些狡兔走狗,鸟尽弓藏的俗套故事,女帝从来不是什么仁爱慈厚的帝王,从如今仅存的开朝功臣泾川侯府便能看出。 春秋谈,关乎青云会当初为女帝铸造神秘武器。 武器被锁在北坡密林,这消息在坊间算是心照不宣,如一把悬在头顶,时时威慑的利剑。人们知晓它的威力,便会少了很多不该有的心思。 但是—— 倘若那里其实已经是一具空壳呢?重兵把守着的,不过是一个粉饰太平、维持表面的谎言。 谎言迟早被拆穿,而女帝绝不会想看到那一天。 这是从白鹭楼苍耳子说的话,以及同江琮交锋的只言片语中推断而出的。回来的路上,她又问了一遍,换来对方的默认。 这着实让她心底一寒。 “那件武器是什么?” “全天下大概只有圣上,以及当初春华门那一战的人知道。” “春华门那一战……不是几乎死伤完全么?” “夫人知道这个,便不必问我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武器没有了,当初记载着铸造方式的图纸也空空如也,需要春秋谈来使其再次显形,”青年温声说着,“夫人想来已经知道,这会关乎什么?” “夫人想为父报仇,可这背后牵连的太多,已经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决的事。” “你真的准备好了吗?那或许是无法想象的牺牲。” 他注视着她,神色平淡,语气轻描淡写。 泠琅怎么回答的?她笑了一下,然后将右手递出来给他看。 骨节纤小,手指细长,肤色亦是白皙,好似从未沾染过什么。 然而在虎口与鱼际处,覆着一层茧,指间长长短短数道伤痕,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浅淡,要细认才能分辨。手腕被刀柄抵住的地方,也泛着红晕。 翻过来掌心朝上,一道狰狞深刻的疤,正好刻在使力摩擦之地,经过一夜鏖战后,边缘又有了微微翻卷。 “教会我用刀的人,造就了这只手,”她静静地说,“若它不能用于回报他,那留着也没什么意思。” 江琮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 泠琅希望他最好也别说话,他们并不是可以畅聊这些隐秘心事的关系。那些插科打诨、虚假蜜语多来一百句也无妨,但若要正儿八经说这些执念夙愿…… 多少有点叫她浑身不适。 最后的最后,一切收拾妥当,二人衣冠楚楚地斟茶对坐,又是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。 谁也看不出,就在昨夜,他们各自杀了人,又从走廊打到瀑布,彻夜折腾未曾睡眠。 泠琅说:“我看见那间屋子里有一根丝线,像是北洛侯世子的东西。” 江琮并不意外:“那就是他的东西。” “他和此事有关?” “无关。” “难道是你?” 江琮微笑不语。 泠琅默然片刻,说:“那根线,被我收着带出来了。” 江琮的笑容凝结在脸上。 泠琅理直气壮道:“你行事这般鬼祟遮掩,还不准我防着一手?反正我已经拿出来,那里已经没了。” 江琮勉力道:“至少也该先问过我……” 泠琅反问:“你杀了那人的时候有问我?” 江琮喝了口茶:“过去的事,何必反复提。” 泠琅冷笑道:“过去了几个时辰也叫过去的事?罢了,现在该如何?” 该如何?江琮喝完足足一盏,才告诉了她关于那根线的始终。 北洛侯世子傅彬心悦二殿下傅蕊,这件事周所周知。 傅彬其人,头脑简单,心境其实不坏。他这份心思虽然昭然若揭,瞎子都能看出来,但他自己也就喝醉上头才敢稍微吐露。要说肖想公主的回应,那是万万不敢的。 傅蕊对他也是无奈,一来他并未有越轨之举,而来两人毕竟是多年好友,要是不提这一茬,还是能快活地在一处交际玩耍。她性情温和潇洒,又好交友,其实是女帝的三位子女里人脉最广,性情最佳的一位。 前几年为了争夺皇储,潇洒的二公主也不免操劳经营了一番,虽最终落败,她并未表现出什么沮丧失意,但—— 傅彬偏偏觉得,他的心上人明明比大公主果敢从容,更比小皇子温厚慈爱,怎会落得个竹篮打水的结果? 他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定要觉得谁都想害傅蕊,又认为她到底想争上那么一争。他甘愿做那无名无姓的马前卒,为她走向至高无上之位的道路添砖加瓦,纵使无人知晓,也绝不后悔。 如此一来,偷了傅彬身上的东西,再同那杀手尸身放于一处,自然会叫他百口莫辩。 泠琅想不通:“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?” 江琮忍耐道:“只不过是帮二殿下一个忙,送她一个把柄,好叫她清净。” “你心肠太坏了,万一殿下要追究,那傅彬……” “托夫人的福,这算是落空了。” “你又如何知道他这些心思?”泠琅狐疑道,“你这个分舵主平时半点不中用,全致力于探听这些八卦秘辛。” 江琮如今对于这些质疑已经不再恼火,他坦然应下:“兴趣使然。” “真无聊。” “见笑了。” 泠琅同他这么唇枪舌剑几回,心中却逐渐不安起来。 接下来的一整天,天气沉闷阴暗,乌云低低地压着,却迟迟没有雨落下,只叫人心中憋得慌。鸟雀胡乱地飞,草虫也乱糟糟地叫,一切都是很不安宁的模样。 一整天,二殿下都没有派人来邀请相聚,她好像遗忘了别馆里的客人好友,众人只有各自消遣。 泠琅连嘴皮子都懒得再斗,她隐隐觉得,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。 果然,在天彻底暗下去之前,一声惊叫划破了最后的平静。 傅彬死了。 他尸体被在树林边上发现,连着一起的,还有失踪了两天的周厨子。 他们的身体倒伏在草丛中,各自身上都有伤痕血迹,像是经历过一场搏斗。那把扇子已经破碎,还沾了血,摊在地面上,再也没有一摇一晃的风雅。 泠琅站在人群里,静静地凝望那副扇面,她之前就发现上面题了几句诗,只不过一直没机会看清。 借着这个机会,她细细地看,终于知道了写的是什么。 “初见花间蕊,再无叶里花。” 他真的很喜欢二殿下。 第34章 骤雨终 闷雷自天边滚过,暴雨终于落下。 雨水擦刮过树梢叶片,又流淌砸落在土壤中,这是夏天以来第一场雨,它不会平静。 草丛中的某些东西很快便被冲刷一空,那些翻动的尘土、干涸的血液、未来得及被发现的刀剑痕迹,它们十分轻易就无影无踪,好似从未出现过。 傅彬的尸身被安置在一处屋室中,二殿下已经派人快马加鞭下山送信,只是雨势太大,待送信人抵达北洛侯府,那边的人又过来,不知需要多久。 玉蟾山别馆是用来消遣游玩的场所,谁也没想到会出这等凶恶事件,遭受意外的,还是那个风流俊雅的北洛侯世子。 听北洛侯世子的近侍交待,世子醉酒后昏睡了一个昼夜,第二天才苏醒,醒后头疼不适得厉害,还打发他们去厨房弄点醒酒的药汤。 世子挑剔,从前在府中只饮用专门的方子熬的药汤,有此要求,众人不疑有他。后来房中只剩一人伺候着,世子说想再休息一会儿,也将其屏退了。 再后来——便是不知所踪,遍寻之后,终于在树林中发现了尸身。 几名近侍伏在地上战战兢兢,说世子从前便时常抛下侍卫单独走动,他有武艺傍身,玉蟾山脚布防又严密,怎会想到问题出在别馆内部呢。 公主府的下人,竟也有如此胆大包天,丧心病狂之徒! 厨房众人都说,周厨子从赏兰会开始的第一天便不知所踪。他脾气向来古怪孤僻,明明一个月银钱也就那点数,却时常能打来好酒自酌自饮。早就怀疑那钱财的来路,没想到竟是来源于偷鸡摸狗。 从他的身上翻出金珠数粒,玉镯一对。东西被呈上,常瑶郡主瞧见,当即便失声:“那是我的东西!” 她自称第一天下午去钓鱼之前,为了方便行动,将玉镯留在了房间。后来回去如何也找不到了,没想到竟出现在此处。 这话好几个贵女都纷纷作证。 一位厨娘又嗫喏道,当天下午,有位夫人还来厨房中熬羹汤,正是让周厨子帮的忙,二人还一同过出门。 常瑶郡主闻言,也恍然道:“是有此事,当时我们在廊道中曾与世子夫人偶遇,她也是这般说的。” 此言一出,厅内众人齐刷刷望向角落。 泠琅的手正搭在江琮臂上,她知道迟早要问到自己身上,所以并没有慌乱。 她微蹙着眉,似是一边回忆,一边缓声叙述。 “的确如此,夫君向来习惯午睡后一碗甜羹,来了这里,妾身也想尽力操持……周厨子帮了忙,妾身品尝后,却觉得少了点侯府中的滋味。” “他说,若想增添清甜滋味,可加点新鲜榅叶,这物事在山上正好有。妾身唯恐味道不对,惹夫君不快,便同他一道去山中摘了些。” 众人听闻,皆是了然神色,目光便又往江琮身上落,只见他不住地低声安慰身侧娇妻,显然是怕她受了惊。 那位姓李的厨娘接着道,周厨子回来之后做了一会儿事,而后又离开灶房,再没人见过他。 这样一来,事情真相似乎已经明朗。 周厨子途径宾客房间,见四下无人,便起了心思入室行窃。窃得一大票金珠玉镯后,因山脚守卫太过严密,无法逃出,只能回别馆附近逡巡徘徊。 未曾想,遇上了出门散心的北洛侯世子。 世子为人刚正耿介,又自负武艺,见其鬼鬼祟祟,便要捉拿问话。如此相搏,最后却落得这样的结果。 世子的致命伤在后脑,是被推搡后磕碰所致,而周厨子身上大小伤痕皆是 玉扇留下的,皆与此番判断吻合。 说这些的是二殿下身边的侍卫长,他从前在宫中当差,是后来被圣上派到二殿下身边去的。大雨来得快,他匆匆从山脚赶来,在雨水来临之前做了这番推测。虽不至于盖棺论定,也算给了众人一个交代。 傅蕊沉默许久,才慢慢开口。 “究竟如何,还需雨停之后大理寺来人再作定夺。但无论怎样,此事发生在此地,终究是本宫之过。” 她穿了身云水色的衣裙,整个人素淡得像一副旧掉的古画,说话的时候,语气平静,面上也没什么表情。 “若朝乃本宫至交好友,此事,本宫定会给他一个结果。” 没什么沉痛,好像也不算悲哀。 泠琅凝视着这位尊贵的帝女,她猜不出她此时在想什么。傅彬对公主而言,是儿时好友,纵然后来渐行渐远,甚至有了尴尬,但毕竟代表了那么一段真挚的年岁。 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,但二殿下的友善亲切是出了名的,就算傅彬曾给她带来一些烦恼,人忽然就这么去了,再怎么说,也不会一点也没有动容。 但在她年轻的、姣好的容颜上,很难看出悲恸的影子。 泠琅默然,她同殿下并不算熟络,仅有的印象让她觉得,这是位少有的潇洒温和的上位者,再多的揣测,也是徒劳。 此事便算有了潦草的结尾,侍卫长此前盘问了一圈,各位宾客及他们带来的寥寥奴仆皆有不在现场的证明,等雨一停,他们就能离开玉蟾山。至于剩下的,便是二殿下和大理寺的事。 人群离开花厅的时候,泠琅走在最后面。 江琮的手仍然在她手中,二人十指紧扣,在众人眼里是十分亲密、互相安抚支撑的样子。只有泠琅知道,他的手从始至终都凉得像夜里的涧水。 即便肌肤相贴,也没有丝毫温度可言 她站在人群之后,默默地注视,那些锦葵色或是松碧色的衣摆依次离开,他们面上有的是惊吓后的茫然,有的是震悚之余的叹惋。 还有的在默默垂泪,眼圈通红,那似乎是哪家清官贵女。或许她心许北洛侯世子多年,如今是再也无需说出口。 再也无需说出口,就像那日席上的傅彬一样。 他在酒席上的醉态仿佛还在眼前,年轻的男子,遥望高位上的心上人,眼神不可谓不真挚。那未能说尽的话,假如能道出,又该有多炽热。 没人能知道了。 鲜活的生命陡然被剥夺,世上从来不缺少这种遗憾。 回去的路上,雨势依旧很大。 漫天的雨丝,即使在暗沉乌黑的境地里仍有压迫的力量,树影在风中被撕扯,潮气一阵阵地扑飞而来。 此时的摇光涧,再没有剔透水流、浮光跃金的景致。可以想象天明之后,那秀美水瀑恐怕将同黄河壶口关肖似了罢。 雾里道上,绿袖掌着灯走在前,三冬安静地跟在后面。 暗影重重中,泠琅始终握着江琮的手,她侧过头去看青年的眉眼,他的神色始终却比傅蕊更淡,流露不出任何。 她想看出点什么,却是无功而返。 耳边似乎还有他此前对傅彬的评价:头脑简单,行为做作,心地却是不坏。说这些的时候,他语气是淡淡的调侃,眼神中却没有遮掩怀念。 昨日在溪涧边,他同傅蕊所谈的话题,到底也是当初三人的快活时光要多些。 事情发生的时候,他们一起去的现场,花厅里的盘问探寻也是一同面对。从看见傅彬尸身开始,江琮面上就是那副表情,眉眼微敛着,好似万事与他无 关。 “只不过帮二殿下一个忙,送她一个把柄,好叫她清净。” 这句话,绝对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。 泠琅想问,但说出口的却是别的话。 他们于室内对坐,屋外是满世界的雨声,屋内是一盏昏黄摇曳的油灯。 “二殿下她,真的对北洛侯世子没有任何感情吗?” 她轻声问,却好似并不是想寻求一个答案,只是在喃喃自语。 江琮手边的茶已经凉透了很久,他听了这话,却拿起来饮了一口。 “我们自小一起长大,感情自然是有的,只是殿下身为帝女,众人面前不宜失态罢了。” 泠琅直视他在火光中深黑的双眸,她说:“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。” 江琮极其浅淡地微笑起来。 “夫人,”他轻轻地说,“我有时候觉得,你实在过分敏锐了。” “因为我很熟悉那种眼神,”泠琅回答地很快,“我在父亲身上看到过很多次,只是那时无从分辨,现在回想了无数遍,印象反而更深。” 江琮没有接这句话,他侧过脸,去望黝黑一片的窗扉一角,即使在这样的暗夜里什么都看不见。 “这场雨会下多久呢?”他慢慢地说。 雨下了两天。 第三天的时候,终于稍稍停歇,天地重回亮堂,风比从前更温润凉爽。 北洛侯府的人来得很快,也走得很快,他们带走了傅彬的身体,车马从玉蟾山离开,甚至没有等大理寺的人正式定论。 泠琅和江琮一起,穿过长长的、洒落着新鲜日光的走廊,去向傅蕊辞行。 帝女端坐着,形容比前两日更素淡,她还是很客气,温声和泠琅叙了会儿话,对意外致了歉意,说请海涵招待不周。 泠琅知道傅蕊定同江琮有话要说,呆了一会儿后便退出了屋室,只留他们在原处。 傅蕊凝望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外,她平静地说:“你们二位感情似乎不错。” 江琮垂下眼,说:“公主,请节哀。” 傅蕊仍然没什么表情:“他今年才二十四。” 江琮默然不语。 傅蕊低声说:“我从前经常想他会何时成婚,对象会是怎样的小娘子,应该是活泼些的才同他适配。等他大婚那日,我定要送上份厚礼,叫他在谁面前都有面子。” “我从他二十,等到二十四,他却说不会娶了,心中有人,无论同谁成婚,都会委屈人家。” “你看,他为人明明刚直死板,为了讨我欢喜,才偏去学了那副风流情态。学也只学了个皮毛,若真能洒脱一些,何至于此?” 她慢慢地笑起来:“子璋,你说说,他何至于此?” 江琮只低声重复:“殿下节哀。” 傅蕊摇了摇头:“如今,算是遂了她的愿。” “人人都赞我温和亲近,殊不知对真正想亲近的人,我却只能装聋作哑,最后竟还是多此一举了。” “这些年,都是多此一举,”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“我知道你想帮忙,但那也是多余。我早该明白,她无论如何也是容不下他的。” “是我害了他。” “她要我做那无心无情的掌权者,我天真,以为可以斡旋谈判,但她从来没有打算给我机会,这是我的自大,终究也成了我的愚蠢。” 她流了一点眼泪。 “我现在有些后悔,那天为什么没让他说完?” “我本该好好听一听。” 那滴泪终于落下。 “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对我说。” 第35章 初夏风 江琮走出门,穿过长廊的时候,天边最后一流乌云也消散了。 泠琅背对着他,站在栏杆边远眺山景。风不急不慢地吹,新生的日光洒落在她发梢肩侧,让其身形镀了一层柔暖光晕。 江琮来到她身后,没有说话,他发现她这样沉默的时候,会有一点难得的、极其浅淡的愁。 听到他来,少女微微侧过头,青年看见她微翘的鼻头,鼻尖泛了些红。 “可是冷了?”他低声问。 泠琅摇摇头。 江琮行到她身侧,顺着她的视线往远处眺望,青灰山脊、蓝紫天际、以透着淡淡金色的云霞。 廊上空荡,没有一个人,水流声离这里很远,他们可以说些话,不需要特意压低声音。 “我同殿下说的话,都听到了罢。”江琮凝望着山色。 泠琅嗯了一声,张了张口,却又闭上。 江琮轻笑道:“夫人在我面前,竟会有吞吞吐吐的时候。” 泠琅抿了抿唇。 “圣上为何要杀周厨子?她明明需要春秋谈。”她问。 江琮说:“我想了两天,也找不出他死掉的理由。” 二人陷入短暂的沉默。 片刻后,泠琅试探道:“没有任何一方想让他死,除了……” 江琮颔首:“除了他自己。” 他说:“一个隐姓埋名,改头换面,放弃了从前拥有的一切,在庖厨之地苟生十余年之人,却突然有了死志。” 泠琅轻声道:“那天我告诉他,铸师在去年离开了人世,是我亲眼看到的。” 江琮低叹:“便是如此。” “那个断案的侍卫长是圣上的人,因为得到了命令,所以将疑点全部略过不提,”泠琅说,“在场的全是贵女公子,大雨阻隔,谁也没那个断案的本事。” 她喃喃道:“北洛侯那边……也不是会追究不平的样子。” 江琮平静地说:“他们是当今被赐姓的唯一一户,荣辱生死,全仰仗圣上心意。” “你把丝线放在那处,二殿下见了,自会去找北洛侯世子。”泠琅抬头看他。 对方淡淡地答:“若朝他太过执拗,不把危险摊开来讲,是不会懂遮掩,更不会知晓何时该放弃的。用一点小小手段来恐吓威慑,总好过最后惨烈无比。” “可惜这一切在圣上铁腕面前,没有任何用处。” “谁说不是呢。” 于是又是一片沉寂。 一个高矜贵胄,一个默默无闻,一个风华正茂,一个垂垂老矣。一个还拥有还未来得及书写的人生,一个已经历尽可以触及的沧桑。 两条迥然不同的生命消逝了,竟是相同的结局,像石块投入水中,很快便不能闻、不能见。 不可说。 泠琅在属于初夏的、柔凉的山风中沉默下来。 风把身侧青年身上的味道轻送而至,熟悉的兰香,冷冽清透。她瞥见他同样静默的侧脸,仍旧是淡敛着的眼眸,唇角平直,一丝情绪也不会流露。 她又想起他说起童年好友的样子,每一分调侃和怀念都如此真实。 他们的友谊在他十三岁那年戛然而止。像一把匕首从中轻巧割裂,前半段是鲜明,后半段是无尽晦暗。 在暗处呆了太久的人,不会舍得将那些过往轻易遗忘。只是如今,他若再回忆起来,已经全然成了不同的滋味。 他们并肩立在空明山景中,隔着一道风的距离,没有说一句话。 这是满具力量的初夏,暴雨洗尽尘埃,天际空荡到透明,每一片树叶都闪闪发亮。 泠琅却隐约听到风中的哀鸣,像断了翅的什么鸟兽,挣扎着咽下每一口血。 纵使喉咙阻塞破碎,也不肯显露于人前。 她在心中叹气,西京的路真的很不好走,江琮先前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。 “这不是一刀下去就能解决的事。” 李如海也说过类似的话,他说能痛快解决的事,从来不是难事,而以后多的是叫人举步维艰的局面。 阿琅,那时候你会发现,无论你的刀有多快,也会有慢上一些的时候。 这一点差错,便称之为命运。 泠琅这两日所见,不过是别人的刀慢了一些,别人差错成了命运,这些却已经足够叫她沉默。 即使是帝王的女儿,也只能为心爱的人,默默流一滴泪罢了,连呜咽都不曾有。 她不禁有些怀念从前的日子,初出江湖,三两好友,闲时弄刀,困时饮酒。幼稚而坦荡,踏上寻仇之路前短暂的无畏快活的时光。 西京的日子真的有点叫她难受了,生活在这里的人,是怎样忍受过来的。 这个表面温和病弱的世子,便是这样一年年浸淫其中,最后变得如此黑心黑肚的吗? 江琮全然不知妻子对他近乎刻薄的怜悯,他回熹园后,还有一大堆事等着。 赏兰宴上,泾川侯世子夫妇的闪亮登场,竟引起了不小的谈论。 京中人都说,那病鹤公子如何温雅俊美,举手投足之间的风度简直不似凡人,而世子夫人更是明媚美丽,如芙蓉带露含娇。 二人站在一处,琴瑟和鸣,伉俪情深,彼此眼波脉脉,就像那白鹤偎在莲池之畔随风晒翅…… 泠琅听说了这些形容,不免一阵恶寒。 这恶寒发于心,形于色,便成了一个欲翻又止的白眼。 江琮瞥见,斟茶的手臂微微停顿:“夫人可是双眼不适?” 泠琅回应道:“晒翅常疑白雪销,我只是被夫君赛雪的风采闪到眼睛罢了。” 江琮微笑道:“夫人娇若芙蕖,艳似芙蓉,也叫我不敢直视。” 泠琅指了指案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书信:“这些是请帖?” “正是。” “你都看过了?” “差不多。” “都是仰慕夫君风采,想要一睹芳容的罢。” “上面自然也少不了夫人的份。” “难道每一场都要去?” “自然不需要,”江琮耐心道,“这里面,除了太女殿下的诗会、户部尚书的寿宴非去不可,其他随心意便可。” 他顿了顿,又状若无事道:“若是夫人想去见见什么年轻力壮的郎君,这里面倒也有合适的帖子。” 泠琅笑了,这人居然还记得那日她在摇光涧的阴阳怪气,真是小气。 她作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:“还请夫君推介一二。” 江琮淡笑着伸手,双指夹着一封抽出:“刑部尚书的大公子,年二十一,姓陈,玉蟾山的时候也在。” 泠琅思索:“穿青色,长得特别白那个?” “正是。” “男儿就要白玉无瑕,甚好,就他吧。” 江琮又取出一张:“腾洎侯次子,年十九,也是个相貌堂堂的。” “年轻便是本钱,甚好,把他也加上。” “礼部侍郎杜安,年二十五,身高五尺半,还未 娶妻。” “这般高大?正合我心意,也留下。” 江琮颔首,继而手一抬,衣袖翻动。薄薄几页纸张随风飘飞而出,跌入身侧水塘,随着水波漂浮。 泠琅看着那逐渐晕开的墨痕,大惊小怪道:“好好一池水便这么污了,煞风景。” 江琮笑了声:“夫人若怜惜池水,便少看上几个郎君。” 泠琅回过头,也撑着下巴笑:“你这些年也未曾参加过什么聚会,是怎么把这些如数家珍般道出的?连谁身长几尺、谁又是个单身汉都记得一清二楚。” “每天晚上偷溜出去,就趴在人家屋顶上偷窥记录这些秘辛?未免太下作,哈哈——” 虽然心里知道,要探听这些其实相当不易,掌握信息对于一个庞大的组织而言又有极大的重要性,但她嘴上仍要逗弄揶揄他。 江琮不以为忤,他拨弄着杯盏中沉浮的茶梗:“夫人莫急,过两日你也同我一起,去行这夜窥屋顶的下作事。” 泠琅立马收起笑容:“当真?何时?” 江琮不阴不阳道:“当然是你我屡次邂逅的老地方。” 泠琅当即了然。 白鹭楼。 其实就算他不说,她也会给出这个建议。原因很简单,周厨子已死,世上再没有人能知道春秋谈如何制作。 但他逃出来这么久,就连曾经暂时躲避的泾川侯府都留了个空坛子,说不定也曾酿造出那么两坛三坛的,并未饮尽,或是赠与他人呢? 他在泾川侯府待过一阵子的事,泠琅说出来后,又狠狠嘲笑了一番江琮。对此,青云会分舵主只有默然,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待过,甚至留下了痕迹,但他自忖侯府密不透风,竟然毫无察觉。 虽然这也不怪他,那时候才多大。 周厨子在厨房众人面前或许孤僻古怪,但他作为铸剑之人,立于江湖之中的时候,未必如此。 白鹭楼不知道春秋谈是什么,但若向他打听铸谷当初最出色的两个弟子其一,它一定有许多东西可以提供。 泠琅瞥了江琮一眼,对方也抬眼看她。 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点感慨,谁晓得当初一见面就你追我砍的二人,竟然会携手重回旧地呢? 对于这个,白鹭楼的苍耳子更是感慨万千。 当他看见两个黑衣覆面的人依次进入,一个背着刀,一个负着剑,刀他很眼熟,剑也见过许多次。 而这两人在某种程度上,都被他坑过一把。 书生模样的线人立即窜到了椅上,再没有摇头晃脑的兴致,连说话都变得磕巴。 “你们,你们这是?” 第36章 七日约 泠琅先是冷笑一声。 她迈开腿,一步步逼近蹲缩在椅上的苍耳子。对方随着她的靠近,眼神愈发慌乱了起来,紧靠着椅背,却丝毫不敢动弹。 “还在这儿品茗呢?”泠琅在他面前站定,往桌案上瞥了眼。 苍耳子战战兢兢道:“在下为二位奉上两盏?” 话音未落,怦然一声响,是泠琅已经把云水刀连刀带鞘地拍在案上,杯中茶水都被震得溅出些许。 苍耳子的身躯也震了些许,他彻底噤声不敢说话了。 泠琅一把拽起他的衣襟,将其揪离椅面:“托您的福,我这段日子被折腾得水都没心思喝,还喝什么茶?” 苍耳子欲哭无泪:“这位女侠,这些事我都是提前讲于您的……” 泠琅阴狠道:“讲于我?好得很,我后来才晓得一份消息卖俩人,在白鹭楼根本行不通!你见我初来乍到,是存心诓骗我的罢。” 纤细的手指紧攥着苍耳子衣襟,她看上去没费什么力气,但瘦弱男子看上去已几乎喘不过气。 “白鹭主就是这么规训手下的?”泠琅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,“你就不怕我抖露出去,嗯?” 苍耳子勉力求饶道:“女侠饶命,您且听我说!” “你说。” “我——” 第二个字还未出口,前一刻还抖如筛糠的苍耳子如泥鳅一般,身躯顺着椅背,柔弱无骨,灵巧滑出少女的桎梏。 转瞬之间,他已经出现在桌案的另一旁。 泠琅手中还抓着他的外衫,此刻空空荡荡,一片轻飘。 她眉毛一挑:“软骨功?” 多年的职业素养使然,苍耳子几乎就要下意识奉承一声见多识广,但到底憋住了。他足下生风,一个扭身,便要朝窗口逃窜而去—— 砰一声,他一头撞到了斜伸出来的一柄剑上。剑还未出鞘,却聚了足足的内力,如石柱般不可撼动。 一只手伸过来,又揪起了他深衣的衣领,苍耳子再次被人提了起来,活像条被生擒的泥鳅。 青年垂视着他,一语不发,周身寒气却凛然,看似精致的手腕却如铁铸一般。 苍耳子再想故技重施,却无论如何也不得了,他内心叫苦不迭,一滴汗不由在额边滑落。 泠琅抚掌:“跑?能往哪里跑?” 苍耳子一脸苦相:“你们二位……前些天不是还在房顶上大动干戈,我们第二天修缮都花了好些钱,怎么如今反倒联袂而至了……” “听这话,我们两个中间没死一个,你遗憾得很?” “不敢,不敢,这,哪儿能呢?” “少废话。” 苍耳子被重新请回椅子上,屁股摔得生疼,刚刚坐定,只听哗啦一声,颈侧被横上一刀一剑,严丝合缝,毫无转圜境地。 软骨功再厉害,可不能软头骨。纵有一声逃脱本领,也无计可施了。 往左瞥,少女一双似笑非笑的清凌眼;往右看,青年目光淡漠,却寒气森森。 他真想一股劲装晕过去,但想必装的再像,这二人也有当场妙手回春的本事。 左边人柔声道,“我们可被你坑害得够惨,我白白奉上了紫砂玉壶,他也花了数两黄金,便宜却全被你占了去。” 苍耳子颤声:“二位,二位到底想如何?” “不如何,”刀的主人语气轻缓,“只是头一次打交道便这么不愉快,多少有些遗憾。” 苍耳子暗暗咽了口唾沫,只听对方说—— “我们再给彼此一个机会?若是这回皆大欢喜,便既往不咎。若你还想打什么主意——” 冰凉刀背猛然贴上他耳际,少女凉凉地说:“那我便把你身上的皮剐下来,保证比那夜贵楼屋顶上的瓦更干净。” 这已经是□□裸的威胁,苍耳子心猛地一沉。 他还记得那少女初来之时,自己是如何感受,她声音听上去最多二十,身手虽好,但双眼止不住地四处顾盼,显然没见识过白鹭楼这等繁华之地。 玉牌递来,的确是楼中凭信,但却是早二十多年的款式,那一批伪造仿制的极多。 苍耳子话语中诸多试探,几番便确定了她是初来西京,并且一问起这玉牌来处,她便遮掩不答。 如此,他就轻易地判断,这玉牌来路不正,极有可能是这身怀绝技的莽撞少女偷来的。后来她一夜盗取王府珍宝玉壶,更是印证他所想。 常年同江湖各色打交道,这种蟊贼实在见过不少……手段了得是真,但惯只会暗中行事,硬气不起来。 未曾想,事态从他说查不出线索开始,便有了微妙曲折。青涩客气的女孩,在听完他搪塞后,当即便抽刀划出一道刀风。 它未落在他身上,桌上杯盏倒是悄然分作两半,切面整齐,宛若天然。 她沉沉地说了一句:“京城人好生没意思,来了这么些时日,已经叫我不耐烦了。” 那时候,苍耳子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。 后来,便是无尽的恐吓威胁,少女已经够难缠,另外那个话少的青年更叫他胆寒。他便想出个狠招,干脆将消息卖做二人,只盼着他们调转火力,拼到对方头上,好叫他脱身而出。 这最毒辣的一招,也算落了空,二位阎罗竟施施然结成一派,来讨他性命了! 咬紧了牙关,却见她忽地收刀,少女下一刻倾身而上,附在他耳边用气声说了句话。 “你以为那作凭证的玉牌是我偷的,才这般轻慢?”她语气带笑:“其实你猜得不错,它的确原本不是我的。” 她一字一顿:“是我杀了它的主人,然后抢来的。” 话毕,苍耳子颈侧的威胁陡然一松,刀与剑顷刻归鞘,两道墨色身影一闪即逝,屋中再没有那危险至极的不速之客。 只有淡香仍旧在浮沉,甘佛手,茉莉与茶芽。 苍耳子的心跳与呼吸又过了很久才平缓,他瘫在椅上,感受到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。 玉牌原本的主人—— 他事后的确依照那上面的编号查过,它原本属于的人,的确好一阵没听到什么消息了。 难道真的被这位所杀?不会吧,那般角色,怎么可能! 思绪混乱,头脑昏沉,苍耳子在内心第一万遍后悔自己的自作聪明,他习惯性伸手,想取茶来喝—— 手指刚触到杯盏,却浑身打了个冷战。 他缓缓侧过脸,只见那盏茶已成空杯,内里再无浅碧茶汤,取而代之的,是一张叠好的纸条。 是了,他们离开之前,并未交待交易内容是什么。 只是他明明记得,刀横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,这里面还是茶啊?难道是她附耳过来那一下? 苍耳子凝视着那张小小的纸,迟迟没有伸手拆开。 他想起世上的确有一套掌法,缥缈无影,虚幻无踪。取人袖中香囊或是眶内眼珠,都如捡拾一粒石子般轻巧自然。 或许她最后那句话是真的。 不然,怎么会有如此虚无缥缈的身手? 此时此刻,白鹭楼顶。 两道身影迎风而立,一个高一些,一个矮一些,一个别着剑,一个背着刀。 毫不形似的二人,却用相同的姿势立于屋脊,明月在他们背后升起,大而亮。 “夫人最后那一手,”有人低声,“倒是相当漂亮。” “还行吧,”另一人语气淡淡,“真想拍在他脸上,而不是单单拿来放纸条。” “那手法,倒是有些熟悉。” “天下武功唯快不破,想是快到了一定程度,所有路数都如出一辙罢。” “给了他多长时间期限?” “七天。” “是不是短了点。” “我只恨还不够短。” 江琮笑了声,忽然道“夫人对那人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?” 泠琅答地飞快:“乱编的,好叫他老实点,别净整些腌臜动作。” “是吗。”江琮温声。 “是呀。”泠琅微笑。 初夏的夜已经渐渐显现出潮热来,二人站在风中,一时间没有谁再开口。 离开之前,泠琅回头望了望月色,十五的月亮十六圆,不知下次来讨债时,这天上又会是什么光景。 今日四月十五,距离和苍耳子定好的日期,还有七天。 四月十六,下了小雨。无处可去,只有和夫君说话,其间多有摩擦,险些大打出手。 四月十七,雨还未歇。依旧同夫君说话,依旧多有摩擦,终于大打出手,将对方制服于榻上,好生摆弄了一番。 四月十八,雨还在下。李泠琅啊李泠琅,万不可再这么打将下去了,不是下定主意要暂且和睦一阵吗? 如今还在府中,就动不动急眼,今后去往其他地方可怎么办?收收性子吧! 四月十九,和夫君大打出手。 四月二十,和夫君大打出手。 四月二十一,和夫君相互约定不要再大打出手,达成一致后,心平气和共饮清茶,却因明前龙井和雨前龙井孰优孰劣而争执不下,最终还是大打出手。 最终结果:泠琅所钟爱的雨前龙井胜。 四月二十二,没有去白鹭楼,而是去了太澜池畔的观雪楼,应邀参与太女殿下的诗会。 太澜池,是京中最为风雅的名胜景致,池畔有一座精巧漂亮的山丘,名唤香雪丘,以其春天时漫山盛开的如雪杏花得名。 而观雪楼,顾名思义,是香雪山上可以观赏杏花雪海的亭台楼阁。太女殿下设宴于此处,虽然如今时节已无杏花可赏,但绿树葱茏,水波浩渺,仍有好景万千。 世子夫妻从绿荫尽头携手而来,衣袖轻抚,裙摆款款。矜贵清俊与娇美明媚,对视之间,情意流转,你嗔我笑,实在般配。 “久仰公子美名,如今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呐。” “夫人之美,竟叫这满池芙蕖都黯然三分!” 左一句神仙眷侣,右一句珠联璧合,饱受注目的二人并肩携手站着,脸上的微笑俱是从容优雅。 无人晓得,那相连的宽袖之下,指与指的角力从未停歇。在众人听不到的时候,看似温柔的絮语,其实是“再捏我一下试试”的阴狠威胁。 吃吃喝喝,候了半晌,主办人太女殿下终于姗姗来迟。 听到唱喏,泠琅寻声去看,只见飘飞纱帐后,一位女子缓步走来。 芙蓉面,柳叶眉,一双含雾带露眼,竟是位娇弱美丽的帝女。 声音也如三月黄莺般婉转轻柔:“本宫来迟,愿未耽搁众位诗兴。” 泠琅随着众人下拜,心中却想,太女竟同她的妹妹如此不同。 那眉眼唇,虽然能看出依稀相似,但风格气质实在大相径庭,完全看不出是一母所出。 而且—— 泠琅望着高位上,那截衣袖下伶仃细瘦,白到透明的手腕。 殿下她似乎,也是身体有疾的模样? 第37章 论诗情 是诗会,自然免不了要赋诗。 不过这项活动和泠琅没什么关系。一来她没那个随口一吟三咏本事,就算能做出一两句,给在座各位也是不够看。 二来,这可是太女殿下诗会。一说要赋诗,但凡以有两分墨水自傲青年才俊,谁不想争先在殿下面前露两手?怎么轮得到她。 况且,和傅蕊在玉蟾山私人赏兰宴不同,这回才算泾川侯世子夫妻在京中头一次正式亮相。他们二人入席到现在,已经承受了太多注目礼,实在没有必要再经营别。 于是该喝茶喝茶,该吃糕吃糕,该捧场时候就露出叹服微笑。泠琅一面应付着,一面偷偷打量高位上端坐太女。 这个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尊贵女子,名唤傅蔻,今年二十有五。 因之前和傅蕊过打交道,又在摇光涧下同那位人物不期而遇,泠琅先入为主地觉得,被钦定皇储定会更富气度,未曾想—— 竟是位玲珑婀娜娇柔女子,眉与眼俱是精致秀丽,行动之间更有弱柳扶风之态。全然不似傅蕊明朗大气,更同她们母亲深沉莫测毫不沾边。 泠琅绝没有以貌取人意思,她知道,能在重重宫闱中厮杀到最后,绝不是温顺羔羊。 傅蔻名声,其实从来都同娇弱二字无关。 她听说过一些坊间传闻,女帝身怀傅蔻之时,正逢宫变。头胎在动乱奔波中生产,是以太女身体一直不佳。 身体不佳,但意志和心性却毫不逊色。 傅蔻十五岁那一年,在某次秋狩上,曾遇见过一只狼。帝女举箭,几番犹豫迟疑,最终只射向狼足,让其得以逃离。 旁人以为仁慈,却不料帝女随后策马离开,顺着狼消失方向,觅到了一窝正瑟瑟发抖狼崽。 于是那年秋狩,傅蔻当之无愧地拔得头筹,原来她早就从母狼胀大双丨乳中看出,它还有几只嗷嗷待哺后代需要抚养,受惊后,势必要回到巢中察看幼崽。 女帝听说了经过,当即大笑,指着傅蔻对群臣道“此女类朕。” 这四个字在傅蔻成为皇储今天,依然叫众人胆寒。没有人会轻视这个看上去娇柔无害女子,她手段甚至被当年血洗春华门圣上赞叹。 那天,泠琅在玉蟾山别馆走廊上听着内里二人交谈,心中不是不震动。 那句“她要我做无心无情掌权者”,不管怎么品,都是耐人寻味。明明皇储已立,为何还要用傅彬死来震赫傅蕊?难道—— 如今得见皇太女,泠琅倒有了些大胆猜想。 习武之人对于旁人精气神观察是十分毒辣,哪些人外强中干,哪些人看似瘦弱其实极具力量,这些其实很容易便能分辨。 之前被江琮诓骗,也是因为他一身奇诡经脉把她骗过去了。 而傅蔻,显然更是气虚内乏模样。虽然她举手投足端庄无比,肩始终保持在一个弧度,背更未松懈半分。但泠琅看得出,她做这些并不算轻松。 只是习惯忍耐罢了。 女帝当年弑父后弑兄,手刃旧臣、血洗朝廷,新朝建立后亲自平定西北叛乱,时局稳定后又毫不手软地杀尽所有功臣…… 能踏着至亲骨血走向至高人,断不会叫这个位置有半分落入他人手中可能。 而一个皇储,或者一个帝王身体有疾,将会潜伏着多大隐患,这一点甚至不用细想。 泠琅也不敢再细想,这西京真不是人呆,皇宫更是其中最极处。 一道清丽声嗓打断了脑海中天马行空,她闻声抬头,发现席上气氛有些微妙。 这是? “逸之兄此言差矣,此处用‘发’字,才能显现幼芽破土而出之态,突出春雨之生机活力。而‘生’字着实平常了些。” 说话是一位女子,看上去不过双十年华,一声藕粉裙衫娇俏可人,双目炯炯,十分灵动活泼。 泠琅知道这是谁,太傅次女,姓苏,单名一个蕤,是京中有名才女。名如其人,端是欣欣向荣,活力满满。 “苏娘子且听在下道来。春雨静默无声,皆是趁夜而来,天明便散。这一夜过后,才能见着满地嫩绿景致,‘生’字才能凸显春雨浇灌,草芽一夜而生之惊喜。‘发’字便全无这点意蕴。” 一位青年不卑不亢,侃侃而谈,他生得高大,更极其白皙,可算是面若冠玉翩翩公子。 这人,泠琅就更熟了,正是刑部尚书长子,姓陈。 十日前,她在江琮面前夸了句“男儿就要白玉无瑕”,结果陈公子请帖下一刻便投身熹园池子,与清流中辗转沉浮。 泠琅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交流。 二人左一句“逸之兄太过死板”,右一句“苏娘子莫要局限”,引经据典,妙句频出,实实在在地贯彻了推敲之精神。 她看得津津有味,众人也津津有味。诗会若光是写诗——拍马屁——再写——再拍,有什么意思?当下这种文斗戏码才是最精彩不过。 时不时有人出来“说句公道话”、“二位听我言”,字里行间也不过火上浇油罢了。 傅蔻亦未加阻拦,她始终含笑望于众人,唇角弧度都未变过几分。泠琅偷偷瞥见,心中只有敬佩。 在这人人都看戏当下,有人却偷偷扯了扯她衣袖。 泠琅侧过脸,看见江琮正淡笑着望于她,他勾勾手指,示意靠过来些。 她好奇倾身,想知道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,只感觉一道温热气息落于耳畔,青年熟悉清冽声嗓响起。 “夫人盯得这般目不转睛,可是有什么高见?” 什么高见?泠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对方却微笑不语,一副要等她回答模样。 这是要拿诗文来刁难她?真是幼稚! 泠琅来劲了,立马胡编乱造起来。 “依我看,无论是春芽伴雨生,春芽伴雨发,这二者都过于流俗了些,”她压低了声音道,“不若改成春雨伴芽生,最能彰显春芽之生机勃勃,春雨之润物无声、甘当辅佐。” 她说完,自觉还有两分道理,不由叹了声“简直是另辟蹊径,别出心裁。” 江琮笑意一僵,似是没想到她还真论起诗来了“夫人竟有如此学问,实在叫我汗颜。” 泠琅自觉反将她一军,当下十分畅快“夫君过奖,不过灵光偶至,算不得高深。” 江琮慢悠悠道“如此。” 泠琅不再理他,她又饶有兴致地望向席上陈公子,这位俊朗陈公子始终含着笑意,望着同他据理力争苏娘子,眼神中竟有丝耐人寻味温柔…… 嘶,难道…… 怪不得众人如此兴致盎然,郎才女也才,实在是般配,般配。 心中想着这番,耳边却又有人凑过来轻声。 “夫人可瞧出来了?”江琮幽幽道,“陈公子显然心有所属,这二人志趣相投,定是能琴瑟和鸣一对。” 泠琅再次偏过头,对上青年一双饱含深意眼。 她柔声道“是么?” “这么说来,我同夫君更是志趣相投……” 她笑着抚上他手背,在满座高客看不见地方,轻轻摩挲她宴前在他手上留下印痕。 深深浅浅,或戳或拧,指与指之间在重重衣衫下进行过,不为人知追逐游戏。 少女眼含秋波,呵气如兰“琴瑟和鸣呢?” 她看到,他眼中便又暗了些许,像潭幽而静水。 在二人无声对视当下,论诗那对终于偃旗息鼓了。 很快,诗会也到了尾声。傅蔻款款起身,点评了一番席上佳作,说届时会收录记载成册,最后又致谢一番,终于结束。 皇太女离场,众人自然要下拜,泠琅伏在地上,偷觑着傅蔻离开背影。仍是端庄美丽,但下盘很轻飘,脚步落地时,因为过于克制而显得吃力。 她身体真很差,即使有着宫中独一无二条件治理调养,也仅仅只是这般,可以想象原来是什么地步。 回去车厢中,只有泠琅和她便宜丈夫。 她终于不用装作优雅,当即松了身躯,懒懒倚靠在软垫上,抬起眼看一旁江琮。 这人还是一副清贵从容模样,丝毫不见颓态。 泠琅评价“装模作样。” 江琮瞥了她一眼“什么?” “我是说,”泠琅伸了个懒腰,“晚上还要去白鹭楼,你到时候不会累吗?” “为什么会累?” “从前你无须出门,白天自然可以在府中呼呼大睡,晚上再出去鬼混,但今天忙碌了这么久,夜里定然会精力不济。” 江琮意味不明地笑了声“夫人觉得我就这么不中用?” 泠琅痛快道“是啊。” 江琮又冷笑一声“夫人多虑了,我好得很。” 他顿了顿,又说“从前——就是今年以前,我平日白天也会出府。” 泠琅疑惑道“你不怕侯夫人发觉?” “母亲忙碌,况且熹园都是我人,他们不敢乱传。” “都是?” “嗯。” “三冬也是?” “怎么了?” “瞧不出来,他看上去不像是会在青云会杀人越货样子。” “夫人以为青云会人人都得杀人越货么?” “嗯,好罢……连分舵主都体虚孱弱足不出户,手下不会杀人越货也正常。” “呵。” “那他是负责什么?传信?” “试毒。” “夫君这样子还需要再添点毒?” 江琮柔声道“夫人送羹那段,是三冬这些年最辛劳时日。” 泠琅反应过来,当即扑上去恼怒道“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!” “这福气不要也罢——” 车厢外。 三冬挥鞭手微微一顿。 他隐约感觉到身后厢内传来震动摇晃,以及夹杂在其间翻倒声响。 少年认真地思索起来,他向来是个很能识人眼色侍从,现在需不需要,把马车赶得再慢一些呢? 第38章 无名剑 下车的时候,泠琅鬓发乱了一小丝,江琮行在她身边,脖颈上隐隐也有些痕迹。 具体是什么痕迹,三冬不晓得,也不敢多看。他只敢拿眼睛偷觑少夫人鬓边那缕乱发,它软软地垂着,随着她的走动而轻飘慢摇。 世子也发现了这缕不安分的东西,他极其随意地抬起手,慢慢将它抚平。白而精致的指尖与乌黑软腻勾缠,好似做过千万遍般自然。 三冬默默移开目光,却又忍不住再望回去。 少夫人子抬头,似是嗔怪地看了世子一眼,还说了句什么。世子低低一笑,凑近她,也说了句什么。 说的什么啊?让我听听呗。三冬好想知道,但他已经不敢再偷看了。 因为世子有意无意地朝他投来视线,宛若云淡风轻的警告。 三冬只能假装东张西望四处看风景,他特意放缓了步子,和落在后面的绿袖说话。 “你说,”他小声说,“世子和少夫人,什么时候能……怎么说呢,就是那个……” 绿袖没听懂,她大声问“你想问他们什么?” 三冬简直想捂住她这张破嘴,他赶紧望向走在前面的那对人,只见世子正微微侧着脸,嘴上似乎在和少夫人说话,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。 绿袖还再旁边不知死活地追问“你是问,少夫人何时会搬去世子房中?” 三冬想死的心都有了。 江琮却觉得十分有趣,他低头问身边人“夫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?” 泠琅听得很清楚,但她脸上却装得很茫然“什么?” 江琮轻笑“装得颇像。” 泠琅赧然“都是从夫君身上学的。” 江琮咳了一声“万一,过两天母亲也说起此事,你当如何?” 泠琅想了想,说“还能如何?” 青年别过脸,不再看她“没什么。” 风穿过垂花长廊,带着凉意吹拂过袖摆,泠琅舒服得眯起了眼,她随口道“那就看母亲的意思呗。” “夫人自己的意愿呢?” “我没什么意愿,如何最能掩人耳目便是我的意愿,至于其他的……” 江琮停下脚步“其他的?” 泠琅抿了抿唇,犹豫道“上次大夫来过,说你目前过于空乏,气血也是虚弱……其他的,我更没什么好在意的罢?” 江琮默然地看了她半晌,接着发出了声意味不明的哼笑,拂袖而去。 这是恼羞成怒了? 泠琅想挠挠后脑勺,刚抬起手,却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串奴仆,这个动作不该出现在世子夫人身上。 她硬生生停住了手,转身一看,发现各位眼观鼻鼻观心,皆是早已习惯二位突如其来的摩擦冲突。 连绿袖都是一副“又来了”的模样。 她只得假装无事发生,默默又迈开了步子。 让人意外的是,晚膳时,侯夫人果然提了此事。 彼时泠琅正在专心饮汤,熬得恰好的生姜与老鸭,辛辣又鲜香。侯夫人甫一开口,差点让她一口没咽下去。 还不等她回答,旁边的江琮倒是回应了。 “儿身体还未好全,”他淡淡道,“晚间会有诸多不便,先暂且维持原样罢。” 侯夫人闻言,只当他们又在怄气,便没再提。 泠琅却想笑,她觉得江琮说这话的时候,脸上有十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。 男人,真是脆弱啊。 夜至,又是月黑风高,杀人放火好时候。 泠琅一面为自己束发,一面往外走,转了两个弯,一池粼粼水呈现于眼前。 同时跃入眼帘的,还有池边背对着她的负剑青年。 宽肩窄腰,长腿长臂,背影孤峭而淡漠。她知道这墨色行装下覆盖着的力量,薄而流畅的肌肉又以如何的模样排列。 或许是暗夜能扰人心智罢,老实说,她觉得他这副模样比白天要顺眼很多。 她走近,对方侧头看了她一眼,说“刀呢?” “在外边。” “外边?” “就是东墙那棵杏花树底下。” “竟然一直藏在那处。” “不然我要大半夜拎着它,大摇大摆穿过侯府么?” “以前不能,现在却是能的。” “为何?” “因为此时站在这里的,只会是你我。” 泠琅弯腰,一把拔出树与墙之间藏匿着的武器,她手掌往上面拂过,沾了满手的尘土。 江琮在旁边看着“暴殄天物。” 泠琅将刀别在背后,翻身上了墙“刀是拿来用的,不是拿来供着的。” 江琮紧跟着她,也跃了上去“这可是云水刀。” 月明星稀,空荡寂寥的长街上,打更人的脚步都变得困乏。两道身形如月亮投下的阴影,快到就算瞧见,也会认为是自己眼花。 在屋脊上飞掠的空隙,泠琅还能向身边人低声“正因为那是云水刀——” 她疾冲向檐角,继而高高跃起,腰与腿的弧度如一笔最惊险的提钩。 “所以沾点灰,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锋利。”少女喘着气,回头望着江琮抬了抬下巴。 她好像很得意。 是应该得意,刀者的女儿,拥有天下最负盛名的武器,入海刀法也耍得熟稔无比,从一开始,江琮就知道她以此自傲。 这并没有惹人讨厌,相反,他觉得这份骄傲在她身上十分的好。 他甚至能想象她在面罩下会露出怎样的笑,唇抿着,唇角微勾,显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气。 江琮落到她身边,却听见对方好奇发问“那你的剑呢?” “我的剑?”他重复了一遍。 “就是——”少女耐心解释道,“它也不是什么平常易得的家伙罢?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哼,你当我不识货?虽然它瞧起来平平无奇,但剑身很薄锐,同你出招的路数十分契合,就好像量身打造一般。” 二人已经又来到白鹭楼外,在推门之前,江琮到底说了点真话。 “这不是我的剑,”他淡声说,“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。” 泠琅说“别人的剑,的确不该由你取名。” “但我晓得,它同云水刀倒是有些渊源,”江琮的手放在铜扣上,垂首注视她,“它们皆出于铸师之手。” “它起初是一件废弃品,铸师想铸出一柄薄而轻的剑,它稍重了些,他并不满意,想将其毁掉……但周厨子拦下了他,加以反复锻造,最终成为了现在的模样。” “周厨子投身青云会,带来了这柄剑,后来几经辗转落到了我手里。” “它最初的名字早已无人知晓,我只叫它无名。” 直到进门,上楼,苍耳子满脸堆笑地奉上根本不会被人饮用的茶盏—— 泠琅都还在想番话。 那把剑,出于名满天下的铸剑世家,锋锐与硬度皆是世间罕有,在对的人手里,剑气能如寒洞冰凌般凌厉凛冽。 然而到最后,却只能出没于暗暗长夜,以无名二字概括罢了。 她凝视着座椅上的青年,他的面容隐于遮罩之下,连双眼都覆盖在兜帽下的阴影里。他在听苍耳子侃侃而谈,自己静默得像座不会作声的山岩。 苍耳子说“周洛其人,乃铸师谷当年最杰出的二名弟子其一,他的师兄周渭,后来成功继任,成为了下一代铸师。至于他自己——” “因为一些理念上的冲突,周洛离开铸谷,在江湖上闯荡一段时日后,加入了青云会。” 苍耳子说完,顿了片刻,似乎等着二位听者表露惊讶,可惜什么也没等着。 那位青年仍旧一动不动,岿然如山,而他旁边的姑娘,一双眼只盯着他瞧来瞧去。 苍耳子便有些尴尬,他清了清嗓子,飞快道“十五年前,他叛会而出,自此不知所踪,生死难卜。” “据在下调查,他早年间在江湖上虽行事低调,不欲与人往来,但仍有几位至交,其中交游最多,互赠过不少礼物的,是——” 泠琅了然,她就知道,在众厨子面前话少孤僻的周洛,在面对江湖中人的时候未必这样。 只是左等右等,却等不来苍耳子的下一句,她皱起眉,就要行叱骂之事,却听对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“七天时间,太过紧急,在下只查出了一位,”苍耳子勉强道,“这位的来头不笑,同周洛的渊源也最深,能打探到这么多,已经相当不易。” 泠琅不耐道“能不能一次性讲干净?” “是,是明净峰的现任掌门,顾长绮。” 泠琅一愣,虽然他说来头不小的时候,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,但这哪儿能是凭“不小”二字便能概括的? 天下剑宗明净峰,凡是学剑用剑之人,没有不知道这地方的。 它以一套明澈三十六路剑法傲然于世,每年想要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,然而明净峰行事孤高,多数人只能沮丧而归。 当今掌门顾长绮,更是一身绝妙剑法,年轻时曾单挑西域三侠,让那三位气势汹汹地来,衣衫褴褛地走,自此传成佳话。 泠琅狐疑道“真的假的?” 苍耳子立马赌咒发誓“虽然在下从前的确利欲熏心,行了错事,但保证消息可靠度是白鹭楼之根本,纵使给我十万个胆子,也不敢在这上面说谎啊!” 泠琅摸着下巴,瞧见他面红脖子粗的模样,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质疑的话。 她在想,难道这回要远赴江南,去拜见那遗世独立的明净峰了吗? 半个时辰后,这个疑问得到了解答。 “自然要去。”江琮站在房顶上目不斜视。 泠琅迟疑道“是我,还是你?” “是我们。” “可是侯夫人那边用什么理由?你今天才说身体不好,明天就说要远游了,也太……” “没用理由,就制造理由,”江琮垂下眼,“夫人,这不就是该你表现了吗?” 第39章 新鲜感 江琮的想法很简单。 他脉象奇诡,任凭哪个医者来诊治都会得出时日无多的结论,即使如今已经平安渡过年初那场风波,一切行动全然自如,但若要请人来看,依然会觉得他危在旦夕。 他需要借来一点手段,来营造出健康的表象,让侯夫人以为他的确好了许多,从而顺利离开京城。 泠琅听出了什么,她重复一遍:“一点手段?” 江琮温声:“自然得劳烦夫人出手。” 泠琅笑了:“我把夫君从半死不活中点化,现在还得送佛送到西,要屡次进献真气了?” “互利互惠罢了,难道你不想晓得周洛到底为谁铸造的匕首?他自称是得了青云会的命令,酿酒和造匕首都非他所愿,更不晓得是谁需要——” “这些话,他这么说,夫人便都信了吗?”江琮侧过头轻声问。 泠琅平静地说:“没有全信,当时想着晚上再问,可惜这一切都被你搅黄了。” 江琮叹气:“我也未曾想到,圣上的爪牙竟跟来了玉蟾山。” “你是京城分舵主,难道不能在青云会里面查一查,周洛到底哪些话是真的?” “京城分舵主,当然只管京城的事。更何况,当年他还在青云会做事的时候,我或许还在玩泥巴。” 泠琅默然:“你果然会玩泥巴。” 江琮微笑:“夫人应该知道青云会的特异之处,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之所以能在暗处窥藏,同它的运转方式是分不开的。” 风忽得变大,卷掠过夜空,他头上兜帽被吹落,露出那双薄淡温柔的桃花眼。 “我从未亲眼见过主上,”他的声音被风裹挟着飘到泠琅耳中,“哪怕是任命之时,也是隔着数道帐帘参拜。后来若有任务,也是派青云眼来交接而已。” “这决定了只能由主上来找我,而我是无法轻易联络上他的。就算我知道有人明天就要放火,也没办法告诉他。” “付出一点效率,换来绝对的安稳,就是藏匿青云会的代价。” 泠琅的思维却很快:“这么说,你们十二个分舵主能掌控当地青云会设立的种种暗点,平日里又没有上司来严加管束。在某种程度上,简直可算作土皇帝、地头蛇了?” 江琮微笑:“没有谁有那个胆子,渭北分舵主前年在组织名下的酒楼里欺辱了女子,他的死讯传到其他舵主耳中时,才将将过了三天。” “你们这些人,只有谁死了,才会将真实身份暴露在内部?” “姑且算,尤其是这种可以杀鸡儆猴之辈。” 泠琅摇头:“奇怪了,你既然能掌管整个京城青云会的力量,怎么什么事都你自己亲力亲为?” “从前不会,但这次醒来后就尽量自己行事了,”江琮的额发被风吹得有些乱,“至于原因——夫人聪慧,不会想不出来吧?” 泠琅凝望他月色下乌黑的眼眸,想从那点温和笑意里找出点别的来。 她试探道:“你怀疑……有内鬼?” 江琮颔首。 “怪不得……你虽然经脉有异,但那根本不影响你的身体,反成你藏在府中装病的借口。” 江琮没有否认。 “所以,这次险些醒不来,其实是内鬼暗中做的事,完全在你计划之外?” 江琮抚了下掌:“便是如此,在查明之前,除了九夏三冬,我尽量不会再指使其他人。” 泠琅问:“青云主让你调查春秋谈之事,你如今有了眉目,想禀告也是没有门路的?” “没有,只能等他想问我的时候。” “那会是多久?” “或许半年,或许明天。” “他到时候怎么找你?” “可能一觉醒来,他的青云眼在床头站着。可能在池边煮茶,那人又从水里钻出来。” 泠琅好像被噎住:“你在开玩笑?” 江琮淡淡地说:“没有。” “为他做工,真够累的。” “是啊。” 泠琅不说话,只是不断拿眼睛瞥他。 江琮轻笑:“想知道我在青云会的原因?” 泠琅重重点头。 “就算说了,那会是真话吗?” 泠琅老实说:“不会,但万一呢?” 江琮柔声道:“的确可以说,只要夫人也坦诚一点,比如说——路引上写着夫人是滁州人士?那是真的吗?” 泠琅痛快地说:“假的,我根本没去过滁州。” 江琮接着问,声音低到有了诱哄的意味:“那夫人随着刀者一直归隐在哪儿?他已经故去这么些年,你今年才来的京城,那从前都是在哪里?和哪些人在一处?” 泠琅仰着头笑:“夫君,我就问了一个,你想问的也太多了罢?” “可我都想知道。”江琮十分无辜地反问。 泠琅哼了一声,不再回话,她转过身,轻轻行在高窄的屋脊之上,此处足有三丈高,但她的脚步如踏在地面上一般灵活自然。 夜风吹起她高高束起的马尾,送来一点清香,像新剥的橙或柚。 它清而淡,却穿过了他的面巾,让鼻尖得以灵敏地捕捉。 那把刀在少女背后,薄而纤长,每一分弧度都是恰好的美感,同它的主人如出一辙。 少女俯下身,几步助跑,在下一处檐角高高跃起。身形在月下闪过轮廓,像只振翅雨燕般轻巧。 回到熹园后,江琮到底把计划言简意赅地捋了一遍。 先按兵不动十来日,把明净峰的事情查得更清楚一些,准备得差不多妥帖了,再向侯夫人辞行。至于借口—— 泠琅的籍贯上写的滁州,侯夫人也以为她是滁州人,那就将计就计,以带着江琮去坟前拜老丈人为由,顺理成章离开京城。 泠琅觉得不可思议,虽然都是往南走,但滁州离明净峰所在的杭州怕差了十万八千里。 江琮却说,只要能顺利离开,到时候天高皇帝远,去哪儿还不是他们俩说了算,就算出东海、赴西域又如何? 泠琅反驳,说他前段日子还只能苟延残喘,就算渡了真气,显现出活力,侯夫人也不会轻易应允。 于是话题又回到他到底虚不虚上来。泠琅言语挑衅,说江琮必定因年初之事有了后遗症,最好不要兵行险招,还是让她一个人天高皇帝远,他老实在熹园就得了。 江琮就冷笑连连,说她没安好心,攀上他这棵大树,就想甩了他自己查探,到时有了眉目也要独吞,然后远走高飞。 少女的表情十分惊异:“你?大树?顶多是村口的歪脖子树,还是茁壮不起来那种。” 于是二人在池边动了点手,从石桌翻滚到水岸的胭脂花丛,气喘吁吁,语声凌乱,彼此的衣衫和肌肤都沾上胭脂色花汁,发间也夹了些脆嫩草片。 直到第二天,泠琅还总感觉鼻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花汁气息,浓到熏人。 江琮倒是状若往常,他穿着身松垮的月白袍子,坐在那张昨夜才斗殴过的石桌边喝茶。 泠琅早上一出门,就瞧见这一幕。 青年侧脸淡漠俊美,握杯的腕与指骨节俱是精致,伴着身侧明丽清新的园景,简直漂亮地像副芝兰玉树图。 完美到,好似专门守在这儿摆给她看的一般。 泠琅驻足赏了片刻,终究还是走上前坐在他对面:“喝的什么?” 江琮眼也不抬:“雨前龙井。” “不是嫌它厚重吗?” “偶尔尝尝,还是另有滋味。” “哼,山猪难食细糠。” 江琮抬眸看她:“什么?” 泠琅笑笑:“夸夫君讲究。” 江琮便假装没听懂:“夫人今日可有空闲?” 这句话就是纯粹的明知故问了,泠琅白日里在熹园唯有闲极无聊四个字能形容,唯一的乐子便是在江琮身上找乐子。 她将玉瓷轻盏送到嘴边抿了口,甘醇微苦的滋味霎时便弥漫开来,当即十分享受地眯起眼:“没有空闲。” 江琮也跟着饮一口:“竟不得空吗?好罢,本想邀请夫人午后去西市逛一逛,看来是无法了。” 泠琅立即放下杯盏:“西市?你和我?” 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两眼,看见七步外的廊角中有几个仆人正候着,又转过头来,细细观察江琮云淡风轻的神情,觉得他说的逛一逛,绝对不只是那么简单。 青年望于她,竟忍不住微微笑了,他觉得她刚刚四处张望的样子很有趣。 像只机敏狡猾的野兔。 泠琅压低了声音:“你是说——逛逛?” 江琮微微颔首:“逛逛。” 泠琅自觉已经从他隐含笑意的双眼中,探寻到了当下不好细讲的内容,她露出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:“好,那就逛逛。” 于是这小半天,她过得多少有些难熬,因为直觉告诉她,江琮是想领着她看看青云会京城分舵的某些暗点暗哨。 不然,笑得这般意味深长做什么?她口头时常讥笑他这个舵主无甚作用,现在他终于打定主意,要证明自己并非如此了罢! 怀揣着暗暗的激动忐忑,泠琅终于挨到了中午,她照惯例扶着江琮的手,走在去往偏堂的路上,只觉得此时穿廊而过的风都可爱了几分。 没办法,谁叫自从玉蟾山回来,她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在白天出过门。从前江琮没醒的时候倒还忍得,如今在别馆玩耍了一回,又野回去了。 她手臂虽稳稳地依着身侧的青年,脊背也端庄地瞧不出任何差错,但心儿早已飞跃小池矮墙,层层坊屋,去到那鳞次栉比的西市街道上。 江琮也注意到了身边人的心不在焉,她动作姿态同从前好像没什么变化,但脚步轻了许多。 从他的角度,能看见少女浓密乌黑的睫毛,它不安分地闪动翩跹,像只欲往景致中去的蝶。 那颗痣也藏在其间,淡红色,随着她的顾盼而或显或隐,勾得人忍不住一直去寻、去看。 就这么高兴吗?他不动声色地想,虽然知道绝非是甘于束缚的性子,但不过去趟西市罢了,竟少有地显现出活泼雀跃来。 她在京城这些天,尤其是诗会赏兰会那种场合,必定是相当难熬的。 江琮收回视线,淡淡地垂下眼。事情水落石出之后,这里必然不会有什么值得她留念的东西,能回忆起来的,大概只有无休止的压抑和隐藏。 母亲或是那个小婢女,也比他这个名义上的丈夫来得更让人想念罢? 今日午席是烩鲜蘑,韭肉羹,鲫鱼汤和炒青葵。 清淡鲜嫩,是他惯常的口味。江琮的胃口却比平时更差,因为他总会回想那个问题,这里有值得她留念或是喜欢的东西吗? 泾川侯府,泼天的锦绣富贵,熹园更是京城四大名园之一,结交的都是帝女王公,珍馐美玉更是能为世子夫人随意享用。 对于这些,她会怀念或不舍吗?江琮觉得很悬。 他将一片鲜蘑送到嘴里,慢条斯理地品尝,目光却落在对面少女耳垂边缀着的一抹嫣红上。 西域的石榴玛瑙,红得纯粹无比,灼目耀眼。价值千金的珍宝被她不慎遗落在涧边,她亲自去寻的理由,也只不过是“侯夫人亲手相赠”而已。 侯府对她而言,还没西市随便哪条大街自在。她看那些珠玉翡翠的眼神,也比不上瞧他手里的剑来得触动—— 哦,是了,若这里还有什么能让她孜孜不倦的,大概只有和他打架较量这一件事了吧?对此,他有时全力以赴,有时半真半假,总体来说,通常她才是压在上面的那个。 他知道她喜欢赢,但若以后都这么下去,她觉得腻味了,想转投于他处又该如何? 这种小娘子最是喜新厌旧不过,今天用刀尖挑他下巴,勾得他心痒难耐,明天看上谁流星锤使得威猛,鞭子挥得声音清脆,怕连他的无名剑是宽是扁都能忘得一干二净。 得好好想想…… 啪嗒一声,一双木箸落于桌案。 左边的侯夫人立即看过来:“木棍子都握不住了?” 旁边侍从立即上前换过,江琮拿着新筷,侧过头轻咳两声,特意避过对面那道好奇探寻的视线。 得好好想想,想什么?他刚刚满脑子都是什么? 在想这个满口谎言,狡诈无比,利用他的身份行自身方便的女孩,会不会对他厌倦? 她厌不厌倦,关他什么事?江琮咬着牙反思,但在某些方面,他的确不能再放任下去了。 他会尽力同她纠缠较量,同什么对方的新鲜感征服欲无关,只是想证明自己不是不行罢了。 仅此而已。 第40章 西市行 对于江琮心中的这番震荡,泠琅一无所知。 她只觉得侯夫人的那句话颇为好笑,虽然失态后,他又恢复了那副冷淡从容的模样,但泠琅心里已经做好打算,晚些还要用这句来笑话他。 饭毕闲谈,侯夫人知晓他们下午要出门的事,便又来回叮嘱了江琮几番,让他好生注意些。 “别的郎君都能带妻子游山玩水,你头一回也就逛逛西市,虽身体气力不比旁人,好歹钱财可带足了,察言观色的本领更要有。” “儿知晓。” 出了偏厅,同亮堂堂的日光撞了个满怀,泠琅心情极好,驻足眺望檐下一碧如洗的长空,深深呼吸,胸腔内充盈了满园柔软芬芳。 今儿的确是个好天,夏天来到,只会一日比一日更晴亮。 不知夏日江南,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呢? 她心头慢悠悠地想着,又听到耳边步声,习惯性地就要去扶着江琮手臂。 却不料,对方身体微微一侧,她的指尖划过凉滑衣料,落到空中。 江琮不着痕迹地说:“今日天气甚好,我自己行动便可,无需劳烦夫人。” 泠琅莫名地看着他,对方却自顾自朝前走了。 她当然这知道不用劳烦,他上房揭瓦都做得,回个熹园当然更不在话下。只不过平日里二人要通过搀扶依偎,来展现夫妻和睦恩爱,以掩人耳目罢了。 他如今多此一举是做什么?她默默跟在后头,瞧着佯装着吃力行走的江琮,步伐轻缓,摆臂也不流畅,衣袖于微风中轻摆,真有两分所谓病鹤的颓废美态。 泠琅简要暗评:惺惺作态。 江琮存心要装身残志坚的贵公子,她也不会闲着,跟在后头一会儿低呼小叫,一会儿鼓励赞叹,像个初次看到小儿独立行走的慈母。 “夫君,走了五十步了,真稳当!” “坚持呀,还有一百步就到熹园了。” “天哪,那里有块大石头,千万注意着些别被绊倒了!” 江琮忍无可忍地看向路旁草丛中的碎石,如果他忽然失明失智,或许会被那块石头绊倒。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而饱含真情的呼唤:“夫君太厉害,一下子就绕过去啦。” 他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,但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串仆人,他们定是直勾勾地望着这边,自己选的路,只能装下去。 江琮慢慢回首,望上她那双狡黠晶亮的眼,柔声说:“夫人甚敏锐,若不是你提醒,我走过了都不会察觉这里藏着粒小石。” 泠琅走上前,终究还是拖住了他的手,情真意切道:“女子本粗犷,为妻则细,为了夫君,我多发现几块石头又有何不可?” 对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,她贴上去的时候,还感受到了手指瞬间的僵硬。然而下一刻,他便微笑着,也缓缓回握住了她。 “有此良妻,夫复何求。”他低声说着,指腹状似无意地擦掠过她掌心,有些微微的糙。 泠琅收拢手掌,轻易地就捕到了这根手指,二人再次行在园中小径上,气氛似同先前一般甜蜜融洽。 她捏着他的手,在袖下细细地抚触,从虎口到掌心,又顺着纹路,划到每一根精致微凉的指尖。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:“夫君左手也有茧?” 江琮喉结微动,声音有些哑:“怎么了?” 泠琅眯着眼凑近:“可是我从未见过你用左手使剑。” 江琮低低地笑:“夫人没见过的多了去了。” 泠琅轻嗤一声: “承认的还算痛快,说,到底谁教你的剑术?” 江琮不说话,转过脸目视前方,唇角微微勾着,俨然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。 泠琅心里痒痒的,她乘胜追击道:“你那些路数……哼,勉强算独特,也有两分意思,在剑招追求灵动花俏的当下,倒是不多见。” “还特意练了左手剑,怎么,是亏心坏事做太多,怕某天被仇家卸了右臂,还有另一只手来驱使么?” 江琮悠然道:“夫人猜得不错,正是这般原因。” “随口一说,你还打蛇随棍上了?” “我这个分舵主作恶多端,偏偏又弱不禁风不中用,不留两手后路,万一被夫人吃得渣都不剩,可怎生好。” “少废话,给我看看。” “嘶——看什么?” “明知故问。” “夫人纵然急切,但在这里恐怕不行。” “瞧你遮遮掩掩的样子,恐怕什么时候都不行。” “若是想行的时候,自然还是可行的。” “我才不信,除非给我看看。” “这里不行。” “车轱辘话是吧!”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小径,径旁已经有茉莉在开了,小巧洁白。 葱绿枝叶被裙衫扫过,香气便幽幽漾开,萦绕在人的发梢指尖,清且透。 带着满身茉莉芬芳,以及一肚子对江琮装神弄鬼行径的怨怼,泠琅躺在榻上,开始例行午后小睡。 这一觉并不安稳,意识昏沉又朦胧,她迷迷糊糊地,做了个梦。 梦里,江琮被她绑在了椅子上。 青年墨发披散,脖颈处还有些许不知何来的红痕,半掩的衣领下露出截锁骨。他双手被缚着,微垂着头,凝望她的眼神黝黑而深沉,像化不开的夜。 而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,云水刀不紧不慢地轻晃,似是无言的威胁。 刀背靠近,冰凉冷锐,贴抚青年流畅紧致的下巴,又顺着脖颈,慢慢向下,轻蹭过他喉结。 一声难耐的喘息,那双似凤翎又似桃花的眼染上些难懂情绪。他的目光粘稠而微渴,像在凝视刀尖,好像又在凝视持刀的手。 泠琅听见自己在说:“给不给?” 他没有说话,只是胸口起伏略大了些。 刀光起落,困缚住江琮左手的绳索轻轻落下,哐当一声,一柄长剑落在他身侧。 而她一脚踩在他腿边,在他骤然暗沉的眼神中,倾身靠近,语气挑衅。 “捡起来,让我好好看看。” 青年似是笑了声,声音低到不可闻。 “遵命,夫人。” 遵命了,然后呢?你倒是捡起来给我看看啊? 剩下的内容,泠琅无法得见了。 因为绿袖在帐外锲而不舍地轻唤她的名,如催命魔咒一般,将她从梦境中拖出。 “少夫人,少夫人,时候到了,该梳洗准备出门啦……” 泠琅睁开眼,望着淡青色绣着瓜果纹的帐顶,久久失语。 虽说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,但这也来得太快了些,都怪这个病秧子太过讨人厌,把她胃口吊得足足的! 平复了片刻,她翻身坐起,掀开帘帐往外看去。 绿袖已经准备好为她操办出门的行头,女孩儿雀跃道:“这身石蕊粉实在太适合少夫人了——咦,您的脸为何这般红?” 泠琅闻言,愣愣地抬手触摸自己的脸颊,果然一片滚烫。 “没睡好,一直做噩梦。”她不动声色道。 “原来如此,我前两日同红桃学了几个安神静气粥的方子,明天给您熬上两碗。” “安神静气粥?绿袖最近颇有进步呀。正好世子最近也睡不好,届时也同他做一些。” “嘻嘻,好嘞。” 三言两语间,泠琅已经坐在妆镜前闭上了眼,任凭绿袖在她头脸上捣鼓。 待会儿一定要同江琮说这个梦,她暗自想,并且添油加醋,把他说得十分可怜不堪。 更要在话里话外暗示,如果他不乖乖展现左手剑法,她真的会付诸实践,让美梦成真。 怀揣着恶劣心思,泠琅踏上出门的马车,掀开帘子往里看的时候,正对上青年若有所思的眼。 他注视着她,柔声道:“还未见过夫人穿粉色。” 泠琅坐在他身侧,脸上显现羞赧:“夫君瞧着如何?” 江琮微笑道:“甚好。” 泠琅娇嗔道:“敷衍。” 江琮笑意更深:“夫人一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,我心头便发慌。” 泠琅娇滴滴道:“怎么会呢?我向来是最温柔不过,说起这个,我方才午睡,做了个好可怕的梦。” 她将梦境增添了一万分细节,慢慢地讲了,一面讲,一面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。 让人失望的是,江琮并没有如她的愿,露出畏惧害怕的表情,反而一直把玩着手中玉杯,唇边噙着一抹淡笑,十分之意味深长。 “说完了?”他哑声开口。 “说完了,”泠琅忿然道,“哼,我耐心有限,你若不老实听话,我早晚也把你这般办了!” 江琮笑着饮尽杯中温茶:“早晚是早还是晚?夫人说得这般笼统,也叫我不太好准备。” 泠琅冷笑道:“我看你是三天不打,上房揭瓦。” 江琮耐心道:“我们一同揭的瓦也不算少。” “我现在就叫你瞧瞧——” 车厢外,三冬缓缓露出苦涩笑容。 二位,不过两刻钟的路程,你们这点时间都忍不得么? 狭窄摇晃的车厢里,软垫散乱,杯盏翻倒。 泠琅十分克制地没有把衣衫和发式弄乱,她正以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,被江琮按在怀里,乍一看像是夫妻在耳鬓厮磨。 事实上,他们双手相搏,脉门都被对方扣得死紧,稍一挣扎,便是钻心痛楚。只能这样相拥着僵持,谁也不肯退让。 泠琅说:“松开。” 江琮的吐息就落在她后颈:“为何夫人不松开?” “我要是松开,还能有好果子吃?” “可是看起来,夫人才是想给我好果子吃的那个,”他低叹,“竟做梦都想收拾我。” “那很快不是梦了,你别被我逮到——” 语声没有被特意压低,穿透了薄薄车帘,落了些词句在赶车少年耳中。 三冬的笑容便又苦了几分,什么松开、吃好果子、做梦都想收拾的……天可怜见,他纵然想听,却已经不敢再听,万一主上事后追究,只能装聋作哑了。 怪不得这几次出行都不带九夏,是怕他耳聪目明太过,把这些话全听了去罢。 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,又绕过两条长巷,最后在一家玉器楼外停下。 三冬如释重负,还未出声,身后车帘一掀,世子夫人已经自行款款而出。 脖颈纤长,眉眼柔美,石蕊粉的裙衫如春日软杏,将肤色衬得如雪般剔透。她甫一出现, 便吸引了路人多多少少的探寻目光。 很快,便有人发现车厢上刻着的泾川侯徽记,心下便了然—— 接着,车上又下来一翩翩公子,端的是俊美无铸,风姿卓然。眉心红痣如丹鹤顶上一点,画龙点睛一笔,风流到了极处。 众人便更晓得,这二位是何人了,泾川侯夫妇的威名无人不知,而病鹤公子早年间也因画鬼的作品而闻名京城,而他新娶的夫人亦是美丽端庄。 这二位站在一处,相视一笑,一切尽在不言中。缓步迈入玉器楼,连背影都颇为般配,处处显现着神仙眷侣四字。 神仙眷侣中的女方低声:“有多少人在看我们?” 神仙眷侣中的男方回应:“所有人。” “真麻烦。” “若夫人嫌烦,下次轻装简行便是,今日第一次现身街市,母亲叮嘱,我不敢不从。” “母亲苦心,还是听她的话罢。” 两个人面上和和美美,一派温存,谁也见不着衣领下的印痕,袖摆内的伤口。店伙计瞧见贵客来到,早已笑开了花,点头哈腰地一路伺候,从一楼逛到了三楼。 只是,这位夫人似乎不太中意这里,越往后看,脸色越不虞,时常会对身侧公子冷言冷语。 伙计额上已有薄汗,吩咐手下去换一批来,心中不放心,最终又亲自跟着去挑拣。 没了旁人,泠琅立即单刀直入:“就这些?” 江琮状若不解:“这可是西市最好的玉器楼。” “什么玉器楼,你今日巴巴地邀我出来,就是为了买这些玩意儿的?” “不然,夫人以为如何?” 泠琅盯着他,江琮仍从容微笑,是了,他从未说今天要去什么地方,只是她自己在揣测期盼罢了。 难道真的会错了意?她不信他真的能闲成这样,可看他那副表情,似乎真没别的什么。 她只能咬牙切齿地等着伙计回来,咬牙切齿地随便选了几副玉盏玉镯,咬牙切齿地听着江琮说要找某位师傅改一改。 二人穿过一条长长的走道,又绕过一方有假山小池的庭院,来到一处小门前。 江琮推门前,回望了她一眼,眼中充满笑意。 泠琅终于觉出味来。 第41章 挑与选 订阅比例达到80%才能阅读最新章节,感谢支持正版。 她全然忽略自己与对方相差无几的行为,只一边义愤填膺,一边小心静默地尾随在那人身后。 他突然躲避,她也跟着躲起来;他警惕张望,她就躲得更深;他加快速度于暗巷中疾掠,她也脚底抹油,如泥鳅一般跟上。 只是……这路怎么越看越熟悉? 泠琅慢慢觉出味来,这不是去白鹭楼的方向吗? 白鹭楼,表面上是一掷千两的销金窟,实际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场所,不站黑也不站白,自创建以来,就一直定位于中间地带。不听命朝廷,更不依附与青龙会。 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,便能在此交换一切想要的东西。 她初到西京,身上便带了块白鹭楼玉牌,凭借此物在楼内获得了一次机会。用王府偷来的紫玉壶,换来一个关于北坡密林高深的线索。 结果撞上那家伙,在围墙上打了一架不说,高深第二天还十分干脆地死了。 现在……虽然公主府那边已有转机,但她并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条。 她很想知道,这个屡次狭路相逢的黑衣人,有没有什么新发现。 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。 四层高的锦绣小楼,窗户中透出暖黄灯火,隐隐有弦乐吟唱传来,这座日夜不休的销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。 他迈步进入,而泠琅在门外默数片刻,也悄然跟进。 进门处的大堂灯火通明,赌博声,劝饮声不绝于耳,人人忙于欢乐,没有谁有兴趣转过头来看这个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。 或者说,夜行黑衣才是此处最寻常的装扮,白鹭楼中人早已见怪不怪。 泠琅抬头,朝三楼一瞥,便看见一道高瘦轻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栏后。 她抬脚便跟上,有小童来问询,她摆了摆手,对方便识趣地退到一边。 顺着楼梯,泠琅紧贴着冰凉墙壁慢慢往上探寻,即使环境喧嚣,灯火摇曳,她也始终保持绝对的静默,连影子都没露出几分。 三楼是包厢雅室,比起一二楼要安静幽深太多,回廊曲折繁复,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,极易迷失在重重雕栏深处。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机而动的游蛇,身躯紧绷着,感官在竭力搜寻周围线索,判断每一处气息,分析每一处痕迹。 他去哪儿了? 又绕过一处充盈着暗香的门,门内有隐约娇声燕语,她默然路过一处又一处转角,这里连廊道中摆放的花卉都几乎一模一样。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见某盆晚香玉,叶片深绿,开了五朵,其中一朵已半残。 她才咬牙确信,自己找不到他了。 真有意思,明明一直保持着距离,怎么忽然间就不见踪影。 停留思索了两息时间,泠琅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,既然已经跟丢,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。 下楼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谨慎,她快步穿梭在杯盏酒筹中,还顺便拿了几颗案上散落的葡萄。 小童殷勤为她开门,她目不斜视,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,冷风吹拂过覆着布巾的脸颊,也能感到微微的凉。 行了几步,她却停了下来。 粗大的廊柱背后,绕出一个人,黑衣覆面,身形高瘦,背后有把剑,还未出鞘。 他没有说话,双眼也隐在兜帽之下,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。 也知道他在等她。 一侧是传出隐隐喧闹的酒楼,另一侧是寂静深冷 的长街,他们隔着夜色对视,警觉而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,谁也没开口。 泠琅没有思考他如何发现的自己,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,他的刀伤竟已好了? 那一刀狠而深,她绝不怀疑它破开血肉的力量,再怎么,也该休养个把月再出来乱窜吧,怎的才十来天就迫不及待来上工。 这杀手归属的组织,也颇残忍了些。 泠琅却想到更残忍的手段,如果她再往那上面来一刀,他怕是无力再回去了…… 人依旧静,风依旧凉,许是感受到了她骤起的杀意,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剑,往胸前一格。 铮然一声响。 泠琅后撤两步,虎口被震得发麻,几乎让她握不住刀柄。 这么短的时间,他怎么反应过来的?他真的、真的很聪明啊—— 泠琅几乎带着惊叹地想着,自己的确很久没碰上如此适手的对手了,这个认知她全身的血瞬间沸腾起来。 适手的对手,可遇不可求的对手,能让她反复品咂意犹未尽的对手,她无比渴望想知晓,他的剑到底有多快。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。 四十九式入海刀——试夜潮。 夜间生潮,天地暗沉,无人能试其深浅,只有静待日升再观察来时痕迹。李如海却说,潮落潮生,自有声音可听闻,有雾气可揣摩,无需等待日出一刻。 刀锋寒锐,震荡的气波划破了廊下悬挂的彩绸。她迫切地想用云水刀,来试他的潮。 他仰身,堪堪避过了这势不可挡的一击。气波划过他鼻尖那一刻,泠琅看见了它高挺笔直的弧度。 一招落空,而试探远未结束,她踩在廊柱上纵身飞跃,在离开的下一刻,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几道剑气伤痕。 他追了上来。 熟悉的剑法,没有任何多余弯折,朴实简洁到了极处,也致命到了极处。剑气与刀风战在一起,刮掠过屋顶瓦片,惊起一屋尖叫。 泠琅恍然不顾,她眼中只有对方剑尖的一点寒芒,它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子都来得冷而亮。 刀与剑的厮杀,炽热与寒凉的博弈,金属摩擦后弹开,转瞬又紧贴在一起,刺啦一声,迸射出点点火星。 泠琅渐渐觉出酣畅意味,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五十招,拆了又接,解了又连。她已经摸出了他的路数,干净狠厉,到现在都没贪过任何一次。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负,她再陡然强攻的时候,他已经的化解已经愈来愈从容了。 这一架难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吗? 泠琅眼神一凛,她看见他身后有一处极其幽深的天井,火光电石之间便做了决定。 斩,劈,他果然无法后撤,只能举剑来挡。她使出一招龙吸水,刀背一敲,将对方的剑勾缠而出。 剑脱力坠落,哐的一声响。 成了!泠琅心中狂喜,接下来—— 却见眼前人反应极快,他当下左手做掌,运气便朝她按来! 泠琅一惊,也用刀背来挡,未曾想对方以牙还牙,在临面时变按为劈,将她脉门扣了个死紧。 他也想让她弃刀! 一阵剧痛传来,她立即作出取舍,手一松,任凭武器啪地撞在石面上,跌落到夜色深处之中。 而她自己,在惊怒之下捏紧拳头,一拳朝他砸了过去。 对方没想到她能挥出这么潦草的一拳,竟躲闪不及,右肩狠狠吃了一记,他发出了一声低沉闷哼,显然是痛极。 她瞅了个准儿,趁他吃痛的间隙使劲一推, 继而抬脚便朝他屁股踹去。 那一屁股之仇,此时不报,更待何时! 未曾想他刚好抬眼,下意识就抬臂来挡,泠琅一击不成正待后撤,他却顺势抓住她那只脚,往前面一拉—— 她一个踉跄,狠狠撞进了他怀里,二人失去重心,噼里啪啦地滚在瓦片上,彼此拉扯着,谁也不让谁起来。 场面一度非常滑稽,什么入海刀法,致命剑术,统统无影无踪。他们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,泠琅挣扎着想掐他脖子,他却试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。 混乱间,她的脚踩在他胸口,手在拼了命去扯他面罩,而他死掐住她的腰,把她手腕几乎要捏碎。 还有什么刀者剑客风采可言,泠琅恼恨地想,他们同乡间摔跤的小儿有何区别,更叫人难受的是,她好像是打不赢的那个。 二人始终克制着,除了偶尔的闷哼低喘没有发出一丝声,他身上气味居然挺好闻,有种熟悉的清爽,手臂长而有力,正牢牢地锁住她,叫她动弹不得。 眼看着真的要落下风,泠琅憋足了劲,将腰身一挺,硬生生抬起了膝盖。 男人!怕的不就是这个!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!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扩大,她面罩下的笑容残忍狰狞,而他想必,一定在惊恐中眼睁睁看着毁灭来临吧! 一击落到了实处,她来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,就见对方痛哼一声,立刻放开了桎梏着她的双臂。 泠琅连滚带爬地起身,连忙去寻落入天井中的云水刀,再提着刀上来时,他已经不见了。 只留一屋顶的凌乱瓦片,证明这里曾有一场搏斗,且略有不堪。 她立在屋脊上环视四周,只有夜雾渐深渐浓,别的是一概看不到了。 这一晚,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,梦里都是痛打杀手的愉快场面。 乃至于第二天去见江琮时,脸上也是止不住的、发自内心的和善微笑。 但对方好像心情不怎么好,他脸色有点白,说话也极轻极虚弱,才呆了一会儿,就想打发她走了。 泠琅觉得疑惑,但没有多问,直到转出那间雅致茶室时,才慢慢觉得不对味。 昨夜杀手身上的味道,怎么同这可怜夫君的淡淡兰草气息这般相像呢? 第二次见面,黑灯瞎火,虽有月亮高照着,但廊下阴影之中还是看不太分明,并且她依然忙着演戏落泪,没有功夫细看。 如今青天白日,江琮在椅子上好端端坐着,含笑望于她。她也终于没什么泪好落,于是毫不客气,笑眯眯地把他好生看了几个来回。 得出结论:好看,确实好看。 或许是因为病弱,常年不见天日,他很白,显得发色更乌,眉眼更深,那颗红痣尤其是鲜焕如丹朱。 刚过二十,身上还沾着精致的少年气,声音亦介于清润与低沉之间,显现出冰泉般的剔透质感来。气质清朗温润的同时,也未脱去少年青涩,这着实是男子最妙的一段年龄。 多年病痛并未使得他恹恹疲惫,反而有种琉璃易碎的脆弱美感,加上人也温和从容,这份脆弱便更成了雅致,叫人赏心悦目。 赏的是泠琅的心,悦的是泠琅的目,纵使她走南闯北多年,高门大户也去过不少,但这般叫她顺眼的青年,还是头一回碰见。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,她更是其中集大成者,平日里望着这样一张脸扮作贤妻,就是五分演力也能发挥成十分来。 不由心中感叹,画鬼用“病鹤”二字形容,真乃妙绝。 那厢,江琮见她一直盯着自己,神色 还几度变换,不由轻咳一声:“夫人这是在看什么?” 泠琅掏出绢帕,轻掩红唇,做出女儿羞态,说的话却十分直白:“在看夫君呀。” 第42章 狼与狈 立夏一过,便一天比一天热了。 熹园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,池水柔柔地漾,日夜都有凉风轻送。从廊下到窗前,无处不是安逸凉爽,偶尔有蝉声悠长,也不过显得这静寂更静。 这些日子以来,泾川侯府倒是有了件喜事。 府上那个疾病缠身的世子,在年初一场大病过后昏迷不醒,长达两个月之久。命悬一线的他,竟在三月底安然回转了来。 不仅苏醒,连身体也一日日好了,郎中日日来看,都说气脉强劲迥于往常,简直是造化神迹。 从前几乎不会出熹园的他,现在时常出门走动。虽看着仍清减,但气色姿态皆康健了不少。 侯夫人的开心直接挂在脸上,一众下人也十分欢喜,那个几乎算作是隐居于侯府的世子,如今好似结束了苦行般的生活,施施然落到凡尘中来。 更妙的是,少夫人虽是因冲喜进门,但二人意外的投缘,没多少时日,已经是相敬如宾,和睦甜美。 平日种种有目共睹,便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,这侯府或许过些日子,就能再添上一代人了。 关于这些,泠琅是听江琮说的。 彼时二人正对坐着下棋,她执黑,他执白,棋盘上黑白二龙正咬在一起,纠缠得难分难舍。 他神色淡淡,一面谈着这些府中议论,一面将她进攻的缺口一一拆解。说到“蜜里调油,日日腻歪,或许更有喜事近”的时候,脸上也没多的表情。 对方如此从容,泠琅也全然没放心上,只当这些风言风语是对他二人演技的首肯。 她心思全在棋局厮杀中,颇漫不经心道:“说到这个,日后我功成身退,无论是借假死还是和离,离开西京便能逍遥自在——” 黑子停于战场上空,逡巡片刻,终于落入场中,她收回手嘿嘿一笑:“倒是夫君,不会因此难讨新妇罢?娶过亲的郎君,终究是难让小娘子喜欢。” 江琮神色更淡了,视线亦只凝于棋子,不给对面少女半分。 他平静落子,将她最后一处空堵死:“这些便不关夫人事了。” “啧,关心一下嘛。” 二人手谈嘴也谈,这一局没用多久便结束了。泠琅的黑龙被斩得七零八落,她却并不泄气,只将棋子一一拣好,兴致勃勃道:“再来。” 她此前没那个耐心和兴趣,并不算会下棋,但在侯府这段时日,同江琮一起打发时间,终于品出些兴味。 纵有乱拳,也难打老师傅。在老师傅江琮手里,她今儿撑了许久,已经是莫大的进步,愉快之下便发出了下一场邀约。 然而,对方似乎兴致缺缺。 江琮饮尽手旁凉茶,便起身走到窗边,只留给她一个清冷背影。 “端午一过,便出发罢。” 泠琅微微一顿,去看窗前静立的青年,光影错落在他眉角唇沿,勾勒出险峭俊秀的线条。 她慢慢地说:“好。” 入夏已近一月,这些时日,他们并非日日下棋扯皮,该干的隐秘之事,一样也没少。 从西市地下的兵械库开始,江琮后来带着她,又去了几处暗点暗哨。 气派奢华的酒楼,寻常巷陌中的油坊,甚至是一处远近闻名的私塾,这些建筑内部竟别有洞天。 看着油嘴滑舌的跑堂小二,转过弯便换了副肃容,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主上,手中记账用的狼毫竟能激射出毒针;状似烟视媚行的歌女,臂上轻罗暗香盈盈,一抬手,却能隔着半条江,用它拉来一艘隐于夜色中的彩舟。 泠琅和江琮大多数时候都会乔装身份,或以黑布覆面,再同青云会暗哨交流。 “就算某日直接现身,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是你我的真实身份,”江琮说,“无人不知,十二舵主最善伪装,即使见了真,也等于假。” 泠琅感叹:“此所谓——弄假太过,便难以成真罢?” 青年默然许久,才轻声道:“便是如此。” 这番见识下来,泠琅对青云会暗网的认知更上了一层楼,怪不得江琮足不出户,也能晓得哪家郎君生得白,哪家公子长得高。 这数十处暗点如蛛网上的关窍,任何一处稍微弹动震荡,他便能瞬间知悉。偌大京城,他仿佛才是幕后知晓一切的窥伺者。 而这样的角色,普天之下有十二个,他们分别盘踞在各处,拥有着可观的军备,数名忠心耿耿的能人异士,以及依靠钱庄酒楼获取的源源不断的金钱。 这样都不算造反,世上谁还算?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但隐在黑暗中的青云会,如另一只翻云覆雨手,能有同明面上的女帝一较高下的资本。 她深深意识到,能支撑着这一切安然运转的青云主,是怎样可怕的存在。 而要单枪匹马地挑战如此庞然大物,更是痴人说梦。 纵使她知道李如海之死同青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但仅凭自己,怕是在西京转上半年也如无头苍蝇。 攀上了江琮这株歪脖子树,实在是最妙的一步棋。 歪脖子树此时倚靠于窗,背对日光,视线不凉不淡地落在她身上。 “在想什么?”他问,“眼神这般古怪。” “在想夫君手段通天,能同你有这段缘,实乃三生有幸。” “是么,夫人真会这么想?罢了,”江琮凉凉道,“过几日,我便同母亲说下江南之事。” “咦,你去说?为何不是我来说。” “这种事还是由我来要好些,毕竟……” 毕竟什么,他便不说了。泠琅暗忖,这人不会在顾虑什么婆媳争端吧…… 争端自然不会有的,转眼,端午便到了。 府上人人都得了咸鸭蛋和米粽,侯夫人还放了众人半天假,允他们去探亲或看龙舟。 而她自己,带着儿子儿媳,订了洧江边上最气派的酒楼内最气派的一个包厢,一面看着下首热火朝天的龙舟赛,一面喝茶吃糕,同对面的年轻夫妇闲谈。 “祭日可是大事,”她温声道,“我知晓你一片孝心,这祭拜之事更该早些说,我也好为你二人置办。” “儿感激母亲好意,只是子璋刚有好转,此时不适宜远游……此事便一直压着没说。” “嗐,不说,他这个做夫君的难道看不出来?还好他算有眼色,主动来同我说,到底没耽搁时候——好了,不说这些,瞧瞧龙舟罢。” 说着,侯夫人凝望着热火朝天的江面,饶有兴致道:“黄绸的不错,我观这艘上面的少年个个遒劲结实,虽当下落后,但过了半途,定能后来居上。” 泠琅闻言,赶紧收回欲垂不垂的泪,忽略身边江琮似笑非笑的眼神,也往江面上眺望。 “儿不懂这些,”她娇赧道,“只晓得那红绸的冲得最前,十有八九便是获胜者了。” 侯夫人摇扇微笑:“非也非也,你们且瞧好了。” 最后果然是黄绸的赢了。 侯夫人大喜,一边吃茶,一边洋洋洒洒地忆往昔军中时光,说她从前如何操练士兵,如何观察个人潜质,又如何挑选出其中精锐来。 泠琅对这些挺感兴趣,一边扮作捧哏,一边甜言蜜语,只把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、谈兴大发,连儿子何时起身离开了都未多加注意。 回去的车马上,只有江琮和泠琅二人,侯夫人在酒楼偶遇其他贵妇,相约着去别处了。 泠琅懒懒地倚在软垫之上,餍足长叹:“今日所得颇丰。” “所得什么?”江琮哼笑了声,“如何从步态眼神来评判男子是否精壮?” 泠琅衷心赞叹:“这个问题上,母亲的见解的确独到老辣。” 江琮淡声道:“那我便提前恭贺夫人学有所成。” 泠琅撇嘴,说:“你不也颇有所得?我们先前说话的时候,你偷溜出去,是为了同暗哨说话罢?” 今日的确巧,侯夫人一掷千金订下的酒楼,正是江琮这个狡兔的三百窟之一。她一定不晓得,这笔钱兜兜转转,竟一点儿也没流往外人田。 江琮坦然道:“有个消息,不算好也不算坏。” “快讲。” “五月底,正是是明净峰招收新弟子的时候。” 泠琅翻身坐起:“届时不是正好浑水摸鱼?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!” “坏消息是,这是他们头一次正儿八经地招收弟子。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明净峰剑术天下一绝,每年都有人挤破了头想上山学剑,但它向来孤高挑剔,只看眼缘资质,不管来人是豪侠之后还是贵人之子,若不合标准,便统统拒之门外。” “净说些你我都知晓的废话作甚?” “但今年不同,或许是这样的做派维持太久,山上已经没什么人了——他们发了布告,说届时开展竞剑大会,前三甲便能拜入明净峰门下。” 泠琅哑然:“此话当真?这可不是世外剑宗的风格啊?” 江琮道:“这便是坏处,头一次操办这种事,谁也不知里面的水会有多深。” 泠琅思忖片刻,忽然莞尔:“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可,行到山前,还怕没有路不成?” 她悠然道:“既然开办比剑大会,那按理来说,明净峰对于某些想要瞻仰剑宗风采,借此机会挑选能人的来客,也不会断然拒绝。” 江琮轻笑道:“我同夫人……想到了一处。” 二人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狼狈为奸之意。 第43章 野地祭 元升三年五月十二,宜嫁娶,宜土木,宜出行。 这天晴空万里,一碧万顷,几缕浮云如丝如絮,在天角自在悠游。洧水风平浪静,水面点点波光,如跃动着的金片。 安远渡上,一排柳树垂下柔软枝条,于风中静静招摇。伴随着阵阵蝉鸣,泾川侯世子夫妻挥别侯夫人,登上了往南的舟船。 船是好船,精致而宽敞,特意重金请来的船工是有多年经验的老手,将船驭得四平八稳。立于船内,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震荡。 泠琅立在甲板上远眺,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感叹,有钱真好。 想去年,她千里迢迢来西京的时候,坐的是驽马驴车,睡的是寻常客栈。偶尔有差错,天黑了寻不到住处,便在荒郊野地中应付一晚。 结果半年不到,她摇身一变,进出皆有人搀扶,休憩亦有人把守。本该舟车劳顿的漫长旅途,变作成日在画舫似的舟船上吃茶看景。 若定力稍不足些,怕是会流连其间,什么深仇大恨都抛之脑后了。 唯一有些许不适的是,在船上,她需同江琮歇在一处。 对于此,泠琅一时难以适应的,同玉蟾山别馆的宽敞气派不同,船上条件有限,床榻要窄小了许多。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,他们二人不能各自偏安一隅,总会有些摩擦走火。 比如此刻,泠琅其实快睡着了。 锦被柔软舒适,船底浪潮声响隐约可闻,她思绪已经渐渐迷蒙,有类似于失重般的迷幻感。 在梦境与现实最模糊的交界处,眼看着就要坠入无边甜乡—— 少女一个激灵,幻象一一退却,她清醒了过来。 还是不习惯入睡之时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。 泠琅暗暗睁开眼,正对上一双同样毫无睡意的眼眸。 江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,在暗色中,他轮廓较白日会更深刻一些,现在一语不发地将她瞅着,颇有点危险意味。 泠琅毫不示弱地盯回去,她低声质问:“看我干什么?” 江琮凉凉一笑:“没什么,只是在想今晚夫人会有何种花样。” 泠琅便哑口无言,上船已有五六日,几乎每一晚,她睡着后都毫无安分可言,第二天醒转,便是江琮隐忍而冰冷的眼神。 她时常做梦,若梦见同人比划拳脚,那定会挥舞着手臂砸到他。梦见殊死逃窜,腿一横,便施施然搁在对方腰间。 还有次梦见在山坡纵马,正是激烈畅快的时候,她手腿并用地贴在他身上。他想扒开她的手,她却生怕颠簸坠马,不依不饶缠得更紧。 梦里的马很结实,现实里双腿缠着的腰背也很结实。梦里的马很乖顺,醒来后江琮的表情却冷硬得像块冰。 他冷笑连连:“昔有孟德好梦中杀人,未曾想夫人也有这本事。” 泠琅心头发虚,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:“我还未嫌夫君身冰体凉,别的郎君热炕头,轮到你,便成了冻炕头。” “既嫌冻,便莫来挨我便是,怎得一到半夜便如此缠人?” “平日里思虑太重,总是做梦,怎么能全怪我?还不是你太过无用,若早能查明真相,我便早些解脱开来,届时谁也扰不了谁。” 话题进了死胡同,双方偃旗息鼓。只是夜深人静之时,同样的争斗往往会重新上演。 两害相较,泠琅觉得自己的不适便没那么不适了。江琮睡相很好,好到像个冰凉安静的死人,从来只有她折腾他的份。 更何况,在洧水上行了十日后,她也逐渐习惯有人在旁的感觉,不 会再辗转反侧,连对方呼吸都能惊扰。 至于江琮——也早习惯挨打了吧。她没有太过关心,倘若第二日醒来,他没用凉飕飕的眼神看她,她便假装一夜无事发生。 眼下有更重要的,青州将近,下一处便是滁州。 滁州,泠琅胡编乱造的故乡,她在这里生活,有一个子虚乌有的教书先生父亲,而他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。 戏,在下船前几日已经暗中上演。 众人发觉,离滁州越近,少夫人却一日日地低落下来,胃口不佳,神色也是恹恹。 众人茫然莫名,绿袖却从少夫人同世子的交谈中得知了一些信息,原来少夫人父亲当年去世后,她作为孤女守孝那三年里,曾经受过一些欺凌排挤,甚至险些被抓去嫁人。 如此一来,虽这里是她生长的故乡,更是生父坟茔所在地,但因着城中那些恶人,她其实没什么故地重游的欢欣。 竟有这样的前因,众人听闻皆义愤填膺,说这回世子定会给那些恶人一点惩戒。 然绿袖又说,少夫人心地良善,过去的事并不愿多计较,如今她有了好际遇,过往种种便随风而去罢。 只是这滁州城,就无甚好怀念的了。 那日,天上正好飘着蒙蒙细雨,将所有色彩都氤氲成一片。淡青或云白,朦胧地铺陈于天地。 泠琅站在船头,江琮执伞立于她身侧。四十八骨油纸伞,伞面绘着水墨远山,同此时周遭的清雅景致十分相似。 船儿划破水面,江雾中,不远处的码头已经逐渐露出形状。伞下郎君揽着女子左肩,女子蹙眉远眺,,双眼中似是忧伤,似是怀念。 十足的近乡情怯态。 “离家才半年,甫一看见这渡口,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。”泠琅轻声说,语气怅然。 “夫人无需顾虑,”江琮语声淡淡,“不想见的人不见便是,今日一行只为先生来,旁人若要嘴碎,那便绑了他,按着去先生坟前好生拜拜。” 泠琅叹气:“我实在不想见到他们……当初父亲去世,一些故人邻里欺我孤女,什么闲言碎语都有,若不是实在被伤透心,我又怎会孤身上京。” 她默了默,竟低头垂泪道:“连带着,看着这城墙都心惊胆战起来。因着那些日子,故乡反倒做了伤心地。” 江琮忙为怀中人拭泪,他柔声安抚道:“那我们便不进城,只在城外好生祭拜。岳丈在天有灵,定会体恤夫人的难处。” 泠琅泪眼道:“夫君,你待我真好……” 江琮含笑为她抚平鬓角:“夫人心愿便是我的心愿。” 细雨斜斜,江雾沆砀,一双人儿立在伞下含情脉脉,执手絮语,如戏本上的真情桥段。 这絮语全被甲板上侍立着的众仆听了个分明,绿袖已经全情投入,几乎也要坠下泪来。 经历了这么多苦楚,少夫人却还能温柔可亲,以德报怨,实在是难得啊。 船终于靠了岸。 泠琅歇着江琮走在前,后面跟着一串仆人,皆捧着香炉香烛,提着瓜果陈酒。 滁州的城郊同其他地方的城郊没什么不同,无非是乱糟糟的树木草丛,或平坦或隆起的小坡土堆。只是在烟雨时节,一切都显得清新淡雅而已。 路有些湿滑,杂草也生得茂盛,并不算好走。泠琅提着裙子,毫不扭捏地行在野地之中,任凭湿泥露水沾染。 旁人见了,又是暗叹少夫人孝心可嘉。 在别人听不到的当下,江琮却低声问:“坟在哪?” 泠琅面上是淡淡愁绪,语气却充满 不耐:“我怎么知道?” “随便找一处便是了。” “不行,得找个一看就无人管的旧坟,我可不想让别人的爹占便宜。” “那何必找坟,直接寻一片荒地,就说墓被掘了。” “虽然我编的生平很惨,但也不至于这般惨罢?届时还需扮作哀恸,我不干。” “夫人的假泪说掉就掉,这有何难。” “我掉假泪,你便必须假意安慰,你一那样说话,就叫我浑身难受,还是不要自讨苦吃了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有了,你看那边——” 江琮寒着脸往泠琅所指的方向看去,只见一从茂盛的丝茅草中,隐约可见隆起的弧度,勉强能看作是坟头的形状。 其实更像一处天然形成的小土丘。 无碑也无庐,倒是可以借用一番…… 才思及此,身边的少女忽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,跌跌撞撞地扑进烟雨之中。 “父,父亲——” 江琮哑然,看着她全然不顾湿滑泥泞,跌跪在草间深深叩首,再抬起头时,她已经是满脸泪痕。 身后几步开外的某个小侍女见状,竟叫了一声少夫人,也扑上去同她哭作一团。对着一个长满长草的小土丘,二人肝肠寸断,凄楚极了。 身后还有一堆人看着,江琮咬牙扔伞,长袍一掀,也跪在了一侧。 他面无表情道:“岳父大人,愚婿不孝,当初未能侍疾一二,每感于此,时常垂泪憾恨……” 她能认一堆杂草作父,那他下跪念点悼文,也没什么大不了。 凄风苦雨,孤坟茕茕,众人无不动容于这一幕。只有身为主角的二人知晓,这只不过是一片荒地罢了。 回到船上,已是后话。 少夫人忧思太过,回来便昏睡了过去,世子发令继续往前行驶,去往咸城。 “出来一趟,也该陪夫人好好散散心绪,若郁结于心,终究不佳。” “我计划在江南一带游玩些时日,届时轻装简行,用不上这么多人。夫人房里的那三个留下,我身边那几个也跟着。” “其余的,领了赏赐,便在咸城返程罢。” “回去该说些什么,不必我多讲。” 第44章 纷纭说 元升三年六月初二。 未及小暑,却已能感受到逐渐升高的气温。蝉伏于树冠一声声嘶鸣,天空永远澄净透彻,风暖熏熏地吹拂,草木在此时已经茂盛到极致。 午时刚过,咸城某客栈内,大堂正是人最多的时候。 每张桌子都有客人,有的正大快朵颐,有的趁等菜间隙同同伴闲谈,有的从入座之时起,便闭目端坐,任凭四周喧嚣吵闹,岿然不动如同古佛。 店小二游鱼一般在人群中穿梭,因着天燥,额头上沁出了一点汗。客人催促抱怨的声浪此起彼伏,他忙得分身乏术,已经有些晕头转向了。 在客栈忙活多年,像今日一般的热闹,是很少见的。 咸城只是一座小城,没什么排的上号的名胜古迹,地方产出也无甚特别。这段时间却有大批客人蜂拥而至,或打尖或住店,好似这里一下子成了什么四通八达的要地一般。 不必四通八达,只需能通杭州最南边的灵源镇,便是咸城在短时间内能吸引大批游人过客的原因。 灵源镇上的明净峰,上个月散布了消息,说将在六月初十开办比剑大会。比出来的前三甲,将获得入峰学剑的机会。 此消息甫一传出,江湖如同炸开了锅。 那可是明净峰! 三十六路明澈剑传世已有百年,如今纵观天下剑宗,它仍无出其右。明净峰行事向来孤傲高洁,每隔几年才会招收新的弟子,如今这大张旗鼓收人的做派,简直是千载难逢。 而明净峰掌门顾长绮,更是将明澈剑法同西域某神秘宗派剑法相融合,灵动更甚以往。虽然如今掌门已老,但威名仍丝毫不减。 这些年,有幸见过其风采的剑客,无不拜倒于诡谲瑰丽的剑招下,回去茶饭不思,甚至因此自惭形秽自断其剑的也不在少数。 能有机会上山求学,接触到如此玄妙高超的剑法,是每个用剑之人的梦想。于是这名不见经传的咸城,短时间汇聚了各方江湖豪杰,立志入峰者有,欲开眼界者也有,想趁机会浑水摸鱼者更有。 泠琅和江琮,显然属于最后一种。 她和他正坐在大厅角落,听着周围喧嚣,相对着默默无语。 放眼望去,各桌皆搁了些武器。剑是最多的,棕红或玄青的各式剑鞘不一而足,除此之外,便是长刀短刀,铁棍木棍。 仿佛谁若走进来,不将武器往桌案上狠狠一拍,高声唤“小二来壶酒”,就对不起这江湖人士之名头。 可惜,泠琅这桌上没有剑鞘刀鞘,只有一碟煎花生,一碟拍黄瓜,一碟猪头肉,以及两杯茶。 小地方的小客栈,东西种类少,做得也差强人意。 花生有的还泛软,有的却已经有焦味,一看就是客人吃剩后回炉再造的。拍黄瓜味道也淡了些,猪头肉则是干如柴火。 至于那免费添的茶,便更不必说,自打它放在那儿,江琮就没看过一眼。 泠琅却看了,不仅看,还吃喝得很起劲,彼时她正嚼着粒与香脆二字毫无关联的花生,竖着耳朵,偷听邻桌客人的闲谈。 “哟!这不是王兄吗,没想到太原一别,竟能在此地又遇上!来来,坐这边。” “咳咳,看来在下同张兄甚为投缘,半年不见,张兄变化倒是不小——” “哦,此话怎讲?” “张兄原来用重剑,刚劲酷烈,好不威猛,如今怎么换了把这么薄的。” “呵呵,王兄不必惊讶,难道你不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?” “自然是为此而来!但这同你换剑有何关联?” “这,便说来话长。小道消息,我原本不信,可后来又听说些传言,觉得姑且可以一试。你我投缘,今日我只讲与你听,别人问我,我都是一概不说的……小二,拿壶花雕来!” 说话的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,他音量不算小,内容却十足地吊人胃口,周遭客人已经暗暗听住了。 然而话说了一半,他却朝桌对面的人招招手,一脸高深之色地同那位王兄附耳交谈起来。 泠琅悻悻地喝了口茶,茶味粗劣而寡淡,倒是同焦糊的花生味道起到了中和之效。 对面的江琮抬起眼,凉凉地瞥她。 他用双方才能听到的语声问“夫人吃好了?” 泠琅又扔了块黄瓜入口“没有。” 江琮微笑“夫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。” 泠琅将黄瓜嚼得嘎吱响,她满不在乎地接上“在乎众人之间也。” “都是些不足为信的谣言,有什么好探听的?” “谣言虽不可信,但既然能传出,便能说明些道理,”泠琅放下竹箸,道,“从前有个村寨,不知为何传出半夜闹鬼的谣言,一时间人心惶惶,谁也不敢在夜晚出门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然后——事情真相是,某家汉子同另一家的媳妇私会偷情,为了掩人耳目,不被撞破,才散播这等消息。” “这故事老套了些。” “老套归老套,道理依然适用。谣言先不论真假,但其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。” “哦?那关于明净峰的谣传,夫人有何高见。你我停留此地已有三天,昨天有人说掌门好软剑,软剑是上山之终南捷径,今天又有人说轻剑才易得掌门青睐。” 江琮淡声道“若明日传出明净峰掌门其实是个用刀的,也不足为奇了。” 泠琅摆摆手,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“众说纷纭,这至少能证明一点。” 江琮看着她“什么?” 泠琅诡秘一笑“你靠过来些。” 江琮迟疑一瞬,继而倾身靠近。 泠琅凑近他,对着他双眼,一字一顿道“明净峰的确是很受欢迎,” 她如愿看见江琮的神色从冷漠,到茫然,接着变作更冷漠。虽然他表情几乎没有变化,但朝夕相处太久,她对他已经十分地观察入微。 他被她狠狠地耍了。 泠琅实在想笑,但世子夫人的架子摆了太久,一时间难以转换,而且另一个角落里还有一桌侯府下人在候着。 她只能轻掩唇角,笑盈盈地观赏江琮寒肃隐忍的面容。 从侯府带出的大批人手昨日已经登船离开,咸城只留了几个最为相熟的近侍。他们早已习惯世子夫妇不喜有人近身的习惯,通常都远远地跟,双方都十分自在。 泠琅乐了半晌,才又问“船儿回京了,接下来我们得需走陆路。” 江琮手指微动,泠琅看出他习惯性想喝口茶平复,然终究没有,思及原因,她面上笑意更深。 他将视线放于别处,道“还有八日,我们提前三天上山便可。” “都准备好了罢?”泠琅迟疑道,“掌门……会如实相告吗?” “等见上面,便一切好说。” “听你口气,若人家不愿,还想用上些强迫手段了?” “那是最后的下下之策,但并非不可为。” “哈哈,那可是三十六路明澈剑,夫君真爱说笑——” 话音未落,身侧陡然响起一声怒喝。 “姓王的,你说什么!” “呵呵,有甚不敢说?什么世外剑宗明净峰,三十六路明澈剑……这剑法从前或许厉害,如今已经不过如此,没什么意思!” 满堂的喧闹似乎都静了一瞬。 在座各位几乎都是为此而来,谁能对此话不加以侧目?泠琅也好奇去看,不禁咋舌,这不就是刚刚那久别重逢、称兄道弟的张王二人吗? 先前还在交流秘辛,现在一言不合便剑拔弩张,还真是足足的江湖气性。 那王兄显然喝大了,他口齿不甚清楚,但仍勉力大声道“明澈剑传到如今,已经早已失了最先真味,同西域秘法相结合……哼哼,蛮夷之地的东西,也不怕脏污了传统!” “什么超然世外,孤高低调的,纯粹是因为这剑法已经不复当年,不好意思现于世人之前罢了。” “为了这套不伦不类的剑法,你还特意弃了重剑换轻剑,当初苦习的功法全部抛之脑后,同这忘本的明澈剑有何区别?哼,若真被你入了宗门,也算相配。” 被讥嘲的张兄怒目而视“明澈剑之高妙天下皆知,岂容你说三道四!” 对方却好似听了什么笑话“天下皆知……哈哈,那掌门不过一介女流,也是天下皆知!你们一个个趋之若鹜的剑法,不过是被女人糟蹋过的东西罢了,还真当成什么宝贝……” “若当年的霜风剑柳长空还在,怎会轮得到顾长绮来入主天下剑宗!女人目光短浅,怎会懂剑,自顾长绮改创明澈剑法以来,明净峰便已经亡了!” 他说着,摇摇晃晃,一头栽倒在桌案上,酒杯翻倒流淌出液体,他浑然不觉,口中仍嘟囔着。 “世间……再无明澈剑法……” 姓张的汉子冷哼一声,扔下酒钱拂袖而去,再不管神志不清的友人。周围其他人见状,皆和各自的同伴互换了眼色。 泠琅一边看戏,一边吃菜,那碟黄瓜几乎被消耗殆尽。 她念念不舍地看着好戏散场,回过头,也想同江琮互换几个眼色,但人家移开了眼,并不想与她对视。 嘁,没意思。 堂下的气氛陡然有了些微妙转换,泠琅默默地听,其中出现最多的,便是“明澈剑法”、“顾长绮”、以及—— “霜风剑”。 而众人的表情也各有异同,有的义愤填膺,有的若有所思,还有的感慨万千,似是十分赞同先前那人所讲。 顾长绮的性别并不是什么秘密,众人对她的探讨也无非那几个话题,泠琅早就听腻了。 顾长绮如今已有六十,至于那霜风剑,一样是很久以前的事。 剑冷且烈,如霜如风。 霜风剑柳长空在江湖上展露声名的时候,大概是三四十年前。一袭白衣,一剑寒光,一身出神入化的明澈剑法,能长久地留在江湖人口中的名字不多,他便算一个。 不仅是因为他当年丰神俊秀,剑意翩翩,创下的事迹惊心动魄,更因为—— 他在声名最盛时死亡,一夜之后,再无人见过霜风剑。 以这种方式离开的人,没有跌落神坛的机会,他们往往会被记得更久一点。 那抹孤傲的雪色身影从此绝迹,成为了口口相传的故事。人们都说,当时再没有比他更优秀的弟子,这一代明净峰的掌门本该是他。 知道柳长空的人,无不为此扼腕。即使顾长绮的剑法也很好,声名亦不小,关于她的传说更从来不缺。 世事就是这般奇怪,一个活的人,却比不上一个死人。因为那人已经死了,你尽可以加之许多传说在他身上,反正他也不会从棺材里起来骂你。 最后这几句,是李如海对此事的评价。 他说这些的时候,笑容仍是温和亲切的,他说阿琅,待我身死之后,或许也会有这种奇怪的事发生。人们虚构一个无瑕的刀者,表达对他的敬意,作为江湖行事的标杆。 他们其实并不太在意刀者到底是谁,他到底吃咸还是吃甜,有没有做过那些事。只是这世上需要一些角色来成为传说,李如海三个字正好被看中。 泠琅那时不再是稚童年纪,这些话已经能懂。于是她问他,这样长久地活在声名中,是否会疲累呢? 李如海大笑起来,傻孩子,不然我为何带着你归隐于此? 泠琅便觉得他很可怜,那霜风剑柳长空是死后才有了更斐然的声名,而爹爹,却已这样活了这么多年。 “我终究也会死,我的名声,也终究会拿出来同身边人相比。就像柳长空与顾长绮,人们对此津津乐道,却无人关心他们之间到底是如何。” “阿琅……你是不甘寂寞的性子,这江湖迟早会有你的名字,到时候人们说起你,便讲这是李如海的女儿。也许会说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也许会说你配不上这所谓血脉……” “无论他们如何评价,我想,你都不愿意听到。” “你天资好,不用入海刀法也能成事,扔了云水刀,没人知道你是谁。你知道该怎么做?” “名声也好,传说也罢,这些都是我的水流,你涉足于此,只会为其所累。它们瞧着光鲜厉害,却会束缚你的手脚。” “阿琅,你远不止此。” 泠琅在想往事的时候,神色会和平常有些不一样。 双目会轻轻垂着,目光落于某无意义的一点,然后再也不会挪动,嘴唇微微抿起,脸颊便显得有些鼓。 江琮早就发现了这一点,也发现她这样做的时候,左眼上的小痣会十分明显。 她用这样的神色时,心里想着的是什么?若她后来想起如今这些日子,又会是什么表情和姿态? 江琮想,那大概是很久以后,因为他大概确定,明净峰上的事是一件麻烦。 耳边有其他客人的交谈声传来。 “明净峰,或许真的不行了罢?近十年招收的弟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,平日里也没听说哪个有什么厉害成绩。说好听些,是孤高超脱,不好听些,便是藏着掖着,拿不出手。” “啧啧,风水轮流转啊,这大厦倾倒,也绝非一朝一夕之事。要我说,定同那顾掌门执意改创剑法不无关系。” “其实近几年,关于明净峰的谈论基本如此,没想到如今它竟然堂而皇之举办论剑大会。呵呵,来得人这般多,诚心想入峰的恐怕最多五成,最多的,便是来查探虚实的罢。” “查探虚实……其实,我听说了一桩秘闻……” 百年剑宗,即使将颓,其诱惑也非常大。这两天歇在客栈里,左一个秘闻,右一个消息,泠琅听都快听吐了。 她再没了听下去的兴致,饮尽杯中粗茶,便匆匆起身离开。 晚些时候,江琮把要去明净峰的事交代了下去。 他带的那几个,十有八九全是青云会的人,唯他马首是瞻。而泠琅的三位侍女更是懵懵懂懂,只晓得听从命令行事。 江琮之前说离了京城便是无拘无束,的确有几分道理。但泠琅觉得还是憋屈,因为她依旧不得不同他扮作琴瑟和鸣。 是夜。 她仰面躺在榻上,身边是寒凉如死人的江琮。 她不知道江琮睡没睡,只知道他又在冻炕头,此时天热,这个缺点反倒成了优点。而她自小就怕热,此时翻来覆去,鬼使神差地,便想靠他近些。 才偷偷挪了一寸,对方便出声“干什么?” 泠琅立马不动了,并且闭上眼装睡。 江琮冷笑一声“装得倒有几分像。” 泠琅不装了,直接上手,把住他手臂,果然是熟悉的凉爽。江琮似乎习惯了忍耐,象征性挣了挣,便任由她贴着。 “你究竟练的什么邪功?”泠琅低声逼问,“这体寒定不是天生的,可别想瞒过我。” 江琮闭眼道“我不是说了吗?十三年那年落水所致。” “落水能把经脉落得错乱了?这落的是奈何黄泉水呢。” “或许就是黄泉水罢。” “哼,懒得同你说废话……我们后日抵达明净山脚,可准备妥帖了?” “这已经是你第二十六遍问我。” “我总觉得慌,”泠琅喃喃道,“我的直觉告诉我,山上的事不会太简单。” 江琮柔声道“那夫人的直觉有没有告知,若再不歇息,明天会很难早起?” 泠琅忽然贴上来,她轻声说“没有,但它同我说,今天该是做那事的时候了。” 江琮把眼闭得更紧了些。 “做那事……”他哑声说,“度点真气而已,夫人不必说得这般含糊。” 泠琅扣住他手腕“而已?瞧夫君这话,似颇为看不上我这点真气。” “也不晓得——”她用指尖划过他腕上凉薄皮肤,“是谁每次事前都巴巴地求,结束了也舍不得松开。” 江琮低低道“我刚才可没有求,夫人为何忽然如此主动?还真有些不惯。” 泠琅哼笑一声“给马儿送点粮草,好叫马儿跑得好。” 她翻身坐起,一把扯过对方的手臂置于膝头,一边闭目酝酿,一边同他说话。 “明净峰真如他们所说,已经日薄西山了吗?” “或许,但那毕竟是明净峰。” “那毕竟是明净峰……”泠琅轻声重复,“那毕竟是顾长绮。” “早几日,我已经派九夏前去送信,说想瞻仰剑宗风采,顺便借比剑大会来挑选些能人。对方欣然答应,待我们上山时,一切都将打点妥当。” “噢——泾川侯府的面子,纵使是世外剑宗,也不能不给。” “怕不是因着侯府面子,是二十两黄金的面子,”江琮平静地说,“要筹备这种盛事,明净峰得花上很多钱。” 身体逐渐升温,一团暖盈盈的气自丹田缓缓升起,泠琅闭目感受,将其慢慢往右手推送。 “今日在客栈,我倒是听说了些新鲜东西,”她说,“有人说……顾掌门身体有恙。” 江琮闷声道“她年岁已高,有些疾病实在正常……嘶……” 熟悉的气息已经挣脱束缚,从他腕上进入身体,瞬间便将所有枯朽冲卷而过。 滚烫炽热,如跃动着的暖阳,一寸寸倾碾倾碾他空虚干涸的经脉。几乎无法承受,却又渴求更多。 即便已经这样做了许多次,但他仍旧无法平静淡然,这对一个习惯了枯竭干涩的人来说,实在是种考验。 她的气息鲜活且极不安分,一进入他体内,便向四面八方流窜而去,途经残破气脉,留下灼热余韵,他必须忍得很辛苦,才不会为之微微颤栗。 他不由生出嫉妒,同自己的残损寒凉截然不同,她拥有的是好之万倍的东西,偶尔这样施给他一些,已经足够叫人深深沉迷。 就像黑暗中站立太久的人,窥得别人指缝漏出的光,也会觉得那同繁星银河没什么两样。 他偶然体会了如此感受,以后该如何甘心它再也不会给。 那将会是可以预见的难熬。 漫长余韵过去,青年额上已经有了一点汗,几根发丝贴在脸边,却被另一只手轻轻拨开。 它慢慢划过他眉心,顺着鼻梁往下,在高耸的鼻尖短暂停留,如蜻蜓触水的一点。 他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喘息。 接着,那根手指来到了他的唇,它漫不经心又轻佻地摩挲,好像在撩动一朵什么花,或者抚弄猫狗的软毛。 他呼吸热热地洒在她指尖,潮而暖。 她缓缓勾勒他嘴唇的形状,却在对方忍无可忍,就要张口咬住的时候倏地收回。 蜻蜓飞走了。 “有这么舒服吗?”黑暗中,泠琅低声问,“是什么感觉?” 过了片刻,江琮才回答。 “像从生下来就忍受干渴的人,第一次喝到水。” 泠琅觉得这个形容未免夸张,但从江琮每次的反应来看,或许又没有。 她想到一些久远的,关于驯服猎鹰的故事。从自由桀骜到俯首称臣,只需要一些对峙,一些控制,一些叫人心动的甜头。 以及漫长的耐心。 前路危机四伏,她用一点无限再生的真气,换来某些时刻隐忍而渴望的眼神,老实说,她对此百看不腻。 为此付出些耐心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 第45章 茶棚雨 灵源镇名如其镇,是个灵气十足之地。 同江南其他娟秀美丽的小镇一样,一条小河蜿蜒而过,碧波微漾,衬着两岸的白墙青瓦淡如水墨。若有斜风细雨,便更能朦胧成一片仙境。 更因背靠明净峰,隔绝了北风吹拂,雨雾在此处总会氤氲得更深浓一些,雾中草木也比别处要更翠绿葳蕤一些,处处都是清丽好景。 泠琅初来灵源镇那日,天上正好笼着层蒙蒙细雨。入了六月,烟雨天气并不会多,她头一次来这水乡便能遇见如此景致,不能说是不幸运。 可惜,纵有赏景之心,也无法在镇上过多停留,镇北的明净峰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。 巳时刚过,细雨不仅未歇,还大有沥沥淅淅之势。 刚到山脚,前方便隐约传来了吵嚷之声,泠琅掀开车帘往外看,只见仅容一辆马车通过的山道上,正被堵得水泄不通。 有五大三粗的人声传来。 “好端端的,这马怎么就受惊了呢?” “大家伙都在后面等着呢,能不能快些让路啊!” “还未进山便碰见这等事,真是晦气,早知道就提前来了……” 似乎是道路湿滑,前面有车翻倒,导致后面的人也无法再进山。 泠琅放下帘布,在车内耐心候了片刻,结果迟迟不见通行不说,前方有人等得不耐烦,竟又有了摩擦。 “穷乡僻壤来的马,许是受不住明净峰的浩然剑气,才一头撞到山壁上。” “你说什么!” “呵呵,我倒是听说,大灾大难来临之前,畜生倒往往能察觉些人不能察觉的端倪,因此表现出异动……贵马忽然这般,怕不是担忧主人上山丢人现眼,而特意提醒罢。” “姓黄的,此番又遇上你算我倒霉,要是你再胡言,休怪刀剑无眼!” “好啊!上次的账还没同你清算,现在就看看你到底是刀剑无眼还是你人没长眼!” 帘外不出意料地传来了金属相激声,呼喝打斗声,众人惊呼声。 泠琅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,正想同身边的江琮说点什么,却听外面马儿一声长长的嘶鸣。 有人暴喝“你竟敢砍我的马?好,今儿个谁也别想上山!” 接着又是缠斗声响,其间夹杂着几句“二位兄台收手罢”之类的劝告,但没什么效用。 泠琅终于按捺不住,掀帘往外望,只见前面泥水飞溅,一片混乱,看来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。 她叹口气,往旁边一瞥,却瞧见半片生着高树的土坡后,露出青色幡旗一角。布片已然被雨水浇得湿透,但仍能辨认是个“茶”字。 “那边似乎有个茶棚,”她指着幡旗的方向,“去透透气?” 江琮本在闭目养神,闻言掀起眼皮“嗯。” 侍从皆留在车上等着通行,泠琅拨开车帘,轻盈跃入细雨中,青碧色裙角摇晃,同周遭绿意融成生机盎然的一片。 一把执伞于头顶撑开,她头也不偏,十分自然地挽过江琮手臂,亲昵道“走罢夫君。” 语气甜甜蜜蜜,眼光却半点儿没放在他身上,泠琅的注意力全被打得正乒乓作响的二人吸引了。 一人使剑,一人使棍,从翻倒的车厢上打到路面泥淖中。旁边稀稀拉拉站着路人围观,拆招到激烈处,还有人叫了声好,仿佛在赏什么街头杂耍一般。 泠琅瞟了一眼,又瞟一眼,这才收回视线。 “季室山棍法,”她自言自语道,“但又不太像。” “那是空明大师一脉。”江琮漫不经心道。 泠琅哦了一声“那个被逐出佛门的邪僧?” 江琮颔首。 泠琅回忆道“听说他离开少林后广收弟子,没想到今日便碰见一个……嗯,虽有力道,但灵活不足。” 话音刚落,腰被握着一拽,她踉跄半步,才发现方才差点踩着片水洼。水洼面上被茂盛草叶覆盖着,刚刚心不在焉的她并未发觉。 江琮收回手,目不斜视道“虽有见识,但灵活不足。” 这是拿她点评别人的话来点评她? 泠琅立即说“虽有观察,但体力不足。” 江琮不再吭声,泠琅心情大好,绕过一方土丘,那茶棚已在眼前。 层层稻草作顶,四根粗木作柱,虽然简单,但也能遮风避雨。内里有桌椅三四,已经有了个客人背对着他们坐着,背影消瘦矮小,听闻人声,并未回头张望。 清淡茶香经过雨水浸润,正阵阵飘来。茶棚主人坐在炉子后往里添柴,见又有人至,便抬头招呼“二位里边请,可要用点什么?” 声音粗粝沧桑,是个老者,泠琅定睛一看,发现他右眼半阖着,里面浑浊不堪,显然不能视物。 她指了指灶上正升腾着白气的一壶“劳烦,要两碗这个。” “好嘞。”老者撑着副木拐起身倒茶,他竟还有条断腿。 泠琅微微一顿,便寻了张干净桌子坐定。 江琮坐在她对面。一身衣袍是云峰白,虽无锦绣花纹装饰,但手艺质地一望便知,同郊野之地的简陋茶棚格格不入。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姿态亦是从容,但地方毕竟窄小,高大身躯缩在逼仄桌椅之间,还是有几分滑稽。 泠琅很喜欢这份滑稽,她一边吹着茶汤热气,一边享受般地眯起眼,还未开口打趣,外面便传来一阵喧哗。 “嗐,黄兄,刚刚那招‘横扫六合’真是妙啊,不愧是季室棍法,雷霆万钧,叫我等好生开了眼!” “呵呵,对付那等宵小,还未花上我五成功力。” “空明大师亲传果真厉害!来来,我们进来说话,进来说话——老东西,你愣着干嘛,速速上两碗茶来!” 她抬头一看,才发现是先前用棍的那人,看他一身雨水却昂首挺胸的模样,想必是斗赢了。而旁边一脸谄媚地溜须拍马之人,应该是当时的看客。 果真是空明大师的弟子……只不过这人既没剃头,又保留了俗家姓氏,看来空明真如传言所说,已经摒弃了佛门一切规矩了。 黄姓男子左右张望,似是寻位置,冷不丁地,视线同泠琅的撞到了一处。 四目相对,泠琅微微颔首,权作招呼。对方却忽然皱眉,宛若看到了什么极其厌烦的事物一般,嫌恶地移开了视线,寻了张空桌坐了。 这是干嘛? 泠琅觉得莫名其妙,她低头喝茶,不再管这古怪的男人。 雨水顺着稻草棚顶流淌而下,滴落在地面草丛叶片,飞溅出剔透水花。本是十分清新惬意的时候,但因着新来的两个客人,变得叫人不适起来。 先是大声互相吹捧。 “久仰季室棍法之名,今日缘分使在下得见黄兄风采,实在是叹为观止!” “哈哈,微末技艺,叫陈兄见笑了,咦——观陈兄双掌粗厚,掌心泛紫,难道是泰山紫砂掌一脉?” 接着呵斥茶棚老者。 “嘶——不长眼啊你?险些溅到我身上来!” “陈兄消气,同这等人计较什么……嚯,竟还真是个瞎眼断腿的,不在家等死,出来经营摊子作甚,净会扰人兴致。” 然后天花乱坠起来。 “要我说,以黄兄的功力,这回夺个魁首不在话下!谁不知道明净峰已然衰微,如今不过空有百年剑宗的名头罢了。” “非也非也,名头为虚,我向来不屑……那本明澈剑谱倒是实实在在的。” “黄兄果然志在必得,大丈夫就该有如此豪气!” “呵呵,明净峰名头再好,也是从前的事。自从被女人经营了数十载,早就不是当初的模样了。” “顾掌门倒是开了个好头,自她以后,不少女人都争相来江湖上闯荡,也不看看这是谁才该呆的地方。” “正是如此!我向来看不惯那些小娘子不在家待着,学着出来舞刀弄棍,抛头露面,真是欠夫家管教。” 泠琅默默饮茶,她总算晓得刚刚那人毫不掩饰的轻蔑是为何,更别提此时,那黄兄还肆无忌惮地投来视线,将她上下打量。 那眼神□□得像在掂量一块肉。 泠琅移开视线。 她没怎么动怒,更没有教他学说话的打算。这种打完一场架便热血沸腾,自信而谈的男人她见了不知几多,如今看他们,便像看三岁稚童挥舞拳头一般可笑。 胆敢在明净峰地盘上就敢胡言乱语,无非因为此时茶棚里没什么人。 在这一对勇猛丈夫眼中,这儿恐怕只有娇弱娘子一位,草包公子一名,以及看不出男女,但背影一看就晓得瘦弱不堪的路人一个。 江琮默然地注视她,她挑挑眉,也望了回去,表示自己无所谓。 那二人还在相谈甚欢。 “黄兄此言真是说到我心坎上了……咳咳,愚弟倒是隐隐约约有听说,那顾掌门当初在西域单挑三侠的时候,并非真刀真枪……” “哦?此话怎讲。” “呵呵,一个女人,怎能赢得了三个男人?除非用上点其他手段……西域盛产媚娃,什么奇诡淫术没有?我师兄的堂哥的师伯曾经听一位知情人士透露,那场胜仗,其实并不光彩。” “怪不得顾长绮从西域回来名声大噪,反而甚少出现在众人视野中,原是那场大战损耗的精力太过……哈哈,陈兄有一点倒是说错了,若此事为真,这才叫‘真刀真枪’!” 二人便哈哈大笑起来,仿佛寻得了什么极其俏皮生动的乐子。 雨仍旧下,树仍旧摇,茶棚内充斥着这二人粗鄙不堪的语声,将好景煞得一干二净。 泠琅是来透气的,不是来生气的,她终于不想再坐下去,刚要起身,却听得一声清脆瓷响。 她讶然去看,只见黄陈二人桌上的茶碗已经裂成碎片,残余茶水汨汨流淌,升腾着最后的热气。 那两人先是愕然,随即大怒起身,直直冲她行来“臭娘们,你找死!” 泠琅翻了个白眼,说“你们……” 才说了两个字,一道身影一闪,挡在了她身前。 竟然是角落里那位一直默默无语,埋头饮茶的客人。 斗笠低垂,瞧不清面容,身形矮瘦,也没什么气势。 “是我干的。”声音清脆,听起来是个少女。 泠琅十分惊讶,那两个大丈夫更惊讶,他们相视一眼,随即同时大笑起来。 “不知天高地厚的娘们儿,今儿哥俩就替你男人教教你!” 那少女一扬手,将斗笠往雨中一甩,露出下面尚有几分稚气的面容“少他爷的废话,这地儿颇小,你姑奶奶我施展不开。” 她抬手,往湿漉漉的林中一指“够胆的,往那边去!” 说着,少女足尖点地,转瞬便掠出茶棚,剩下的二男见状,立即提气追赶上去。三条身影先后消失在弥漫着雨雾的深林,一点声响都听不到了。 泠琅坐在原地,脸上维持着惊愕表情,江琮凝望他们消失的方向,什么话也没说。 老者默默上前,费力地清扫破碎瓷片。 一时间,茶棚重回清净,只剩满世界的穿林打叶声。 泠琅忽然站起来。 江琮看着她“想去?” “想去。” “她看上去有能耐摆平。” “可我非去不可。” 江琮默然片刻“认识?” 泠琅没有否认,她轻叹一口气,随即转身。 下一刻,茶棚内只剩老者一人。 桌上余了两只碗,一只干干净净,一只茶水凉透。 老者撑着拐,摇摇晃晃上前,一拿碗,露出碗底放着的几粒碎银。 他微微一顿,随即将碎银收入袖中,收拾完毕后,重新坐回火炉旁,在蒸腾的热气中,昏昏欲睡似地合上了眼。 第46章 林雾杀 雨雾飘摇。 每一片草尖都盈满了雨水,满山野的青翠全被笼在云纱之下。 青翠最青处,一个少女持剑静立着。 布衣,素面,双颊还有未脱的圆润,腰上别着一把剑,还未出鞘。 五步远的树下,站着两个人,皆是身形高大的汉子。 一人手持长棍,棍是浑铜棍,此时被雨水淋漓冲刷,映出光亮。 一人赤手空拳,只光着两条臂膀,露出其遒劲黝黑的肌肉,手腕足有茶碗宽,关节粗大布满老茧。一双手,更是异于常人的肥厚。 他们隔着斜风细雨对峙。 一方是五大三粗的壮硕男人,而另一方的少女堪堪齐他们胸口,双方悬殊差异太大,一望便知。 持棍的率先出声。 “方才还没发现,竟是个小丫头片子,”他上下打量对面的人,“就这点身量,也敢学着同人叫板了?也不看看瞧瞧自己多少斤两。” 粗臂男人闻言笑道:“此先划破茶碗那一下倒是漂亮,可惜哥哥们闯荡太久,这点把戏远远不够看。” “呵呵,如今细看,这丫头还生的颇水灵——若你来乖乖陪罪,先前的冒犯,倒是可以考虑放过。” “不然,定要你好好瞧瞧哥哥长棍的厉害!” 持棍的听懂这句荤话,二人相视一笑,皆放松了姿态。 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,年纪在此,怎能对付得了两个大男人。二人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,词句多有亵弄轻薄之意。 水雾越来越深,周围绿意皆隐没在深浓乳白间,让一切朦胧不可测。 少女一声不吭,同先前茶棚内的泼辣判若两人。 她沉着双眼,嘴唇紧抿。静静注视五步开外的男人,乌润的眼瞳仿佛也沁润了雨水,黑而亮。 男人们见状,只以为她害怕了,一边肆无忌惮地打量注目,一边抬脚走上前。 “听到了吗?小娘子,我们寻个干净地方说说话,把哥俩哄高兴了,今儿个就一笔勾销——” 他伸手就往少女肩上按去,看似平平无奇,却用了点巧劲。 不料,她背一缩,腰一扭,游鱼一般滑出桎梏。脚步轻动,转眼间便退到三步外。 出手的男人一愣,继而恼怒笑道:“还有心思同大爷玩捉迷藏?看来确是少吃了些教训!” 他暴喝一声,双臂一展,原本就孔武粗大的手臂顿时绽出根根青筋,只见那肥厚粗粝的手掌上,竟隐隐泛着紫红。 根根手指粗大扭曲,如充了十足血肉,瞧上去有种非人的可怖。雨水滑落到他手上,竟蒸腾出丝丝白气—— 可见其掌热度之高。 往练掌的铁砂里添加了紫云母之类的矿物,更用紫毒蛛加以淬炼,由此练出来的铁砂掌兼具力度和毒性。 因其独特的修炼材料,与练成后泛紫的掌心,此功法便被唤作紫砂掌。 而眼前这位,显然已经练成了,那掌心紫红滚烫,如烧得正热的锅底,一双手臂仿佛力有万钧。那少女同他对比起来,如同只鸡崽儿般弱小可怜。 她脸上却丝毫不见惧色,下巴微微抬着,唇角勾起,竟是十分讥诮的弧度。 “我还当是什么厉害角色,进了人家山还敢说三道四,原来是个疯和尚的二流弟子——” 黄姓男人面色一变,还未暴怒,只听看她转头看向粗臂男人,冷冷道:“和泰山来的乡下厨子。” “这双手,用来杀猪宰羊倒还勉强,亮出来丢人现眼便有些不合适了吧。” 粗臂男人大喝一声,显然已经受不了挑衅,他从前的确在厨房做事,臂上留了许多烟熏火烤的痕迹,如今大功已成,怎能忍受别人拆穿。 他右手做爪,左手下勾,一跃而上,往少女身上袭去! 少女并未后退,因着同一时间,黄姓男子已经闪到她身后,一招长棍横扫八荒,棍风凛冽,已经拂动了她脑后碎发。 一个攻上,一个攻下,一个在前,一个在后。 腹背受敌,不过转眼,退路几乎全被封死。 掌风和长棍的夹击之中,少女将身一矮。 那长棍气势汹汹,却只能从她头顶扫过。长臂男人大喜,眼看着一记黑虎掏心便要落到实处,却眼前一花。 很难形容这是什么感受,仿佛被雨水溅湿了双眼,万物有一瞬间的朦胧,她好像直直扑了过来,又好像擦掠到了另一边。 总之,在那一刻,不知因什么干扰,他的视觉有了奇妙的落空。 视觉落空,双掌却仍旧维持着狠厉威猛的力度,下一瞬,滚烫的掌心挨到了□□,这一击,到底是见了真章。 喜悦还未来得及生出,便转为惊骇。 长臂男人看到,自己尽全力使出的黑虎掏心,掏到了认了两刻钟的新兄弟身上。 对方双目震动,痛呼一声,往后踉跄了几步,显然这下并不轻松。 没有推诿或斥责的必要,二人喘息着站定,齐齐往另一个方向看去。 少女立在那里。 雨水打湿了她的肩,布衣素面,双颊尚有稚气的圆润,眼眸乌黑发亮。 剑仍未出鞘。 长臂男人暗暗咬牙。 倒是有些小聪明,他愤愤地想,一招鹬蚌相斗,身法漂亮,胜在娇小灵活,不然换做他人,定是没那么容易逃脱。 不过是点小伎俩罢了。 他心中有些急躁,此番碰上比剑大会这般场面,又有幸结识了空明大师的弟子。闯荡漂泊数载,好不容易这些沾点传奇的名字能同自己扯上关系—— 可不能叫人小看了去! 他庖厨出身,吃苦数年练得如此境界,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扬名立万?机会就在旁边看着,必须尽快结果这丫头,才能搭上这座桥! 正要动作,却听得耳边有人轻声。 “换我去攻她正面,你来断她后路,她虽灵活,但气力不足,经不起紫砂掌威力,只要挨上一下,便能结束——” “你想办法近身,去夺她的剑。” 他大喜,黄兄果然看好自己,只要计划顺利,二人情谊定能更上一层,夙愿也便更进一步了。 那少女站在几步外的树下,显然不知这边有何打算,她打了个呵欠,竟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。 “还商量对策呢?何必麻烦,一起上便是了,”她懒洋洋道,“如此鬼祟,真叫姑奶奶瞧不起。” 黄姓男人双目炯炯,死盯着她动作,沉声道:“你究竟是何人?” “我说了两遍,你还没记住,真是蠢货。” “你何时说过两遍?” “茶棚底下说了,方才又说了,”少女嘲讽道,“乖孙儿,脑子这般不够用,还到处编排人呢?” 黄姓男子咬紧牙关,他用余光瞥见,同伴已经暗暗往旁边撤了几步,是蓄势待发的模样。 他嘴上仍拖延道:“方才那个步法,倒是少见。” 少女闻言,展颜一笑,看起来十足的天真活泼。 她脆声道:“想学啊?磕三个头,叫声奶奶,包教包会。” 黄姓男子强忍怒意:“你这臭——” 少女的笑容慢慢冷下去:“接着说。” “别不知好歹!” 一声暴喝响起,他陡然扑了上去,长棍一震,生生激出棍身雨水。右臂一曲,足有雷霆之势,朝她面门狠劈而下! 这一招从上而下,无论矮身还是后撤都无法实现,若她想故技重施,是万万不能够。 更别说,旁边的长臂男人也飞身而前,一双手如火如电,狠命朝她后腰袭去。 目标是腰上的剑! 异动只在一瞬间,他们二人的速度已经无法再快,任凭是有多年对战经验的老手,也无法立即想出最好的拆招。 一尺、半尺、三寸。 近了,更近了。 长臂男人大喜,他已经能看到那剑鞘上古朴精致的花纹,只要再进一寸,便能轻松夺下—— 雨忽然变大了。 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,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,他却莫名生出了这么个念头。 雨忽然下得很大,不再绵绵轻薄,而是倾盆而下,砸落到他肩上,有点凉,又有点痛。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迟缓,眼前再次有了之前那种朦胧茫然,他抬头,望见一双亮如晨星的眼。 以及比这双眼,亮过百倍的剑光。 他轰然倒下。 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拖延敌人,攻她面门的同伴,早已脱逃到十步之外。 空明大师的弟子,江湖之梦的契机。那看似势不可挡的棍招,在出手的下一刻,便悄然变换了方向,力度尽散。 只不过是虚晃的一招,晃的不是对手,是同伴。 要的不是她的命,是他。 他的头顶已绽开数道细小血口,每一道都汨汨流出鲜血,那些寒凉的雨水不是雨水,是她的剑。 她的剑终于出鞘,而他的紫砂掌到底也没拍在敌人身上。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听见少女在不满地呼喊。 “跑什么?不是大丈夫吗,怎么就故意把兄弟给卖了呢?” 这是最后的所闻。 而被呼喊的人,正在湿漉的山林间穿行。 他面沉如水,速度迅疾,内心震荡却久久不歇。 原原本本见到了两次,那个步法绝对是……可是怎么会被这样的小丫头习得?这不应该! 得快些逃脱,明净峰不必去了,眼下这个消息才是至关重要,他要回去禀告此事……不行,得派人来盯着这丫头,不然以后再难找寻。 虽然此番全因自己鲁莽所致,但用不相干的人,换来个绝佳消息,实在是划算。到时候回去,定能受奖励赏赐…… 他陡然停住脚。 前方一株枝叶繁茂的粗大树木下,站了两个人。 一个锦裙少女,一个素衣公子,他们打着伞,没有任何武器,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下,好像已经候了许久了。 他已经感受到不妙。 这二人一语不发地看着他,同方才在茶棚的模样完全不同。似乎只是背挺直了些,眼神深了些,但给人的感觉完全天差地别。 少女定定地直视他,全无方才的躲闪犹豫。而那看似体虚孱弱的草包公子,竟有了深不可测的意味。 要逃。 他转身,却也来不及转身,因为那少女比他快了一些。 就快了一些,但她已经来到了他身前。 他瞪大了眼,看见她伸手——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,没有握着什么刀柄剑柄,它就那么伸过来,小指微翘,拇指微敛。 然后,他的混铜棍便不再是他的混铜棍,它落到了她手中。 再然后,她将手一扬,这件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武器落入草从间,擦出了些雨水。 一切只发生在分毫之间,他有注视的机会,却没有反抗的能力。因为她实在太快,像一阵风从臂膀间溜走,你要如何提防一阵风? 他绝望地意识到,为何临行前师父反复告诫。 谨言慎行,谨言慎行。 当伞柄穿透胸膛的时候,他又意识到,刚刚夺棍的那一手,似乎也是很值得回去禀告的。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。 那把他钟爱的,铜铸的武器,被人捡回来他脸上戳着,像在戳什么烂泥。 冰凉坚硬,一如他此时正逐渐失温的身体。 有人说:“喂,感觉怎么样?” 她在发问,却好像并不想听他回答,因为铜棍从口唇进入,深深地,一下又一下插在他喉咙里。 几乎要捣到心肺之中。 全是腥甜破碎,他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。 她又问了几句:“女人到底能不能闯荡江湖?” “能不能这么杀了你,嗯?” “感觉怎么样?怎么不说话,是不想吗?” “他们说死之前说不了话的人,来生会当哑巴。” 她轻轻地笑:“你这嘴留着也无用,来生便做哑巴吧。” 第47章 旧友逢 场面一时十分可怖。 男人仰面躺于泥泞中,庞大身躯已然僵硬,胸口鲜血淋漓大洞是致命伤处,那是某把纸伞造就。血液从伤口流淌而出,又被雨水冲刷,于草泥间晕染开来。 最引人注目是,一柄粗长铜棍从他大张着口中进入,贯穿血肉后,扎在了地上。 看上去,像被自己武器钉死在湿泥之上。 雨势渐渐小了。 造了杀业纸伞此时被人垂着,雨水顺流而下,从沾染着血色伞顶滴落,将那丝丝嫣红寸寸地洗涤。 提伞青年默然凝视蹲在尸体旁少女。 “佛门有不两舌之说,”她平静道,“这人师承季室山,也算半个佛门弟子,如今犯了两舌恶业,我便代其师,送他好好悔过罢。” 雨丝打湿了她眼睫,说这话时候,脸上表情也轻描淡写。 好像刚刚那个手持尖锐插入别人喉舌中,又反复翻搅人不是她。 胸口伤是江琮刺,已经足够致命,但她仍当着他面,在必死之人身上行了点暴虐之举。 他觉得多此一举,无甚必要。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,若是解气,那搅一搅也无妨。 他在思考是另一个问题。 刀者素来以慈爱温厚著称,而他女儿显然和他完全不同。这些戾气与狠绝是与生俱来,还是后天经历所致? 江琮注视少女乌润明亮眼,那眼中平静默然,没有半点不忍或犹疑。 面对那等侮辱,她并非无波无澜,但却能够平静无波,若不是另一位客人突然出手,或许今日根本不会有如此风波。 直到敌人必死前,才施施然给予惩戒,不急不缓,一下比一下更狠,才让他彻底意识到,她此先不过一直是在忍。 她面对自己时候,一直是受不住撩拨挑衅,两句话不对,拳头便招呼上来。他从前以为她急躁,原来本性并非如此。 在必要时候,她可以十分耐心。 见到了她这一面,倒让江琮暗暗吃惊,与此同时,心中又生出些诡异庆幸。 这么说来,他倒是有些许特别。 不想深究这庆幸来源于何,他重新撑开伞,走到了她身边。 “开心了?”他问。 “还行吧。”她头也不抬。 “有人往这边来了,”他淡淡地说,“是你朋友?” 回应他是小声叹息。 雨势渐停,雾仍缥缈无尽,窸窸窣窣草叶摩擦声由远及近。在看不真切深林之中,有什么人在急速靠拢过来。 很快,寂静空林中响起一声惊呼。 “咦——这,二位把他杀了?” 提剑女孩立在雾中,迟疑着未上前,只远远探看地上尸体。 那双圆溜溜眼睛因为惊异而显得更圆,她瞧了会儿死尸,又转而看边上站立着罪魁祸首。 女孩拱手行礼,正欲开口问询—— 话却哑在了嘴里。 她瞪着眼,死死盯着五步远另一个少女,活像看到了鬼。 对方对她微微一笑。 她大惊失色。 对方望了望天。 她将信将疑。 对方啧了一声,似十分无奈。 她终于忍不住,颤抖着手指与声音道“阿,阿琅?” 泠琅微笑道“双双。” “阿琅!” “双……嘶……” 泠琅踉跄着后退,险些被名唤双双少女扑倒在草地上,对方又急又冲,像一头小牛似撞上来,碰得她生疼。 “竟然能在此地遇上你!”凌双双语无伦次道,“之前在茶棚我都没细看,天哪,天哪,阿琅——你后来去哪儿了,我问沉鹤,他只说你死了——” 泠琅面容一僵,随即笑道“我不是好端端在这么——你呢,为何来此地?” “当然是来比剑大会凑热闹,呜呜呜呜,一年没见,你还是一点没变。” “双双也没什么变化呢。” “真吗?”凌双双一愣,随即失望道,“我还以为自己会有许多长进。” “喔,茶棚那一下确很有长进。” “嘻嘻,若能让那种肮脏杂碎上山,简直脏了剑宗清净,咦,这位是——” 凌双双好奇地打量站在一旁青年,只见他长身玉立,清俊淡然,执着柄纸伞于雨中,颇有些孤峭之意。 见她望过来,他微笑颔首,那孤峭便尽数消散,如春湖解冻般温和。 凌双双呆呆地拱手行了一礼,却迟迟等不到好友介绍。 就在气氛有些许尴尬时候,泠琅终于开了口。 她声音有些僵硬“这是我夫君。” “哦哦,原来如此——什么?” 女孩尖叫声彻底扰乱了深林寂静“你竟成婚了!” 她竟成婚了,泠琅苦笑着忍受耳边震耳欲聋尖叫,这就是她没有第一时间于好友相认原因,她还没想好该如何解释这桩莫名其妙婚姻。 半刻钟后,茶棚之下。 热气在檐下雨帘中氤氲着,茶摊老者仍靠坐在灶后假寐,在他身后,只有一张桌边有客人。 泠琅硬着头皮,扛着凌双双精光四射双眼,艰难道“我年初去了西京——” “西京那地方你也知道,繁华虽繁华,但破事儿实在不少。因着某次偶然,我去泾川侯府寻差事。” 凌双双眼睛一亮“你们便这么结识了?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——” 泠琅干笑道“总之,正巧碰上他……我夫君他卧床养病,他需要人冲喜,而我八字正巧样样符合。” 凌双双立马收回笑容“所以说来,阿琅不是同他情投意合?” 她忿然拍桌“难道是这侯府仗势欺人!岂有此理!” “不不,不是这样。” “那是为何?你并不是为了贪图荣华富贵,而委身于人性子呀。” 泠琅不知道如何解释,她并不愿好友卷入自己旋涡之中,但无论找什么理由,都显得十分奇怪。 眼看着,凌双双表情越来越狐疑,望着江琮眼神充满敌意—— 泠琅咬着牙道“是我,我曾经听闻世子美名,后来潜入府中,又瞧见他生得漂亮。” 她抬头望着黑漆漆棚顶,作忆往昔状“反正当时他半死不活,死了我能拿钱,活了我又能占便宜,简直再好不过。” “原来如此!”凌双双恍然大悟后又犹豫道,“可是,你当着人家面说这些打算,真可以吗?” 泠琅轻咳一声,不去看身边人意味深长视线,缓声道“世子醒转后,也同我颇为合契,如此便安稳下来,这些话说开了也无妨。” 她抿着唇,想同往常一样娇娇怯怯地抛个媚眼给江琮,以示情深。但知晓底细好友在前,这媚眼便抛得颇不自在。 凌双双担忧道“阿琅眼睛不舒服吗?” 泠琅强笑道“是有些。” 她扯开话题“我们来明净峰,是为了给侯府挑选些得力府卫,双双这回是要来参加比剑大会么?” 凌双双一愣,吞吐道“是,不,不是,我只来瞧一瞧罢了。” 泠琅没有追问,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,心中回想起关于眼前这个女孩儿事。 她们相识那天,也是相似雨,相似茶,相似腌臜汉子酒后胡言。 相似凌双双一言不合,拔剑便起,嫩生生一张稚气面容,清清脆脆地将那个汉子骂了足足一刻钟。 汉子本不愿被骂,但剑在脖子边上,便不得不听骂。 泠琅当时在另一桌吃花生,她同旁人一样瞧着这出闹剧。初出茅庐浑不怕女孩儿,和状似噤若寒蝉,眼底却隐隐有凶光粗面大汉。 大汉被放走了,女孩儿得意洋洋坐下来喝完一碗茶后也走了,泠琅却知道事情不会简单结束。 她借口如厕,偷偷溜了出去,找了好几圈,终于在一片偏僻破巷中,看到了女孩。 对面是四五个泼皮男人,皆带着棍棒刀剑之类,而那个女孩同他们战在一处,竟丝毫没有退却之意。 泠琅立在黄昏时候屋脊上,静静观看逼仄巷道中鏖战,女孩剑很灵,身法也飘逸,但看上去没什么对战经验,好几次中了对方阴招。 若是一挑一,女孩很有胜算,但面对来回车轮消耗战,力竭而败是迟早事。 泠琅看出了这一点,但她不知道围困人是否意识到,因为她始终没有逃跑意思,即使明显体力不支,仍将每一个刺砍挥得漂亮。 夕阳余晖灼灼燃烧,在最后光亮即将燃尽之时,巷中传来金属落地声响。 接着是粗声恶气男声“臭丫头,这下看你怎么蹦跶!” “呸,以多欺少一群败类,有本事单独来!” “哈哈,弟兄们都听到了?这丫头要同我们单独来,别急,大爷马上就一个一个来——” 盛夏晚风吹刮过泠琅衣摆,她握着刀柄,回望了眼天边残霞。 而后轻巧地落到了巷子中。 这便是一切开端,女孩儿被她救下,而同伴见自己迟迟不归终于寻来,几拨人见了面,谈上两句话,女孩便愿意跟他们走了。 真是荒唐,明明才经历过翻脸,就又傻乎乎地跟着刚认识人走。泠琅不知道这种单纯直莽要如何在江湖上活得下去。 但对方用亮晶晶眼神望着她,她便说不出训诫拒绝话。 如此相伴了一段时日,大概有一年长短。泠琅知道叫女孩凌双双,家住江南,从小习剑,别就没了。 你不问,我不说,心照不宣默契。就像泠琅也只说自己叫李泠琅,塞上长大,去过很多地方,刀使得还不错。 这样遮掩之中,倒生出了些真挚友谊,那一年彼此都很快活,也共同成长了很多。年岁相仿女孩子,即使经历境遇各有不同,但说起话来,偏偏就能一宿都不带歇。 再后来,就是泠琅独自离开,找到了铸师,接着去往西京,投身浑浊暗涌之中。 没想到在这样间隙里,碰上了一年未见旧友。 她其实忐忑,若对方问起自己不告而别原因,那该如何。但凌双双没有问,泠琅看出来她想问,但忍住了。 真是可爱得一如往常。 茶棚一时间陷入寂静,泠琅在回想从前种种,而凌双双也在埋头思索什么,至于江琮,更是一副高深莫测模样。 雨声终于彻底歇了,阳光亮亮地洒落,将垂悬在草尖水滴晕出光华,鸟儿重新振翅飞出,山林焕然一新。 凌双双忽然抬起眼,神色有些欲言又止。 泠琅笑着回望她。 凌双双小声说“阿琅,你先前说,你们是作为宾客来明净峰?” 泠琅颔首。 凌双双小心翼翼道“我也想上山,但不想参加比剑大会……我能不能,在山上扮作你侍从之类……我不会给你添麻烦。” 泠琅笑叹道“多大个事儿,何必说得这般可怜。” 她顿了顿,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并非一家之主,不能做这个决定,便偏着眼角用余光看江琮,见他神色淡然无异,才放心满意。 凌双双闻言,立即惊喜道“太好了!阿琅,谢谢你愿意帮我。” “你我之间何必说谢字,但要记着一点,府中人不晓得我真实身份,万不可在旁人面前透露。” “嗯嗯,那江公子——一直是知晓此事吗?” “他知晓。” 正说着话,只听着前方传来一阵喧哗,原来雨停后道路终于通畅。 这上山之路,好歹能继续了。 泠琅正欲起身,却听见凌双双冲她眨了眨眼,似是有话要说。 二人落在江琮后面,紧贴着彼此咬耳朵。 “阿琅,你竟然中意这样郎君,看上去连你刀都提不动啊。” “咳咳,王八绿豆对上眼,便如此了。” “我原本以为你会喜爱更朗健男儿呢。” “或许我被猪油糊了心罢。” “又是王八绿豆又是猪油,不许这么说自个儿!哎呀,也不晓得沉鹤若听闻此事,会作何表情。” “哈哈,他上哪儿听说去。” “咦,我忘记说了吗?他为了此次比剑大会,上个月便上山了——” 第48章 山路行 对于少夫人和世子下车喝个茶,就能带回来个新侍女事,绿袖不是不惊讶。 新侍女名唤双双,今年十八,因着圆脸圆眼,看上挺稚气,还是十足少女模样。 有些特别是,双双腰上挂了柄剑。 绿袖有些惴惴不安,难道自己还不够差使吗?但这念头刚在心里想出来,便被少夫人打断了。 少夫人抬了抬下巴“露两手。” 新侍女一把抽出剑“您瞧好了!” 剑光闪过,如云如波,她干净利落地耍了一套把式,绿袖睁大眼,一时间震惊得说不出话。 这还没完,少夫人指了指不远处某棵树木“把那片叶子弄下来。” 双双领命而上,一个疾冲,剑气顺势挥砍而出。那片凝满露水绿叶,便沉甸甸落下,坠到她剑尖,啪地一声响。 少夫人抚了两下掌,露出满意表情“方才在茶棚偶遇地痞无赖,多亏这位女侠出手相助,此地人多而混杂,还是需要多些人手傍身。” “在山上这些时日,她便同我们一道。若有人问起,为防口舌,只说是从府中带出来,可晓得了?” 众人皆称诺,双双亦挽了个漂亮剑花,收剑入鞘后同各位一一见礼。 车轮再次吱嘎转动时候,天色已经相当明亮了。 雨后山林,是难以言喻清新爽利,层层青碧被洗涤后显出真正欲滴之态。山中少行人,泠琅便将帘子挂起来,任凭湿润山风吹拂脸面。 下人都在另一辆车中,此时她身边只有个江琮。凉风依稀,鸟鸣阵阵,令人惬意静寂中,一道声音冷不丁响起。 “这位凌姑娘是何人?” 是江琮在问话。 泠琅早就等着他问“从前认识朋友,至于旁……我也不甚晓得。” 江琮目不斜视“那她也不晓得夫人生平?” 泠琅点点头“当时虽度过了一段亲密时光,但心底里也知道迟早会如萍散,有些话不如不问。” 江琮凉凉道“那样也能交付真情,倒是潇洒。” 泠琅用手撑着下巴,去看窗外不断后退绿意“不得不潇洒罢了,在那种境地里……” 她回过头,忽然问“我问你个问题。” “说。” “假如你只能喝汤,有一天却得到了一块饼——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,也不晓得里面有没有毒,只知道它闻起来很香,而你已经喝够了汤。” “饼是偶然得来,它或许以后再也不会出现,”她慢慢地问,“你会吃掉它吗?” 江琮回答得很快,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思考事“不会。” “但我会,”泠琅轻声道,“这就是我明明不晓得她到底在于何方,师承何人,又有什么愿望,但仍愉快地同她交游原因。” “即使会有些无法估计影响,以后再也无法见面也无妨?” “是啊,”泠琅懒懒地吹了声口哨,“至少那一年我过得很痛快。” 江琮静静看着她“若再也得不到这种痛快,那不就成了煎熬。” 泠琅笑了,她好像早就料到江琮会这么反驳。 少女望着满山野青翠,漫不经心地重复了一遍。 “至少我痛快过。” 半个时辰后,马车在一处高大古朴山门停下。 迎客宗门弟子早已等候在门下,见来人禀明身份,便将人往山阶上请。 “两位贵客,马车停在此地便可,剩下路需自行登上。” 泠琅眯着眼,眺望青翠掩映中漫长石阶,心中揣度需要走多久。 弟子见她不动,以为是贵人受不得这般山路,小心道“此路名唤问剑路,是本宗创始之初便设下,意在借登顶艰苦洗涤剑心——” 江琮淡然道“明净剑祖如此用心良苦,我等岂有不从之理,烦请带路罢。” 弟子擦了擦额上汗珠,如释重负般走在前,一面领路,一面磕磕绊绊地介绍沿路景致。 明净峰不愧是百年剑宗,一石一木皆有说法,那弟子虽然紧张,但招待两位贵客都十分温和友善,尤其是这位年轻夫人,一直望着他笑。 一同行了一段路,弟子说话便自然流利了许多。 “这是洗剑池,当年剑祖在峨眉论剑归来,带了一身难以平歇凌厉剑气,自忖心还未定,便不肯踏入宗门。” “于是来此小池,将宝剑抛入水中,任其沉坠,而剑祖自己对着池水思忖静坐了三天。最后起身之时,明澈三十六路剑法已经了然于胸。” 泠琅望着山路回转处一方幽静小池,只见池水清澈,水中藻荇清晰可见,岸边生着一棵桃树,此时不见花蕊,只有绿油油叶片。 树下斜插着一块古老石碑,上面字已模糊不清。 见她目光落在石碑上,弟子又补充“这是当时剑祖用剑气刻下‘洗剑池’三字,如今岁月已久,便不太能辨认了。” 泠琅微笑“如今这般反倒添了些古朴韵致,贵宗历史悠久,处处皆有学问,实在叫我开了眼界。” 一行人继续攀登,石阶一拐,便是一处极其险峭弯折地,有一株高大枯松倒悬着,瞧上去十分险奇。 枯松焦黑干瘪,和周遭勃勃生机山林对比明显。 弟子介绍道“这是摘星松,二十年前一场天雷,别都没烧到,偏偏这棵树成了这样。如今宗内弟子用它来练剑气,站在石阶上朝树上挥砍,用树皮上痕迹高矮,来评判自身是否有长进。” 泠琅闻言,饶有兴致地上前打量,只见苍老黝黑树干上果真有许多刻痕,有深有浅,有新有旧。 她打量石阶与枯松距离,心中测算,若是自己立于此挥上一刀,刀气能够到哪个位置。 盘算着,眼光落于树体顶端,那里应该差不多……泠琅定睛一看,只见那顶端已经有一道刻痕了,深而新鲜。 她指着那处刻痕问“若要做到这种境界,应该相当厉害罢?” 弟子抬头一看,迟疑道“是,这样在宗内也算少有。” 泠琅作钦佩状“那过两天比剑大会上,在下便能见识此人风采了。” 弟子脸上微红,喏喏道“这,实不相瞒,这是鄙人前天练习弄上。” “啊,”泠琅微笑道,“阁下将来必定前途无量。” 弟子面上更红了“前路还有风景,若二位路上劳累,可随意歇息。” 泠琅不觉得劳累,这一个时辰山路对她来说完全是举手之劳,至于旁边江琮—— 见他面不改色淡然模样,想必更是轻而易举罢。 路上,她一边看景,一边在心中思忖,这明净峰显然未操办过这等大事,宗内弟子也鲜少这样同外人交际,从这位年轻弟子紧张之态便能看出。 所以……为何要花上这么多钱财精力来促成此事? 要说百年剑宗缺弟子,这她是万万不信,君不见,每年被明净峰拒之门外人不知几多,其中身怀天赋,心性坚定者也不少。 譬如眼下这位带路,虽不善言辞,但无论是虎口厚茧,还是能抵达二十尺之外剑气,都能说明他天资与勤勉。这种弟子无论在哪里,都将发出光彩。 想到山脚下纷纭谣言,泠琅微微皱起眉,还未开口,旁边江琮先说话了。 “我听说了些风言风语,”他平静地说,“虽不足为信,但……他们说,顾掌门身体有恙,此次大会将不会出席。” 弟子愣住了,显然没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直白。 可怜少年鼻尖都沁出了汗,他结结巴巴道“顾掌门近两年身体确不太好,但不能出席大会之事……我未曾听闻。” 江琮颔首,微微一笑“如此,便是些上不得台面流言罢。” 弟子讷讷附和,接着转身带路,因着慌张,竟走出了同手同脚几步。 泠琅想笑,唇都勾起来了,但未发出声响惹人家难堪。 身边江琮瞥了她一眼,她立即看回去,还用口型悄然道“干嘛为难人家?” 江琮一顿,望了望身前少年尚有嫣红耳根,又看向自家夫人打抱不平瞪视。 他扯了扯唇角,颇有些不对味道“怎么了?” 泠琅不想跟这蛮横之人讲话,她回过头,想招呼落在五阶之外凌双双过来—— 却冷不丁瞥见,女孩儿正盯着那少年,若有所思眼神。 这是? 还未开口,对方却先反应过来了,凌双双几步跃上台阶,低声道“少夫人,有何吩咐?” 泠琅挑挑眉,她这戏入得还颇快。 只是,她何时找了条绢布蒙在脸上,只露出一双眼看路。她又何必故意压低声嗓来同自己说话? 这明净峰,此时如被云雾遮罩着,既不明,也不净了。 晚些时候,一行人终于登上了宗门,用过午饭后,被领去客房休息。 花了二十两黄金人,上哪儿都是贵客。午后,明净峰长老陈长明接待了他们,那是个高大中年男子,看上去颇温文尔雅,鬓边几缕斑白透露了他不再年轻。 面对泾川侯世子夫妻,他给足了客气,外面明摆着有一堆事要处理,依旧硬生生陪着喝了两盏茶。 期间不断有弟子前来汇报,终于,江琮按下其余话题,问出了此行唯一中心。 他吹了口茶汤,面上若无其事“顾掌门近来身体可好?我等瞻仰掌门风采已久,若她晚些得空,倒想求见一二。” 陈长老笑容不改“这两天宾客如云,她实在不得闲暇,若有要事,在下可代为转告。” 江琮微笑道“无甚要事,只是闲谈罢了,既然掌门不得闲,那便作罢。” 如此寒暄了两句,陈长老终于离开。 泠琅望着窗外翻涌云絮,说“我有种不太妙预感。” 江琮却望着她“不必说——说出来反倒容易成真。” 泠琅笑话他“夫君也信这些了?胆子颇小,我瞧不起。” 江琮长长叹了口气。 顾掌门到底如何,大会举办第一天便会知道,她身为掌门,必定要上去说话。 而他们想知道事有太多牵扯,只能问本人,别,是一个也信不过。 等着大会开始两日很快便过去,泠琅和江琮整日呆在房中,凌双双倒是从早到晚都不见踪影,那个领路弟子来过几遍,关怀了些事宜。 泠琅这才知道,人家叫杜凌绝。一个威武霸气名字,配却是内敛羞涩少年,倒是十分喜感。 终于,在大会召开头一晚,一个消息不胫而走。 顾掌门有恙,明日不会出席,比剑大会一切事宜,将由陈长老主持。 第49章 戏开场 无异于轩然大波。 所有人都为此事惊骇讶然,但谁都没显露在面上,明净峰众弟子依旧恭敬缄默,陈长老仍忙进忙出,众位宾客也只会关起门来谈论罢了。 泠琅默然无语。 江琮倒是十分平静,他同前来送消息的杜凌绝交谈:“怎得如此突然?” 杜凌绝拱手道:“掌门身体本不太好,这两日又受了些操劳,今天忽然犯了晕症。” 江琮哦了一声:“那就是说,掌门如今还未醒转?” 杜凌绝喏喏道:“这……在下也不知,掌门起居只由她身边人负责,从前这样晕倒时,是被严加看护起来的,就连内宗弟子也难以靠近。” 他咳了一声,补充道:“她安然如初之时,定会有人来报,公子且放心。” “原来如此,若她老人家有何需要,我愿尽绵薄之力,”江琮温声道,“我从前在京中之时,便已深深景仰剑宗声名,如今终于能山上观摩。若此番能帮上掌门之忙,实乃荣幸。” 杜凌绝擦了擦额角汗珠:“掌门这晕症由来日久,并不用药材一类之经营,只需安静休养便好……公子的好意,我会尽数转达。” 江琮微笑道:“希望顾掌门能早日康健。” 杜凌绝走后,泠琅终于出声。 她捏着个竹杯,低低道:“这个消息听上去不得了,但实际上……无论是宗内弟子还是山下来客,其实对此都有所准备。” 江琮视线落在她把玩竹杯的指上:“从咸城到灵源镇,一路上都是这种流言。” “好像生怕谁不知道似的。”泠琅接过这句话。 明净峰宗门行古朴之风,无论弟子还是长老皆一身粗布青衣,待客厢房内的陈设摆件也并不精致。 譬如此时被泠琅握着的竹杯,光滑简朴,上面用潦草几笔刻了兰花图样,淡而有味。 她手指覆于其上,竹是浑然天成的青,纵有斑驳暗淡、些许毛边,也是自然之趣。指是干净明亮的白,虽纤长细瘦,但关节与虎口的薄茧仍能显出:这只手必定不能用“纤纤柔荑”来形容。 江琮移开目光,他意识到自己刚刚莫名盯着那处看了有点久。 一个杯子有什么好看的。 泠琅浑然不觉,她自顾自总结道:“顾掌门忽然犯了晕,且旁人不能探看一二。” 江琮凝望窗外残霞:“顾长绮是明净峰的主心骨,如今宗内除了她,没有谁能镇住这百年剑宗的名声。” 泠琅质疑道:“天下能出几个顾长绮?若下一代弟子必定强过上一代,那世上早就群魔乱舞了。宗门的延续,只要能守住便可。” 她想起了什么,话锋一转道:“我看那个杜凌绝就很不错,年纪不大,剑气却已十分浑厚,听说他是内宗大弟子,那将来继任掌门也定能服众。” 江琮转过头,凉凉地看着她。 泠琅回忆片刻,肯定道:“而且,我在这几天还没见哪个弟子强过他。” 江琮不阴不阳地说了句:“夫人同我成日在房里,何时得闲去看其他弟子了?” “我自有识人之术,随便看上两眼便能评判得**不离十,不必花什么时间。” “看来我还是让夫人不够忙。” “哈?你说想要,我可都给了,还想怎样。” 江琮轻咳一声,扯开话题道:“其他宗门或许可以——” “嗯?” “其他宗门,先辈开创了先河,奠定了基础,后辈只需无功无过,便能镇守延续。” “而在明净峰……问剑老祖是开山一脉,顾掌门是第二代,”泠琅很快便反应过来,“虽是百年剑宗,但实打实来算,现在才将将到第三代继承人而已。” 江琮颔首:“对于他们来说,第三代继承人若仅仅做到‘无功无过’,是不够的。” 泠琅了然:“明澈剑法。” 江琮起身行至窗前,山外最后一片霞光落在他身前,将发丝镀了层融融金边。 “怪只怪,这明澈剑法名声太大。” 泠琅知道他没说完的话,明澈剑法名声太大,明净峰行事又太为孤傲,这些年招收的弟子寥寥,宗门自己更未同江湖其他门派有什么联系交际。 它矗立在杭州以南,像缥缈雾气中一个时隐时现的虚影,人们只能听着那些传说,仰视它巍峨高大的轮廓,幻想那上面是何等的神秘莫测。 然后,雾气四散,山路显现,众人这才发觉,所谓世外剑宗,也不过是占了个潦草山头。那状似高深的表象之下,是早已摇摇欲坠的内核。 昔日威慑已不再,但其中宝藏仍旧熠熠生辉。 明澈剑法,传说中问剑老祖穷尽毕生灵光的绝世之作。他们只会觉得,顾长绮一介女流都能借着它横扫千军,更别说其他苦练日久的用剑之人。 江湖从来不缺野心家,更不缺不择手段者。明净峰举行比剑大会的消息放出来,怕是第一时间就有人想到了这一层。 如今顾掌门身体抱恙,定海的神针已然拔除,就不知道这海,会翻起如何的波浪。 神兵,功法,秘籍,关于这些东西的争夺无时无刻都在上演,已经屡见不鲜,不必深究这些欲念从何而来。 只需知道,怀璧便是罪。 层层暗涌中,比剑大会照旧进行。 翌日,晨。 有弟子挨个来请厢房中的宾客,泠琅闻声出门,见到的却是副陌生面孔。 陌生弟子拱手行礼,道:“大会仪式在大象台举办,请二位贵客随我来。” 泠琅便挽着江琮的手,带着侍从二三,浅笑盈盈地跟着往前行去。 路上,她同弟子攀谈:“怎么不见凌绝少侠?” “杜师兄他是内宗弟子,另有要事。” “如此。” 泠琅话音一顿,抬手轻抚耳边鬓发,同时状若无意地往身后轻瞥。 凌双双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,仍旧是一身素裙,面纱将脸庞遮了个严实。听到这番对话,她眼睫低垂着,似乎在想些什么。 泠琅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,她想,从前和凌双双在一处时,对方从来都是直爽利落,脸上何曾显现过这等复杂表情。 这个女孩儿,究竟为何要乔装打扮,混上山来呢? 直到进了会场,落座之时,她都还在想这个问题。 旁边有人打断了她的思绪,是江琮。 “凌绝少侠,叫得倒是亲近。” 她抬头看他,他却只看着前方,目不斜视,只留给她一个弧度分明的侧脸。 “不能叫这个?”泠琅凑近了些,用气声说,“不知他年岁几何,若比我大,倒可以叫声凌绝哥哥。” 江琮温柔低声:“夫人,我们上山是来做正事的,不是来给你相看郎君的。” “相看又不耽误正事,看一看怎么了?” “哦?这凌绝哥哥虽看着朗健,年纪又小,是夫人钟意的年轻,但肤色不算白皙无瑕,这都能入得了眼?” 泠琅微微一怔,嘶了一声:“朗健……你竟听到我和双双的谈话了?” “你们声音太大,想不听见也难。” “也是,你在西京是干的窥伺墙角老本行,如今行走到江南,免不了技痒。” “若不技痒,也不能晓得夫人竟然用王八绿豆来形容你我,听着倒是十分相配。” “是啊,”泠琅柔声道,“我和夫君就像那鱼找鱼,虾找虾,绿豆找王八,天作之合,万分相配呢。” 江琮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,眼中情绪难辨。 泠琅得意洋洋地朝他举起茶杯:“敬王八夫君。” 江琮皮笑肉不笑地也朝她举杯:“敬绿豆娘子。” 二人各自喝了口茶,一时间没有再斗些无聊话,泠琅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高台。 高台名叫大象台,是宗门弟子平日里练剑比试的场所,四四方方,周围栏杆上雕刻了些松柏仙鹤之类,也是简洁质朴的风格。 大象无形,大音希声。泠琅品着这句古语,望着那或展翅或昂首的仙鹤图案,冷不丁想起一个人来。 苏沉鹤。 他也上山来了。 刚晓得这个消息时,她有些惊讶,随即便释然。他爱剑道,明净峰又声名在外,无论是来切磋见识还是冲着明澈剑法,他都有来的理由。 这两天同江琮厮混在一处,众参赛者的山头又在另一边,她并没有时机去会会这旧友,更何况—— 她并不想让江琮和苏沉鹤见上面,她还有些秘密和底牌,是现在不想透露出来的。 虽然江琮或许已有所察觉,但能瞒一天就是一天吧。 巳时刚过。 一道清越笛声自山外而来,悠远清扬,虽声量不大,但极具穿透力。满座喧嚣,它如出谷黄鹂,霎时叫所有人听闻。 会场瞬间寂静。 大象台四周的宾客席上,密密麻麻坐满了人,此时众人皆被那道突兀笛声吸引了注意力,他们不约而同地四处张望,想知道这笛声从何而来。 泠琅也在扫视,还未看出个所以然,第二道笛声又至。 这一声相对要短促很多,如杀伐之前的紧张时刻,尖锐急促,摄人心魄。不再如之前的山外之音,它听起来近了许多。 只是大象台上仍旧空荡,只闻其声,未见其人。 终于,在所有人胃口都被高高吊起的时刻,伴随着清润到极致的一声悠长笛响,一个青色身影翩然而落。 青衣少年,手持长剑,眉目间尽是湛然之气。落地之后,先是一个转身回旋,高高跃起,于空中挥出一道剑气。 与此同时,先前那神出鬼没的笛声又响,众人这才惊觉,那宛若笛声的妙音,竟是这少年剑气迸发时的嗡鸣。 一时间,青色身影如鹤如松,在高台上翩跹飞跃,剑招清丽渺然,每到最精妙之处,都有声声笛音伴随。纵无丝竹相辅,但已足够赏耳悦目了。 台下看客全都呆了去,泠琅也不自觉张了张嘴,这人,这人不是杜凌绝吗? 她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台上的潇洒身影同那个木讷少年联系在一起,他拿着剑的时候,真是相当的,相当的…… 江琮投来似笑非笑的视线,泠琅却懒得对峙回去,她侧过脸,细细打量身后几步侍立着的侍从。 绿袖晚照早就呆若木鸡,三冬九夏也是如痴如醉,而凌双双…… 女孩,你脸那么红是为甚么啊! 泠琅觉得自己悟到了点玄机,但她不敢确信。 只能回过头,撞上江琮若有所思的眼神,四目相对。不声不响的片刻,她竟觉得对方也悟到了。 不然怎得忽然笑得如此风淡云轻。 台上,一番舞剑结束,掌声骤然响起。 杜凌绝收剑入鞘,端端正正行了个礼,再起身时,耳根又悄然攀上晕红。他俨然又成了那个羞涩紧张的少年,同舞剑时候判若两人。 陈长老适时登上高台,在掌声中也抱拳道:“欢迎众位来客莅临明净峰!” 这一声用了内力,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,泠琅挑了挑眉,静候他接下来的发言。 听了半晌,却是些无聊透顶的内容。 这陈长老是个十足会打官腔的,先是介绍了杜凌绝这位内宗大弟子的舞剑表演,接着寒暄了一番天气晴热,随后就江湖现状、剑宗前景、武林风波等话题发表了又臭又长的谈话。 如此絮絮叨叨,最后提及自家掌门身体不适的时候,竟是轻描淡写地盖了过去。 “顾掌门近些天操劳太过,如今卧床修养,不宜出面,此次比剑大会一应事宜,皆由在下负责。” 此言一出,仍引起了不少骚动,有几个急躁的眼看就要大声问话,陈长老的下一句,却叫他们立即收了声。 “此前约定,比出来的前三甲将获得入内宗习剑的机会,现下增设一条——” “这三人若不愿拜入明净峰门下,亦可获得《明澈剑法》!” 这句话真正让会场彻底炸开了锅。 不拜入剑宗也能获得剑谱!那是什么概念? 没有条条框框的戒律约束,也不必听命于掌门长老,自行修习绝世剑谱,想怎么练便怎么练,甚至公之于众,或是转卖给他人,也不是不可以! 此番议论声,直直响了半刻钟才停歇。 泠琅眼观鼻,鼻观心,听着周边各人热火朝天的议论。 “这,这,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哪,哪有这样将金山银山赠与他人的。” “怎么会如此简单?难道背后有什么阴谋诡计——” “你当明净峰是地鼠门,走狗会呢?百年剑宗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!若此后反悔,也要看道上各位答不答应。” “我倒是觉得,顾掌门一有恙,陈长老就迫不及待来宣告此事,其间有什么猫腻呢?” 于是有胆大的人冲台上嚷嚷:“都晓得管明净峰的只有顾掌门一位,大伙也都是冲着她来的……如今她的面咱们都没见着,陈长老却公布了这个……” “陈长老,我们可不管贵宗内有什么纷争,先前那话说出来,可不能反悔!不然各位定要向长老你讨个说法!” 陈长老立在旋涡中心,仍是那副儒雅温和、八方不动的模样。 他从容道:“这话定然作数,各位敬请放心。” 不管台下人议论纷纷,他将手一扬,立即有弟子抬着口大木匣上来。 “若对在下方才的话有疑问,散场后尽可来问询,现在我们进行参赛者抽签仪式。” 同其他比剑、比刀,比拳头大会一样,明净峰今天的赛制也无甚新意。 报名者两千人,经过众长老根据体格、耐力等因素进行过了初次筛选,真正能上台比划的,只剩四百余人。 这四百人,又需通过抽签来选取对手,两两相对,第一轮比试过后,便只剩下两百。 第二轮,第三轮也如此,到了最后,二十五位参赛者参与决赛。决赛赛制还未公布,此前淘汰制已经是可以预计的漫长。 作为自称“为侯府选些得力护卫”的泾川侯世子夫妻,其实不必在第一二轮比赛时观摩。那些阶段鱼龙混杂,良莠不齐,没有旁观的必要。 但作为“开开眼界瞧瞧世面物色郎君气气江琮”的李泠琅,自然要凑足了这个热闹。 为示公正,四百名参赛者在栏杆外排着队依次上台,每抽取一位,便有负责记录的弟子大声唱喏,将人名与序号公之于众。 泠琅耐心旁观,左看右看,却没看出哪个是苏沉鹤,难道一年不见,他已经面目全非,自己全然认不出了? 正疑惑着,只听高台上的明净峰弟子大声唤道:“苏沉鹤,七十九号——对应侠士,杨国斌——” 泠琅定睛一看,签匣面前那个正收回手的膀大腰圆的身影是谁?苏沉鹤?啊? 那汉子满脸横肉,正冲着他身前弟子抱拳,接着又从里抽出了一张。 弟子拿过签条,再次大声道:“张一刀,五十八号,目前还未有对应侠士。” 原来是替人来抽的。 泠琅长吁一口气,她就说,任凭再过十年,苏沉鹤也不会是这副模样吧! “苏沉鹤是谁?” 泠琅一顿,她缓缓回过头,对上江琮淡然无波的双眼。 噢,她怎么忘了,他既能听到凌双双在茶棚外那句“我原以为阿琅喜欢康健些的男儿”—— 那亦能听见“也不知道沉鹤听说后会作何表情”。 这个心机深沉的王八夫君,早就注意到这个名字,却按兵不动,就等着自己刚刚注意力都放在台上。 他定是将她刚刚的诧异茫然后又虚惊一场的情态尽收眼底,特意在此时发问,她却是想装傻也不能了。 王八夫君,可真有你的啊! 第50章 依偎态 “是一个认识的人。”泠琅这样回答。 无异于废话,江琮朝她柔和一笑,桃花眼清清润润:“如此。” 泠琅点点头,心里想你快别问了,她往台上一指:“咦,那是什么?” 江琮随意一瞥,目光却停驻在上面。 泠琅本是随便岔开话题,见他这样,也好奇去看。只见正排着队的人群之中,几个锃亮的头顶十分显眼。 脖上挂着佛珠,身上穿着僧衣,眉目皆是沉敛,端正立在嘈杂之中,同四周格格不入。 泠琅注意到他们背上负着的长棍,混铜所制,尺寸相差无几。 “季室山?”她轻声。 江琮没有回答,倒是其中有名僧人忽地抬眼看向她这边,隔着攒动人群,这道目光平静淡然,精准摄住了她正探寻的视线。 泠琅猝不及防同他对视。 没有太久,甚至只是一个呼吸的来回而已,她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眼,而对方似念了声佛号,也重归寂然。 江琮终于出声:“不像。” 泠琅也说:“不像。” 刚刚那瞬间,她好像在同一片夜中的山林对视,静默只是表象,危机凶险藏匿在深处,远远未到显现时候。 这太奇怪了,一个清净的佛门弟子怎会拥有这种眼神。 “他不像那地方的人,我去过季室山,”她回忆着说,“能在山上剃发修行的弟子,一个比一个看破红尘,就算吐他口水,人家眉头也不带皱的。” “夫人太过顽劣了些。” “……我只是打个比方。” “仅凭直觉评判,未免太过武断。” “当然还有别的,他们背上那根棍子,同此前山脚下那位仁兄的如出一辙。” “的确如此,”江琮喝了口茶,“他们并非少林正统,是叛出季室山的空明大师之徒。” 泠琅露出玩味表情:“这几位,看着倒是比之前那个能成事。” 她默了默:“我们谁都没给他收尸,他横死山林的事应该被发现了吧?” 江琮放下杯盏:“谁知道呢。” 泠琅望着高台上僧人,他们伫立在拥挤人潮中,像几个青灰色的影子。 她微微莞尔:“管他的呢。” 流程很快便结束了,陈长老站在台上公布最终名单,末了说,第一轮比试在明天巳时,所有人都可以前来观看。 回去的路上,泠琅有意观察,很容易便发觉了凌双双有些神不守舍。 和之前虽有心事,但仍活泼轻松不同,女孩儿现在目光躲闪、神色惴惴,简直有几分失魂落魄地跟在后头。 泠琅觉得不能再如此,她从未见过凌双双这般。 从前在一处的时候,他们共同闯过的险地、破过的绝境不知几多,而这丫头在何种境地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。 路上碰见不顺眼的人,她绝对是拍着桌子骂上去那个,无论对方是何种身份。遇上机关重重的暗室,她也敢首先踏入其中,全然不顾首当其中的危害。敌人藏匿在周身暗色,她直接抽剑挺身,以己作饵,去换得对方破绽。 好几次弹尽粮绝,他们被围困在无人之境,凌双双还嬉皮笑脸地同他们商量,若她是先死的那个,要帮她放平身体,不然会不好看。 相遇之时,泠琅就觉得她是个不怕猛虎的小牛犊子,在刀风血雨中厮混一年后,她仍是一身浑不怕的倔强。 后来泠琅品出来,有些人的确天生直愣愣一根肠,不愿意拐弯和后撤,那双眼睛圆溜溜地瞪着,你就晓得她不是不懂,只是不想那般罢了。 一个勇敢到可以称为没心没肺的姑娘,怎么会变成如此忧思重重? 泠琅不知道缘由,但已经能看出,这似乎同明净峰渊源匪浅。 得找个机会问问。 凌双双可以不愿意透露,也可以不接受帮助,这随她开心。 即使自己也有破事缠身,但友人陷入了麻烦,便不能看着不管,这也随泠琅开心。 晚些时候,用过午膳,江琮在案边执着一卷书看。 泠琅起身,理了理裙摆,就要往门外去。 江琮温声关怀:“夫人去往何处?” 泠琅坦然回应:“找双双说点话。” 江琮微笑:“这位朋友怕是同明净峰有些关联,夫人此去是要讨论此事?” 泠琅并不意外这黑心肝的能看出来,她回头冲江琮娇婉一笑。 “女人说话,男人打听什么,”她转身离开,“老实呆着。” 分给泾川侯世子夫妻的厢房有三间,凌双双和绿袖晚照她们住在一起,就在院子对面。 泠琅两步便行到了院落中,简单的青石砖面,某些阳光难以照射的地方还生了层苍苔,更添古朴意蕴。 她脚步轻快,绕过一盆开得正好的鸡冠花,轻轻叩响对面木门。 门很快便被打开了,凌双双面上仍裹着纱巾,见到来人,似乎有些惊讶。 泠琅不说废话:“我们进去说话。” 凌双双一顿,随即掩上木门,她抿着唇,慢慢回头,还未来得及和屋内旧友说什么,只觉得面上一凉。 覆面纱巾缓缓飘落于地,没有一丝声响。 她怔怔抬眼,对上少女望于她的,真挚而温和的视线。 泠琅抬起手靠近,指尖停留在她颊边,轻轻一触,随即分开。 “哭成这样,以为我瞧不见么?”对方轻笑着说。 凌双双看着她指尖那点晶莹,扁了扁嘴,说:“我没有——” 泠琅叹了口气:“双双。” 凌双双呜咽着:“没有的——” 泠琅于是不再开口,她摸出袖中巾帕,为身前明明已经泪眼朦胧却兀自嘴硬的女孩擦拭。 就像从前,她们一同揍人或被揍,身上总会有些伤。她们互相为对方拭过的血痕不计其数,而拭泪似乎还是头一次。 都是不愿服输示软的性子,相似得让人忍不住微笑。 屋内没有旁人,绿袖她们这会儿在山上四处瞧风景去了,她们大可以自在一些,说一点不会轻易出口的话。 凌双双说:“阿琅,我这几天本来该好好找你说说话,但我心里太乱,想做的事又太多,一直没有机会,你不要怨我。” 凌双双说:“阿琅,你走得那般突然,好像一点都没有留念,我其实一直很想你,也想过去找你,但沉鹤不愿意。我一提起这个,他就说你死了,然后我就和他吵起来,最后打起来。” 凌双双说:“他说你既然要走,自然是不希望我们找到你的。有些事,你既然不说,那自然也不希望我们知晓——我觉得他说得很对。” 她伏在泠琅肩头,肩膀以极其微小的弧度抽动着,强忍住每一声哽咽。 “我想,阿琅也能体会我,”她低低地说,“你不愿把身边人扯入你的事,那我也想维护我的朋友。” 泠琅摸了摸女孩儿柔软乌黑的发顶,她轻轻地叹气。 “我如何不明白。”她只这么说。 凌双双声音闷闷的:“我就知道你明白。” “但我仍会担忧,”泠琅轻声道,“你不愿说,我不强求,可我仍会为你担心——我问几个问题,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好。” 凌双双抬起脸,用通红湿润的双眼看她,片刻后微微颔首。 泠琅柔声问:“双双从前来过明净峰?” 凌双双怯怯点头。 “你认识杜凌绝?” 凌双双咬着唇,作出肯定的答复。 “他也认识你。” 凌双双移开眼,嗯了一声,脸有些红。 泠琅笑了,她打算放过关于杜凌绝的话题:“你从前在山上,后来离开,如今因为一些原因忽然回来,却不敢现身于人前。” 个中细节和缘由才是最紧要的,但她没有探究,只陈述了自己的猜测。 凌双双沉默了很久,才重重点头,她带着歉意道:“阿琅……” “嘘,”泠琅打断她,“更多东西,以后想说的时候便说罢,最后一个问题——” 她眼中陡然有了奇异的光彩,语声轻到不可闻:“她醒来后,有没有怎么样?” 凌双双立即道:“没有,她问我们你去往何处,可是我们也不知道,就问过那么一次,以后再没有。” “你如今独自上山,她也同意了?” “嗯——”凌双双迟疑着道,“我说我有要事,不得不走,她没问我是什么事,只盯着我半晌,最后说,说——” 见她哼哧着半天开不了口,泠琅无奈地说:“说罢,无妨的。” 凌双双瞥了她一眼,飞快道:“说,我好歹会同她打招呼,不像有些人不告而别,让我想去便去罢。” 泠琅微笑:“竟是这么简单?” 凌双双望着屋,我此去一定平安顺遂,因为我是知道报备的乖孩子,而只晓得偷跑的家伙大概率会横死中途。” 泠琅长叹:“我就知道。” 二人面面相觑,沉默着对视片刻,皆笑出了声。 泠琅起身,伸了个懒腰:“出去走走罢,来山上这么些天,还没好好瞧过。” 她往门刚行了几步,果然,身侧有风微动,臂膀上随即传来熟悉热度。 双双攀着她右臂,撒娇一般道:“我要和阿琅牵着走。” 泠琅学她娇滴滴的语气:“好呀。” 夏已入伏,明净山上却到处都是凉爽绿意。 凉风从早到晚地吹着,高大树木投下浓密绿荫,连躲在叶片中的蝉声,也比别处悠扬清爽些。山中岁月好,由此可见一斑。 两个少女拉拉扯扯在蜿蜒石梯上穿行,叽叽喳喳地全是些无聊话,例如今日饮食,昨日天气。彼此笑靥都灵动而轻盈,好似天边忽而流转的日光,一闪一闪,无烦也无忧。 如同天底下最平常不过的年轻生命,未经受风雨洗礼,同任何刀光剑影毫不相关。 “这棵枯树是摘星松,弟子们通常会用它练剑,哈哈,阿琅你看最高的那一处,是我刻下去的哦!看起来至今还无人超越。” “诺,洗剑池,若是秋天时候,里面会有好些肥美小鱼,烤着不用撒盐,也足够美味了,可惜现在还不够肥。” “若是春天,这桃花能开了满满一树,风吹着花瓣落入池面,人在树下舞剑,连剑气都有桃花香——” 泠琅点点头,附和道:“杜师兄这样舞剑的时候,一定十分英俊。” 凌双双红着脸道:“那,那还用说!” 二人嬉笑着闹于一处,正互相推搡着,一道冷哼响起。 那桃树下竟然转出个人来。 第51章 惹是非 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子。 金冠玉带,锦袍锦靴,手持一把折扇不住轻摇,他身后还有几个同伴,皆是相同打扮,华贵而花哨。 这几人站在树下说话,视线却有意无意朝这边递过来,眼神似乎不大友善。 泠琅和凌双双的笑容还挂在脸上,未来得及收回。她们面面相觑,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“这是何人”的意思。 为首的那个男子极为白皙,乌眉似被描画过一般深黑,瞧着有几分颜色。可惜面上有些胖,那眉眼好似浮在一层薄薄肥油之上,变得模糊不清来。 白面男子手里摇着扇,一边往山路这边走,一边同身边人说话。 “什么洗剑池,胡编乱造个传说,还真像那么一回事了,还不若我家澡池子宽敞。” “剑风笛音,听着高妙,看着厉害,不过花架子而已,”他轻嗤道,“明净峰看来是真不行了,这般场合,竟让个玩杂耍的弟子上台献艺。我看百年剑宗这名头也不必要,改称百年戏班最好!” 周围人皆哄笑起来,男子微笑摇头,继续道:“也就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,才把跑杂耍的当成个宝。” 擦肩而过的一瞬间,他眼神落在两个女孩身上,又淡淡滑开。 “还说初筛了上千人,只留下部分精良侠士……这一个个剑宗长老,也是老眼昏花了罢。” “青天白日的在外面便谈论起男子,不晓得的,还以为哪家青楼楚馆的妓子也跑来参加比剑大会了,真不知羞。” 一行人裹着香风阵阵,或是暗笑着窃窃私语,或是打量路边的泠琅二人,眼看着就施施然往山路上走了。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背影,心中推测这是哪儿来的公子哥。 为首男子手里持扇,其余人皆有华美佩剑,这群人穿得都十分金贵花哨,倒是江湖人中很少见的。 难道也是来观会的宾客?听语气又不太像。 她在山上这几日穿得十分素净,环佩一概没有,更秉持着低调信念几乎从不出门招摇,山上没几个人知晓西京的泾川侯府也千里迢迢派人来了。 凌双双更不必说,完全是粗衣丫鬟打扮,腰上还有柄瞧不出来路的剑。 她们定是被当成了来参赛的侠士,不知天高地厚,也没见过世面,看见杜凌绝舞剑好看,便嘻嘻哈哈地热情讨论,十分庸俗肤浅。 可能正是这样,就招了这几位自视甚高的公子哥的眼。 他们一个个看上去都是精心捯饬过一番的,难道是被杜凌绝早上的表现抢了风头,没有收到期盼之中的效果,便恼羞成怒起来? 泠琅觉得十分无聊,她好不容易哄好了恹恹的凌双双,彼此都轻松快乐了片刻,可不能被这几位搅了兴致—— 思及此,她头皮一紧,心中暗道不好。 果然。 “你们是又哪儿来的?” 天朗气清,惠风和畅,女孩儿抱着手臂,朝梯上青年们脆声开口。 那几人背影一顿,皆飞快地回转头,见此情态,纷纷向各自交换促狭眼神。 只有那个为首的白净青年还在自顾自往上走。 凌双双抬了抬下巴,颇不耐烦道:“眼睛都在那眨个什么劲呢?听不懂话么?” 那几人露出忍笑表情,互相嬉皮笑脸地推搡了几下,白净青年也停下脚步。 有人说了句:“小娘子,我们这么多人,你是想打听谁?” 这打听二字用的很怪。 明眼人都能瞧出凌双双是要兴师问罪,但用上这二字,便把对方怒气处理为满不在乎的调笑。 泠琅闭了闭眼,她已知道今日之事不会善了。 凌双双悠然道:“你们哪个话最多,我就打听谁。” 她抬起手,朝山梯末端的白净青年一指:“那位说话就颇为中听,好似是见过大世面的,我心里好奇,便想问问。” 众人循着方向,目光聚集与那个锦衣身影上。 白净青年刷地展开折扇:“我从杭州来。” 凌双双直视他:“我听闻杭州排的上号的山头有这么几个——” 她利落道:“城北逍遥拳,城东太虚剑,城西杜家铁鞭,城南无双腿。你是哪一处的?” 众人哑然,白净青年冷笑一声:“若一处都不是呢?” 凌双双微笑:“那之后你家人若想把你护回去,上山怕是有些难度。” 白净青年面色一沉,旁边有人叫道: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,你可晓得他是谁?” “现在还来得及道歉,晚些可不行了!” 凌双双哦了一声,十分期待道:“他是谁?” “城内的八方镖局,听过没?” “行八方护万里,不做百金以下生意那个八方镖局?” “正是!我劝你……” 凌双双拱手道:“原来是跑江湖的镖师兄弟,是镖局生意不景气?怎得有空来比剑大会指手画脚?” 出声的那人面色大变,怒气冲冲道:“什么镖师!这位可是镖局主人黄巨侠之子——” 黄公子抬手,打断了同伴的争辩。 凌双双趁着间隙,同身边的泠琅相视一笑:“黄巨侠?什么巨侠,自封的吧?” 黄公子不以为忤,好似只是在听小儿吵闹,他踱步上前,仍是高高在上的淡漠态:“你们想如何?” 凌双双不理会他,反而同泠琅攀谈起来:“我倒是见过这个所谓的黄巨侠,生得极瘦,听说是年轻时练习缩骨功所致。” 泠琅点点头:“听起来,改称‘黄巨狭’要贴切些。” 凌双双质疑道:“老子长得这般干瘦,儿子怎么瞧着油头粉面?不是假称的罢。” 泠琅附和:“也不是没有可能——” 话音刚落,一道罡风迎面而来。 泠琅当即旋身避过,裙摆一漾,鬓发微拂,她盈盈站定,装作十分惊讶地望向出手的青年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第52章 雨中鹤 泠琅往嘴里扔了块芸豆糕。 芬芳甜糯,舌尖一抿,便软乎乎地化开来,是满溢于唇齿的清甜。 江琮十分贴心地提醒:“夫人,你的友人要上场了。” 泠琅眺望远处高台:“看着呢。” 盛夏时节,山上本该时常下雨,来明净峰这几日却多有晴朗,直至今天才有了些云墨。 此时虽已近午时,但全无亮堂意味,天边氲着些许阴沉云絮,更有大团深色沉甸甸地坠着。风一阵阵,吹得愈发寒凉,似乎带上了雨丝。 天气不佳,台上初轮比拼也无甚看头,看台席上已经陆陆续续走了许多人,一下子空旷了许多。 四周清净,天地晦暗,在连绵乌灰之尽头,缓缓走来一人。 黑衣,乌发,执剑。 他走得十分散漫,剑也提得随意,颇有些一摇三晃的意思。马尾松散,有几缕垂到眉边,拂过浓黑长眉和惺忪半阖的眼。 是个少年。 在长老的多声催促中,他终于慢悠悠于场中站定,抱拳向对手行了一礼。再直起身来时,仍是那副将醒未醒的慵懒模样。 这可不像是准备好大动干戈的模样。 台下为数不多的看客这么觉得,台上的对手杨郭斌也这么觉得。 杨郭斌是个使双剑的,他当即将两把剑于空中一撞,就着脆响,沉声道:“得罪了!” 言毕,足下一点,便俯冲而上。 倒是个练家子,下盘稳,速度也算快,远远强过先前的乌龟拳螃蟹步。 双剑是十分需要肢体灵活度的武器,这位杨兄生得矮而壮,但纤巧剑刃握在他手中,却丝毫不见笨拙凝滞。 一刺,一截,右手剑刺出的同时,左手剑也把另一边的空门堵死。 作战经验也不缺,已经是难得的好手。 泠琅用手撑着下巴,在心中默默评判。冷不丁,一道温润柔和的声嗓响起。 是江琮在问:“夫人觉得谁会赢?” 泠琅毫不犹豫:“苏沉鹤。” 没有任何思索,她作出了这个答复,仿佛是在回答天将下雨一般笃定自然。 江琮看着台上那个玄墨色衣衫的少年。 少年没有动作,那把剑吊儿郎当地被他提在手中,双眼似乎因为困倦而淡淡地耷着,他看着从另一边疾冲而来的对手,甚至好像打了个呵欠。 江琮说:“他一直都这样?” 泠琅忍不住笑了一下。 “一直都这样。” 当一声脆响。 是剑刃相激,金属与金属碰撞而出的嗡鸣。 苏沉鹤的剑终于出鞘,薄而纤长,最单薄处甚至如蝉翼一般,剑身持续震动着,因为方才那千钧一发的一记格挡。 剑光似新月,在愈发晦暗的天色下,仿佛是唯一的光亮。 杨郭斌低喝一声,急急后撤,停在了五步之外。 双方对峙起来,一个静默散漫、不可捉摸,一个气喘吁吁、如临大敌。 台下有懂行的,已经忍不住叫了一声好。 “好小子!这剑够快。” “半个时辰了,总算见着个看得过眼的。” “别愣着了,快上啊!” 此起彼伏的几声叫嚷中,江琮喝了口淡茶,道:“看起来五招之内便能结束。” 泠琅也跟着喝了一口,她说:“不。” 江琮抬眼看她。 泠琅说:“只要三招。” 事实上,苏沉鹤只用了两招。 天上飘起蒙蒙细雨,他们很快便开始了第二次交手,他用那柄纤长独特的武器,挑下了敌人左手剑。 哐当一声,剑刃触地,矮实的汉子身形一僵,继而十分干脆地抬手抱拳,捡起剑,跃下高台。 长老大声道:“苏沉鹤——胜——” 台下响起了稀稀拉拉的掌声,其间夹杂着几声抱怨,怎么这么快便结束了? 黯淡高台之上,少年慢吞吞收剑入鞘,脸上没什么表情,似乎对此结果毫不意外。 泠琅翘起嘴角,她已经想好,待会儿要同他说些什么。 江琮忽然说:“夫人的朋友们都相当厉害。” 这王八夫君竟学会说人话了?泠琅惊异地看着他,道:“那是自然,物以类聚人以群分,我这般厉害,他们也差不到哪儿去。” 她指着苏沉鹤,说:“别看他这副模样,要真动起手来,未必在你之下。” 江琮唔了一声:“是吗?” 仿佛冥冥之中有感应,已经打算离开的少年忽地于高台上回首,目光扫拂过看席,最后隔着逐渐缥缈的水雾,落到了泠琅身上。 泠琅并未发觉,她兀自同江琮拌着嘴:“你们不是一个路数,哼,人家自小便醉心剑术,可有劲了,不像你体虚空乏……童子功!童子功你晓得不?” 江琮笑了声:“童子功的含义有好几层,不知道夫人指的是哪一层?” “自然是简单的那层!” “何谓简单?” “装什么,又皮痒了是不是?” 泠琅搁下茶杯,右手虚握成拳藏在袖下,就要向他攻去。江琮早就瞥到了这一动作,也抬起左臂来迎—— 在这火光电石的一瞬间——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,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中,硬生生挤到了二人中间。 泠琅正欲攻去的手腕被这不速之客捉着,她讶然抬头,撞见他因雨雾濡湿而更加浓黑的长睫。 苏沉鹤垂视于她,眉眼昳丽精致,眼中懒散已经尽数退却,深浓如夤夜。 但下一瞬,他便轻笑起来,又成了那副随意模样。 “阿琅,”少年声嗓清澈干净,带着些久别重逢的欣喜,“真的是你。” 泠琅在短暂的惊讶后也立即反应过来,她仰着脸笑眯眯道:“方才那两下耍得不错。” 苏沉鹤叹了口气:“快些完事好回去睡觉,这天颇冷,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外面呆。” 泠琅抽回手腕:“我就知道你会这般想——昨天抽签是别人替你来的,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罢?” 苏沉鹤的手停于空中,手指微动,终究还是垂下去了。 “是啊,”他勾出一点笑,“早知道阿琅也在山上,我昨日就亲自来了。” 泠琅笑着摇头:“不止我,双双也——” 这句话没说完,被另一道语声突兀打断。 “这位兄台,”江琮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,“可否先放开在下的手,再尽兴畅谈?” 苏沉鹤哈哈一笑:“实在对不住,见着朋友实在欣喜,竟忘记松手了。” 他放开一直抓着的江琮的手臂,接着毫不见外地一屁股坐在了二人中间,见着案上摆设,右手一抬,便捏着快芸豆糕扔进口中。 泠琅往旁边桌上拿了个干净杯子,重新倒上茶,送到他手边。 苏沉鹤道了声谢,接过茶一饮而尽,满足叹道:“总算吃上点人吃的物事了。” 泠琅好奇道:“明净峰不给参赛人提供些好饭食么?” 苏沉鹤又叹:“那可不,白菜是淡的,汤是没油的,肉是寻不着的。” 泠琅笑着说:“明净峰本来就以清心苦行著称,你老实入乡随俗罢。” 苏沉鹤一顿,道:“怎么,阿琅难道不是来参加比剑大会的吗?” 泠琅说:“我不参加,只是来观瞻学习一番——” 少年好像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,他眼睛眯起,像极了狐狸。 “原来是贵宾来做客,怪不得随便一盘糕都好上许多。”他轻松道,“话说回来,阿琅还需要学习观瞻这些角色?有这功夫,不若来同我多过上两招。” 泠琅咳了两声:“人外有人,山外有山。你又不是不晓得,我向来都十分谦虚好学的……” 苏沉鹤笑着打断:“我晓得什么?我只晓得你快莫要装模作样了——” 二人便这么旁若无人地谈笑风生起来,你一言我一语,席上充满了快活空气。 场上又有参赛选手陆续登台,高手缠绵者有,低手相啄者也有。泠琅和苏沉鹤全然不再管赛事,只同对方热烈谈论,仿佛眼中只有彼此。 泠琅说:“我昨天碰见个使扇子的公子哥,嚯,功夫没多深,那派头倒是跟玉扇公子十成十的相似。这还不是我近些天遇上的头一个……” “啊,这个我知道,邓如铁他前两年一直在广收门徒,无论是谁,只要给钱就能教。无论有没有天资,只要学着点姿态便能出师。” “原来如此,这样也勉强算作桃李满天下了罢。” “我上山之前也碰上他来找……似乎又赌钱输了许多,气得不行,骂了好些脏话。” “骂脏话?风流清雅都不装了,看来的确是缺钱。” 就这么聊了一刻钟,台上忽地传来鸣锣之声,他们收了话头,皆往那处看去。 只见阴沉细雨中,陈长老从容登台,朗声道:“第一轮比试至此结束,余者共计二百一十六人,其中弃权者八人。明日巳时,将现场抽签选出第二轮次序,请各位按时前往。” 语毕,他向台下拱手行礼。众人纷纷作鸟兽散,苏沉鹤也起身,欲一同离开。 “我们参赛的都统一住在另一个山头,平日不许闲逛,现在还得准点回去,”他解释道,“不然我都趁机来找你玩了。” 泠琅摆手赶他走:“知晓了,你好好休息准备比赛便成。” 苏沉鹤迟疑道:“明日你还来吗?” 泠琅反问:“为什么不来?” 苏沉鹤低低一笑:“那我等你。” 他轻巧地迈出座位,却像突然想起来了似的,瞧见旁边的江琮。 青年清清淡淡地坐着,见他望过来,也抬眼看他,眼中没什么情绪。 苏沉鹤行了一礼,颇为端正道:“方才扰了兄台清净,在下——” 泠琅啧声道:“怎得突然这般客气?不必如此。” 苏沉鹤顿住:“你们认识?” 泠琅也顿住:“你瞧不出来?” 苏沉鹤说:“天上下雨,只有这处看席有遮挡,我以为你们是为了争抢席位在动手——” 泠琅无奈道:“你就不能问一问?” 她张嘴便道:“他是我的——” 话语卡在喉咙里,忽然难以说出口,苏沉鹤等不到下文,好奇地朝江琮望去—— 只见他执着杯茶,眉间红痕似丹朱一点,那双眼状如三月桃花,却偏偏有些凉薄意,凝视着正凝噎语塞的少女,似笑非笑。 泠琅犹自挣扎:“我的,我的——” 没等着她说出口,青年慢悠悠看向苏沉鹤,也拱手行礼,露出些温和笑意。 他柔声补充了未尽之语:“夫婿。” 第53章 芸豆糕 直到重新回到温暖屋室中,泠琅都还在为方才的尴尬不适而手足无措。 江琮倒十分坦然,他不晓得又从哪里摸出本书卷在手里“怎么这副表情?” 泠琅转头瞪视他“你还说!” “我说错了吗?” “这应该让该我来说!谁让你插嘴。” “我以为你被糕点噎着讲不出话,便替着分担一下,怎好像好心当成驴肝肺?” “驴子那么赤诚忠心,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。” “我对夫人难道不是赤诚忠心?”江琮淡声道,“可没见哪个小娘子跑来同我叙旧,还深情相约明日再会。” 泠琅气笑了“什么意思?那只是我朋友——不对,我干嘛同你解释这个?” 她不再理他,径直走向榻边,仰面倒下,在松软被褥中翻来覆去。 脑海中仿佛还有少年愕然的表情,那双狭而长的眼眸平日里总是睡不醒的样子,在那一刻却因震惊而睁得十分大。 苏沉鹤第一反应是“莫不是在开玩笑?” 泠琅僵硬地说“没有开玩笑。” 苏沉鹤一动不动地将她瞧着“何时?” 泠琅喃喃重复“何时?” 江琮贴心回答“今年正月二十一。” 苏沉鹤笑了声“阿琅离开也才一年而已。” 泠琅说“此时说来话长——” 苏沉鹤打断她“是为了他吗?” 泠琅默然,她看着他微颤的眼睫,忽然觉得他到现在才问她当初离开的原因,已经是十分留有情面。 她那样一声不吭地走了,原本已经做好或许一辈子不会再见面的打算,她以为也他们不会轻易原谅她……但阴差阳错的,在这千里之外的江南青山,还是见上了面。 相同的融洽愉悦,每一分词句都默契如昨日,没有谁提起不告而别的原因。 泠琅移开视线,说“不是。” 乌云无声翻涌,天地晦暗,偌大看台上只剩他们几个人,细雨好似落入了她心底。 她低声说“是为了我自己的一些事。” 片刻静默。 少年忽然轻松地笑起来,他抬起手,似乎想像从前一样拍拍她的肩,但略微停滞后,最终只摸了摸自己鼻尖。 他垂着眼,懒懒道“知道了,唔,成婚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,也不同我介绍一二——” 江琮起身,再次从容抱拳道“鄙人姓江名琮,从西京来。” 苏沉鹤也抱拳“原来是江公子——我叫苏沉鹤,是阿琅从前的朋友。” 江琮笑得十分温雅“她人缘不错,朋友似乎很多。” 苏沉鹤顿了顿,视线从他身上划过,最终又落回泠琅身上。 “走了,”他散漫地挥挥手,“说好了,明天记得来。” 少年转身步入雨中。 泠琅望着那道清瘦的玄色背影,到最后也没解释什么。 她能解释什么?说自己其实是装的,刀者是她爹,而这位是青云会走狗,他们两个只是佯装夫妻便宜行事罢了? 这些话,她连凌双双都没有说,本来当初不告而别,就是打定了主意想自己处理,现在依然也是一样。 “这是我的水流,阿琅,你无须承担。” 这是李如海反复告诫的。 他想让泠琅不要为他寻仇,这一点她没有做到,但他却以身作则地叫她学会了一件事。 投身于自己的水流,绝不把珍重之人卷入其中。 她虽然不听他的话,却至少可以像他生前那样做。这在某种程度上,反倒算作听话了吧。 少女沉浸在回忆中。 江琮看出了这点,每当她想事情的时候,眼皮都会耷拉着,嘴唇也微微抿起,眼睫半天才会轻颤一下。 但今日有所不同,他敏锐地察觉到,她现在心情有些差。这倒是十分罕见的,从前再怎么样,她也不会露出这种脆弱来。 尤其是在他面前。 她只会是好胜的,警惕的,那双眼中的光芒一流转,便能想出十句挤兑他的话,绝不会有这种怅然情态。 所以那个苏沉鹤,真的只是朋友二字可以形容? 江琮不知道真相,只知道眼前的女孩儿在见了他之后,第一次陷入这种低落。 那个少年,剑的确使得不错。虽然只露了两招,但已经足够看出一点——他很快。 而快已经能决定很多事。 但那又如何?江琮淡淡地想,他的剑使得再快—— 也会露出那种眼神。 那是个什么样的眼神?久别重逢后的欣喜还未完全退却,就被错愕占据,不敢置信,茫然隐痛。 失而复得后再失,不过如此。 同为男人,他怎么会看不懂那个眼神,只有因为心虚而躲避的她才看不懂。 她不仅不懂,还选择了隐瞒,关于这桩婚姻的真相,到头来也未说出一个字。 他当然知道原因,若要解释,那涉及的东西必然太多,她似乎不太愿意把朋友拖下水。前路漫长而危机四伏,她要把他们排除在外。 而他,却是可以陪着走上一段路的。 无论未来如何,无论结果怎样,至少在当前这一刻,这是他们单独享有的秘密。 即使她对他们的隐瞒是出于保护,对他的坦然是出于利用—— 他依然为此感到快慰。 江琮微微一怔。 手指无意识紧攥了书页,发出撕裂脆响,在静寂室内十分突兀。他恍然未察,只在反复品味方才思绪。 他为什么快慰?他刚刚的满足和庆幸从何而来? 没有想出结果,因为女孩儿已经不满地抱怨出声。 “你倒腾什么呀?我刚刚差点睡着了,结果被你吵醒。” 她从软枕中抬起头,颇为不耐烦地望过来,在看清他手上所拿后,立刻嘲笑出声。 “道德经?哈哈,你看上十遍也不会添些道德!” 江琮听见自己说“夫人,道德经不是讲道德的。” 语气平静,没有任何异样。 对方轻嗤一声“以为我不知道么,还用你说?” 她翻了个身,将自己埋入帘帐阴影中,嘴上还不忘模仿他“夫人,我和这书一样,也是不讲道德的。” 江琮没有回应这句幼稚的挤兑,他想,他哪里不讲道德,简直是太讲道德。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又要沉入梦乡,同此前的每一个晚上一样,泰然自若,心安理得,绝不理会他就在旁边杵着。 她太过自负,太过骄傲,而他太过道德,所以才有如今局面。 这些日子他扮得太像,还险些生出了些莫名错觉,实在是诡异至极。 江琮捏着书册,漠然离开。 出了门,是一方古朴院落,青石地砖被细雨濡湿,那株盛放的鸡冠花仍旧艳丽着。 他行过院子,轻轻叩响某道房门,不一会儿,门开了。 是九夏。 院内没有旁人,他们在檐下进行了极为短暂隐晦的交流。 “确有其事?”他轻声问。 “确有其事,”九夏恭敬地答,“观察了十个时辰,是昏迷不醒之状。” “陈长老可有异动?” “没有。” “那边可有派人来?” “未曾看出——” “你的确未曾看出,”江琮平静道,“我都碰上一个了。” 九夏大惊,飞快道“属下失职!是否——” “不必,”江琮打断他,“不用管,我来看着便好,你只需观察宗内之事。” “属下明白。” “谣言的事查得如何?” “这个颇为复杂,似乎有多个源头,目前还尚未明朗。” “再查。” “属下明白。” 入夜之后,雨势不仅未歇,甚至变得沥沥淅淅起来。 雨丝打于屋顶青瓦,滴滴答答,声响又因隔着层帐帘显得沉闷,传入泠琅耳中时,已变作十分催眠的悦耳之声。 但她还是醒来了,因为肚子饿。 所见皆是黯淡无光,她从下午回来便开始睡,如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,只有雨滴声隐隐传来。 帐内漂浮着熟悉浅香,她舒展着身体,无意识地哼哼了两声,思绪渐渐清醒,饥饿的感觉也愈发真实—— 耳边有人忽得开口“醒了?” 泠琅一僵,才想起如今是何境地,她在不是很熟的某座山头,和不是很熟的某位夫婿睡在一起。 她回答“醒了。” 喉咙因为干渴而显得有些哑,带了太多气声,在这样的暗夜中显得有些暧昧模糊。 不熟的夫婿说“起来喝水。” 泠琅哦了一声,她慢慢地爬起来,而睡在外侧的江琮已经掀开帐帘,在床头取了什么物事。 她的手忽然被捉住,而后被塞入了一样冰凉坚硬的物事。 是一只盛了水的瓷杯。 江琮说“别洒了。” 泠琅觉得有些怪,但她才醒,又饿,脑子转得不是十分快,所以只依言愣愣地举起杯,小口喝了起来。 冰凉液体涌入口腔,漫过唇舌,最后顺着脖颈一路向下,沉入温暖松软的身体中,倒是扫净了些许困倦。 江琮的声音适时响起“喝完了?” 泠琅还未点头,对方的手便又覆上来,将杯子从她手中拿走。 “饿不饿?”他同时在问。 泠琅没有回答,因为她肚子已经响了一声。 江琮什么也没说,甚至没有嘲讽“夫人不必答得这般大声”之类的,他又从榻边取了点东西。 泠琅呆呆地看着他暗色中的轮廓,她还是觉得,有什么不对。 “张嘴。” 她听见他说。 凭什么听话?她一个激灵,立即开口想要反驳,却在张嘴的一刹那,被塞入了个什么物事。 她机械地嚼了嚼,甜的,软的,一下就化了。 啊,是芸豆糕。 泠琅很快吃完了这块糕,她理直气壮地说“我还要。” 江琮却没有动,他沉默着,似乎在注视她。 泠琅不满地催促“难道就这点?真小气。” 江琮还是没有动,也没有说话。 泠琅不耐烦了,她倾身,想要拨开帐帘“我自己——” 手腕却忽地被抓握住。 青年的气息离她很近,他抓得也有点紧。 “李泠琅,”他哑声说,“你怎么就敢这么吃喝,不怕我在里面下毒?” 泠琅怔了一瞬“你为什么要下毒?” “无论缘由,你就没有一点顾虑么?” “没有缘由,我怎么顾虑?你费了这么多工夫留住我,我连人都没替你杀一个,怎么会想要毒死我。” 江琮几乎在咬着牙说话“世上不是所有毒都只有毒死人的功效——” 泠琅没注意这句话,她莫名其妙地说“再说了,毒发也要有时间。” 她哼笑道“我有这个能耐,在我毙命之前也做掉你,咱俩到时候做一对同名鸳鸯,在黄泉成双对。” 说着,她挣开他的手,轻易够到了那盘芸豆糕。 直到吃饱喝足,草草洗漱,她重新回到榻上,陷入昏沉睡意之中—— 江琮也没再说一句话。 迷迷糊糊地,泠琅想到,刚刚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。 不是阴阳怪气的、假作情深的、笑里藏刀的“夫人”。 而是她的名字。 李泠琅。 第54章 叹辜负 翌日,雨未停。 满山青翠融在水雾中,连绵成一片无尽绿意,偶有几声鸟鸣传来,却已经在缥缈不知处了。 踏着潮湿山路,泠琅和江琮来到大象台。 席位上皆支起雨棚,来观看比剑的宾客比起昨日,显然多了不少。这种比赛向来是越往后越有看头,加上有些早早被淘汰的也不愿离开,往后几日,观看者必定会更多。 幸好,二十两黄金换来的待遇绝非普通宾客可比,即使泠琅二人来得晚,仍施施然寻到了预留好的位置,不用同他人挤在一处。 锣声骤响。 周遭嘈杂霎时沉寂,只见高台之上,一位中年男子缓缓登台。青衫落拓,虽两鬓已见斑白,但更显沉稳儒雅。 是陈长老。 陈长老抱拳道:“众位来宾,第二轮比剑即将开始,此前所有选手已经进行过抽签,本着公平公正之原则,我宗长老……” “关于昨日比剑,我简要总结了以下五点……” “此外,昆仑剑派妙玄真人,灵泉剑宗司寇掌门亦莅临本次大会, 陈长老的废话一如既往的多,泠琅听着听着,早就神游天外,视线也移到了他处。 今天人格外多,尤其是大象台正对面的区域,密密麻麻站了一片。那处离大象台最近,视野最好,也未安排座位,人们全站着挤着,先到先得。 泠琅朝人群中看了几眼,目光落到几个人身上,目光一滞。 她扯了扯旁边江琮的袖子:“你看那边。” 江琮依言望对面看去,只见拥挤人潮中,几个锃亮圆润的脑门极为显眼。 是大会开始那日,他们注意到过的僧人。 泠琅说:“奇怪,他们怎么第一轮就被刷了,瞧着不像啊?” 江琮问:“夫人如何知道他们已被淘汰?” 泠琅压低了声音说:“参赛者都在另一处,起居出行皆被严格看管,只有未能成功晋级的才能四处走动。” 江琮注视人群中的青灰身影,似是陷入了沉思,一时间没有答话。 冷不丁,旁边少女却忽然凑了上来。 泠琅紧挨着他,以一个类似于依偎的姿态,几乎贴进了他怀中。 他的心有一瞬间,跳得很重。 对方攀附着他臂膀,低声说:“你看最他们边上,身量最高那个……” 气息洒落在他耳畔,是迥异于周围雨时清寒的潮暖。 江琮不动声色,他声音有些沙:“哪个?” “啧,最高最俊那个……” “没看见俊的。” “就是最右边……那里,看见没?” 江琮其实早就看见了,他唔了一声:“怎么了?那可是位出家人,再俊也不行。” 泠琅烦躁道:“谁跟你说这些?” 她隔着衣袖,在他手背上泄愤地重重拧了一把,飞快道:“这人我瞧着不对劲,那日我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,给我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……” 江琮重复了遍:“那可是位出家人,再有感觉也不行。” 于是他右手背上的红痕又深了一层。 泠琅冷笑了声,收回手的同时坐直身体。 那道潮湿而温暖的气息终于退开,她身上散发的、同这雨中空山十分相似的清香也远离了。 江琮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又是惯常的淡漠。 “他瞧着的确比其他同伴要稳上许多,”他轻声道,“周围人都在谈论或张望,只有他一动不动。” 泠琅凝视那位僧人,这其实是位生得十分清俊的男子,高大清瘦,面若朗月,一声青灰僧袍,气质出尘。 而且,他头顶很圆,不若其他同伴那般崎岖坎坷。他的头好像很适合剃度。 泠琅觉得这个念头莫名好笑,她笑了声,道:“这就怪了,一个对赛事不感兴趣的人为何还留在山上?” 江琮说:“或许他不是不感兴趣,只是因为今日赛事还未正式开始。” 泠琅撇撇嘴:“你且看着吧,那定是位深藏不露的高手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直觉。” “夫人厉害。” “你不信?若你像我这般见过太多高手,就知道这直觉从何而来。” “夫人高明。” 泠琅不再理他,她觉得这人从昨晚开始就怪怪的。 怪别扭的。好像不夹枪带棒阴阳怪气,就无法组织词句。 虽然实际上,她比他阴阳一百倍,但他竟突然也这般回敬,实在是让她恼火。 而大象台上,第二轮比试已经开始。 参赛者素质显然要比昨日要高上一大截,乌龟拳已经遍寻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紧张激烈的打斗,步步为营的试探。 刀剑叉戟,男女老少,几乎都是有两分能耐的练家子。泠琅看得目不转睛,在惊险之处,还忍不住跟着众人叫几声好。 很快,就轮到苏沉鹤上场了。 “下一位,苏沉鹤——对陈阿楚——” 泠琅咦了一声,她记得陈阿楚这个名字。 是个姑娘,人看着年轻,九节鞭却使得相当不错,又稳又狠。昨日表现颇佳,赢了好几声喝彩。 这下倒是有好戏看了。 蒙蒙细雨中,陈阿楚纵身飞掠上台,她一袭红衣,这颜色在暗沉天幕下鲜艳得几乎要燃烧。 她甫一登台,台下便隐约骚动起来,其中夹杂着几声“阿楚稳住”“阿楚必胜”。 泠琅循着声音望过去,见到了人群中几个同样腰上挂着铁鞭的侠士。 她自言自语道:“祁州铁鞭门?” 江琮颔首:“看起来是如此。” 泠琅说:“原来是第一鞭派出身,怪不得这般厉害。” 话刚出口,只见高台的另一处,一道玄色身影翩然而落。 少年提剑于台上站定,马尾晃动着,扫拂过他微垂着的眼眸。 他向陈阿楚抱拳行礼,抽出剑摆开架势时,脸上还是没睡醒的样子,看上去好像比昨天还困倦。 甚至还多了分阴郁苍白。 江琮突然说:“你觉得谁会胜?” 泠琅不假思索:“苏沉鹤。” 江琮温声道:“夫人对自己的朋友很有信心。” 泠琅翘起唇角,悠然道:“那当然。” 语调上扬,十足的骄傲自信。 而台上,赤红与深黑已经战到了一处。 陈阿楚的攻势十分迅猛,手臂一扬,鞭身裹着寒锐之气,犹如银龙般激射而出。 她疾冲向对手,并没有对峙的兴趣。而她的对手站在原处,似是才反应过来一样,抬剑一格。 陡然炸开的火星,伴随着金属相激的刺耳锐响,从苏沉鹤的剑上一路划下,如同雨雾中突兀燃烧火光。 鞭,已经顺势缠绕住了那把剑。 银龙攀缠,水光淋漓,转眼之间便已经过了三招。 九节鞭,一缠便是一变,一动便是一幻,是最叫人捉摸不透的杀器。任何人陷在鞭影中,都是举步维艰,难以突破。 平常人身陷在重重鞭影中,会无法捉摸对方从何处攻来。未知滋生恐惧,你无法估摸对手,只能陷入被动。 而苏沉鹤却不然,他凭借不变,来应鞭的万变。 他的剑实在是太快了,即使不需要预判,也能从容迎上她神出鬼没的鞭影。 她布下天罗地网,杀招隐藏在另一处陡然闪现,他却侧身从容避过。她状似从左攻来,鞭尾却猛地勾缠住他持剑的右手,还未得及发力卸下,便被震脱而出。 真正的高手过招。 台下有人大叫精彩,泠琅也赞了声:“都很不错。” 江琮却看出门路:“九节鞭坚持不了多久了。” 泠琅道:“最多十招,她已很算不错,可惜沉鹤偏偏克她——他最不怕的就是以灵活见长的对手。” “因为他会更灵活。”她摇头叹息。 终于,随着台下惊呼,苏沉鹤的剑已经稳稳指在陈阿楚眉心。 陈阿楚从容一笑,手臂一抖,长鞭乖顺地被收回手中。 苏沉鹤也放下剑,二人对彼此抱了个拳,此局比拼终于落幕。 长老的唱喏适时响起:“苏沉鹤——胜——” 陈阿楚纵身落入台下人群中,立即有同伴关切安慰地迎上来,她一边笑着解释,一边不经意间,往台上瞥了一眼。 那个穿着身黑衣的少年,也转头向观众席上去了——那边似乎是贵宾区? 陈阿楚收回视线,重新和同伴交谈。 另一边,泠琅在笑着祝贺胜利者:“不错啊,最后那招青鸟归山属实漂亮,什么时候练成的?” 苏沉鹤轻笑道:“半年前就练成了——你走后我无事可做,唯有练剑消遣。” 他这下坐在另一侧,不再像昨日一般挤在中间。 挤在中间的换成了泠琅,江琮在她右手边,不知在看什么,她也懒得管,全然投入到和友人的谈兴中。 她打趣道:“人说在孤独困苦中方能成就大境界,看来你此番是悟到了。” 少年眯着眼笑:“悟到了,却是不想再悟了。” 泠琅想起了什么,她靠近他,压低声嗓道:“我在山脚碰上了双双。” 苏沉鹤挑眉:“怎不见她?” 泠琅沉吟:“说来话长,她原本和我在一处,但大赛开始后便总寻不到人了。” 她迟疑片刻,小心翼翼道:“她有事瞒着我,我说想帮忙,但她不愿意……沉鹤,她之前有没有同你说过她的事?” 苏沉鹤没有马上答话。 他静静凝望她,被雨丝浸湿的刘海覆了几缕在眉边,那双总是困倦到难以让人看清情绪的眼,在此时更是幽深不可测。 泠琅忽然有些讪讪的,果然—— “她未曾说过。”苏沉鹤终于开口,“至于原因,阿琅应该很清楚。” 少年声音很轻,像雨丝飘在风中:“就像你也从未对我说。” 泠琅心中一紧,她早该知道,同她和凌双双不同,苏沉鹤从未对两位朋友有什么隐瞒。 他是江南某书香家族出身,却从小酷爱剑术,对仕途毫无兴趣,家人看他的确有天资,便放任由他去。 没什么苦大仇深的故事,仅仅是一个少年,喜欢用剑。 他毫不隐藏自己的过去,甚至还邀请她们来家中做客,即使在某种程度上并不晓得对方究竟从何而来。 坦然赤诚,这是他一贯的方式。 而这正是让泠琅感到难过的所在,她注定无法用同样的方式回报他。 就如此刻他看着她,她也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—— 但只有沉默。 她同那双眼对视,它乌黑湿润,掩了情绪万千,像夜色中的湖面。 “我……” 下一刻,耳边忽然传来瓷器翻倒的声响。 泠琅讶然回望,只见杯盏还在兀自滚动,而茶水已经满了半张案。 江琮十分抱歉地望于她,真挚道:“不小心失手。” 第55章 我无事 不小心失手。 这个人,能和她在屋顶上打半宿,从屋檐攀到屋脊可以无声无息,行走在高墙之上也没见过崴到脚。 现在他说,他不小心打翻了茶杯。 泠琅不怎么信,但江琮毕竟有“木棍子都握不住”的前科,并且的确解了她当下窘境,所以她并不提出质疑。 “哎呀,怎得这般不当心?”她忙挽了袖子,避过案上茶水,“夫君没被烫着罢?” 江琮拿出一方绢帕“这水不烫——我是不是扰了你们说话?” 泠琅接过绢帕,细细擦拭桌案“不碍事。” 江琮轻声叹气“这两天山上多有阴雨,我今晨起身后头晕脑乏,如今坐了这么久,更是吃力了。” 泠琅啊了一声“这般不适,怎么不同我说?” 心里却想,你何时头晕脑乏?早上不是还在屋里练了一刻钟剑吗? 江琮看着她,语气温柔“夫人想来观看比剑,我岂能因自己扰了这番兴致,更何况——” 他扫了她身后的苏沉鹤一眼,从容客气道“苏公子乃夫人旧友,多时未见,是该好生叙话。” 苏沉鹤一怔,随即抱拳“江公子有心,这山上一旦下雨,确实十分麻烦。” 他话语略微停顿,有些迟疑“在下观公子面色的确有几分苍白,山雨最是寒凉不过,若不小心酿成风寒,就得不偿失了,不如……” 正好江琮抬手,十分虚弱地咳了几声,好像正好印证了苏沉鹤所说。 泠琅也抬眼看江琮所谓苍白面色,这不跟平时没什么差别嘛? 她笑着拉过江琮的手,也擦去他指上茶水“我夫君他从前生过一场大病,面色向来如此,并不是突然这般的……” 江琮微笑低声“夫人,那是擦过桌案的帕子。” 泠琅假装没听到。 苏沉鹤皱了皱眉,十分道“三伏天正是一年养生健体之紧要时候,眼下将将入伏,若在这关头生了病,极易在秋冬体虚乏弱。” 他语气诚恳而关切“既然江公子身体本来就不算康健,那更该好生休养才是,这雨不知何时才能停歇,不若你们先回去。” 泠琅已经放下巾帕,她惊讶道“这,还有一半比赛没看呢——” 苏沉鹤坦然道“我之前仔细听了抽签安排,有看头的几乎全在前半场,剩下的已经没什么意思了。” 江琮却说“难得来见识这般盛会,现在就走了未免可惜。夫人留在此地,我一人回去便可……咳咳……” 泠琅从未见过他如此做作,当下也只能将贤妻做派进行到底,忙上手拍抚,柔声道“一人回去?真的可以么,我叫九夏来送送你——” 江琮捉住她的手“夫人还是这般关心我。” 泠琅心中一阵发麻,还未来得及说什么,苏沉鹤倒是起身抱拳,朗声笑道“我那边还有事,先过去了,二位慢聊。” 说着,少年利落转身,足下一点,便如雨燕一般斜掠而出,身影转瞬消失在茫茫水雾之中。 泠琅遥望他离开的方向,一时还未反应过来。 江琮慢条斯理放开她的手“人都走了,还看什么?” 泠琅却反手揪住他衣领,咬牙质问“你方才惺惺作态地干甚?” 江琮仍是笑“我怎么惺惺作态?主动说回去,留你们两个慢慢说话还不好?他自己不领我的情。” 泠琅攥得更紧了一些,她的呼吸打在他下巴上“得了吧,你比那戏台上的反角还做作,别以为我瞧不出——” 江琮垂着眼和她对视,声音忽然有些低“瞧不出什么?” “瞧不出你根本没什么病痛!” “是有一点痛,但还可以忍受。” “那为什么突然来这出?” 江琮没有说话,他凝视她怒气冲冲的表情,忽然觉得这张嘴撅着说话的时候,格外地…… 他将脸别到一边。 对方哦了一声,不依不饶“果然无话可说了?我看你就是盐场里罢工,闲得慌!” 他呼吸了两个来回,才道“你先放开我。” 泠琅好像听到什么大不韪的话“你在命令我?” 江琮静默片刻,说“你看那边——” 泠琅狐疑地随他视线看去。 只见熙熙攘攘的看台上,那几个僧人仍端正站于远处,彼此之间似在说话。 “和尚说话,然后呢?”她不耐道。 “那个最俊的走了。”江琮说。 “走了,然后呢?” “然后没了,就是让你看看。” 泠琅冷笑连连,她松开他衣领,改为紧扣住他下巴“没话找话是吧,我看你这人真的欠教训……” 江琮被迫着转过脸来“你没想到什么?” 他下巴被钳着,说话有些费力,泠琅的手掌正好抵在他脖颈上,能感觉到喉结微微地颤震。 她眯起眼,索性用点力在上面压了压“什么意思?” 于是,掌下的触感便滚动了一下。 江琮不再说话,只拿他幽深如夜潭般的眼眸看她。 泠琅忽地笑了,她说“我之前倒是想到了一点。” 她终于收回手,视线一转,在人群中再次找寻到那几名僧人的身影,他们或是交谈,或是观望台上赛事,或是低眉不语。 “沉鹤同我说,所有参赛者的行动都被严格管制着,何时起身,何时必须就寝,就连进食也是统一安排,极大地限制了自由。” “对参赛者作此安排,其实是意料之中,想必双双就是因为这个才需要假扮侍女才能上山。” 泠琅翘起唇角,笃定道“如今山上的外来客分外三类,一,像沉鹤这样还在准备下轮比试的参赛者,他们行踪不能自主,活动范围也有限。” “二,同你我一样花了黄金,而且凭着身份地位才能上山观摩的贵宾。虽然行动自由,但门槛极高,并且必须通过宗内长老的验证才能上山。这几日我留心观察过,我们这般的客人并不多。” “至于这第三种——就是在上一轮被淘汰后,没有离开,而是留在山上继续观看比赛的参赛者。” 话已至此,很多内容已经不言而喻。 明净峰不是什么人来人往的热闹大宗,它已经遗世独立数十年之久,在这次比剑大会开始前,绝大部分人连它大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,更别说提前打探消息。 这种情况下若想混上山,是万分之难。凌双双从前在山上呆了很久,熟悉此地,另当别论。 “如今山上最自由,行动最能掩人耳目的,便是我刚刚说的第三种。” 泠琅悠悠然为这番长篇大论定了音。 江琮也终于开口“夫人所说,正是我之前所想。” 泠琅说“你说是就是罢。” 江琮为自己倒上温茶,声音平静“空明大师手下弟子,绝不该在第一轮便遗憾退场。” 泠琅眼睛瞥着杯盏,在它被倒满的下一刻,便施施然夺过来喝下。 江琮静静注视她,她饮毕搁盏,满意道“就算是第一日在山脚下碰见的喽啰,好歹也能撑到第二轮的。” “迢迢赶来,却存心输掉,除了想方便暗中行事,没有其他任何理由。”泠琅斩钉截铁,“我接下来几日定要好生看着,这群秃驴到底想耍什么花招。” 江琮突然说“昨天还叫人家俊和尚,今天便骂秃驴。” “昨天叫好夫君,今天也能叫姜蒜,后天还能成王八……”泠琅看了他一眼,“咦?你的脸怎么有些红?” 江琮轻咳一声,没有接后半句“你何时唤过我好夫君?” 泠琅再次凑上去,瞧着他潮红未退的耳根,纳罕道“莫不是真生病了?” 她面露难色“这就生病了,过几日可怎么办?如今这情况定是免不了打架,可不要出师未捷身先死——” 江琮淡淡道“夫人少咒两句,我便不那么容易身先死。” 泠琅却已起身,做出一副打道回府的样子,嘴上不忘道“你还用得着我来咒?方才你自己咒自己不是更起劲?” 台上比试的确如沉鹤所说,越往后越没什么看头,已经走了好些看官,他们这般离开,也不算显眼。 回去的路上,二人挤在一把伞下,行在满山湿润之中。 泠琅一路都在挤兑“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谶言?” 江琮看着伞沿下的雨滴,不做声。 泠琅苦口婆心道“若一个人总是用些不好的话来当做借口,那这些借口极有可能会成真。你今天说受风寒,明日便极有可能暴毙,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。” 江琮凝望雨水中的山林,好像那十分值得注意。 泠琅诲人不倦道“帮不了忙就算了,还要拖人后腿,做人可不能这般无用。” 江琮垂目,视线落于雨水淋漓的青石路面。 泠琅继续语重心长“你暴毙事小,侯夫人伤心事大,而我的功业也会艰难受阻。如此看来,这种话以后一定要少说。” 江琮凉凉地说“没了我,你再去寻个分舵主帮忙便是,这世上到底有十来个。以夫人能耐,不算难事。” 泠琅讶然,随即欣慰道“我还没想过能这般,不若夫君先给个名单,以防不测?” 江琮看着她,柔声道“好。” 泠琅也柔声“我何时能见到?” “耐心等待便可。” “夫君何时遭遇不测?” “耐心等待便可。” “我何时能功成身退,再也不用同你打交道?” 江琮笑了,他慢慢地说“耐心等待便可。” 第56章 惊变起 泠琅真的耐心等待,因为晚些时候,江琮竟果真发起烧来。 他额上滚烫,手却凉得吓人,红潮从眼下一直蔓延到耳根,显得皮肤更为苍白,眉心那颗痣几乎要烧起来。 双眼乌黑幽润,眼尾却泛红,如桃花染了艳色,有种颓唐美感。 或许也不是风寒,因为既没听见咳喘,也没看见流泪。除了神色不对,他其余都一如往常。 终于,在泠琅第三十六次忍不住偷看他之后,江琮终于出言:“看我做什么?” 泠琅说:“我觉得你看上去好像命不久矣……” 江琮温声道:“我命不久矣,不是遂了夫人心意?” 泠琅讪讪地说:“古语云,见其生不忍见其死。虽然你此前对我多番得罪,但若叫我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,也过意不去。” 江琮放下书册,斜倚在榻上,乌发垂落于肩,像墨汁流淌。 他面上带着点笑:“瞧不出夫人对我竟有如此情意。” 泠琅说:“我心底善纯,待人都如此——所以你现在真的不要紧?” “不要紧。” “真的不会有事?” “定不会耽误夫人宏图大业。” 泠琅唔了一声:“所以你从前也经常如此,所以这下并不慌张?” 江琮隔着帘帐阴影,静静地看她:“夫人甚聪慧。” 泠琅摇头长叹:“看来,这十有八九便是所谓‘沉疴旧疾’了,没想到发作之时是这样的。” “那夫人以为该是哪样?” “嗯……起码也得咯点血,痛疼欲裂,奄奄一息的吧,不然怎么唬过侯夫人?” 江琮轻笑:“或许我本就疼痛欲裂,只是未表露出来。” 泠琅犹豫道:“真的?” “是真的如何?” “那你明日便在屋子里呆着,别去观赛了。” “假的。” 如此斗了一番,晚些泠琅爬上榻的时候,被榻上温度吓了一跳。 “这是被你躺了一个时辰的被褥?”她感叹,“比外边地砖还凉。” 说着,她倾身而上,抬手便覆住江琮额头:“还是这般热……这病好生奇怪,落水哪儿能落出这种怪病。” 江琮闷声说:“宫里的水,阴气比别处要足些。” 泠琅一愣,收回手,趴在他身边笑了起来:“你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?当斩。” 烛火已经灭了,四下陷入暗墨色中,只有彼此呼吸声响,与漂浮着的浅淡兰草香。 江琮轻声道:“我可是青云会的乱臣贼子,这种话说来十分正常。” 泠琅自然知道他的病绝非落水所致,她当下便又生出些试探他的心思,便道:“侯夫人对圣上忠心耿耿,泾川侯本人想必也是这般……为何唯独你生了副反骨?” 意料之中的无人应答。 泠琅自顾自继续道:“圣上其人,行事的确严酷了些,早年杀尽功臣不论,对子女亦是雷霆手段,玉蟾山那次,实在是……” 话说到最后,声音愈发低。 她犯困般地打了个呵欠,泪眼朦胧道:“但作为帝王,却是不得不如此,当年能在那般动乱中夺得皇位,没有这种心性如何能成。” “只是如今一片安稳,还存留着这样风格,也不晓得是好是坏了……唔,我等草民,担心这个作甚……” 没有下文,少女终于睡熟了。 良久,在无边暗色静寂中,江琮轻声说了句。 “是好,亦是坏。” 翌日。 雨停。 泠琅甫一出门,便同满山青翠撞了个满怀,天未大亮,但已经能看出没什么云絮浮沉,接下来定是要晴个三四日的。 而江琮一夜之间也好了不少,那些绯红嫣红淡红全数退去,虽眉宇间仍见病态,但瞧着已经算正常了。 怪不得昨天如此从容不迫。 泠琅十分敷衍地关怀了几句他的身体,得到了“今日可正常出行”的答复后,才慢吞吞搭上他的手,步出小院,往大象台进发。 叫她意外的是,才行了几步,凌双双忽然神出鬼没地跟在他们身后。 已经有两天没瞧着她了,泠琅惊讶道:“双双,你……” 凌双双脸上的面纱好像又厚了几层,严严实实地只露出一双眼,她行礼道:“后几日看台围观人士会越来越多,夫人公子请小心。” 泠琅住了口,她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,按捺下询问究竟的心思。 等到了地方,她才知道这句“越来越多”有何深意。 就在他们的席位旁边,赫然坐了个锦衣公子,那里之前几日都没人,想来是被淘汰的越来越多,才被人重金买下。 公子生得白皙,穿得金贵,一把镶了金边的折扇放于手中轻摇不止,十足的风流倜傥。 正是在洗剑池边上,被狠狠戏耍过一番的黄公子。 泠琅只想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,她面上不显,只从容行上前,风淡云轻地坐定,一副目不斜视的高贵气派。 黄公子没有察觉她,他正忙于同别人说话。 隔着狭窄过道,语声轻易传到泠琅耳中,他说:“要不是昨天那娘们忽地使出泼皮手段,我怎会失利败退?真是阴沟里翻船……” 旁人接话道:“怎得泼皮手段?当时在下已经离开,未曾观瞻。” 黄公子忿忿道:“她横腿来踢我,实在可恨……” 旁人便笑:“横腿来踢?是他们岭南无双腿的独门技艺‘竹竿过江’罢?那招的确刁钻,但说是泼皮手段未免不太恰当。” 黄公子闻言,更加恼怒:“一个女子,拿大腿来顶撞我,不就是吃准了我不敢触碰反制她,才如此为非作歹么?不是泼皮手段是什么。” 同他说话的人静默了片刻,好似从未听说过这等言论:“咳,比试武功何须在意这些……” 黄公子摇头叹息:“像我这等留有古风的正人君子,在此事上难免吃亏,罢了,如今虽落败,但好歹保全了为人品格。” 旁人干笑了两声,似是无法再接话,一场交谈总算终了。 泠琅却几乎要在心里笑死,什么古风君子?这姓黄的前几日对上俩姑娘不是挺横的吗,这种懦夫,为了给自己找回颜面,什么话都说得出。 她悄悄侧身,去瞧身后侍立着的凌双双,见女孩儿白眼翻得好似快到天上,二人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瞧出鄙夷。 江琮不晓得他们此前的冲突,但这并不妨碍他听到这番高谈阔论,他瞥了身边少女一眼,见她并没什么暴起杀人的势头,用不着他顺气或递刀,才收回视线。 台上,锣过三巡,已经比试了好几场。 泠琅看得津津有味,今日赛事比昨日还要好看许多,一个个都是满身的功夫。或是贴身相搏拳拳到肉,或是惊险试探绝地反击,所有人都大呼过瘾,台下叫好声一浪高过一浪。 而苏沉鹤那一场,更是精彩至极。 他对上的是个灵泉宗年轻人,也用剑,并且依然是快捷轻敏之路数。 一柄剑的观赏性就足够强,更别说两把。两剑相遇,必然斗得满台利风。嗡鸣声响彻会场,两道声影如光亦如电,人定睛细看,也难以分出彼此。 台下人喉咙都快喊哑,终于,在滴漏将尽之前,沉鹤那把细薄长刃,稳稳指在对手左胸。 “苏沉鹤——胜——”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掌声,台上二人皆上前行礼,落败的弟子不见颓态,虽然疲惫,但反而精神灼灼。 他拉着苏沉鹤,一副遇上知己,要好生交游谈话的模样。不知苏沉鹤如何回应,那人面露遗憾,继而转身离开。 热闹还未散尽,众人还在讨论方才惊险,仍有无数道目光落在台上墨衣少年身上。 却见他视线扫过人群,似在找寻什么,最终眼睛一亮,纵身便飞掠出去—— 那些目光,便转而落在泠琅身上。 泠琅心中为他的张扬行径叫苦,却仍笑得真心实意:“沉鹤,祝贺你又拿下一局。” 苏沉鹤身上还留有交战而生的热气,眼睛又润又亮,内里锐气未退,整个人如同一柄战到兴头的利剑。 这柄利剑在泠琅面前却锋锐全无,他含笑拱手:“运气罢了,刚刚那位实在厉害,有好几次差点没防住。” 有另一道娇俏女声响起:“差点?还是差很多罢,几月不见,你愈发装腔作势了。” 沉鹤寻声而望,面上带了惊喜:“双……” 刚出口,便想起此前叮嘱,他硬生生咽下名字,低声道:“怎得突然来了?不是说不来吗?” 对此,凌双双只有四个字回应:“说来话长。” 说来话长,便不如不说。沉鹤当下了然,也早已习惯,便笑着不再提。 几人便开始谈笑风生起来,大象台上比剑继续,新的激烈场面已经吸引了场下注意,再没人往这边投来好奇视线—— 除了隔壁的黄公子。 他正陷在惊骇之中回不了神,那柄新换的金边扇面几乎被他捏变形,怎么,怎么又碰上这俩人? 昨日他耐心观察过,赛场上没有她们身影,本以为是落败后离开了,未曾想又在此地狭路相逢…… “别再让我见到你。” “还有下次,取的就是你玉冠下的玩意儿。” “带着你的喽啰给我滚。” 这些话,真的是眼前这位巧笑嫣然,温柔娇婉的夫人说出来的?好像的确不是……但…… 他咬着牙,已经觉得此地不能久留,想趁着人多赶紧溜走,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。 他这辈子,还未遭受过那等侮辱…… 正天人交战着,却听见场下一阵喧哗,似乎有人在闹事。 他愕然去看,只见高台之上,赫然多了一具尸首! 此前沉迷于思绪,根本没关注赛事,怎得忽然变成这般?他茫然四顾,却见大部分人也是惊讶非常的模样。 那句尸首死状相当可怖,胸口有一个大窟窿不说,嘴巴更是被一柄长棍贯穿,连死都是大张着嘴。 观其形貌,应该是位青年男子,从肿胀程度来看,似乎死了不止一日了…… 黄公子悚然一惊,被这惨状激出一阵鸡皮疙瘩,而台下不少人已经及欲作呕。他惶然起身,就要离开—— 却撞见一道冷冷的视线。 那个蒙着面的少女,不知何时已经提了剑在手中。 周遭嘈杂纷扰,而她的话音却一字不落地传到他耳中。 “我不是说,别让我再看见你吗?” 第57章 洗冤屈 “我不是说,别让我再看见你吗?” 仅一句话,便叫锦衣青年涨红了脸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他僵硬站于原地,走也不是,坐回去更不敢。 泠琅却没工夫关注他。 她死死盯着台上变故,刚才那一切是怎么发生的? 两个参赛者上台,向对方抱拳行礼,明净峰长老鸣锣为号后,二人便抽出各自武器战在一块。 稀松平常的流程,打得也中规中矩,她一边同沉鹤说话,一边拿眼睛时不时去瞥,最后连看也懒得看了—— 然后,便是观众一片哗然,她诧异抬眼,见到大象台上赫然横着具死尸! 生得黝黑魁梧,那双眼到最后都维持着无法置信的惊愕,一根长棍从口中贯穿到后脑。 这死状实在是凄惨,也实在是熟悉。 她当即便看向江琮,他眼中讶色明显,回望于她,轻微地摇了摇头。 意思是静观其变。 泠琅按捺住心中惊骇,转过头想朝身后的凌双双使个眼色,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—— 女孩心领神会,却一把抽出剑,堵住了那正欲遁走的黄公子。 泠琅无暇关注这二人要如何对峙,她回头望向大象台,只见须臾之间,那尸首旁边已经站了个和尚。 青灰僧袍,岿然不动,手持一根混铜棍,眉目间似是隐含了怒气。 泠琅从他略有凹凸起伏的头顶看出,这位并不是长得最俊最让她警惕那个,他站在那里是做什么?尸体是他扔上来的? 惊疑思忖间,那僧人已经朗声开口。 “阿弥陀佛,诸位施主,贫僧法号寂玄,从层云寺来。” 层云寺,不就是空明大师叛出季室山后落脚设坛的地方吗?这妖僧弟子倒是毫不避讳地自报家门了。 四周又是一阵议论,都是跑江湖的,层云寺这三个字可谓是如雷贯耳。空明大师盘踞于此,广收门徒,积攒了庞大势力,近几年门下弟子频频出来走动,无人敢惹。 一方面,是他们修炼的功夫实在诡谲高深,众弟子看着年轻,身上却有寻常练武之人三四十年的内力,叫人难以应对。 另一方面,这些人虽自称佛门,然而行事同戒律二字毫无关联,坑蒙拐骗者有,烧杀抢掠者更有。并且时常成群结队出现,彼此相护,更是让人避之而不及。 这明净峰怎么搞的,太久不问世事,不晓得如今江湖哪个宗派最惹不得吗?居然把他们给放上山来? 在众人皆惴惴不安之时,台上的寂玄再次出声,语气竟十分沉痛。 “贫僧旁边这位,乃层云寺首座弟子寂释,应师父之命前来明净峰参与比剑大会。寂释原本该比其他弟子先到,然而我等上山后才发现遍寻不得,几位师兄还为此忧心忡忡,因此在大会上发挥不佳……” 泠琅越听,眉头皱得越紧,没记错的话这人明明姓黄,还未摒弃俗家姓名,何时有了寂释这种法号? 况且,他一副俗家弟子打扮,甚至剃度都未曾,这种模样也能担任寺内首座吗。 “未曾想,最终却是在后山深林之中寻到寂释师兄之尸首!死状之惨,实在叫贫僧沉痛难忍。观其形状,竟已经遭此横祸五日有余……” 台上僧人几欲垂泪,台下泠琅简直要为这信口雌黄的本事叫声好。 所谓寂释死在哪,死了多久,没有谁比她更清楚,这伙人从第一天开始就古怪鬼祟,为的是现在这一出。 更奇怪的是,这位寂玄和尚站在台上洋洋洒洒好一会儿了,怎么无人来阻拦一二,明净峰的人都干什么去了? 正想着,只见空中一道身影如光如电划过,下一瞬便立在了寂玄和尚对面。 是陈长老姗姗来迟。 他额上有薄汗,气息也不算平定,一开口,却是十足的稳重:“这位大师,关于此事,我之前已经回复于你,寂释大师之死同鄙宗并无关系。若要上山,势必经过唯一山门,山门有弟子把守,的确没有人见过他……” 寂释和尚怒道:“既然如此,为何他的尸首会出现在宗门后山?” 陈长老面上也作痛心状:“这几日山上人往来频繁,其间难免疏忽。只是你我都已经看过,这位寂释大师并非因我宗剑术而死……” 众人闻言,皆齐刷刷往那尸身胸口的致命伤处看去,只见其乌黑溃烂,似乎是撕裂状,并不平整利落。 这不是利剑所创,更不是明澈剑法。 “当时宗内众弟子皆忙于迎客,没有谁有空造如此杀孽,更何况我已经细细排查过,宗内无人同寂释大师相识,更别说有拔刀相向之仇怨。” “鄙人以声名担保,此事同明净峰无半点关联!”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,陈长老本就生得一派正气,如今肃了面容赌咒发誓,可信度极高。 对面还是颇有戾气声名的层云寺,两两相较,显然陈长老的话更叫众人信服…… 泠琅却知道,对方处心积虑有备而来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 果然,那寂玄和尚沉了面色,厉声道:“我寺僧人在此丧命,难道贵宗就给出这种说法吗!” 话音刚落,只见人群中先后跃出五六道身影,皆是僧袍秃顶,手持铜棍,气势汹汹而来。 陈长老立于其中,不见慌乱,只喝问道:“我已经尽数交代于阁下,绝无半点偏袒私瞒,如今这般,是要胡搅蛮缠么?” 说着,人群中又跃上来几人,都是青衣持剑的明净峰弟子,一个个站在长老身后怒目圆睁。 气氛已经剑拔弩张,台下众人见事不好,有的已经暗暗退开,有的想站近点看热闹,又怕殃及池鱼。 却听高台之上为首的寂玄和尚忽地大笑:“好一个‘尽数交代,绝无半点偏袒私瞒’,陈长老,你这话敢再说一遍吗?” 泠琅忽觉不对,她迅速同江琮交换了一个眼神,彼此都意识到—— 图穷匕见的时候到了。 陈长老似乎也有所感,他从容道:“陈某问心无愧。” 玄机和尚抚掌:“好!你这个做长老的问心无愧,就不知道宗内其他人是不是也同样问心无愧了!” “诸位!”他转身面向台下众人,大声道,“贫僧怀疑,师兄之死正是明净峰宗人所做,不为别的,只为杀人灭口,因为他发现了一个秘密,那就是——” “明净峰根本给不出明澈剑法!” 一石激起千层浪。 不仅泠琅心中咯噔一声,台下所有人瞬间被点燃,此前的窃窃私语换作大声质问。 “什么意思?说清楚!” “这帮秃驴,爷爷我从前就差点吃了你们的亏,现在竟敢来剑宗地盘作威作福了?” “老天!其实我之前就怀疑,明净峰近些年来式微定有原因,如此一来便说得通……他们的剑谱已经失传,招再多的弟子也是无用了。” 闹嚷声骤起,场内沸反盈天。 在座的哪位不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?谁能受得了这种话。群情激昂之时,陈长老脸上也露了怒容。 “一派胡言!”他利喝道,“你们再三挑衅,现下更是空口污蔑,既然如此,也休怪我宗不再以礼相待!” 寂玄也大声道:“以礼相待?恕我直言,明净峰在四十年前,就已经失了这个‘礼’字,再无信誉可言——” “你们那位顾掌门,当初如何暗算师兄霜风剑柳长空,又是如何害死他,从而取而代之,顺利登上掌门之位?” “别以为时间已久,世上便不会有人追究,”寂玄面露痛色,“恩师当年同霜风剑乃生死至交,如今我等奉师命而来,正是为了洗清霜风剑之冤屈,为他在九泉之下讨个公道!” 这话隐含的信息太过叫人震撼,一时间牢牢镇住了所有人。 霜风剑?“剑冷且烈,如霜如风”的霜风剑柳长空? 关于他的传说这些年在江湖上从未断绝,他与顾长绮的掌门之争亦被人津津乐道,在座的各位奔赴扬州时,一路上又将这些陈年秘辛颠来倒去谈论了不知多少遍—— 是以这三个字一出,足以掀起惊天骇浪。 陈长老已经面色铁青。 此前的温文儒雅已经荡然无存,他紧盯着寂玄,缓缓道:“我此前对诸位多方忍让,实在是多此一举了。” 他抽出长剑,剑身在日光下亮得晃眼。 “在明净峰山头上对顾掌门说三道四,看来已经不必多话,刀剑上见真章罢。” 寂玄坦然微笑:“阿弥陀佛,难道陈长老要再创杀孽,将我等也杀人灭口么?” 在这关头,台下忽地有人大叫起来。 “怕他作甚?陈长老,不若你就将剑谱取出来叫大家伙看看,这谣言可就不攻自破了?” “就是,要我说也不必翻开,就瞧瞧封面,也好让咱们放心……我为了参与大会,连老父亲生辰都不顾了,莫要到头来只是被人戏耍。” 陈长老闻言,皱眉道:“恕我不能应允,明澈剑谱乃宗门至宝,只有宗内弟子才能观阅一二。” 他抱拳道:“既然本宗敢于召开比剑大会,那剑谱自然完好,不然届时如何向前三甲交代?诸位尽可放……” 寂玄却打断了他的话:“前三甲?谁晓得贵宗会不会暗中做手脚,将名次内定?只让自己人有得到剑谱的机会。” “参赛者都被你们严格管制着,一日三餐均是统一提供,要动坏念头,实在轻而易举!” 人群于是哗然更甚,有的忧心忡忡,有的忿忿不止,陈长老正大声说着什么,但场上声音太大,已经无法闻见了。 泠琅的心跳得很快。 这是一场大局。 从在山脚下遇上那两人起,他们便已经踏入网内,如今网才将将开始收束。 操网者是谁?目的又是什么?这出戏还未谢幕,陈长老最后会如何回应,她也全然不知,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—— 她已经入局,并且不想做最后挣扎在网中的人。 那具尸首死亡的真相只有她和江琮知道,而他们有太多秘密,决不能为之作证……不,知晓真相的还有一人—— 泠琅心中一凛,立即回头,去寻身后女孩身影。 第58章 下战书 凌双双的剑仍提在她手中。 女孩儿紧盯着高台,一语不发。厚厚面纱遮盖了半张脸,那双唯独显露在外的眼睛,是意料之中的凛冽。 泠琅知道它的意味,从前每次凌双双要挺身而上之前,便是这种眼神。她能忍到现在,已经十分难能可贵。 而黄公子瑟瑟发抖地躲在椅上,鹌鹑似的垂头不语,似乎怕得不行。 泠琅无暇理会他,她起身走到凌双双身边,轻拍着对方的肩耳语:“忍住。” 凌双双没有说话。 泠琅却略微停顿,因为她感受到女孩儿似乎在发抖,那单薄瘦削的肩,正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颤动着。 像在极力压抑着什么。 凌双双紧攥住剑柄,眼睛死盯台上正对峙着的双方,泠琅可以猜想她面纱遮蔽下的双唇一定已咬出血色。 她索性张开双臂,把对方僵硬的身体揽入自己怀中—— 在一片嘈杂闹嚷中,她听见女孩儿粗重隐忍的呼吸,它迟缓厚重,在耳边清晰可闻。 与此同时,高台上又忽地跃上一人。 来者一身白衣,手持拂尘,端的是道骨仙风,正是如今昆仑剑派宗主妙玄真人。 昆仑宗传世已有几百年,道术剑术皆是上乘,宗主妙玄真人此前受邀来明净峰观看比剑大会,此前也是在众人面前露了相的。 他甫一出现,就如一根定海神针,场面霎时安静不止半点。 “诸位——”妙玄真人朗声道,“稍安勿躁。” 等到场面彻底静下,他才捻着白须,缓声开口:“兹事体大,本该由顾掌门亲自定夺,然她身体抱恙,无法现身把持局面。贫道斗胆来替各位问上几句话。” “寂玄大师,你说你师兄是未明净峰之人所杀,可有证据?” “阿弥陀佛,”寂玄和尚敛眉垂目道,“师兄尸身正是在北山林被发现,据贫僧所知,那里只有宗内弟子才能得以出入。” “哦?”妙玄真人从容问道,“既然只有宗内弟子才能出入,为何他会现身于此?” 寂玄和尚一顿,随即叹道:“师兄他正是奉了师命上山,调查当年霜风剑柳长空死亡之真相,并且拆穿明净峰戏弄众人之把戏。他是为了事情水落石出,才深涉险境,至于丧命。” 妙玄真人问道:“霜风剑之事暂且不论,你是如何判定明净峰手中已无剑谱的?” 寂玄和尚默了片刻,才回答。 “恩师乃霜风剑当年至交……霜风剑曾经亲口向他透露,那本明澈剑法,被分成上下两部分,分别传授给两位弟子。” 竟有此事! 这可是从未听闻过的绝顶秘辛,不仅台下人神色各异,连泠琅也惊讶地望了过去。只见寂玄和尚神色平静,而陈长老脸色已经黑如锅底。 “霜风剑学一部分,而顾长绮学得另一部分。二人各自凭借半本剑谱修习,从而打败对方,夺得掌门之位。” “明澈剑法玄妙无穷,威力无尽,即使只有半本,仍能叫人功力大涨,若能修习全本,便更是无法预料了。那一天,霜风剑同恩师见面,说出了心中担忧,他觉得顾长绮恐怕会冲着另外半本剑谱动手。” “于是他做了一件事——” 全场寂静,只有浅淡日光洒落,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等待接下来的话。 寂玄和尚平静道:“他烧了那本剑谱,当着恩师的面。” “只有被毁掉的剑谱,才不会落入他人手中。内里招式已经被全数习得,若要传授继承,再默一遍便可。” 泠琅睁大了眼,竟然有这样的渊源? 若所言为真,难怪他们敢堂而皇之地说出这些,原来是笃定如今宗内剑谱只有半本,并不完全。 就连妙玄真人也带上讶色:“竟然如此?” 陈长老怒目圆睁,显然气极:“一派胡言!若我宗没有剑谱,怎会昭告天下举办论剑大会?” 寂玄和尚施了一礼,眼中无悲无喜:“那请问长老——剑谱在何处?” “自然是在……”陈长老咬牙,“在被掌门保管着!等前三甲定出那一日,她自会取来相赠。” “可据我所知,贵宗掌门已经昏睡不醒多日,届时她真的能平安醒转,告知剑谱在何处么?” 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:“你竟窥探掌门居室……” 他已经被气得说不出话,反复平定后,才对一旁的妙玄真人行了一礼。 “如真人所见,这群人包藏祸心,一开始便是不怀好意上山打探,”他诚恳道,“掌门虽身体有恙,但并非病重,从前这般也不出十日便能醒转,绝不会耽搁比剑事宜。” 寂玄和尚也道:“出家人不打枉语……贫僧今日所说句句属实,绝非妄议。” 妙玄真人眉头紧锁,似是陷入思考。在这当下,台下议论又起,陷入另一轮嗡声中。 “难怪如此!因着只有半本剑谱,顾掌门已经多年未出世,连门下弟子也收之甚少,原来早已经是勉力支撑——” “这种话不足为信,若真的拿不出剑谱,明净峰何苦召开比剑大会?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。” “你此前没听那和尚说的?所有参赛者都被严加看管着,若要暗中行事内定三甲,实在是简单不过。” “比剑大会是假,稳定人心才是真。毕竟此前江湖上已经多有流言,说明净峰江河日下,再无人才。他借着所谓比剑,只是想展示实力,破除谣言……未曾想撞上了个晓得真相的……” 泠琅听着论声,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。 事情的发展走向是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。 她转过头,观察近在咫尺的凌双双的表情,女孩儿正垂眼注视地面,似乎不像之前那么激动了。 而江琮仍坐于原处,手中捏着瓷杯不住把玩,不知在思量什么。 终于,台上的玄妙真人说话了。 “在座各位都是为了明澈剑法而来——”他拂尘一甩,转过身面对台下众人,沉声道,“无论如何,顾掌门定下的规矩是‘前三甲’有获得剑谱的机会。” “事已至此,再多纷争也无意义,掌门未醒,任何说法都是一面之词,当下最重要的,是将比剑大会进行下去。” “陈长老——你此前说顾掌门定会及时出面,给出剑谱,这话可能保证?” 陈长老肃容道:“鄙人以性命作保!” 妙玄真人颔首,转而看向寂玄和尚:“你此前所言,也是确保句句皆真?” “阿弥陀佛,”寂玄和尚敛目道,“贫僧亦愿以性命担保。” “好!既然如此,眼下只需将比剑大会照常进行,相信明净峰定会给诸位一个满意的交待,”妙玄真人道,“若真有差错,到时候再商讨不迟。” 陈长老沉痛道:“待掌门醒转,定会好好处理此事,是我疏忽大意,才让这群贼人趁机上山作乱,妖言惑众,扰了各位清净。” 他朝众人鞠了一躬,说:“今日是第三轮比剑,还有三轮,便能定出胜负,诸位稍安勿躁,三日以后一切都会见分晓。” 寂玄和尚也道:“三日以后——希望贵宗所表现不会让恩师失望。” 扔下这句叫所有人面色大变的话,僧人足下一点,掠身而去,几个纵跃,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中。 其余僧人也随之离去,没忘记带走地上尸体。转眼间,台上便只剩明净峰众弟子和捻须不语的妙玄真人。 以及惊怒交加,几乎要厥过去的陈长老。 他始终恪守着掌门“万事礼待为要,切莫冲动行事”的告诫,见对方是层云寺僧人,更是客气到了窝囊的地步,未曾想—— 还是将那个邪僧招了来! 那句话同威胁无异,几乎是在下战书,难道掌门一醒,就要面对如此局面吗? 他终究还是将事情办砸了,早知道,在那几个和尚出来的时候,就该叫弟子押下去再说,不,一开始就不该轻易让他们得以参加大会…… 任凭如何懊悔,比赛仍要主持下去。 如此乱糟糟一通大戏过后,没比完的又开始上台舞刀弄枪,然而谁都看得出,不管是参赛者还是观众,现在都有些心不在焉了。 谁见过这种局面?一方是声名鹊起无人敢惹的邪僧,一方是传世已久已有颓态的剑宗。其间矛盾,也是被江湖人士翻来覆去讨论个没完的经典传说。 已经被淘汰的人想留又不敢留,成功挺进下一轮的想比又不敢比。他们动动脑筋便晓得,三甲选出之时,定有一场血雨腥风。 热闹虽好看,小命更重要。不少人已经打起退堂鼓,只想连夜下山。 泠琅默默观察着众人情态,只觉得怪异非常—— 明净峰,怎得一点儿气性都没有?人都欺负到头上了,还是这般讲理,甚至可以用唯唯诺诺来形容。 或许是多年避世,更未操办过这种盛会;或许的确人才凋零,不敢拭层云寺众僧锋芒。 或许确有其事,被拆穿得猝不及防,一时间难以应对? 千头万绪,已经一团乱麻。能解开疑惑叫所有人信服的,唯顾长绮一人而已。 而如今她在何处? 泠琅不知道。 凌双双沉默了许多,她一动不动地站着,剑早已收好,只低头不语。 好歹不再是随时冲上去拼命的样子,泠琅稍稍放下心来,转而看向一边正欲溜走的黄公子。 她柔声问询:“黄公子这是要回去?” 黄公子哆哆嗦嗦:“正,正是。” 泠琅继续柔声:“回哪儿?住处还是杭州城?” 黄公子抖如筛糠:“先回住处,再回杭州城。” 泠琅唔了一声:“这是怕了?” 黄公子下意识就要梗着脖子反驳,但马上又缩了回去,瑟瑟道:“怕了,鄙人武功平平,再待下去恐怕会被殃及……” 泠琅却轻笑:“武功平平?你是邓如铁的弟子,不应该啊?” 黄公子一愣:“您认识家师?” 泠琅颔首:“不仅认识,还相当熟络——既然公子要回去,不若帮我一个忙。” 她缓缓走近他,在对方愈来愈恐慌的眼神中,倾身附耳,悄声说了些什么。 片刻后,她直起身,笑得温和极了:“这点小忙,难不倒公子罢?” 黄公子点头如捣蒜:“不难!不难,我家本就……” 泠琅微笑:“那我真是找对人了,公子路上小心。” 黄公子迫不及待地走了。 泠琅回头,望见苏沉鹤若有所思的眼神,他顿了顿,并未询问方才之事,只是说—— “我同层云寺的僧人打过交道,”他低声道,“他们不知修炼了什么邪功,能叫内里在短时间内暴涨,十分棘手。” 泠琅回应:“我晓得他们的厉害,所以……你还要留在这里吗?” 沉鹤一怔,随即眯着眼,轻松地笑起来。 “这是什么话?”他笑着反问,“你们一看就是要插手的模样,我怎会不奉陪到底?” 泠琅也笑了,她摇头低叹:“沉鹤……” 苏沉鹤抬手打断了她的话,少年懒声道:“更何况我是冲着剑谱来,不亲眼看着真相大白,怎能安心?” 三言两语,便将事情落定,并肩作战多年的情谊在,很多东西不言自明,多说反而矫情。 泠琅笑叹:“你我之间无需多话,便这样罢。” 如此又说了几句,台上适时传来鸣锣之声,第三轮比试终于结束。 看着人头攒动的看席,泠琅心中想,明日再来时恐怕只剩一半了。 凌双双一直沉默到最后,直至分开时才低声道:“阿琅,今夜亥时,你来寻我。” 泠琅深深凝视眼前的女孩,女孩却只看着路面,并未抬头。 她轻拍了对方肩膀:“好。” 回到住处,天已经擦了黑。 泠琅关上房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询问江琮:“我的刀在哪?” 江琮说:“在柜子里。” “你的剑呢?” “也在那里。” 泠琅喃喃:“我想,它们很快要派上用场。” 江琮颔首:“看来是的。” 泠琅忽然抬头紧盯他:“我问你几个问题,你必须如实回答。” 江琮十分坦然:“夫人请问。” “九夏有没有去观察顾掌门?” “有。” “她昏睡不醒,确有其事?” “是。” “真的是普通的劳累所致?这般古怪,没有别的原因?” “这就不知道了,九夏也只是个盯梢的,没有看诊的本事。” 泠琅忽然心有所感:“谁负责看守掌门?” 江琮微笑:“夫人冰雪聪明,不妨猜一猜?” 泠琅立即说:“杜凌绝。” 江琮赞叹:“正是。” 泠琅轻叹:“以他的本事,仅护一人倒是能做到的。” 二人便又沉默,只听着夜色中逐渐清晰的虫鸣,陷入各自思绪中。 良久,江琮轻声问:“凌女侠同夫人约了时间?” 泠琅并不意外他知道,当时凌双双并未回避,她痛快承认:“是啊,想知道她会说什么?” 江琮静静注视她。 泠琅翘起嘴角:“放心,我懒得玩欲盖弥彰的无聊把戏——比如放出手下探听真相,却不主动告知伙伴。” ”她悠然道:“若是同大计相关,我定不会像你这般藏着掖着,总是这样,你累不累?” 江琮没有说话。 泠琅望了窗外月色一眼,自顾自道:“时候差不多了,我走了。” 她起身,脚步轻巧,直接从窗户翻了出去,没留下一丝声响。 江琮凝望着黑洞洞的窗棂。 他在反复回想两句话,皆出于刚刚那个少女之口。 随意自在地:“你我之间无需多话。” 散漫戏谑地:“我定不会像你这般……总是这样,你累不累?” 他就这样坐了很久,直至灯烛燃尽,黑暗如夜潮将他身形包裹,也没有再动弹。 第59章 守墓人 亥时,西偏峰。 夜色浓,月也朦胧。 今日是六月十四,此时月亮只差一个缺便是最圆润,亦是明净峰比剑大会的第四天。 泠琅站在虫鸣与夜风四面而来的院子中,她抬头看了眼天边圆月,它被云层掩了一半,是将遮不遮的含羞之态,光芒都是可爱的温黄。 也看见了月亮下的女孩,女孩坐在高高的屋脊上,温黄勾勒出她身影,和膝上放着的长剑。 她垂着头,不知在看什么,更不知在想什么,看起来有些落寞。 泠琅跃上屋顶,轻踩过古旧瓦片,在只有夜风和虫鸣的夜里,她来到女孩身边坐下。 对方抬起脸,二人于黑暗中对视。 屋脊很硬,很窄,她们并排着坐着,没有谁先开口说话。 这种境地让泠琅想起了很多从前的时光,她们各有秘密,各有烦恼,却不得向对方诉说。 只能在这样连月色都不甚明朗的夜里,并肩听一听虫鸣,说些不咸不淡的话,将心事付诸于故作轻松的笑声中,好像真的能快乐起来。 但今夜会有所不同,因为泠琅感觉有人将手覆了上来,它冰凉湿润,有些颤抖。 但它还是握住了她,这证明至少有一人不会缄默。 “阿琅,”凌双双的声音很轻,“阿琅。” 泠琅低声回应“嗯。” 凌双双叹了口气,颇有些怅惘地“我真没想到,会在这里遇见你……” 泠琅笑了一下“有时候就会这般巧。” 凌双双也极轻地笑了声“我很高兴,原本以为会很难再见到你。” 泠琅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,因为她察觉到对方吐息之中有一丝酒气,极淡,但并非没有。 她迟疑“你喝酒了?” 凌双双歪着头,迟钝道“酒?是啊,喝了一点。” “哪儿弄来的?” “嘻嘻,明净峰我可熟,在侧峰厨房里偷的,有个老门房最爱喝,我知道他藏在哪。” 泠琅品出些意味,但她没有谈及,只摸了摸女孩儿的额头“我记得你同我一样喝不得酒。” 凌双双蹭了蹭她手心,乖巧地说“可是我若不喝点,便没有勇气同你说这些。” “阿琅,”她轻声说,“我从来没同你说过……我其实很羡慕你。” 泠琅放下手,有些惊讶“羡慕我?” “还记得我们初遇那天吗?” “当然记得,你在客栈惹了事,我瞧着不对,便跟出来找,果然看见你被那群人堵着。” “哈哈,我现在还记得阿琅是怎样从天而降,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快的刀,像雪一样亮,当时看呆住,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帮忙。” 泠琅柔声道“怎么突然说起这个?” “因为——”凌双双眯着眼,笑得有些狡黠,“我其实一开始就看到了你。” 泠琅怔住了。 凌双双却开始絮絮叨叨起来。 “我同他们在巷子中对战的时候,忽然感觉墙面投下一道阴影……那天的晚霞烧得很漂亮,光都是橙红色,所以它很明显。我正好转身挥剑,便看见你站在屋顶上面,一动不动。” “我当时在想,你应该会来帮忙罢?如果不想帮忙,怎么会站着不走?江湖人不都是路见不平便拔刀的么,可是我想错了,我对了上百招,直到手臂划出血痕,几乎没有力气再战斗……你都没有出手。” 女孩语声轻快,那些惊心动魄早已远去,她好像在兴致勃勃地讲述别人的故事“当时的夕阳太烈,我无意瞥见你垂视我的眼神,它像冰一样冷,如同在看一出无聊的戏。” 泠琅心中一颤。 她当时其实在挣扎,关于是否搭救这个女孩。女孩身上的锦衫精秀而金贵,那柄剑也是难得一见的上品,这种坦诚到可称冒失的性格,救了这一次,也能陷入危险许多次。 而她,并不是能经受住风波的境地,她和她的同伴必须隐姓埋名,那座客栈还需要停留一个月,招惹了地头蛇的后果是无尽麻烦。 凌双双全然不知泠琅此时内心震动,她自顾自地说着。 “就是那个眼神……让我一直不愿意开口呼救,哈哈,我以前是不是很傻?虽然现在也一样,但当时还要更倔一些……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……” “但你还是来了,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刀风,”女孩儿喃喃重复着,“我看见你执刀时的眼神,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冰冷,它比夕阳更热烈。” “我因此羡慕你,阿琅,你同我不一样,我自以为用一腔热血便能结识真心朋友,以为江湖真的可以事事都痛快。但你让我知道,痛快原来还有很多种方式,有些话不说出口,同样也是真心。” “你不问,我不说,但我们都有真心,是这样的罢?”凌双双喟叹道,“我们明明是一样的岁数,可是你已经学会了足够的克制。“ “你的刀那么漂亮,却能克制它,你的心并不冷,眼睛却可以如此平静。这很难得……有人告诉过我,能做到这一点的人,永远都有挥刀的决心。” 泠琅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,被看透的滋味叫人如此茫然。原来一直以来,那些没宣之于口的话在反复揣摩间,能酿出如此深意。 是让人想要落泪的默契。 凌双双再一次握住她的手,眼睛微微阖着,似在因酒意而困倦。 “阿琅,我知道,我知道你的隐瞒是来自于善意,你只想背负自己的东西。我因此惭愧,我的隐瞒,只是出于逃避罢了。” 女孩儿用手臂撑着身体,仰头凝望云层中润亮的月,语声呢喃“我做了一件错事,很大很大的错事,于是我逃了出来,到现在都不敢去承担。” “现在我想把它告诉你……因为今天我终于有了直面它的决心,阿琅,是你给了我这个力量。” “明净峰已经没有另外半本剑谱了,它被我烧掉了,在两年前……” 泠琅猛地抬头看她。 “我的名字不是凌双双,是顾凌双。” 凌字,是明净峰第三代弟子的字辈,比如杜凌绝,比如顾凌双。 但顾凌双毕竟要特殊些,因为她姓顾,这个姓氏在山上可不多见,最出名的便是那位顾掌门,顾长绮。 没什么新意,掌门的小孙女贪玩活泼,天资聪颖,暗恋温柔清俊的大师兄,唯一的烦恼是比剑不能总赢过他。 但再老套的故事,也会有出乎意料的转折,因为这毕竟不是真的故事,这是人生。 转折发生在顾凌双十四岁那年。 那是个春天,洗剑池边上的桃花开得灿烂,柔风携着粉瓣漂浮在水面,万事万物都轻软。 顾凌双如往常一样想去树底下练剑,那是她最爱的去处,她觉得剑风能裹上桃花的香气,十分美妙。 她从山道下来,却发现树下已经站着一人,那是她的祖母,也是明净峰的主人。 彼时祖母已经年过五十,这并不是算得多老的年纪,但她已经满头银发,背影消瘦单薄,看上去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。 但转过脸来,便又是不同的景象——祖母的双眼仍旧明亮沉稳,嘴角永远有着淡淡笑意,即使面上已攀满细纹,但她始终没有上了年纪的浑浊迟钝。 她甚至依旧将剑使得像从前一般好。 于是顾凌双扑上去,她同祖母撒娇,要对方看她新学的剑招。 剑气震荡,落了一地粉繁,女孩的剑同她的人一样灵俏,像春日开得正好的一支桃,还未沾染任何骤雨狂风。 一招“挽长风”结束,顾凌双喘着气,挺着胸脯,等待祖母的夸奖——刚刚她完成得很好,绝不会寻出一丝差错。 祖母却迟迟没有说话,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孙女身上,却像看着另外一人。 另外一个将“挽长风”完成得没有一丝差错的人。 顾凌双知道祖母在想谁。且冷且烈,如霜如风,那个名噪一时后溘然长逝的白衣剑客。 柳长空。 这个名字在江湖上时常被谈及,在明净峰内也不是禁忌,顾长绮并不忌讳别人说起他。 即使传言中,这对师兄妹天资相仿,实力相当,却又水火不容,拔剑相向,最终一死一伤。 顾凌双不知道传言是否为真,祖母不会透露这些过于隐秘的往事。 祖母只肯谈论这位前辈的剑,它如何冷峭明亮,像霜雪一般寒凉,像狂风一般凛冽。在弟子面前,他的那些故事与传奇被用来当做教学的正面例子,让他们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剑意。 顾凌双因此知道了很多关于霜风剑柳长空的事,他好穿白衣,喜欢饮茶,生得极为俊朗,在杀人前会喝一点酒——因为他其实心地很软。 这多么奇怪,一个剑术如此寒烈的人,却拥有一副柔软心肠。祖母在说这些的时候,她的双眼会微微眯着,透露出一点怀念。 于是顾凌双知道,传言是假的,柳长空不会对顾长绮拔剑,因为他心地很好。顾长绮也不会杀害柳长空,因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。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,鬓发如雪似霜的白,但仍然会对着孙女的剑招露出这样的眼神,缅怀,惘然,与遗憾。 这些内容,顾凌双看得懂,但她并不愿意。 挽长风是她的挽长风,祖母不应该透过她的剑招去看另一个人,这让她感到懊恼。顾凌双觉得自己年岁还小,将来能比这霜风剑柳长空更厉害也不是不可能。 她年岁尚小,而祖母却老了。 人一老,时间便会变少,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没有机会。 剑谱的事,顾凌双是知道的,明净峰只有半本剑谱,明澈剑法其实早已失传了,明净峰的败落,是迟早的事情。 而祖母守在这里,从那以后再没有下过山,偌大的山头犹如一座孤坟,她是仅有的守墓人。 顾长绮被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困在了明净峰上,被半本剑谱禁锢在终年烟雨的江南小镇里,任凭自己一点一点地变得苍老、变得迟钝。 她的孙女双双却不愿意。 双双知道,祖母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从容潇洒,一手明澈剑法划破长空,能让千人的会场鸦雀无声,孤身对战数名恶徒,剑气席卷漫天黄沙。 她也有过纵马塞外的时候,有过挂帆逐浪的愿想,像所有江湖客一般,醉中看剑,醒后问花。 但这一切都无法实现,因为祖母必须守住这个秘密,明澈剑法已经亡佚,世外剑宗名存实亡。这是先祖的基业,即使不能长久,也要勉力使它更久。 顾长绮不知道,她的孙女听够了霜风剑的故事,女孩儿只想知道祖母的故事,她觉得那比白衣剑客的要潇洒上一百倍。 她想告诉天下人,他们都是错的,顾长绮比柳长空厉害一百倍。 她想让顾长绮不要再被围困在这里。 第60章 怯相勇 明澈剑法很厉害。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,他们知道它是由剑祖所创,然后被传给了两个弟子,顾长绮和柳长空。 多么明丽,每个回旋与翻折都是恰到好处,多么干净,三十六路里没有一丝多余动作。它浑然天成,好像是造化赋予,只不过剑祖恰好发现了它。 即使很少有人能有完整观瞻它的机会,这也并不妨碍明澈剑法的名声能传到很远的地方去。 剑祖的剑已经是出神入化,他的两个弟子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有人见过柳长空和顾长绮使剑的风采,一个凛冽寒凉,一个瑰丽万千。 他们为之惊叹,并且觉得,不愧是剑祖的弟子,不愧是造化所钟爱的明澈剑法。即使他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明澈剑,但瞧上去那么厉害,就必定是了罢。 其实顾凌双也没见过明澈剑法。 她是顾长绮的孙女,但见识并不会比那些徘徊在山下的人多多少。她同其他弟子一样,会练习很多剑法,无双剑,十三连环剑,清心辟水剑,这些她都练得相当不错。 但其中唯独没有明澈剑法。顾长绮说,它只能传给每一代的掌门。 因为只有掌门才能保守住秘密,承其冠,便必须承其重。 明澈剑法只剩半部,这件事,明净峰上只有顾长绮和她的孙女知道。 顾凌双想,自己应该能懂得祖母的良苦用心,她有天分,又勤奋,即使头上有个厉害师兄,但他已经打不过她。下一代掌门的位置,迟早会落在她身上。 祖母一定是也知道这一点,才会早早告知自己剑法的真相。 老实说,双双并不介意自己继承这样的命运,明净峰上很好,有她爱看的桃花,有她尊敬的祖母,有她喜欢的师兄,门人弟子都同她打成一片,连山脚卖茶的老头都十分好说话。 她不介意一辈子守在这里,甚至希望那一天能够早些到来。 因为祖母已经等不起了。 从哪一年开始?起先是发中若有似无的银线,如同初雪落在深林上,然后雪越来越多,从鬓角攀爬上额边,一点点侵染出满头的霜华。 眼角和嘴边细纹逐渐深刻,一笔一划都证明着衰老,她的祖母像山门口那株巨大的榕树,在一片一片地往下掉叶子。 脊背虽然仍旧是挺立的,但已经不难想象会有佝偻的那一天。双眼依然从容坚定,但若蒙上混沌该是什么模样?顾凌双不敢想,这些假设让她想要流泪。 她是遗腹子,母亲也因难产而死,祖母是她唯一的亲人,是她仅能享受到的慈爱。 双双过去其实很顽劣,喜欢作弄人,是个十分自大骄傲的小姑娘。她异想天开,时常做梦,自负会一点剑术,就日日想着游历天下,瞧一瞧传说中的江湖。 那一日,她一个人别着剑,带了点银钱和糕点,就兴冲冲地下山去。顺着山路一直摸到山脚茶棚,还装模作样地买了碗茶坐着喝,因为话本上的江湖人都这般。 茶很苦,这对只吃甜食的双双来说不能不算作一种折磨,她只喝了一半就喝不下,只能留钱走人。走了不出十里地,便碰上了几个在郊外闲逛的小无赖。 小无赖们年纪小,却也很无赖,他们见她孤零零,便围上来打趣嘲笑。她暗忖这是传说中初入江湖的第一步,便抽出剑来要同他们一战到底。 一站到底没有战成,因为下一刻,祖母便出现在了身前。 双双挥砍而出的剑尖被祖母用手捏住,不过拇指和食指,轻飘飘地制住她用尽全力挥出的一击。 她从未见过祖母这种表情,严肃,冰冷,好像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。从前在山上闹出多大的祸事祖母都是微笑温和的,但如今这双眼却寒冷彻骨。 她被带了回去,没受到什么惩戒,只有祖母无声的叹息和失望的眼神,这比任何罚站与禁闭都让双双感到难过,她第一次尝到什么叫做后悔。 更糟的是,从那时候起,祖母的身体便不太好。 偶尔的出神,断断续续地昏睡,上一刻还在看孙女练剑,下一刻却已闭眼陷入安眠。桃花落在她雪一般的发顶,顾凌双怔怔地看着,感到前所未有的害怕。 她害怕祖母就此老去,害怕如今这份加速的衰枯是因为孙女的不懂事,更害怕在彻底老去之前,祖母仍要日日守在山上,像个无法回到人间的远客。 双双记得,她七岁那年,窝在祖母怀中看一本堪舆图册。 书页泛黄,字迹亦有些模糊,她哗啦啦地翻动,指着其中被水渍晕开的一页问这是哪里。 祖母只略微看了一眼,便答出“是涂尔干沙漠。” “它在什么地方?” “很远很远的西边。” “您怎么记得呢?” “因为我去过……在很久以前。” “那里是什么样的?” “风沙一年四季都在刮,白天又热又亮,夜晚却冷得可怕……时常能见到银河,它像一条缀满珍珠的绸带。” “听起来真漂亮,比这里漂亮多了,”她喃喃呓语,困得睁不开眼,“您居然去过这么多地方……” 在陷入梦境之前,她感觉一只手温柔地拍抚。 有人低声喟叹“是啊……祖母也曾十分年轻,塞外策马,看遍风与沙。” 这句话,顾凌双很久都没有忘,她的祖母是一代大侠,曾塞外策马,孤身仗剑,观遍风沙。 她不应该枯守在江南青山之上,任凭世人逐渐忘却她的名字,忘却她瑰美万千、绮丽似幻的剑。 不就是明澈剑法。 即使只有半本,她顾凌双也能练。 下一代掌门毫无疑问就是她,既然是她,那早一点又有什么关系?明澈剑法始终会传到她手中,那提前习得也没什么不可以。 只要顾凌双能早一点,那顾长绮便可以老得慢一点,在山门那棵树掉光树叶之前,顾长绮还可以重新去瞧瞧珍珠般的银河。 双双自此有了秘密。 怀揣着这个无法对任何人说起的念头,她愈发刻苦,同时暗中找寻剑谱藏于何处,宗内每一间书阁,祖母卧房每一个抽屉,都被她细细翻看过。 这个过程花了很久,久到祖母更加衰老,甚至开始健忘。终于,她在一个扑满灰尘的匣子中寻到了它。 那是个深夜,烛火的光线很暗淡,匣子没上锁,被打开得轻而易举。“明澈剑法”四个字映入眼帘的时候,双双愣了很长时间。 剑谱果真只有半本,分割处整整齐齐,她颤着手拂开灰尘,想将它翻开—— 然后,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,就在一墙之外。 有些迟缓,三步一顿,是祖母正往这边来。 想将东西放回原处,蜡油却忽地滴落到手背,她手一松,蜡烛落入匣中,火焰点燃薄脆纸张只需要一瞬间。 仓皇之下,双双抱着匣子跳出窗外,奔到无人之地再打开时,内里只余一团焦黑灰烬。 多年前那个彷徨无措的女孩又出现在她面前,有个声音在说,你又犯错啦,顾凌双,你还想看到祖母失望的眼神吗? 你总是自以为是,觉得可以处理一切,现在真的酿成了大祸,该怎么办啊? 怎么办啊?被发现的话,说不定会被赶下山……这些都无所谓,可祖母要是知道自己疼爱的孙女只会做出这些事,该多么难过伤心呢? 在双双想出办法之前,她已经站在了山脚。 清晨的露水将将凝结,一寸寸浸染了她的鞋袜,那个声音在她心中尖叫,跑吧,这样祖母会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,明净峰为了隐瞒此事是不会大张旗鼓搜寻的。 至于你,不是已经有过先例了吗?他们都会觉得你是因为贪玩而下山,不会怪罪于你,等你在外面呆上些日子,再慢悠悠回去,没准儿那时候他们已经想出别的办法了。 你只是个无能的,自作聪明的孩子,逃避够了再回去,重新躲在祖母的保护之下,至于别的愿景,就不要再想了。 “阿琅,我认识你的那天,是离开明净峰的第三天。那时候我满心茫然,既没有回去认错的勇气,更没有从此隐姓埋名的决心。” “我充满了因无能而生的怒气,那几个人围攻我的时候,我甚至在想,如果就这样死了也可以,永远不必直面那些过错……是你救下了我。” “你和我不一样,阿琅,你充满了决心,而我懦弱到连自己都厌弃。我偷偷上山,不敢以真面目示人,想瞧瞧祖母如今怎样了,也始终徘徊不敢靠近。” “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举办这个大会……祖母那两年忘记了很多事,已经没有重写剑谱的能力。或许他们以为剑谱是被贼人偷走,想借助这个机会来引出那人……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……” “我只知道,不能再这么下去,我应该重新担负起属于我的责任。可那是层云寺的人,我知道他们在说谎,我该怎么办?” “我还有机会吗?阿琅,我还能有为明净峰而战的勇气吗?” 泠琅张开双臂,将泣不成声的女孩拥入怀中。 她低声说“双双,你能说出这些,就已经是勇气。” “不用怕,我会站在你这边,帮助你守着明净峰,一同等着掌门平安醒来——她一定非常思念你,就像你思念着她一样。” “双双,其实应该是我羡慕你。” 第61章 晦同明 月亮在云层中穿行。 泠琅重新站回地面的时候,那场谈话已经结束了很久,她手心泛着微微的湿润,不知是潮意,还是另一个女孩儿的泪。 她又在夜色中站着想了一会儿,想这场比剑大会的由来,想三日决赛后明净峰如何拿出剑谱,也想好友对自己那几句评价。 永远有勇气,永远充满挥刀的决心。 这无疑是极高的赞誉,勇气与决心,两个词语太过美妙,让她颤着心跳,久久无法平息。 这很奇怪,泠琅觉得自己够坦然自信,这些话若是自夸出来毫不脸红,但从别人口中真心实意地说出,反而叫她十分羞赧。 唉。 不知山上最后会爆发什么样的风波。 她停在窗外,发现它依旧虚掩着,同离开时一模一样。 手掌撑在窗沿,腰腹收紧纵身一跃,落地无声无息,衣角甚至没有摩擦过窗框。转眼间,她已经站立在一片黑暗的房屋之中。 一个声音从帐内传出。 “回来了?” 泠琅一顿,随即行到门边净手,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权作应答。 “比我想象得久。”帐里的人说。 泠琅说“也比我想象得久——你怎么还没睡,现在已过子时了罢?” “被方才动静吵醒。” 什么动静?她轻功盖世,方才一点声儿没有。而江琮声音冷静清醒,听着没半丝倦意,真的是刚刚才醒的? 泠琅却没有还嘴,她心中装满了沉甸甸乱糟糟的念头,一时间没作声,只慢吞吞地擦干手。 一刻钟后,她掀开帐帘,于暗色中闻见清浅弥漫的兰香。 江琮靠在榻边,用同样清醒的双眼看她。 泠琅将自己裹进被中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含混不清道“此事说来话长。” 江琮说“这不是你们敷衍苏沉鹤的惯用词句?” 泠琅终于燃起些懒散斗志,她随口道“现在正好拿来敷衍你。” 江琮从善如流“也可,但若事关重大,还望夫人莫要敷衍太过。” 泠琅哼了几声,闭上眼长叹“说来话长——便长话短说,双双她——” 她省略了细节,只三言两语,把明净峰如今已经没有剑谱的事说了。 江琮沉默了片刻,道“也就是说,世人皆以为明净峰有完整的明澈剑谱,今天却被拆穿只剩一半,然而事实上,就连那一半都没有了?” 泠琅说“是的,我也想不出在此时召开比剑大会的用意,你怎么看?” 江琮回答得很快,好像这个问题他已经思索过无数遍。 “可能如此前猜测所言,他们内定三甲,隐瞒已经没有剑谱的事实。或者将计就计,把那并不存在的偷剑谱之人引出来……但这个做法风险太高,得不偿失,可能性不高。” 泠琅轻嗤道“这就没了?还以为有什么独到见解。” 江琮柔声“那夫人以为?” “没什么以为,我一介草莽,夫君才是惯用阴谋诡计那个,原来也不过如此。” “我确实有些独到见解,但过于独到,说出来无甚意义。” “呵,又在耍欲擒故纵的把戏。” “……” “不说就睡觉了。” “明净峰内部很团结,他们不会有内乱的可能,”江琮淡淡地说,“陈长老虽在江湖上没什么名头,但在宗内很得众人心,顾掌门信任他,即使她不能理事,宗内仍井然有序。” “确实如此,双双也说,她回来潜伏观察了很久,宗内一片平和,没什么异动。” 江琮颔首“唯一的异动在顾掌门身上,在这种关键时刻,她不在。” “按理说,即使层云寺的空明大师亲自来闹场,有她在,也是成不了事的,但她偏偏不在,只留个陈长老应对一切……”他顿了顿,继续说,“若不是顾掌门的确在昏迷,我必定会觉得……” 泠琅轻声接过这句话“觉得她是故意造成这种局面?” “那可是顾长绮,即使年老,也不会老到犯这种错,”江琮说,“还记得我们在咸城酒馆中听到的流言吗?” “记得,往明净峰来的一路上都有人在传,离目的地愈近,愈是众说纷纭。” “当时夫人说了个村庄有闹鬼之谣言,实则是一对偷情的村民为了掩人耳目的故事。” “是啊,”泠琅翻了个身,面朝江琮,对上他暗色中幽深平静的眼,“我当时还说,谣言虽假,但造成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。” 江琮垂下眼睫,避开她直勾勾的目光“我让九夏去查过谣言来处。” 泠琅微愣,随即由衷赞许“分舵主终于起到了该有的作用。” 江琮轻笑了声“分舵主查出……其中有空明大师手下暗中散播的。” 泠琅并不意外“他们要为攻上明净峰造势,顺便吸引一些不怀好意之徒上山,好把这地方搅得更乱一些。” 她迟疑道“但听起来,好像还有其他?” 江琮说“有,并且十分隐蔽,九夏还未回来禀告消息。” 泠琅咬着唇,沉默下来。 层云寺众僧的野心已经昭然若揭,空明大师以为好友霜风剑讨公道为由,堂堂皇皇发了战书,更借剑谱之事扰乱了众人之心。 明净峰即将败落、顾掌门身份来之不正、明澈剑法已经名存实亡……种种谣言,不论真假,影响是实实在在。 它现在已经让明净峰岌岌可危,这就是最大的影响。 除了层云寺,谁还想看到这一局面?难道还有哪个大势力在觊觎明澈剑法? 泠琅眼皮渐渐沉重,思绪也变得迟缓,她困了。 有人在她头顶轻轻地问“顾女侠之事,夫人怎么看?” 她迷迷糊糊反应了很久,才明白这个顾女侠指的是双双,从前的凌双双,现在的顾凌双。 “还能怎么看,难道我义正辞严地要训她一顿……”泠琅呢喃着说,“谁没在年岁尚小时犯过点错呢?连我爹都说,人不犯错枉少年。“ “……若一辈子不做些蠢事,那该多无趣啊。” “无论如何,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的……” 声音彻底沉寂下去,她终于睡熟了。 江琮仍旧半靠在榻上,半垂着眼,手指无意识地绕弄床帐边的流苏。 无论如何,我自然要站在她这一边。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。 假如你是一个只能喝汤的人,会吃掉一块或许再也无法得来的饼吗?我会—— 因为至少痛快过。 江琮在想,痛快两个字,的确很适合形容有关于她的一切。 出刀很痛快,来去很痛快。即使喝不得酒,但也仰头全部喝尽,即使知晓是没有结果的交游,也会将感情注入得足够充沛。 因为年轻,所以连犯点错都十分痛快。 她活得过于明亮坦然,从尘土和血腥中走出,在追寻一个晦暗沉重的真相的过程中,仍能一路尽兴痛快。 江琮深深地意识到,他们之间究竟有多大的差别,他从来和这两个字无缘。他的剑只为保全。 他注定无法像她。 他同时也意识到,自己正是这一点而有些无法自拔。 有些悲哀了,这两件事竟然是同一时间被他觉察,多么叫人唏嘘。 这不太公平,她去了太多地方,见识过太多人和事,有过命的交情与友谊,她的世界丰富广阔到难以想象。 而他什么都没有,他仅仅是坐在原处,然后她闯了进来,带着一身明亮喧嚣的色彩,同他的人生搅在了一处。 实在是不公平,因为她什么也没有做,却像对他做了太多。 世上没有这种道理。 世上多的是想不清楚的道理。 不能再这样下去,从一开始他就知道,她属于另一处天地。 他是喝惯了汤的人,若侥幸尝到过其他美妙滋味却无法再得,会痛苦到想要发疯。他不知道痛快两个字怎么写,也品不出见好就收的妙处,他和她截然不同。 江琮已经开始后悔,为什么要想着利用她而留下她。 算了,倘若一生不做点蠢事,那会很无趣。他能及时认识到这一点,已经算是蠢人中的聪明人。 他将目光投向枕边熟睡着的人。 少女呼吸声绵长而安慰,睫毛长长地垂着,那颗痣在阴影中无法得见,但他仍能想出它应该在哪儿。 就像他能毫不费力地推断出以后的结局——她远走高飞,他继续当这见不得人的分舵主,能听说她闯荡江湖的消息,杀人如麻,结婚生子,等等等等。 等她年老,或许会冷不丁想起年轻时相处过的一个王八夫君——他在她那里肯定得不到什么好话。 若是让她晓得这个王八夫君曾经为她动摇,会是什么反应?她说不定会笑死,笑他入戏太深,竟然弄假成了真。 江琮翻了个身,闭上眼,不再看一旁呼呼大睡的人。 他绝对不会让她知道。 绝对不会。 呼呼大睡的泠琅一夜都睡得很好,就是做了些怪梦。 梦见的是江琮,她同他好生说话,他却对着她一个劲儿冷笑,好像她欠了一大笔钱。 她质问,怒骂,他从始至终都一语不发,就盯着她冷笑。最后泠琅气急败坏,冲动之下一刀砍了过去…… 然后她醒了,发现自己一巴掌拍在了江琮胸口,而对方正沉沉地盯着她。 泠琅反应很快“你先惹我的!” 江琮露出了和梦里一模一样的冷笑“我刚刚才被夫人拍醒,如何能惹了你?” 泠琅看见这个表情就心中来气“你来我梦里纠缠了一晚,真是烦人至极……” 江琮的冷笑便僵硬了些许,他盯了她片刻,似乎想问清楚,但最后却什么都没问,掀开被子便下床离开。 泠琅在他后面大叫“掀那么用力干嘛?很冷!” 他一声不吭。 第62章 罗汉阵 比剑大会仍然照常进行,离三甲选出之日,还有三天。 如泠琅所料,在层云寺派人放话来的后一日,看台上空了一半。 那些唯恐惹祸上身的看客作鸟兽散,剩下的要么是自负武功不畏祸端的江湖人,要么是巴不得更热闹些的投机客。 他们散落在会场各处,交头接耳,神色诡秘,好似一个个都晓得些个中秘辛般。 明净峰众弟子仍旧坚守着,部分年轻弟子面上能看出些许不安之色。顾掌门一日未醒,众人便一日惴惴,虽有陈长老坐镇,但始终差了真正的定海神针。 就连上场比剑的,都打得保守温吞,只怕一不留神伤及自身,远不如前两日拳拳到肉的精彩。 苏沉鹤却除外,他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,眼睛半睁不睁,剑柄要提不提,打了个呵欠站定,眼下还有点渴睡的青。 开战的锣声一响,少年却形似鬼魅,在对手还在愕然愣神的当下瞅准空门而来,剑光一闪,便是兵器触地哐啷之声。 于是鸣锣又响,负责裁判局势的长老高呼:“苏沉鹤——胜——” 距离锣鼓第一次被敲响,不过三个吐息的时间而已。 台下适时传来掌声,泠琅亦微笑抚掌,她冲身边的江琮低语:“如何?” 江琮喝了口茶,说:“甚好。” 泠琅犹自回味:“方才那招擒云摘霞,颇有些剑随心动之味。” 江琮放下杯盏,说:“不错。” 泠琅赞叹道:“一年不见,沉鹤的剑意又高了不止一层,不得不说,我都有些嫉妒了。” 江琮眺望高台,说:“是啊。” 泠琅感慨:“你也嫉妒?嗯,他是写意潇洒,你是朴拙无华。虽然他比划起来是比你漂亮不少,但也莫要气馁,你们不是一个路数的。” 江琮没有说话。 泠琅凑上去:“我这可是在夸你……剑是极易耍得漂亮花哨的武器,而你却一点没有,如此独一无二,难道不好?” 江琮望着高台上那个一跃而出的身影:“你的朋友走了。” 泠琅回过头,这才发现苏沉鹤已经径直离开,没有像往常一般趁着比赛来同她说话。 “他怎得不来寻你?”江琮淡淡问询。 “或许决赛在即,层云寺昨天又来了一出,明净峰便管束得愈发严格了罢,”泠琅朝看台努努嘴,“诺,一个参赛者都没有。” 少女语气悠然,神色轻松,没有半点被爽约的不悦,像是笃定对方不会莫名不来。 江琮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,他说:“苏少侠倒是像能夺个三甲的。” 果然,她眉眼间又添上点骄傲:“那是自然。” 如他们所言,翌日大象台,仍是那声熟悉的“苏沉鹤——胜——” 少年朝众人抱拳,马尾在日光下跳跃摇。,在离开前,他朝泠琅这边遥遥一望,偷偷眨了下眼。 泠琅笑起来,她对身边人说:“我就说嘛。” 江琮却没接这句:“我得了消息,空明已经到咸城。” 泠琅收起笑容:“看来他这次是非上山不可了……他带了多少人?” “他带在身边的不过几十,但在昨日,灵源镇镇上已经来了数百名僧侣。” “什么?那些人不会……” “没有,他们或是住店借宿,或是找地方支帐,当地人不晓得层云寺的名声,只道是哪里云游来的众僧,都热情款待了,未听说有什么冲突事件。” “难道明净峰的人不知此事?” 泠琅看向高位上端坐着的陈长老,只见他面上隐隐有郁色,眼下青黑明显,一看便是焦灼思虑之态。 层云寺的人大张旗鼓地来了,兵临城下,这上面难道一无所知,还只晓得比剑? 晚些时候,泠琅终于等来了陈长老登台发言。 “诸位——比剑大会至此,前十名侠士已经选出,他们分别是何轻、肖诗雨、苏沉鹤——” 念完一串名单,陈长老清了清喉咙,竟然又开始冗长官腔。 泠琅简直叹为观止,都什么时候了,在座所有人都晓得明天有大事发生。您老还在这点评各位选手,分析本次比赛意义,展望剑宗未来呢? 直至最后,陈长老才风轻云淡地提了句:“这段时日有传言,不过无稽之谈……某些鸡鸣狗盗之徒,妄图扰乱人心,好坐收渔利,诸位都是有胆有识的,可别被诓骗了去。” 说着,他抬手朝四周抱拳:“若有侠士心中害怕,自行离去便是。若有想观看明日赠谱仪式的,鄙宗万分欢迎。” 言毕,他长袖一甩,纵身而跃,一个“行云踪”缥缈潇洒,转瞬便消失在众人视线中。 会场便又是一阵议论,泠琅细品着方才陈长老的眼神,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。 他这是胸有成竹,笃定顾掌门会如约而来,还是绝路之前的自暴自弃、破罐破摔? 泠琅当然希望是前者。 当晚,她向江琮又确认了一遍:“顾掌门还未醒?” 江琮低声:“还没有,杜凌绝仍把守在屋内,帐里并无动静。” “九夏还没回来?” “是的,估算着最迟明日。” “明日?黄花菜都凉了,这般效率,倒是仆随其主。” 江琮破天荒没有还嘴,更没有露出中看的笑容,说些不中听的话。他面无表情,一语不发,好像甘心认了这句“仆随其主”。 泠琅等不到回应,心中竟空落落地:“你怎得不反驳?” 江琮反问:“我若反驳,有用吗?” 泠琅说:“没用,但至少可以解解闷。大事在即,我心里发慌,嘴上得说点什么才好受。” 江琮依旧神色平静:“如此。” 泠琅见他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的模样,心里却愈发痒,想着要如何骚扰折腾他,还未开口—— 对方起身,往门外行去。 她愕然:“这么晚了,你去哪儿?” “去吩咐点事。” “人家都睡了,定要这时候去?从前半夜在白鹭楼碰见你还觉得可怜,真是屠恶之人终成罪恶……” 青年似乎在门边踉跄了一下,最后还是头也不回地走入暗色之中。 翌日。 晴朗和煦,一碧如洗,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。 适合远足,适合郊游,适合同好友相约饮茶谈天,而不是同一排光头面面相觑。 泠琅真的没想到,他们不仅不请自来,而且来得比主人都早。 这十八名僧人一字排开,□□着上身,露出遒劲古铜的肌肉,脖子上挂着核桃大的佛珠,个个圆润乌黑。 今日日光太盛,落到他们光溜溜的头皮上,竟反射出耀眼强光,叫泠琅险些睁不开眼。 她问江琮:“这是在闹哪出?” 江琮还没回答,台上为首的僧人竟主动报幕了。 “诸位施主!贫僧自层云寺而来,奉主持空明大师之名,为明净峰今日盛会表演助兴——” 陈长老立在一边,显然未预料到眼前这一幕,他怒道:“贵寺不请自来,言之凿凿说表演,是把我明净峰置于何地?” 僧人置若罔闻,他大喝一声,右臂往空中一挥,拳风烈烈,竟有破空之声! 而他身后一众僧人迅速合拢,一个搭着一个,不过转眼,便搭成一座四层的人塔。皆怒目圆睁,肌肉遒劲,同庙里的罗汉像十分肖似。 台下有人大叫了声好,接着掌声如雷,陈长老面色几经变幻,终究还是忿然坐回原处。 台上,十八罗汉还在表演,时而挥拳呼喝,时而连做三十个后空翻。甚至搭成人塔四处移动,在大象台边缘做出一些险之又险的动作,引得台下阵阵惊呼。 泠琅看呆了,不得不说,层云寺僧人的表演是比集市里的大石碎胸口好看不止一倍。 可是,可是瞧着他们熟稔自然的模样,瞧不出半点杀气,难道真是来献艺,没有包藏祸心? 有看官激动之余,掏出碎银往台上扔去,有僧人一把接住,泰然自若地收进裤袋中。 泠琅大开眼界,这群臭名昭著的邪僧,日后若混不下去,随便找个集市呆上半天,定能赚个盆满钵满。 正想着,先前为首的僧人忽然一把扯开颈上佛珠,乌黑硕大的木珠霎时间弹跳而出,在台上散落开来。 难道是什么暗器?终于见真章了? 泠琅心中一惊,腹中运气,已经做好拔腿便逃的准备。谁料下一瞬,那佛珠噼里啪啦炸开,每一颗里面都迸出五彩纸屑,喜气洋洋,好似过年。 直到僧人们下台,找了块地方坐定,陈长老又上台打了番圆场,甚至决赛都进行到一半了—— 泠琅都不敢相信,这所谓表演,还真只是表演。 她一把抓住身边人的手臂,无视对方的骤然僵硬,压低声音道:“我觉得他们必定不怀好意,那佛珠能藏纸屑,定也能藏点毒针毒虫。” 江琮过了片刻才开口:“夫人愣神两刻钟,便得出这种结论?” 泠琅说:“我的结论难道没有见地?” 江琮垂下眼,不动声色拂开了她的手。 他轻声道:“他们就是想要这般效果……十八个□□脚了得,配合无间,佛珠能当暗器,赤手空拳也威慑力十足。” 泠琅恍然大悟:“他们是来展现实力的?” “夫人难道没发觉,自他们登台以来,又有好些人悄悄离开了么?” 泠琅环顾四周,确信了他的话。 层云寺这是装模作样地赶人走,把那些有维护支持明净峰之意的路人吓跑,只留想浑水摸鱼分杯羹的胆大之徒。 而高台之上,几轮比拼结束,只剩下最后五人。 这五人将同时展开竞争,只要淘汰出两人,剩下三名便是此次大会的胜利者。随着陈长老的呼喊,五人依次登台。 “安成林,何轻,苏沉鹤……苏沉鹤?” 无人回应。 泠琅慢慢坐直了身体。 因为赛制,苏沉鹤此前一直名列第一,能直接参与最后五人的争夺赛,所以今日他一直没有露面。 陈长老又呼喊了两声,台下人声纷纷,皆好奇张望,不知这个名列前茅的年轻人为何突然消失不见了。 第63章 红袈裟 天才·八六中文网() 场下嗡声一片,场上陈长老面露凝重之色,四个参赛者皆面面相觑,不明所以。 某位站出来说“苏少侠平日起得最晚,鄙人今日鸡鸣起身练剑,竟见他榻上无人。” 陈长老沉吟“你们今日可有谁看到过他?” 其余人皆摇头,只说没见过。 真是怪事,苏沉鹤表现无疑是此次比剑大会最为优秀,在这决战节骨眼上,竟然不知何处去了。 联想到前两日风波,不难会有些不妙猜测—— 底下有人叫了声“没见过?不是你们明净峰把人故意藏起来了吧?” “谁不知道苏少侠进入前三甲是板上钉钉,你们害怕剑谱之事败露,现在终于用上些手段了!” 起哄一个个面上义愤填膺,好似真为苏沉鹤抱不平,其中哪些是真心实意,哪些是唯恐天下不乱,泠琅冷眼瞧着,只觉得烦躁。 陈长老终于一锤定音“一炷香时间内,若苏少侠还不出现,那本次——” “本次比剑,三甲就由你明净峰包圆?” 一道沙哑苍老男声不知从何处传来,如被沙砾打磨过一般刺耳,在场所有人同时听到了这句话。 众人惊愕,立即四处张望,却不见那发声者在何处。 陈长老却已有所感,他沉声喝问“阁下无需装神弄鬼,既然来了,尽管现身便是。” 那声音于是阴恻恻地笑,笑声诡谲凄厉,如黄泉厉鬼般可怖。在会场四处响起,仿若游移不定孤魂。 明明是盛夏朗朗晴天,却莫名刮过一圈圈阴风,叫人生生起了层鸡皮疙瘩。 如此笑了半晌,它忽然止住,无声无息,四周顿归寂静。 众人大气都不敢喘,而陈长老已经提了剑在手中,他怒目扫视四周,刚要开口说话—— 那声音说“小儿,叫你们顾掌门出来。” 这句却是从高台之上传来,仿若近在咫尺。 陈长老猛然抬头,只见环绕着大象台四根粗大石柱之上,赫然立了位身着袈裟老僧! 那老僧眉眼低垂,鸡皮鹤发,形容干瘦,须眉皆是雪白。一身袈裟却鲜艳赤红,同这干枯身躯衬起来,显得诡异至极。 场下一片桌椅翻倒之声,经此风波,见识少些早已吓破了胆,只后悔为何留得如此轻率,那可是层云寺,那可是空明! 层云寺最起初并没有这般声名,它甚至是一座有百年历史,香火极盛寺庙。当时空明叛出季室山后,前往层云寺,请求庙里当时主持收留。 空明从前同该主持有交情,对方却并无通融,义正辞严地拒绝了不说,还堂皇训诫了一番,指责他心中已无佛。 空明于是大笑,手中佛珠往空中一抛,道“我便是佛!” 于是那一天,鼎盛了百年香火层云寺,全寺二百三十六名僧人,皆戮于空明之手。尸首从山门一路倒伏到佛堂,鲜血流淌蔓延,煞气冲天,数月不绝。 此处自此被空明所盘踞,他甚至未曾更改寺名,就着原来层云寺三个字设坛,广收门徒,传授功法。 这些年,虽然他任由手下弟子为非作歹,自己却极少来江湖上露面,是以虽然层云寺臭名昭著,但真正识得主持空明人却在少数。 台上几名参赛者离石柱之上空明最近,他们最先反应过来,已经纵身跃出,不欲与这邪僧相接。 而那些想开眼界看客,如今可算开足了眼界,他们心中只余惊惧,一时间乱作一团,争相着想要离开—— 只听一声利喝“明净峰众弟子听令!” 陈长老剑指石柱,面容沉肃“此人不请自来,语出不逊,辱我宗门,我欲将他拿下,各位护住其余人等!” 场四周明净峰弟子纷纷拔出长剑,之前□□上身强壮僧人亦起身,各自将佛珠捏在手中,臂上隆起成块肌肉。 局势一触即发。 有人在逃命,有人在对峙,有人正找地方躲着纵观一切。泠琅庆幸自己今早反复告诫几位不通拳脚婢女留守在屋中,不要出来走动,不然此情此景,她未免能将绿袖她们一一护住。 她一把抓住江琮袖子,扯着他离开座位,后退到一方雕了仙鹤松柏石屏风之后。这个位置她注意了许久,既能观察台上状况,又能隐蔽身形。 江琮被她扯得一个踉跄,却没说什么,二人绕到屏风之后,站在一处静观其变。 高台上只剩陈长老与空明二人。 一个震怒交加,平日里温和斯文面孔如今阴沉似水,长剑凛冽,末端直指高处。 一个苍老诡秘,面容如干枯树皮,堆叠了层层褶皱,一双浑浊暗淡眼珠子嵌在其中,一动不动,宛若入定。 二人隔了十来尺距离对峙,有弟子想跳上台相助,皆被陈长老示意退下。 空明嘶哑地重复了遍“叫你们掌门出来。” 陈长老目光沉沉“先问过这柄剑!” 语毕,他足下一点,使出轻功行云踪,竟顺着粗大石柱一路向上,手中剑锋寒光一闪,直直朝空明挥去! 这无疑是开战之信号,有弟子高喊了声“护住明净峰!”,淡青同深褐战在了一处,剑风拳风难分彼此。 而石柱之上—— 他这招极为迅猛,而石柱并未太多翻转腾挪余地,眼看着空明必须接下这一剑—— 只见深红袈裟一甩,一卷,如一张蔓延诡诈网,那刚劲剑势瞬间被消弭化解,力道斜而软地往别处去了。 陈长老低喝一声,顺势转动手腕将剑收回。气沉丹田,行云踪发挥到极处,生生在空中借了力,挪移到石柱另一边,再次换方向攻去。 迎接着他,仍旧是漫天诡异红,那袈裟翻涌席卷,滴水不漏,将他剑锋包裹缠绕。 握剑右手一紧,剑柄几乎脱手而出。 陈长老心中大骇,这袈裟竟不仅防守极为稳固,一旦被缠住,甚至能有夺他武器之势! 他催动内力,右臂全力将剑抽回,与此同时足尖在柱身上一蹬,身体往后腾跃,落到与之相对另一根柱顶。 两招已过。 陈长老气息未定,心跳如擂。而空明仍是僵硬死寂,连足下位置都未变过一分。 虽然知晓难以取胜,但敌我之间差距之悬殊,仍叫陈长老内心震动不已。 空明方才化招,甚至只甩了两回袈裟,连武器都未现于人前。 身下传来短兵相接之战声,他缓缓收紧了手中剑柄,左足后撤半步,开始下一次蓄力。 石屏风之后,泠琅手指还牢牢攥着江琮右臂,她一动不动地盯着石柱上红衣僧人,从那身古怪袈裟,到因单掌礼而显现枯瘦右手。 江琮低声问“不去寻苏少侠?” 泠琅轻轻摇头,目光仍紧盯原处“昨天双双说要同他坦白,二人定是有了些共识……空明已经动手,还是此处要紧些。” 江琮说“陈长老打不过他。” 泠琅说“谁看不出来?只是——” 她沉思“这空明不像是要痛下杀手模样,不然陈长老早就不敌败落,哪儿还能再三出招?” 如她所言,石柱之上,陈长老凌空跃起,长剑震荡出无形气波,一招“挽长风”如疾风过境,势不可挡,朝空明直直激射而去! 泠琅顿了顿,她认出这一招是双双经常用,或许它是明净峰宗内弟子都会用剑招? 双双走是灵巧路线,而挽长风在陈长老手中,却是截然不同刚劲风格,各有千秋,难说孰优孰劣。 然而,这招依旧被化解。 空明身形如鬼魅,不过右臂一抬,一挥,那袈裟宛若有生命活物,涌动之间似是呼吸起伏,将这道罡烈剑风细密包裹。 陈长老却早有准备,一招挽长风不成,他回身一旋,硬生生踏上空明所立石柱,同时左臂一顶,要把老僧挤下这方寸之地。 空明浑浊阴沉双眼终于有了波动,他身形微动,左手终于从衣袖中探出。 那是一只同样干枯苍白手,它绷直为成掌,又似一记佛印,朝着陈长老正靠近身躯贴去。 从泠琅角度,这一幕被她看得分明,她心中一紧,足下使力,就要朝大象台奔去—— 江琮却一把扣住了她,将她拉了回来。 “此处人多,不可——已经有人去了。” 简单一句,已经道尽利害。泠琅咬牙抬头,却见那抹淡青身影如断翅纸鸢,直直往高台上坠落。 是陈长老。 在即将触地前一瞬,一道身影飞扑而出,将陈长老一把支撑住。 来人青衣马尾,是个清秀少年,正面露焦急,扶陈长老坐定后立即按住经脉,为其度气疗伤。 杜凌绝! 泠琅睁大了眼,他在此处,那顾掌门—— 她连忙环视四周,哪儿有那位老人身影,难道掌门还未醒? 而陈长老显然也有相同疑问,他挣脱杜凌绝手,死死抓住少年衣襟,一张嘴,却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。 杜凌绝无暇擦拭面上血迹,只快速地说了些什么,只见陈长老面色从震惊转为喜,几经变化,竟双眼一翻晕了过去。 泠琅却从杜凌绝方才口型中看出,他说到了“顾凌双”三个字。 看来,双双终于去坦白了一切,而她现在正代替杜凌绝守着祖母。 旁边立刻有几个弟子围拢上前将陈长老带走,杜凌绝擦了擦面上沾染血渍,同样抽出剑,用和陈长老起初一模一样姿势,剑尖直指高柱之上空明。 空明却不似之前一般毫无动容,他垂头看着下首少年,忽地咧开嘴,露出一个渗人至极笑容——如果那可称为笑容话。 “明澈剑法竟被你们练成这个样子,”他嘶声道,“暴殄天物,不过如此。” 场下还在交战,嘶吼声呐喊声混成一片,而空明沙哑奇异语声,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泠琅耳中。 他用了内力,似乎有意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。 “缺了半本,终究是无用。霜风剑从前同我说,剑祖将剑谱一分为二,为是制衡二字。如今看来,确起到效用。” “天下万物,合则分,分则合,现在,便又到了合之时——就由老身代替霜风剑之劳,来行这‘合’字罢!” 泠琅讶然,她已经觉察到不对。 挽长风,不是宗内人人都会剑招么?为何在空明口中变作明澈剑法之一? 难道—— 只听砰一声,不知从何处甩上件物事,在大象台上弹跳滚落,最终停在杜凌绝脚边。 那是一颗人头。 一颗光滑,圆滚滚人头,因为没有毛发,所以相比别人更易滚动一些。它脸上还有惊异表情,嘴巴微张,似在质问。 泠琅认出来,那是风波最初,登台状告明净峰杀人层云寺和尚,似乎叫寂玄,那日过后,再没见他现身过。 而他显然已经不再有耀武扬威下战书神气,创口处整齐利落,似乎是被人一击削断。 泠琅来不及观察这颗人头是何人所扔,她敏锐地觉察到,场上气变了。 准确地说,是空明起了些变化,他作为从始至终都在把控局势人,终于露出些预料之外怒气。 “是谁?”他在质问,语声平静。 一个人跳上了高台,认下了这份罪过。 少年马尾仍有些乱,脸上还沾了点血,他轻松地笑着,同周遭你死我活气氛格格不入。 他将剑扛在肩上,吹了声口哨,满不在乎道“这和尚大清早来寻我,我同他纠缠了许久,想脱身参加比剑而不得,只好出此下策。” “大师——”他笑得有几分邪气,“您是出家人,不会怪罪于我罢?” 请浏览八六中文网(86)更优质的阅读体验,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64章 明净巅(上) 杜凌绝目光微动。 他侧过头,朝苏沉鹤说了句什么,似在劝告离开此处。 苏沉鹤却将剑抽出,同样遥遥指向高柱之上的红衣老僧,剑尖在明朗天色下凝着耀光。 他鼻梁下巴俱有血迹,不知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。血色暗红,那双眼却是湛然的亮。 “杜兄,”他紧盯着上首,嘴边噙着漫不经心的笑,“这般磨叽,可不像你啊。” 语气轻松熟稔,看来这二人此前在山上已经结识。 杜凌绝轻轻摇头,似有几分为难,还欲开口—— 只见剑光一闪,方才还同他并肩而立的苏沉鹤已经在三尺之外! 少年身姿矫健轻敏,不过瞬息,已经沿着石柱一路执剑而上,如一道墨色残像。 马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弧线,剑气呼啸席卷,下一刻,已经逼近那静立着的僧人身影。 深墨与赤红,终于有了交接。 翻涌连绵的诡谲红浪,尖锐明亮的滔天剑意,于半空中陡然盛大。内力激荡,剑身嗡鸣,竟胜过台下交战着的嘶吼。 杜凌绝已经仗剑冲了上去,加入这方寸之间的战役。 泠琅手指紧扣住石屏风的粗糙浮雕。她咬紧唇,一眨不眨地盯着高处交战着的双方。 她已经很久很久,没见过这样的交手。 苏沉鹤有多强,她再清楚不过。懒散不羁的少年天才,剑气是与之大相径庭的尖锐灵动。 每一刺一砍,均如行云般流畅缥缈,力道仿佛永不枯竭。速度不会凝滞,出手绝不犹疑,从第一剑,到最后一剑。 而杜凌绝是明净峰最优秀的弟子之一,比剑开始那一日,他自天际而来,剑身震荡,能发出类似笛声之嗡鸣。已经足够证明其内力有多雄厚,把控又精确到了何种地步。 他们已经是世所罕见的高手。 然而在面对空明之时,却难以讨到好处。 她甚至难以看清,那血红袈裟是如何挥动,空明枯瘦的身躯又如何转挪。 赤色涌动,如漫天血海,偶尔从中探出一截苍老干瘪的掌,如影似幻,神出鬼没,所过之处,有尽摧齑粉的力量。 鬼气森森,无可捉摸。 所有奇袭、强攻皆被消解于无无形。一袭袈裟,竟如典故中的幻空之境,任何杀气至此,徒有寸步难行。 泠琅看见袈裟上偶有金光闪过,似乎是梵咒,似乎是佛偈。那线条缠绕扭曲,森然而神秘,她无从辨认。 真是从里到外的邪门。 邪僧之邪,可算叫她大开眼界。 台下,明净峰弟子和层云寺僧人战在一处难分难舍。台上,空明大师独对两个年轻剑客,却无丝毫颓态。 苏沉鹤和杜凌绝,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。 空明绝不是能这般轻易降服的,深不可测的耄耋老者,打到现在甚至没被从柱子顶端攻下。 二人对视一眼,默契地改变了战术。不再同时出招,而是转为前后轮攻,一招接替一招,连绵不穷地将空明困与此处。 既然无法攻克,那便强留。 泠琅攥着石壁的手指已经发白,她看出即便如此,空明也未显现出半点左支右绌之力,他甚至更加游刃有余。 深晦血海,无休无止,甚至有遮天蔽日般的架势。 她情不自禁地想,如果这种红色被划上一刀,会是什么样子? 那鬼魅般无踪迹的掌法,同她的比起来,谁要更快一些? 云水刀就藏在五步之外某张翻倒的桌案夹层处,现在局势混乱,要不被人注目地抽出它简直轻而易举—— 泠琅喉咙有点紧,心跳有点快,耳畔是兵刃激鸣,身侧是声声呐喊。身处于此,她感觉自己的血一点一点热了起来。 她回过头,对上江琮深而沉的双眼。 一道石屏的阻隔,外面是重重厮杀,而内里,他们用眼神望着彼此,无声地对视。 江琮嘴唇微动,他用口型问询:“想去?” 泠琅没有回答,他此前用于制止她的右手还扣在她臂上,她轻轻握住了那只手。 力道很轻,却是不容转圜的坚决。 江琮的眼神忽地颤动了一瞬。 他手指有些凉,同她的渐热截然不同。他喉结滚动,似是想说什么,但什么也没说,想回握,却终究缓缓放开了手。 他放开手,同时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猛然炸开的声音,像烟花四裂,像城墙坍塌。而他自己立于废墟之中,在灰烬弥漫处看见她那双明亮到让日光都黯然失色的眼。 那双眼说,它的主人在渴战。 江琮在这个当下几乎有些恍惚,他想起前一天夜里曾咬牙切齿过的,她明明什么都没做,却像对他做了太多。 她的确什么都不用做,只需要这样一个眼神,就足够让他猝不及防,他无可避免地回忆起她的刀。 漂亮、迷人、致命,就像她自己。 才多久,他在这种时候还能满脑子都是这些,看来的确无药可救了。 这番念头只在须臾,下一刻,他已经开口:“我去把他引开。” 泠琅看着他:“你不怕被人发现?” “没人顾得上我们。” “空明呢?你若直面上他,以他的能耐,不难回去将你查个底朝天。” “他回去不了。” “……” “怎么了?” “你说这种话的时候,还挺那个的。” 江琮很想接一句“这种是哪种,那个又是哪个”,但他已不能再放任自己和她说话。 台上台下的战况还在僵持胶着,他略微一望,身形微动,转眼之间便出现在某张翻倒的桌案背后。 衣袖一拂,一扬,云水刀划过一道弯弧,稳稳落入泠琅手中。 而他手里提着那把无名剑。 二人对视一眼,泠琅正欲开口,忽然眉头一皱,往场中看去。 她闻到了一丝古怪诡异的气息,像火焰烧灼后的残烬般刺鼻,这味道猛然铺陈开来,似是来自于台下—— 下一刻,她双目睁大。 那是数枚漆黑圆润的佛珠。 它们原本挂在层云寺众僧脖颈上,如今被高高抛起,每一颗上都拖着点明亮火星,正在细细燃烧。 而僧人们已经四散开来,各自往屋脊回廊奔逃而去,只留惊愕无措的明净峰弟子于原地,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! 泠琅瞳孔骤然缩紧,她现在同众弟子隔了一处大象台,根本无从出手相助—— “轰!” 震天动地的巨响,几乎将耳膜撕裂。 泠琅仰面朝上,目之所及是一片盈盈蓝天,云朵于其中自在悠游。 口鼻中有灰尘气息,有人却笼在她身上,将绝大部分尘土隔绝在外。他发丝垂落在她脖间,稍一移动,便是小虫攀爬而过的痒。 她侧过脸,去瞧在危难时刻飞身而来将她按在身下的人。 江琮支起手臂同她对视,嘴唇开合,似在问询,但她听不到一点声响。 泠琅大声说:“你说什么?我听不见。” 对方微微一顿,便俯下身,凑到她耳边一字一顿:“可有受伤?” 气息半分不落地扑洒在耳畔,潮湿温热。可是这么近的距离,怎么声音微弱,也听不分明? 她呆呆地说:“我好像聋了。” “你没有,只是方才声响太大,一时半会儿不太灵敏。” 泠琅被江琮从地上拉起来,刚刚站定,只觉得头昏脑涨。她调整呼吸,一边咳嗽着,一边勉力朝场外看去,本以为会瞧见尸山血海般的地狱景象—— 却是没有。 没有残肢断臂,没有血流成河,青衣弟子们分散于会场各处,或跪或立,剑仍旧紧握在他们手中。 而他们面前,多出一个人。 该如何形容这样的背影?毫无疑问,那是个上了年纪的人,无论是满头银丝,还是略显苍瘦的身躯,都彰显着岁月的流逝。 流逝,亦是沉淀。 她沉稳地立在那处,纷乱仿佛被尽数阻隔,周遭唯有安然沉静。岁月在她身上沉淀出玄妙深刻的气度,即使不声不响,也能叫人立即察觉。 泠琅知道那是谁,她也看清了那把剑。 剑身刻着繁复瑰丽的花纹,如上古图腾,如神秘祭文,薄刃上居然能刻这么多纹路,是把世所难寻的好剑。 很奇怪,一把绝世好剑在此,她最先注意到的却是剑的主人。 这只说明一件事,这把剑无论如何绝世,在剑主人手中,只是一把剑罢了。 它锋芒再盛,也比不过操剑者本身。 顾长绮自己,才是那把历久弥利的剑。 老者回过头,她脸上有皱纹和微笑,这使她和周遭景象格格不入。 她甚至没有举起手中剑,就那么提着,对高台上的人说—— “空明,你终于来了。我们多少年未见,三十年?四十年?” 空明嘶声回应:“三十七年。” 顾长绮微笑:“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来说,这算不得什么大数目。” 空明喑哑地笑:“那六百七十三,算不算得大数目?” 顾长绮说:“算得,你把你庙里的人都叫过来了?” 空明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短促,他手臂一挥,暗红袈裟划出一道波浪。 “你以为能躲多久?顾长绮,我迟早会找上明净峰,迟早找上你——” 顾长绮摇头:“你不该让他们来。” “他们已经来了。” “这么说,我是非交出明澈剑法不可?” “你已经没有其他选择。” “既然如此——” “慢着!” 一个身影跃上高台,那是个娇小的少女,她提着剑,在止不住地颤抖。 “没有明澈剑法,它已经被我烧了。”顾凌双慢慢举起剑,对准面前神色莫测的红衣老僧。 “你的对手,是我。你要寻仇,也应该找我。” 她的剑在颤抖,可是仍顽强地指向敌人,手腕没有挪动半分。 第65章 明净巅(下) 泠琅死死扯住江琮:“顾掌门在说什么!顾掌门在说什么!” 江琮低下头,附在她耳边道:“她说——是不是非要抢明澈剑谱。” 一句说完想要分开,对方却用手臂缠住他脖子,让他动弹不得。 泠琅急切地问:“双双又在说什么?夭寿了,她哪儿能对付得了那个老东西——” 江琮只能紧贴她耳畔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异样:“她说剑谱是她烧的,寻仇也该找她。” “啊!这个笨丫头!顾掌门呢,杜凌绝呢,难道就这么看着?” “没有光看着,杜凌绝已经冲上去把她护在身后了。” “然后呢,你倒是快点说。” “然后……他把她下去了……夫人难道不会自己看?” 泠琅如梦初醒,连忙松开手臂,往不远处望去。 只见双双还兀自挣扎着,腿于空中乱蹬,口中似乎在叫喊什么。杜凌绝一边挨着踢,一边把人带回台下,十分辛苦。 泠琅觉得自己听力恢复了些许,她捡起地上的云水刀揣在怀中,一边张望,一边小心翼翼地朝大象台靠去。 方才诡异的爆炸,竟然没伤到什么人。僧人们早有准备,扔出后便四散逃开,暂且不论。而位于中心的明净峰弟子,是如何逃过一劫的? 地上残留着灰黑粉末,泠琅细细观察,那些佛珠好像未能触地,而是在空中时就已爆裂,是以并未造成太大伤亡。 这难道是顾掌门的手笔? 有人替她解了心中所惑。 “卷暗雪,不错。” 空明从高柱上一跃而下,稳稳落在大象台之上。 顾长绮缓步踏上高台,她满头鹤发,年岁已高,脚步却无半分艰难迟缓。 她微微一笑:“你识得此招?” 空明盯着她,浑浊的双眼又布上层阴翳:“这是柳长空惯爱的剑招。” “这也是明澈剑法其一,你不应该识得它。” “呵呵,他在我面前使过不止一次,我为何不该识得?” “因为师父曾规训,无论对于何人,都不要透露剑招之名,”顾长绮慢慢地说,“可以用,但不能表明它是明澈剑法之一,你懂我的意思?” 空明暗淡发黄的眼珠忽地一轮,没有作声。 “那我便说得清楚些,空明,我知道他那半本剑谱在你手中,它根本没有被焚毁。” 空明仰天大笑。 笑声如沙砾般刺耳,在会场上空久久回荡。泠琅紧皱眉头,她感觉到自己听力的确回转了,不然怎得如此难受。 空明笑完,嘶哑道:“那又如何?顾长绮,你刚刚已经亲口承认,明澈剑谱有一半不在你这里,你却假装有全本,来诓骗世人!” 这一声出口,周围房顶上竟响起些应和之声。 “顾掌门!你可叫我们一顿好等,原来层云寺说得都是真的。” “如此大张旗鼓哄我们来,究竟是何居心?” “明净峰不赔我个车马盘缠,这事儿没完——” 原来是之前那些慌乱奔走之人,他们没有跑得太远,只在附近屋舍中蛰伏观察着,见时局有变,便又纷纷探出脑袋来嚷嚷。 空明缓缓露出一点笑,这笑容如纸糊一般盖在他脸上,可怖极了。 他说:“刚刚那个丫头说什么?她说——另外半本,也已经没有了?” 顾长绮凝望着他,没有说话。 空明尖利笑道:“太久了,顾长绮,这笔账欠得太久,终于该是偿还的那天,你以为还能躲多少时日,你还剩多少时日?” “你到时候了,明净峰也到时候了,现在天下谁人不知,这里徒有百年剑宗之躯壳,内里却早已败落,还在强撑什么,还要将众人愚弄到何时!” “交出另外半本剑谱,然后以死告慰霜风剑在天之灵!我那两名徒儿的性命,亦是你明净峰的债!” 这番话无疑是极具煽动性的,潜藏于周围房屋的看客纷纷振臂高呼:“交出剑谱!交出剑谱——” 他们本就不怀好意来此,自上山以来,更受到了明净峰严格看管,如今早已不满忿忿。 更别说,空明有备而来,他自己深不可测,数百名强僧更已经围拢在山脚。对比之下,明净峰弟子凋敝,又经受一场战斗,剩下的简直全是老弱病残。 孰优孰劣,一目了然。此时不表态更待何时?只盼尘埃落定之后,能分一杯好处。即便不能观瞻剑谱,在这剑宗内抢掠搜刮一番也是极好的。 他们乱糟糟地喊叫着,眼看着就要抽出各自兵器—— 人群中骤然一声哀嚎。 一个男子正抱着被整齐削断的手臂,于地上不住哭嚎翻滚。 顾凌双立在一边,双目通红,将淌着鲜血的剑尖指着蠢蠢欲动的众人。 她厉声喝问:“我看谁敢上前一步!” 无人做声。 所有人都被这一出给震慑住了。更别提在她身后,那个表演过剑舞的大弟子、比赛中名列前茅未尝一败的少年也冷冷注视着这边。 他们可是和空明打得有来有回的人物…… 顾长绮收回视线。 她望着五步之外的僧人,笑容终于淡了一点。 “我的确说,柳长空那里有半本剑谱,”她说,“但这不意味明净峰也只有半本。” “至于刚刚说话的那位,是我的孙女,童言无忌罢了,算不得什么。你心心念念的剑谱,本次比剑大会的赌注——” 一本淡青色的,古旧的书册,出现在顾长绮手中。 她温声道:“就在此处。” 众人哗然。 顾凌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。 空明的视线几乎将那本薄薄的册页盯出一个洞。 他怪笑起来:“顾掌门果然老糊涂了,竟想随便拿本册子出来敷衍于我等。” 顾长绮微笑:“这剑谱只给前三甲,敷不敷衍,不该由你来说。”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“空明,你带着人马来这里,为的就是这个罢。当年你四处搜刮绝学,从七星指、连环双剑、到入海刀法……野心太过,便是贪婪。” “你得到半本明澈剑谱,为其中玄妙倾倒,自以为有了另外半本便能天下无敌,甚至为此走火入魔——” “成了如今这副模样,佛不佛,鬼不鬼,真的值得?” “住口!”空明打断她,厉声道,“当初我奈何不了你,如今已过三十多年,难道还是如此?” 他双目泛上奇诡赤色,身上袈裟如一个暗红大茧,将他苍老僵硬的身体包裹于其中,严丝合缝。 似有冷风刮过,本该是最为亮堂的午时,忽然变作阴沉昏暗。 顾长绮静静地看着他,面上没有一丝多余表情。拿剑的右手,执谱的左手,都未有过一点摇晃。 在阴晦渐聚、风云将起的时分,她立在台上,像一尊永远不会动容的古老石像。 空明慢慢地笑起来,他声音有一种奇异的死寂:“你太过傲慢了,顾长绮,为什么?” “你已经老了,身体远不如以往,这些年甚至从未下过山,你知晓现在山下是什么模样?你知晓有哪些人用剑,有哪些人用刀——” “已经不是过去了,你真的不怕,这些弟子全都因你而死?” 阴云收拢,天地已经是另一种颜色。 只有烈烈山风刮过明净之巅,所有人都在屏气凝神,他们只有一个念头。 接下来的交手,将是毕生难忘。 因为顾长绮终于提起了她的剑。 她说:“你的法号不对,空明。” “这么久过去,你既没有空,也没有明。” “你最大的错,便是打着柳长空的旗号攻来明净峰。” 剑谱被她用左手捏着,缓慢地向对面的人招了招,风卷过书页,哗啦作响。 “想要,就来拿。” 顾长绮的发丝的白,和空明袈裟的红,几乎是此时唯一的醒目。 那封皮的淡青,凝结在每个人眼中。 所有风都停息。 天空地旷,大象台之上,只有两个人在沉默对峙。 他们面容是相似的苍老,沟壑,皱褶,鬓上早有霜痕,手指也已干枯,一切不复流畅。 对峙没有持续很久,也许也有很久。对传奇中的人物来说,时间流逝的快慢是最不紧要的东西。 要分出胜负,可以只要一招,可以用上一年。 人们只看到顾长绮换了姿势,左手在前,剑谱被她递出,右手在后,剑柄握在腰前。 而空明亦缓缓举起右臂,苍白枯瘦的掌自袖下探出,停滞在空中。 他们就这样相对着站了很久。 久到一滴雨水终于穿透云层,从高空坠落,砸到剑谱封面上那个“澈”字。 就在这一刻,空明掌风划过,那枚雨水将将凝结,便被震碎于纸页。 没有人看清顾长绮如何动作。 她似乎只是将剑谱往后一撤,掌心将剑柄往前一顶—— 那柄美丽的,花纹密布的剑,便刺进飘飞漫卷的鲜红袈裟中。 也没有人看清这一剑是否刺中,因为这招过后,他们便又相距在五尺之外。 他们甚至不知道空明是否受伤,那袈裟本就是血般的红。 空明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,顾长绮也是一样。 良久,空明忽然问了三个字。 “挽长风?” 天边乍然破出一道金线,日光从中漫射而出。 这场雨终究没有落下。 金光之下,顾长绮也回了他三个字。 “挽长风。” 红衣老僧的脸上,露出了类似破碎的表情。 风又起,满地碎金之中,他身影摇晃了一瞬。 没有流血,没有伤痕,但所有注视这一幕的人都知道了结局。 空明输了。 因为他说出了败者才会说的话。 “不可能,”他喃喃重复,几近疯癫,“不可能,不可能。” 顾长绮将剑谱收回袖中,她淡淡地说:“我已说过,你最大的错,便是打着柳长空的旗号来这里。” “他是世上最不会恨明净峰的人。” 空明显然没有听进去。 他右臂一扬,双目猩红暴涨,声嘶力竭:“杀光这里,一个不留!” “是!”同样的猩红,骤然显现在台下每个僧人眼中。 而山门处,隐隐传来呐喊之声,由远及近,是围堵在山脚的百名层云寺僧人攻了上来! 明净峰还能站得起来的弟子纷纷拔剑应战,亦有不少旁观者终于提起兵器,同那双目赤红的诡异僧人战在一处。 很快,便有人发觉,这些僧人不对劲。 他们的速度力量与忍耐,竟在短时间内有了极大飞跃—— 而高台上,空明的袈裟在风中猎猎。 在他身后多出一个人,一个持刀的人。 那个人说:“转过来——你认不认得这把刀?”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第66章 肆虐意 天下很少有人不知道这把刀。 天下却很少有人识得这把刀。 原因很简单,刀通常只会展露在两类人面前,朋友与敌人。 李如海不是个十分乐于交友的人,也不是个十分爱好杀人的人。所以这把绝世名刀并没有太多机会为人们得见。 入海刀法也是一样。 人们知道它,谈论它,说它如大海一般广阔浩瀚、深不可测。他们津津乐道,口耳相传。时间久了,那淡青色的缥缈刀影好像真的被所有人亲眼见证过一般。 泠琅不止一次听别人当面谈起有关李如海的一切,他的刀,他的刀法。 可入海刀法四个字同“搜刮”配在一起出现,还是头一次。 这让她感到很新鲜。 她无所谓顾长绮那句话是否可信,真或假,她可以自己来问。 刀已经在手中,她已经在这里。 大象台之上的日光亮得耀眼,是纯粹的、无遮无拦的灿金。它映射在刀身上,仿佛有融化一切的力量。 泠琅又缓慢地问了一遍:“你认不认得这把刀?” 空明没有回头。 现在他并不适合回头,因为刀在背后,剑在身前。 顾长绮那把繁丽的剑,随时都有出手的打算,虽然她现在并没有注视他。 她在注视他身后。 空明今天第一回看见顾长绮眼中露出类似意外的情绪,她好像看见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物,在反复确定,在讶异犹豫。 这让他突然很想看看到底是谁出现在自己后面,到底是谁,能叫顾长绮剑对着一个人,眼睛却望着另一个人。 于是,他回头望了一眼。 这一眼并不轻松,他先将内力注入右臂,使袈裟无风自动,棉与麻骤然焕发出金属般的质地,可以吞噬从任何一处攻来的刀兵。 然后他扬手,借着飘飞弥漫的血色,脚步错综而踏,身形如夜中幽鬼。这是从前在季室山学来的轻功,名唤“七步踪”。 传说中佛陀降世之时便能走七步,而空明如今从腹背收地的境遇里脱身,也只用七步。 一个吐息的时间,他已经置身七步之外。顾长绮那柄剑已经离他很远。 而他自己,终于可以好好看看方才是谁在说话。 那是个年轻的女人。 她眼睛很亮,身量不矮,持刀的姿势也算漂亮,刀尖毫无疑问正对着他—— 他的目光凝滞了。 刀尖那点寒芒在灿金色日光下,泛着隐约青幽。 像静默无声的海。 “你认不认得这把刀?” 李泠琅第三次问出这句话,她今天有的是问话的耐心。 但答案似乎已经明了。 白须白眉的僧人死死盯着刀尖,那对吊诡非常的猩红双目如野兽般危险。 她终于得以近距离观察这位名声在外的邪僧。他很老,并且十分枯瘦,好像是从棺材中爬出来的一般,几乎就要挂不住身上沉重宽大的袈裟。 他嘴唇动了一下,因为没什么牙齿,嘴像一个干裂而成的黑洞。 泠琅不知道他是否在回答自己,她听觉还尚未完全恢复,而台下众人交战的声音又太大。 于是她将刀尖提高了一寸,对准他眉心,说:“大点声。” 这句话听上去实在不太客气。果然,空明被激怒了。 他眼中赤红比身上袈裟更甚,一声低喝过后,场上骤然爆发出疾风,将衣角漫卷,漾出成片波浪。 泠琅于风中紧攥住刀柄,她感觉到心脏在胸口鼓动血液,一下,又一下。 每一次搏动都是催促与渴望,此时此刻,视线只有漫天而来的红,装不下其中任何。 她终于闯入那片血色中。 目之所及,是怨灵构组而成的阿鼻世界。 浓重古旧的腥味立即扑面而来,像是死去多年的灵魂在恸哭泣血。 她知道那个传说,空明叛出季室山之时,每杀一个人,便从那人身上取下一片衣料,再从尸体上汲取血液染红。 袈裟采集完毕制成那日,他杀光了层云寺所有僧人,取而代之。 传说是真的吗?她不知道,但鼻腔之中充斥的血味如此陈旧,仇恨上了年头,连味道都会散。 这里面有李如海的血吗?属于他的仇也会散吗? 绝不会! 因为她的刀已经斩出,如果这一斩未成,那便再斩! 只要还有挥砍的力量,那仇恨永远不会被淡忘,只需尽数斩断,笔直向前! 入海四十九式试夜潮,她惯用的开场之招。 手腕蓄力,往那红色最极处刺出最狠厉一刀,无论是狂潮还是静水,皆能被这一刀试个透彻—— 泠琅微微睁大了眼,她已经感受到异样。 刀尖仿佛陷入泥泞之中,要再前进并不难,只是一旦彻底深陷,便容易失去抽身余地。 她反应速度快到极致,这一刀试探到一半便抽身而出。紧接着足下一点,身躯腾空。在纷乱血色中,她看见先前所立的位置上,悄然出现一截干枯手掌。 那截手掌没有触碰到任何,转瞬便重新隐没于鲜红袈裟中,与此同时,耳边响起一声声诡异尖笑。 “你怎会有这把刀?” 泠琅没有回应,她的下一刀已经悍然出手,凝聚了狂怒的一记灼岩波,裹挟万千热浪,有摧毁一切的力量。 刀锋快到只余残影,她甚至闻到布帛燃烧的气味,然而—— 空明翻身而起,手臂一招,袈裟腾涌漫卷,将那炽热刀气尽数吞咽,似一只以杀伐为食的邪兽。 两招已过。 泠琅彻底察觉,同台下那些不正常的僧人一样,空明在短时间内也发生了点变化。 他更快了,出手如幻电,更加难以捕捉,难以预料。凭借她观察了许久的经验,也难以讨到破绽疏漏。 这一定和他诡异通红的双目有关。 他还在问:“你怎会入海刀法?” 她看见红影中时隐时现的枯瘦手掌,它是地狱中游弋缥缈的森森鬼魅,是真正的杀机。 佛门绝学慈悲掌,出没在血袈裟之中,防中有攻,诡变万千。此前正是它让空明在高柱之上独对两个剑客,而不显丝毫颓态。 衣袖一甩,借着层层猩红掩盖,空明的掌再次袭来,是比此前强过万钧的力度! 泠琅纵身一跃,逃过这致死一掌,然而袈裟如浪波般缠住她脚腕,下一瞬,僧人嘶哑的声嗓已在耳后。 “你是李如海的什么人?” 泠琅咬牙回首,对上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苍老面容。 每一道沟壑都阴森至极,眼珠是僵硬是死寂,他咧着嘴笑:“想跑哪里去?” 铮然一声嗡鸣。 那截纠缠住她的衣料被整齐切断,却不是来自刀,而是一柄剑。 是顾长绮。 白发拂过老者冷静的双目,剑划破袈裟,居然发出金属相激才有的嗡鸣。 泠琅毛骨悚然,她看到顾长绮再次出手,剑身震荡出气流,把漫卷不休的血红遏止住一瞬。 空明那张诡异面孔因为震怒而扭曲,他不得不退到三尺之外,嘶哑喝问:“顾长绮——” 在这对峙的一瞬,顾长绮忽地转过脸来,对泠琅说了三句话。 “这里交给我。” “你去台下处理其他僧人,他们很麻烦。” 顾长绮似乎去有些迟疑。 在这种关头,她竟然还有迟疑的余地,顾长绮看着泠琅,轻声说—— “你生得很像你母亲。” 泠琅握着刀柄,怔在当场,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,因为直到此时她耳朵都不算好使。 顾掌门不仅同铸剑谷师兄弟相识,更同李如海有匪浅的交情?甚至,甚至知道她生母是谁? 太多疑问陡然炸开,但一句都无法出口,顾长绮挥剑,迎上了空明悍然而来的一击。 泠琅催促着自己离开,足下却如同生了根,这么多年她不是没有猜测过自己生母是谁,但随着刀者的死亡,这一点逐渐被压抑,被刻意淡忘。 她目前仅有的执念,是替李如海报仇而已,如今猝不及防听到“母亲”二字,不能不叫她手足无措。 顾长绮且攻且进,已经到了大象台边缘,她似乎有意把空明往别处引去,远离全是明净峰弟子的会场。 泠琅咬着牙,她知道对方意图,也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剿灭场下众僧,以及守住即将陷落的山门。 但顾长绮并不能支撑多久,方才泠琅和她对视的时候,发现了她唇边有血迹。 天昏地暗时的顶尖交手,空明到底伤到了顾长绮。 如今空明功法暴涨,而顾长绮身负内伤。必须要快,先把明净峰稳住,再在空明使出什么奇诡招数之前,去帮掌门的忙。 泠琅不甘心前路在陡然显现过后,又重新隐没于雾霭,她已经寻了太久,而曙光总算亮了那么一瞬,她绝不会甘心。 嘴唇都快咬出血来,她毅然转身,跃入厮杀交战的战场之中。 一个赤膊僧人骤然扑来。 他衣衫破碎,身上亦有不少创伤,然而却像感知不到疼痛一般,双目只有狂热猩红,力道强悍无比,出拳似有风声—— 泠琅挥刀便砍! 她已经无暇顾及章法,也不再考虑招数,无穷无尽的烦躁充斥在心胸,将残存的冷静疯狂撕扯。 扬刀,转身,刀落,奋力一刺! 不知是谁的血,温热腥咸扑洒在她面颊,她不想擦拭,只不断挥刀,不断从刀锋没入血肉的触感中汲取肆虐般的享受。 如果所有烦恼,都能像眼前这个人一样好斩断就好了。 如果所有波折,都像这把刀一样痛快果断就好了。 世事为何不能像挥刀一般简单? 她寻到春秋谈,春秋谈是朝廷秘辛;她找到酿造者,酿造者却因此而死;她终于得知生母下落,而知情者就快要丧命,为什么? 泠琅身上沾满了来自于敌人的血,她的视线是一片赤红,内心是无穷恨意与狂躁。 敌人似乎斩之无尽,她的手臂也在流血,此时此刻,只有这点痛楚能提醒她置身何地。 一刀,再一刀,刀刃深深嵌入对手身躯,还未来得及拔出,另一方位又有人攻来—— 泠琅弯腰捡起地上一截断臂,朝那狰狞扑来的僧人狠狠挥去! 他轰然倒塌,而她自己也几乎力竭。 每一次喘息都是痛苦,胸口有撕裂般的疼意。她把刀从尸体上拔出,站直了身体,想找寻顾掌门在何处,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某些能力。 她的脑海在翻涌,感官蒙上一层阴翳,无法判断任何事物,耳边有个声音在不断痛问—— 为什么停手! 快提起你的刀,继续挥砍那些可憎面孔,将他们斩灭! 一万个声音在尖叫,无休无止,泠琅喉中涌出腥甜,她紧闭口齿,一点一点将它们全部咽回深处。 连带着那些不甘恨意,通通逼回内心,她知道自己不对劲,必须停手,必须遏止—— 铺天盖地的血腥中,她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,闻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。 像于清晨盛开的兰草,露水凝结,风也安静。 在如此疯狂的时刻,像唯一的清明。 有人从后面张开双臂,环抱住她沾满血的、颤抖不休的身体。 第67章 缥缈海 泠琅疑心自己眼睫上也覆上了鲜血,因为所见皆是一片深红。 视野之中,有人在举起剑刃,有人正跌下高台,幢幢身影似恶鬼挣扎,天朗气清的盛夏山顶,在她眼中宛若地狱。 血液在躁动沸腾,脑海中有声音不断怂恿,要她继续这场杀伐,质问她为何停下,怎么能停下。 刀柄滚烫,知觉麻痹,她费力而艰难地喘息着,在这极端的幻象之中,却闻见一丝冷冽。 有人拥住她,力道很轻。 她看见一只手,白而干净,骨节修长。 如同一段雪覆盖在污秽遍布之地,莹润光亮。 清凉淡寂的香气萦绕,泠琅看着这点雪停在她鼻尖,它慢慢地靠近她沾满血污的脸颊。 脑海中喧嚣不止的躁意忽然安静了一瞬,她听见耳边一声叹息,像微风吹过树叶般柔软。 与此同时,手指触碰在脸上,意料之中的冰凉。 灭顶般的狂躁受到抚慰,泠琅迟钝地意识到,自己刚刚有了思绪,她竟然已经想到它的触感会是如何。 不远处仍有血腥在上演,有人于一地残肢断臂中靠近,只为拂去她脸上沾染的杀戮痕迹。 她张开嘴,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下去。 如同咬住一截软冰,有液体渗出,芬芳微凉。耳边叹息声又起,有些温柔,又带着些怜惜。 江琮在问:“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?” 泠琅没有回答,她像一只小兽忙于品尝鲜血,无暇分析猎物有什么反馈。 猎物没有丝毫躲闪退却,甚至换了姿势,让她咬得更自在些。 他感叹了句:“牙还挺尖。” 泠琅闭上眼,她紧咬着他的手指深深呼吸。 他很有耐心,没有催促,只放下了环住她腰的左臂,手腕翻转,往旁边漫不经心地反撩出一剑。 重物扑地的声响传来,他刚刚好像解决了一个偷袭者。泠琅想起,她之前很想看他的左手剑,为此还做过梦。 看来回忆的能力也正在缓慢复苏。 再睁开之时,那覆盖住一切的深红终于退却,世界重现于眼前。 日光依旧亮丽,山风卷过高台,染血的旗帜在招展,杀伐已至尾声。 泠琅吐出他的手,她打量自己残破不堪的衣摆,试图松开刀柄,才发觉右手已经紧绷到僵硬,几乎无法屈伸。 江琮退开一步,他注视她:“你知道你刚刚杀了多少人?” 泠琅换用左手拎刀,她喉咙很哑:“二十个?” 江琮说:“四十个。” 泠琅瞥了眼他右手上的血痕,一排牙印深刻而醒目,像是某种动物的标记。 她迟疑道:“山顶上所有和尚都没四十个。” 江琮示意她看地上的尸体:“山门外的援兵已经攻上来了。” 泠琅说:“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?” 江琮看着她:“因为你在这里。” 泠琅好像一时无法理解这句话,她怔怔地说:“我刚刚非常难受。” 脚边一具倒伏已久的僧人尸体忽地弹动,挣扎着往这边扑来。江琮一剑把他钉在地上,说:“我知道。” 泠琅继续说:“几乎感觉不到任何,听觉,视觉都麻痹,也失去思考判断的能力——只是靠本能在挥刀。” 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,她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。 江琮拔出剑,甩落剑尖血珠,他凝视着她:“以前有过这样吗?” 泠琅回望他:“有过。” “怎么解决的?” “杀光了就好了。” “听起来并不怎么好。” 泠琅点点头,又摇摇头,她现在疲于组织语言,好在江琮也没有追问的意图。他轻声说:“你现在感觉如何?” “尚可。” “还有用刀的力气吗?” “有。” “压制这些僧人要耗费些时间,这里交给我,”江琮淡淡地说,“你是不是要去找顾掌门?” 泠琅终于想起刚才的失控是为何,她竟然忘记这么重要的事。 江琮凝视她面上表情:“他们往西山去了。” 泠琅转身便走。 行了几步,她回头,发现江琮还站在原地,他穿着宽袍大袖,身上竟然干干净净,除了被她弄上的一点血痕外,没有别的脏污。 连剑身都素净无比,好像只是路过明净峰来赏景。 泠琅说:“顾掌门同我说了些话。” 江琮用那双漂亮的,像桃花和凤翎的眼一动不动地瞧着她。 泠琅费力道:“等我把空明杀了,就跟你讲。” 江琮微顿,继而极淡地笑了一下:“我可以听?” “我憋得想要发疯,但想不出还能和谁说。” “你不怕都被我知道?” “没什么好怕。” 扔下这句话,少女转身,几步疾跑后便跃上高柱。 头顶是灿烂日光,脚下是横满尸体的会场,她不再回头看仍立于原处的青年,也不在乎他此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,只垂着眼,快速扫视当下情形。 人群中有几个熟悉身影在奋力搏杀,顾凌双、苏沉鹤、以及被杜凌绝带领着的众多青衣弟子。风在衣角边刮过,她感受到自己心中慢慢浮出的、冷静的杀意。 同此前陷入狂乱的境地截然不同,她血脉中仿佛有冰泉在涌动,脑海被清风扫拂过,燥热不再,每一处感官都敏锐无比。 该如何挥,如何扫,即使还没和空明对上一招,她已经想出了十招以后的应对。 泠琅于树林中飞驰。 她好像能听见二十尺以外鸟雀振翅飞跃,树枝被弹动的声响。泥土有清爽好闻的气息,风中血腥已经很淡,世间万物被她清晰感知,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。 这种体验让她愉悦到想要颤栗,她现在浑身都是血,发丝一缕缕凝结,但内心却只有平静。 她很清醒地意识到,自己有多想杀掉空明。这是一种坚定冷酷的杀意。 她停下脚步。 眼前是连绵起伏的青灰色屋脊,她看见那上面立着两个人。 青衣白发的是顾长绮,红衣赤眼的是空明。 半跪在屋顶的是顾长绮,准备上前给出最后一击的是空明。 同慈悲毫无关联的慈悲掌,正在空明手中缓慢凝聚,他似乎很享受当下折磨必死之人的快感,所以并不急着了断仇敌性命。 他甚至还可以羞辱几句:“这滋味如何?你想过有这么一天?” “柳长空这般信任你,认为你比他更适合做掌门,如今他若有知,应作何感想?” 他笑得狰狞:“我大可以杀了你,再慢慢找出剑谱!不会放过明净峰任何一个!” 他举起右手,干枯如树皮的掌心,每一丝纹路沟壑都万分清晰,隔着几丈距离,被泠琅看个透彻。 内力如何汇聚,手腕如何施力,一切仿佛被施下迟缓咒语,映射在泠琅眼中,被细细分析和判断。 她轻轻落在屋顶上,他们二人之间。 她现在看起来一定相当可怖,不然空明怎么会露出这种神色?像看到什么地狱而来的恶鬼。 杀人如麻的邪僧,居然还有这种眼神。 她挥臂,用刀背挡住那记积攒已久的慈悲掌,云水刀抗下了这力有万钧的一击,刀身因此剧烈震荡,嗡鸣久久回响。 空明受到的震荡更甚,他踉跄后退,捂着手腕,脸上是刻毒的憎恶。 他在嘶声:“云水刀——” 泠琅闻到他身上血腥气息,不再是之前的陈旧浅淡,它添上了些新鲜浓重。 是空明自己的血,她想,看来顾长绮也伤到了他,他的血被红袈裟吸干,所以瞧不出伤势如何。 没关系,多流一点,多到积累不下,流淌而出便能知道了。 泠琅点头,她回应:“云水刀。” 她膝盖微蹲,双手持刀,拇指紧扣住柄,是并不常用的一招。 一点青色寒芒在刀尖闪耀,顺着刀锋一路往下,她的眼神平静得好像并不是在注视对手。 高手的直觉都是很敏锐的,空明也不例外,他已经察觉到少女身上的变化。 那些狂热失控已经全数褪去,她注视他,又像没有在注视,她手中有刀,但又像两手空空。 她的杀意甚至没有体现在眼里,但他知道,她很想让他死。 短短的时间内,为何能增长数倍的危险?空明简直要怀疑她也习得了层云寺密功,她的眼神让他想到一个人,一个他憎恨又嫉妒,但毫无办法的人。 她攻了上来,刀影翩跹,韵致绵绵。没有凛冽杀意,也没有滔天怒火,她冷静地挥刀,像在木头假人身上进行挥砍练习。 但他无法躲开这一招。 即使它并不尖锐,甚至相反的十分温吞。但它浩大而缥缈,将他所有可以撤退的路线封死,像无路如何逃窜也挣脱不了的海面,像一片静谧而致命的汪洋。 空明听到布帛撕裂的声响,血袈裟破碎,布片散落于瓦片和风中。 于是他知道,自己今天很难逃过一死,这一招已经足够证明。 而少女没有再攻。 她持着刀,目光落在他失去了袈裟庇护的身躯上,如同在看一截苍老腐朽的树木。 这道视线让空明几乎想立即自断性命,但她发问了,她说:“你认得李如海?” 空明咬着牙:“认得。” 少女说:“他是什么样的人?” 空明冷笑一声:“记不清了。” 她说:“这不应该,你看上去很恨他,不会记不清。” “这世上多的是恨他的人。” “他有什么值得恨?” “你会用他的刀法,竟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被人恨?”空明嘶声,“你年纪轻轻便能有如此领悟,所以不理解为何世上还有这么多庸人?” 她没有动怒,那双眼干干净净,黑白分明。 “我现在明白了,”她慢慢地说,“你是庸人,所以你憎恨柳长空,憎恨顾长绮。” 空明大笑:“随你怎么说!” 在笑声停止的下一瞬,他足下发力,用尽全身力气挑起一片青瓦! 青瓦如利箭般斜飞而出,击中她握剑的手腕,哐当一声,是云水刀砸落的声响。 毕竟是年轻! 下一瞬,空明已经出现在她面前,她脖颈纤细而修长,他知道拧断它是什么样的感受,慈悲掌是往生超脱之慈悲—— 他瞪大双眼。 他看见一只手,它沾了血迹污秽,辨不清原来的肌肤。 它上一刻脱力松了刀,下一刻却出现在他眼前,掌心相对,五指微拢,快得没有一丝痕迹,他甚至想不出如何能做到。 他闻到它的气味,来自于不止一个人的血,他的眼睛被它投下的阴影覆盖,彻底陷入了黑暗—— 下一瞬间,一声不似人类的惨呼穿林而过,惊起鸟雀纷纷。 泠琅收回手,她手中多了两个事物,柔软温热的圆。 那是空明的双眼。 她扔掉它们,就像扔掉什么无用土块,她弯腰捡起云水刀,重新指向在屋顶上挣扎翻滚的老僧。 有人在后面轻轻按住她手臂。 是顾长绮,她面色很不好,声音也很虚弱:“先不杀他。” 泠琅说:“好。” 她用刀背把空明敲晕,再转过身时,身形摇晃了一下,似有些站不稳。 顾长绮费力地朝她微笑:“你已经悟到了入海刀法,同刀者比起来并不逊色。” 泠琅忍不住露出点笑,她很喜欢这个肯定:“真的吗?” 顾长绮颔首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“李泠琅。” “是她会取的名。” 泠琅下意识地知道,这个她指的不是李如海。她还有很多话想问,关于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女人。 但一开口,却忽然失去了说话的力气。 在仰面倒下去之前,她看见莹润碧蓝的天空,以及一只正伸过来的,干净修长的手。 总是这般及时,她想。 第68章 似眉眼 天才·八六中文网() 泠琅是真的累极了。 她太久没有这样大操大练,西京有限的几次交手同今日比起来,都是小打小闹。 空明已除,现在明净峰没什么好担忧,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筋疲力尽,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,都再不想有什么劳累。 顾掌门尚能动作,难道烂摊子还要由自己这个外人收拾? 手臂不想动弹,思绪不想回转,她任凭身体往后跌倒,以一个类似于撒手人寰的欣慰姿势。 在昏迷前的最后时刻,属于盛夏的晴朗蓝天映入眼帘,她看见流动的云絮,以及云絮下一截白皙手腕。 手指上还有一圈牙印,哪颗深,哪颗尖,非常分明。 她安详闭眼,想自己的牙齿十分整齐。 也想江琮跑得真够快的。 深沉的、漫长的梦境。 泠琅感觉自己在虚空之中漂浮,所见是朦胧的混沌,所闻仿佛隔了数重厚帘,一切都不真切。 有人在这片空幻之中轻声唤她的名字。 泠琅,泠琅。 温柔而哀愁,是她从未听过的声嗓。 她努力舒展身体,想往声音源头靠近,却发现自己像初生婴孩一般,四肢无力而笨拙,无法到达任何地方。 只能听着那个声音一遍遍响起,泠琅、泠琅。 像在呼唤,又像自语。 泠琅在这样的声音中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,她张开嘴,想要回应,却不能发出声音。 然后—— 在混沌最深处,慢慢显现出一道光亮,光亮愈来愈盛,几乎无法直视。 她闭上眼,再睁开,发现自己坐在一处走廊中。 眼前是一处漂亮庭院,开着些春天才有的花卉,天色很亮,风和云都很软。她坐在铺了木板的光滑地面,头枕在一个人膝上,是一种依偎的姿态。 那个人轻抚她头顶,手指从她柔软黑发中穿过,一遍遍地梳理与摩挲。 像母兽在舔舐自己幼崽的皮毛。 而她乖巧地偎靠在那人膝头,只能看见明丽园景,和高得看不清云朵的天际。视线回落,她看见淡色裙袂下一只绣着素净花纹的鞋面。 泠琅于是知道了这个人是谁,同时也知道这是一场幻梦。 因为它不可能真实存在于她人生之中。 她闭上眼,闻到一点馨香,像木樨一样暖。 膝盖的主人仍在抚摸她的发丝,坚定而轻巧的力道,却有消解世间所有伤痕的力量。 这个动作有太多意味和象征,它温柔到可以与任何苦痛匹敌,泠琅几乎失神在这种体验之中,她感觉到自己在流泪。 “别总把自己弄成这样。” 头顶有轻柔女声响起“你看看,又添了多少伤?” 泠琅闭上眼,不敢回应这句温和的责备,她怕这个梦境会因此破碎。 手指离开发丝,一道潮而暖的气息靠近,有人贴近她发顶,无奈告诫“不许再这样了。” 泠琅下意识地说“好。” 她努力抬起头,想看看说话的人的模样,脖颈却仿佛有千钧重。 那人叹了口气,低声重复“不许再这样了……” 泠琅心中忽地一空,猛然抬头,却看见空荡荡的帐顶。 梦境中美妙而虚幻的春日迅速消逝,温暖的木樨气息,柔软易碎的触碰也不见了。 她止不住地喘息,心绪还深陷于方才的哀伤之中,却冷不丁听见身边有人开口。 “你哭了?” 泠琅一个激灵“没有。” “我都看见了。” 泠琅直勾勾地盯着帐顶“ 是困出来的。” “睡了一天半,怎么会困?” “一天半?” 泠琅迟钝地转过脸,看见正坐在椅上的江琮,他背对着窗棂,日光给发丝镀了层毛茸茸的边,脸上表情看不太分明。 她慢慢爬起来,一动,才发觉通体舒泰,没有预想中的腰酸背痛,反而十分清爽。 低头一看,连手臂上的伤口都被细细包扎过,早已不再流血。 “感觉如何?”江琮在问。 泠琅尝试活动手指“比预计的好多了。” “预计?” “从前这般失序后,总会难受个四五日,这次竟然没有。” “是吗。”江琮淡淡地说。 泠琅略微调动内力,颇有些惊喜道“甚至气脉更充沛了,难道我打通了任督二脉,从此更上一层楼?” 江琮喝了口茶“有人帮你度过气。” 泠琅哦了一声“谁?” 江琮半天没说话,泠琅也不催,自顾自摸索着下榻,道“反正不会是你,你自己都空空如也——” 江琮又沉默了片刻,才道“苏沉鹤。” 泠琅讶异道“他竟然还有余力做这个?当时我看见他在大象台,也是几乎脱力的模样。” 江琮看着别处“他说无碍,休息一会儿便好,还是你的事要紧些。” 泠琅笑起来“年轻就是这点好处。” 她趿拉着鞋行到他对面,坐下后端起案上茶盏便灌,一杯冷茶下肚,只觉得从里到外都爽快。 江琮默默注视着她“没别的什么想问?” “问什么?”泠琅舒服长叹,“你闲得在这里,不出去鬼祟探听,外面的事儿当然已经被处理好了……顾掌门也不是吃素的。” “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。” 这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妙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泠琅终于抬起眼和江琮对视,他语气很怪,神色瞧上去却没什么特别。 她试探道“你瞧上了旁人,要同我和离?” 江琮立即移开视线“没有旁人。” 泠琅怪异道“怎么一觉醒来,你说话变得吞吞吐吐的,能不能利落点?” 江琮轻咳一声“你身上的药是我换的。” 泠琅愣了一下“然后呢?” “是苏沉鹤,他正好来度气……我总不能让绿袖动手,自己同他一道避出去,那样会被瞧出端倪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没了。” “就这点事?换个药而已,你又不是没换过。” “今时不同往日,上次是你醒着应许,这次却没有。” 泠琅满不在乎地起身“从前沉鹤也帮过处理过呢,江湖儿女,不必拘束无聊小节。” 她自顾自往门外走去“躺了一天,是时候舒展舒展——” 外面正是烧得亮堂的夕阳,云彩重叠,瑰丽梦幻。泠琅没有回头,所以不知道身后的江琮面上是什么表情。 如果她看到,也不会想出原因。 入夜之后,院子外点了两盏灯笼,光线昏黄。 屋子里,绿袖正红着眼睛垂泪。 “怕什么,我这不好端端的么?”泠琅柔声安慰,“幸好没让你们去,不然万一有个好歹——” “那奴婢更应该去!”绿袖哽咽道,“还能护着少夫人。” 泠琅无奈,这几个侍女当天被她反复强调躲在屋中,是以对她在大象台上的表现一无所知,只以为她被打斗波及才受伤。 至于其他人—— 听江琮说,层云寺来的僧人全部被杀死, 一个也不剩。 并不是明净峰不留活口,而是他们功法十分怪异,双目赤红,不剩理智,只余战意,不到最后一丝气儿丧尽便不停手。 而明净峰的弟子们都被顾掌门再三告诫了,所闻所见,一个字儿都不许胡传。 顾掌门还托江琮转告,等泠琅醒来后,她会亲自来一趟。 绿袖还在叹息自责,泠琅视线却落到窗外,心中估摸着也该到约定之时了。 正思索,门忽地被敲响。 绿袖连忙起身开门,吱啦一声响动过后,青衣鹤发的老者立于夜色中,含笑望于门内。 片刻后。 室内只余顾掌门和泠琅二人,其余人都退了出去,包括江琮。 顾掌门面上有疲色,显然是空明带来的烂摊子还没收拾完,她开口十分直接“你是李若秋的女儿。” 用的是肯定语气。 泠琅摇摇头,她艰难道“我不知道。” 顾掌门温声“我们从前有过一段很深的交情,那时都还很年轻,她大概是你这个年纪。” 她深深注视眼前的少女“你们十分相像。” 泠琅垂下眼“父亲从未对我说起过她。” 顾掌门微顿,道“你父亲是李如海?” 泠琅点点头,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对面人的神情。 顾掌门仍然在微笑,但笑容中有一丝意外“他们还是在一起了……我原本以为,云水刀是你母亲给你的,没想到是刀者本人。” 她顿了顿,终于意识到什么“你父亲他……” 泠琅说“他已经去世了。” 顾掌门沉默了一会儿“什么时候?” “已有五年。” “是因为……” “不知道,”少女轻轻摇头,眼神中是显而易见的迷茫,“所以我才找上了这里。” 顾长绮注视着她,并不急着探究一切,而是问“五年前,你多大年纪?” 泠琅没想到她会问这个,反应了一下才回答“十三。” “十三岁,你带着他的遗物出来行走,直到今日?” “是的。” 顾长绮轻叹一口气“好孩子。” 她凝望着跳跃不止的烛火,感慨道“双儿若有你这般韧性,也不会如此。” 她们谈了很久。 几乎东方既白,林中有鸟雀声响传来,风中浸润了沉甸甸的露水气息,廊下的灯柱都已燃尽。 泠琅送顾长绮出门,老者行到院里,一个纵身,身影便消失在茫茫晨色中。 有人走到她身后,没有开口,她凝望昏沉天际,并未回首,却知道是谁。 “掌门走了?”江琮问。 “走了。”泠琅回答。 江琮没有说话,他看着少女的背影。 她一语不发地立在未醒的天际之下,背影有些哀愁和惘然。这种情绪极少出现在她身上,至少在他眼里是头一回。 他忍不住猜想,她现在是不是在流泪,就像之前。 她于睡梦中唤了声母亲,他抬眼,便瞧见一点泪珠于她眼角滚落,闪着碎光。就那么一瞬间,刚好被他看见。 他其实是见过她流泪的。 在侯府的时候,她眼泪成串,说来就来,十足的哀婉柔弱。或是感动于一柄朱钗,或是因他伤势而担忧,总之都是些故作姿态。 但今日不同,他当时靠在椅背上,凝望那点脆弱的痕迹,他必须要十分克制,才不会上前为她拭去。 他很清晰地感知到,自己在独享什么样的苦痛。 他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 看吧! 请浏览八六中文网(86)更优质的阅读体验,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69章 风波尽 天才·八六中文网() 天未亮,万物未醒,只有几颗晨星在寥落闪烁。 他们站在沾了露水的院子中说话,用彼此才能听闻的声量,比风更轻薄。 “顾掌门同我说了很多,关于李如海和李若秋,”泠琅望着天际,“你应该知道了我母亲是谁。” 江琮低声回应“只是猜测。” 泠琅垂下眼“她说我们生得很像,五官形貌都相似,但气质截然不同……母亲要更温和安静,大多数时候喜欢笑,并不怎么说话。” “她穿绿衣,不戴钗环首饰,和我一样用雁翎刀,但我使得比她要好。母亲其实并不喜爱用刀,这大概是她最后离开师门的原因。” “是不是很奇怪?刀尊李虚极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,一个成了名誉天下的刀者,一个其实根本不爱用刀,甚至叛出师门……而这两个徒弟竟然爱上彼此,并且有了后代。” 泠琅视线中显露出疑惑茫然,她其实很难他们的恩怨情仇,它太过久远陌生,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。 掌门在说这些的时候,也只是在讲自己的话,比起解疑答惑,更像在单方面的倾诉。 不过是一个老人对着故人之女,缅怀一点无法复现的往事罢了。 兴平十七年,顾长绮和柳长空下山游历,在某处葱茏山谷,和同样出来历练的李如海李若秋相遇。 一方是剑祖弟子,一方是刀尊之徒,又都恰好最敞亮痛快的年纪,他们一见如故,且战且饮,共同度过了一个美妙又漫长的夏天。 那时候的交游可以十分纯粹,因为剑耍得漂亮,因为刀挥得好看,所有纷争尘喧都离这里很远,年少的人只需尽兴,不管其他。 他们大可以从晚上饮到第二日鸡鸣,又于天亮之前攀上山巅等待日出,在橙黄绯红的霞光之下,偷睨心上人漂亮的眉眼。 是的,李如海欢喜他的师妹李若秋,这一点瞎子才看不出来。 顾长绮不是瞎子,所以她能看出来,她也不是呆子,所以并未拆穿,更没有问询。 柳长空却有点呆,他那时候只知道练剑,对其他方面有种稚童般的笨拙。 所以当灿烂朝霞将天际熊熊燃烧的时候,他忽然问李如海“好看吗?” 李如海说“好看。” 柳长空面无表情地说“你刚刚根本没看朝霞,你一直在看你师妹。” 李如海垂下头,咳了一声“我说的就是我师妹。” 柳长空说“哦。” 他继续看朝霞,顾长绮却尴尬地不知道看哪里,她四处乱瞟,发现身后少女有着比此时天际更烂熟透红的脸颊。 像是霞光烧到了脸上,又一路烧进心头,没有什么颜色比因羞赧而生的潮红更动人了,就连顾长绮自己,都忍不住心跳起来。 顾长绮想,李若秋是明白的,或许她也喜欢这个师兄——李如海人生得英俊,性格也温和,刀法更是漂亮,他有很多值得被回应的理由。 她一面想着,一面看着那些绯红鹅黄燃尽,山岗下吹来凉爽的风,把残存的云团呼啦啦吹散。 盛夏的时光总是这般好,她回过头,却正好撞上身侧少年的视线,仿佛残余的霞光逃进他眼里,他注视着她,眼神潋滟而平静。 顾长绮低声说“你怎么总是乱说话?不会说话就不要说。” 她明明是师妹,但在醉心剑术其他一窍不通的师兄面前,往往更有长辈风范。 柳长空说“知道了。” 他仍是那般注视她,顾长绮却满心都是昨天刚练成的剑招,她拉过李若秋的手,俩人亲亲密密地一同下山去,将两个少年都抛在了后头。 多年后,顾长绮还会偶尔回忆起那个时 刻,那个瑰丽到不似真实的早晨,她笑话别人呆傻,其实自己也差不了多少。 但是兴平十七年已经过去很久了,那个夏天也已经过去很久了。 他们再也没能这般相聚过。 如此过了十多年,十多年能发生很多事。 顾长绮已经继任掌门,她孤身赴西域,杀掉了叱咤一时的三侠客,一剑挑落魔鬼山顶那柄无人能撼动的旌旗,天下剑宗明净峰将同她的名声相依相存。 李如海参悟了入海刀法,已经有人用刀者二字形容他,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,那是多么绝妙的刀影,你若没有见过,便别说自己懂刀。 一个很偶然的机会,掌门和刀者在杭州遇上,春雨连绵,世间万物都朦胧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那时柳长空已经死去有段时间,霜风剑的凋零引起了不小震动,李如海绝对不会不听说。 二人很默契地没有提柳长空,只喝了点淡酒,说了点话,关于剑招和刀法、关于那个畅快淋漓的夏日,以及再也无法复现的岁月。 酒很淡,但喝到最后双方都有些醉了,顾长绮看着桌对岸的男人,他一身粗布青衣,那柄声名赫赫的雁翎刀就放在他身侧。 他看起来还是那般俊朗温和,但眼神却十分疲惫,好像经受了远远不止十年的苍老。 顾长绮没有问什么,她猜想自己看上去也同他差不多。 在最后一杯酒被饮尽的时候,她赞了他的刀。 “薄而锋锐,处处恰好,是把难得的好物。” 李如海便抽出云水刀给她看,刀背弧度流畅,刀锋如传说中一样,凝结着淡青色光晕,同此时檐下连绵无尽的雨雾相似。 他介绍说“这是铸剑谷弟子共同所造,花了三年时间。” 顾长绮一顿,随即微笑“很巧,我这把剑也是铸剑谷弟子所造,他来杭州停留,正好被我们结识。” 她把佩剑递给李如海,二人各自欣赏对方的武器,窗外细雨蒙蒙,没有人提起“我们”指的是谁和谁。 雨未停,酒已喝尽。 酒已喝尽,便可以分别。 顾长绮目送刀者的身影消失在满山青翠之中,他看上去十分孤寂,好像前路再没有什么值得去探寻的东西。 直至最后,他们也不曾向彼此问起另外两人。 她自那以后也再没下过山。 “他们到底在一起过,”老者的银丝在灯烛下显得昏黄,“泠琅,你生得像你母亲,刀法却肖似父亲。过去纵然有许多遗憾,但在你身上似乎算得圆满。” “刀者不是一个湎于仇恨的人,他不愿追寻过去,更不会愿意让你去追寻。你是个好孩子,一路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……只是,这是他想看见的吗?” 泠琅沉默了很久,才回应这番话。 “我做过很多让父亲不想看见的事,”她低低道,“不缺这一桩了……更何况,刀者是刀者,我是我。” 烛花忽然爆裂出一声脆响。 顾长绮微笑起来“你的性子的确跟他很不同,甚至可以说截然相反。” 泠琅轻声说“我一开始根本不敢用云水刀,心中始终觉得自己比不上父亲,我的入海刀法徒有空壳,不得真意。即使明知见过这把刀的人没那么多,我仍不敢用,那仿佛是一种亵渎。” “我试图模仿我父亲,那个活在众人口中的刀者——模仿他的淡然温和,他的慈悲宽厚,我很快便发现,那样更让我难受。” “我总想着不要辜负他和这把刀,到头来却辜负了自己,于是我用云水刀杀了第一个人,那是完全称不上温和的手段。” “所以我一定会报仇,即使开端是因为他,但 过程是我自己在走,”少女声音轻缓,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这同时也是在成就我。” 顾长绮一边笑,一边叹息。 “这到底是像谁呢?”她温声感慨,“你母亲那时候想必也这般倔的。” 李若秋和李如海在那些年岁里究竟发生了什么,还是不得而知。 顾长绮说,她再没有听说过李若秋的消息,按理说身为刀尊弟子,李若秋三个字不该默默无闻,湮灭于江湖。 但事实就是这样,那个爱好穿绿裙的女子像一个谜语,消失在茫茫人海,再也难以探寻。 关于周厨子的酒,顾长绮却很有印象。 “那是一坛好酒,”她回忆着,“我同他偶然结识,十分投契,我对他有救命之恩,他为了表示谢意,打造了这柄初霞剑赠予我,还有那坛子酒。” 泠琅试探地问“这酒后来……” “它被我当场喝尽了,所以我才说是坛好酒,”顾长绮长叹,“后来我没下过山,这位来自铸剑谷的友人也再没见过面。谁知道他竟进入了青云会,还同刀者的死亡有关联。” 泠琅默然片刻,道“我一直想不通,到底什么样的人能无声无息地杀死父亲………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做到。” 顾长绮也陷入沉思“一柄会消失的匕首……” 她凝视着眼前沉默不语的少女“这世上从来不缺高手,尤其是青云会那等地方……若真相查到最后甚至关系到那些角色……你该如何?”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泠琅回答得很快。 她盯着烛光,一字一顿道“该如何,就如何。” 这些事,顾掌门知道的也就这么多。 泠琅到底得知了生母是谁,但江琮几乎可以算作无功而返,因为他要找的酒已经被喝干,半点没有剩,更别提别的什么线索。 天边终于透出鱼肚白,属于早晨的清爽凉风徐徐吹来,泠琅深深呼吸,又轻轻叹气。 “就是这样了,”她疲倦地说,“你二十两黄金,到头来最终便宜了我。” 江琮没有动,他问“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?”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,面容隐于廊下阴影,让泠琅瞧不清他此时是什么眼神。于是她走近了一些,和他面对面站在房檐之下。 她打了个呵欠“当然是回西京……过去这么久了,白鹭楼再怎么也能多查出点东西。” 多的话,她没有说。譬如她已经决心从他身上入手,好好探究一下青云会,关于那把神秘匕首,到底还是要从内部层层剥析。 从前他们互相提防,信任约等于无,但如今泠琅主动谈了这么多,已经是十分明显的投诚信号,她对他几乎没有什么秘密。 仿佛一扇洞开的门扉,内里一览无余,她营造出这样示弱般的效果,他不会不懂。 甚至如果他顺势多要点条件,开出些价码,她也可以暂时先答应的,不就是与虎谋皮,她早已下定决心…… 出乎她预料,江琮没有这些反应。 他既没有假笑着说“夫人还算识时务”,也没有悠悠然谈及回京后的计划,江琮未置一语,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 泠琅被这个眼神弄得有些莫名心慌,她对视回去,还未开口,对方就转身离开,衣袂飘然。 一肚子话稿只能胎死腹中。 她在原地怔了片刻,最终把他方才的行径定性为故弄玄虚。而她的心慌,便是熬了个通宵后的胸闷气短。 天色渐亮,新的一日已然来临。 明净峰的风波也总算到了尾声。 又是明亮晴朗的一个好天,大象台之上立着位持剑老者,气度沉稳,从容而淡然 。 两日前的尸山血海仿佛是幻境,如今会场干干净净,清爽无比,淡青色的帷帐在风中漂浮,空中隐隐有茉莉花香。 场下除了明净峰弟子也坐了很多外来客,他们身上大多挂着彩,神色却是毫无例外的恭敬——见过了顾长绮和空明的那一战,很少还有人能梗着脖子质疑她掌门之位来之不正。 顾长绮的话并不多,她只公布了三件事。 一,比剑大会的三甲依旧作数,并且已经定下——他们分别是何轻,苏沉鹤和陈阿罗。 这件事宣布的时候,台下虽有讶异之声,但到底没人敢质疑,因为顾长绮言简意赅地说明了原因。 “何侠士和苏侠士,皆是参加了决赛之人,更留在山顶奋勇杀敌,为扫除层云寺僧人祸乱作出了莫大贡献,三甲实至名归。” “至于陈侠士……虽然她在第二轮比赛中被淘汰,但大敌当前并未退缩,救下明净峰弟子数人。如此秉性,正符合明澈二字,名列三甲亦是当之无愧。” 顾长绮说的第二件事,便是解释此次风波缘由。 她说,那些传言全是无稽之谈,而空明是个走火入魔的贪婪邪僧,放出了风言风语不说,更妄图裹挟众意,兴风作浪。如此恶徒,人人得而诛之。 而最后,她拿出了剑谱,当着台下众人的面,将它交与为首的陈阿罗手中。 淡蓝色的封皮,苍劲有力的明澈剑谱四个大字,人们伸长了脖子往这上面看,也看不出什么究竟。 那剑谱到底是真还是假,没人知道了。但明净峰全然不似传闻中那般摇摇欲坠,是能看在眼中的。 顾掌门宝刀未老,后继弟子也不乏才俊,百年剑宗还有很长的时间能延续。 到底是被空明老僧戏耍了!害得他们以为能上山来分一杯羹,结果稀里糊涂什么也没捞着,唯一的好,就是世面倒是见了不少。 顾掌门当时那招叫什么来着,挽长风?可真是妙啊—— 就算霜风剑本人再使出这招,也不过如此了罢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请浏览八六中文网(86)更优质的阅读体验,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70章 夏日老 天才·八六中文网() 事情似乎就这么尘埃落定。 空明费尽心机铺垫局面,气势汹汹地来,却败在顾掌门一招挽长风之下,众目睽睽,无可辩驳。 后来试图用密功反扑,派遣手下围剿明净峰,未曾想山上卧虎藏龙,自己被泠琅摘了双眼不说,众徒也被除尽。 成者王,败者寇,亘古不变的道理,放在弱肉强食的江湖武林中,更能适用。众人原本以为明净峰是那块肉,打着分而食之的念头上山,没想到层云寺才是。 即使那剑谱真的不对劲,即使明净峰真的杀了那个和尚,那又如何? 顾长绮说剑谱是真的,那就是真的,顾长绮说此事全是空明咎由自取,那就是秃驴活该。在展露了绝对实力的明净峰面前,无人敢置喙。 下一代弟子也不乏出色之人,剑鸣犹如笛音的首席弟子,只身杀敌二十余的掌门孙女……桩桩件件,众人都看在眼中。明净峰远远未至日薄西山之时,它还有长的时间可以延续。 这便足够了,对于顾掌门来说,如今已经是她最想达成的结局。 个中真相曲折,她没有义务向任何人说明。 除了她的孙女。 这个莽撞又胆小,自负又自怯,叫人满心无奈,又欣慰欢喜的小姑娘。 她看着她长大,从呱呱坠地的柔弱婴孩到能吮着手指牙牙学语,这孩子从小就很灵活,右手力气很大,适合学剑。 事实果然如此。 世上顶尖剑客分为两种,一种是有相当天赋,一种是足够热爱,而顾凌双两者皆有,所以她十三岁之时在山上已经没有了敌手。 她很会用剑,尤其是那招挽长风。 手腕先往下压,接着向前迅速弹动,剑风浩然缥缈。它在顾凌双手中,出乎意料地干净漂亮,像极了另外一人。 所以顾长绮时常对着这个剑招出神,顾凌双便因此不满,觉得那是对自己的轻视。 “这是我的剑招,怎么会和别人相同!”小姑娘噘着嘴抱怨,理直气壮地撒娇,“祖母,我想学明澈剑法。” “等你成了掌门,自然可以学。” “那我什么时候能代替您当上掌门啊?” “还要更努力才行。” 顾凌双便更加刻苦勤奋,一撩一划,无比认真。 顾长绮却知道,她还要很久很久,才能告诉她的孙女一件事。 挽长风就是明澈剑法里的一招,所谓镇派之宝,这个女孩其实早已习得。 不止她,她的师兄杜凌绝。以及另外几个有着天资的弟子也会这一招。这本叫人趋之若鹜的绝世剑谱,早就被顾长绮拆分开来,传授给了众位弟子。 他们都以为那不过是普通宗门剑法,殊不知日日勤加练习的,正是传说中的绝学。 明净峰已经数十年不入世,所以没人会知道这一点。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? 故事说来并不复杂,无非是一代宗师在身体枯竭之后才惊觉,自己生平最为得意的作品,竟然有着致命漏洞。 这个致命是字面上的含义——若按照剑谱修炼,身体必然会在十年之内早衰而亡。 它固然明快卓绝,一招一式皆是世间罕有,但内力运转的方 式过于险僻。剑祖另辟蹊径地创造它,练习它,因它出名,如今也因它而死。 那时明净峰已经有了不菲声名,世上剑客无不朝拜于此,人人都以上山求学为荣。 若要道出真相,造成的震荡无法想象,剑祖并不甘心看着基业崩塌飘零。他尝试修改剑谱,然而还未改成,便时日无多。 临死之际,他看着两个爱徒,终究道出了真相。 “这本剑谱,虽能伤人,但练到最后只能伤己。你们一人一半,万万不可练习全套,不然会如我这般——” 话语未尽,意义已全然明了。 他担忧他们会抵抗不住绝世剑谱的诱惑,贸然修习,就拆分两半,希望能彼此约束。在道尽了利害之后,他终于溘然长逝。 留给继任掌门的,只有一套注定不能习得的剑法,和需要苦苦隐瞒经营,才能得以维持延续的偌大宗派。 丧礼十分简单,服丧也不过半月,这是剑祖生前自己强调的,两个徒弟也顺从照做了。 有一件事,他们却违逆得十分彻底。 丧期一过,那两半剑谱便被摊开在案上,由双方看了个分明。 顾长绮用手指按着某处字迹“我觉得这里可以修改。” 柳长空说“嗯。” 顾长绮又翻开一页“这一招显然过于耗损内力,也可以改。” 柳长空说“嗯。” 顾长绮哗啦啦翻到最后“我这半本,至少有三十八处地方可以斟酌,十三个漏洞必须完善,拿到剑谱的时候我就在考虑这些……但还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反复试验,才能有定论。” 柳长空点点头“好。” 顾长绮看着他“除了嗯和好,你还会讲什么?” 柳长空便不说话,只静静地和她对视。 他依然这般不善言辞,外人看来是淡然孤傲,但顾长绮知道,这是日复一日“不会说话便闭嘴”的训诫有了成效。 她这个师兄,剑术一流,但在其他方面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。 顾长绮合上剑谱,坚定地说“我知道这很难……但我已经下定决心,会把它好好修改一遍,这是师父的遗愿,也是明净峰唯一出路。” “师父被称为剑祖,剑这一武器在他手中已经发挥到了尽头,前路迈无可迈,境界破无可破。他囿于剑之一字,即使想要突破,也只是向内罢了,这是他最大的错因,也是明澈剑谱最大的不足。” “还记得兴平十七年,我们在冀州谷遇见的刀尊弟子?我当时才晓得刀还能挥出那般弧度,刀和剑,在足够领悟过后其实并无太大不同。为何一定要枯守界限,以至于裹足不前?” “我会尝试更多东西,唯有突破和容纳,才是修改明澈剑谱的要义,我已决心去西域游历,听说那里最近兴起一种十分奇特的剑法……师兄,你觉得如何?” 柳长空说“你会是个好掌门。” 顾长绮愣住了“此事还未有定论,师兄你……” 柳长空缓慢地摇头,那双平日里淡而空的眼此时映出对面人的身影。 “你会是个好掌门,”他重复了一遍,“明净峰因为你,一定能更长久。” “如果你想,我可以替你去记载那些方外剑招,再把它们带回来,不管是西域还是东海,我都可以为你去。” “我没什么追求,所欲不过一剑……,”他微微停顿,“而已。” 于是顾长绮便知道,任何人都可以憎厌明净峰,但柳长空不会。 上任何人都可以觉得他们为了争夺掌门之位生出龃龉,甚至兵刃相向,但他们知道事实不可能如此。 柳长空从一开始便未贪图过任何—— 他只想看着喜欢的姑娘得偿所愿罢了。 前者,顾长绮一开始就明了。 而弄清楚后者,花了她很长很长的时间。 那是个暴雨如注的夏夜,柳长空的死讯传到山上,她执笔的手一抖,墨汁在宣纸上晕出一大团浓黑,像极了天角暗沉乌云。 他们说,霜风剑中了埋伏,对方有备而来,带着不下五十人去围剿堵杀……天下觊觎明澈剑谱的人何其多,这不难想。 他们说,双方在悬崖边上激战一个昼夜,霜风剑终究寡不敌众,不幸落败,从高崖之上滚落,尸骨无存。 他们还说,现在江湖上便有了谣言,说是您为了掌门之位找人来刺杀他!闹得沸沸扬扬,您要不要出来说两句? 顾长绮说,不用。 他已折损于半途,她必须要把剩下的路走完,那才是重点。 明年春,顾长绮斩杀了西域三侠,在他们口中得知,柳长空有剑谱的消息,是叛出季室山的僧人空明告知的。 空明其人,顾长绮认识,野心极大,但天资有限,从前交游过一段时间,甚至可以算是朋友。但自从剑祖辞世后,他们再也没见过这位僧人。 而顾长绮知道,她已经不能再见空明,甚至这趟回去后不能再下山见任何一人。 因为她不知道这件事会被空明告诉多少人,也不知道剑谱如今在谁手中,同他们交手的那一日,便是真相彻底被揭开之时。 在剑谱被重新改写之前,她必须隐瞒住这个秘密。 从此,葱茏青山成了孤坟,她守着一个秘密,等待着一个永不会归来的人。 她凭靠着记忆,还是练成了初本的明澈剑法,即使明知它会折损她的寿命——若有大敌当前的那一天,她必须有能守住这里的能力。 后果很快显现出来,她老得很快,白发如初雪一般转眼落了满头,她时不时嗜睡昏迷,像任何一个上了年纪的垂垂欲老之人。 而空明终于伸出了试探的獠牙,这些年,总有外人在山下徘徊,甚至宗内也捉住过不少潜伏查探者。 图穷匕见那一日,空明站在了她对面。 他以为她只有半本剑谱,然而她使出了挽长风,本应只有柳长空会用的挽长风。 手腕下压,斜斜弹动,不同于剑谱记载的,被改良到完美的挽长风。 只需要这一招,便让空明认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,他习惯了以己度人,从来未曾想到两个人的信赖可以深到这种地步。 明净峰的确只有半本,但那半本远胜过全本。 哀莫大于心死,在那一刻,空明落败得十分彻底。 他终于也明白,自己有备而来,却落入了对方的圈套,所有谣言反而帮她招徕了更多见证—— 见证明净峰的浴火重生。 这就是顾长绮最终想要的局面。 泠琅得知这些的时候,顾凌双坐在她对面。 女孩儿垂着头,慢慢叙述了 一切,她说原来那半本剑谱根本无足轻重,即使烧掉也无关紧要,因为祖母已经修缮出了新的完本。 这无异于自创一门功法,然而它必须冠着明澈剑法之名,才能昭告世人。 这是祖母的牺牲,而她顾凌双也应当为此坚守,她已经懦弱地逃走过一次,如今必须抗下自己的责任了。 “阿琅,我要留在山上,沉鹤也要在这里学剑……那你呢?” 泠琅说“我要下山。” 顾凌双并不意外“什么时候?” 泠琅回答“就在这两天。” 顾凌双轻轻叹气“下次何时才能见面?” 泠琅微笑“或许很快,或许很远……但我们总会再见。” 顾凌双也眯起眼,翘着唇角,显得十分娇憨。 “但我们总会再见。”她跟着重复。 晚些时候,泠琅见到了苏沉鹤。 出乎她意料,他左臂被包扎着,竟然受了不轻的伤。 “你都这个模样了,还来给我度气?”她惊异地说,“这条手臂不想要了?” 少年便垂下眼笑,颇有些不好意思地“这有什么……我为你度气用的是右臂。” 泠琅瞪了他片刻,最终还是忍不住笑起来“我听双双说,你要留在明净峰学剑?” 苏沉鹤轻轻点头“明净峰是个好地方,况且我这个样子,不好全也不便下山。” 二人便陷入沉默,相识多年,这点沉默并不叫人尴尬,反而是种叫人舒适的默契。 泠琅撑着下巴,视线落在窗外绿意上,日光洒在她脸侧,显现出透彻干净的白。 她在想心事。 想这个百年宗派背后的古老故事,想初霞剑和霜风剑那时有多美丽,也想一些,类似于花开当折直须折的古训。 她大概不会有那样的遗憾,因为自己素来是个很懂得开怀的人,花开当折,青春可爱,她一直都十分痛快。 少女这么想着,忽然收回视线,想冲着对面人抒发一点感想—— 却对上他静而深的目光。 苏沉鹤的眼睫很浓,平时因为喜欢半垂,所以总是透着半睡不醒的随意慵懒。但是现在,那双眼深深凝望着她,像一潭不会被吹动的水。 泠琅察觉到,他有话想说。 他果然说了“阿琅,我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你?” 同样的问题,在双双口中,是“我们何时才能见面”,而苏沉鹤却说“我什么时候能看见你”。 这样细小的差别让泠琅一时无言,但她还是用了相同的说辞应对。 “也许不久,也许很远,”她缓声回答,“聚散有时,只要心里想,总会再见。” 苏沉鹤轻轻地笑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 泠琅看着他。 少年便低低地重复了一遍,像是一定要讨要一个承诺。 “这是你说的,我还会再见到你,阿琅。” 泠琅喝尽了手边茶“我说的。” 一约既定,万山无阻。 酒喝干便是离别之时,没有酒,茶也是一样。 离开的前一天,剑宗发生了一件事。 空明死了。 双目失明后又被层层束缚,重重看护着的空明,被一柄细长30340 钢针贯穿了后颈,上面没有淬毒,他因是鲜血流干而死。 尸首诡异可怖,泠琅看了几眼便慢慢走出门去,夏日燥热还未褪尽,蝉鸣一声盖过一声。 她问身边的江琮“你记不记得那个长得很俊的僧人?” 江琮说“不记得。” 泠琅说“这才过去多久就不记得,是不是脑子不好使?” 江琮便说“我想起来了,是头很圆那个。” 泠琅沉吟道“决战那日,我没见着他。” 江琮顿了顿“我似乎也没看见他。” 两个人便在无尽蝉响中对视起来,半晌没说话。 泠琅喃喃“当时场面那般混乱,他被乱刀砍死了也说不定。” 江琮温声“众僧的尸首还在南边大堂里放着,要七天后才能入土,夫人既然好奇,何不亲自去看看?” 这倒是个主意,不过正值盛夏,那可是放了好几天的尸体,就算山上凉爽,但—— 泠琅纠结片刻“你和我一起去。” 江琮微笑“夫人竟害怕死尸?” 泠琅也笑,她一把扯过他袖子往前走“独乐乐不如众乐乐。” 二人问了路便去了,在大堂中呆了半个时辰,出来的时候,双方都有些沉默。 泠琅的沉默是因为一开口就必须呼吸,她一点也不想在这附近享受山间空气。江琮的沉默是因为泠琅掐了他一路,现在手臂非常疼痛。 这趟查探一无所获,那颗圆溜溜的,颇为俊朗的和尚脑袋,没有出现在那里。 泠琅后来专门去问了其他弟子,也都说没印象。她心中愈发疑惑,便将此事禀告了顾掌门,让她小心防范。 顾掌门听完,却说了另外的话。 在空明死之前,倒是在酷刑和药物的作用下交代了一些事。 譬如,那个死于非命的和尚是他派出来打前锋的,没想到出师未捷身先死,山门都没摸到,就倒在野地之中。寂玄是这次行动的组织者之一,便想从这上面做文章。即便是臭名昭著的邪僧,也想师出有名,裹挟众议。 譬如,这些年来他暗中派出的杀手不计其数,只为了查探明净峰虚实,然而其中被发现并杀死的,仅仅是他所说的数目的一半。 又譬如,他这次倾巢出动,全寺上下五百余僧人全部参与这次战役。顾掌门清点尸体的时候,只点出了四百来具。 那些不明下落的杀手和消失的僧人在哪里,死于谁手,无人知晓。 泠琅只认了第一条罪状——即使她不说,掌门也从顾凌双之口听闻了,老者并未责怪,只淡笑着点头。 至于其他,她也没有头绪,明净峰只是一座主峰,周围还连绵着数座山脉,幽深错综,那些人若是躲起来,谁也找不见。 翌日清晨,鸟鸣清脆。 泠琅在山门和友人们告别,顾凌双、苏沉鹤、还有陈阿罗——那个用九节鞭的红衣姑娘,她在那日坚守山门,被掌门看中,从而赠予了学习明澈剑法的机会。 陈阿罗性格爽朗,泠琅和她很谈得来,然而还未来得及深交便到了分别之时。 没什么好可惜的,岁月尚早。 泠琅早已习惯了诸多分离,如果每一次作别都要泪洒衣襟,那她会活得很伤心。 然而放下车帘的时候,她还是有些默然。 江琮没有说安慰的话,他知道她不需要,她的前路坚定无比,不会因为这点伤感而有半点动摇。 她还透露明澈剑谱的真相,虽然只是寥寥数语,但个中曲折已经道尽。 诚意也已经道尽,她似乎在努力显现自己不再设防,打算建立起坦诚融洽的合作关系,这一点江琮很容易便能看出。 他也看出,他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,她在打青云会的主意。 这不太妙,和一个过分狡猾聪明的人周旋,是一件很危险的事。 尤其是你明知你赢不了她,只能看着自己一点点落败,带着些不甘和愉悦,滑入不可说的深渊。 这注定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过程,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让这过程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罢了。 车轮辘辘,经过山脚时停了下来。 泠琅跳下马车,说要去喝茶。 山坡后露着半截旗幡,他们走过去,却看到茶棚内空无一人。 桌椅整齐,灶内还有柴火燃烧,茶水正在壶内沸腾,那断臂瘸腿的老人却不知何处去了。 泠琅好奇地转了一圈,眼睛一瞥,便在地上发现了一块新鲜血迹。 像是刚刚才滴落的一般。 她同江琮对视了一眼,皆品出了不对劲,当下没说废话,顺着血迹就追了出去。 行了几步,草丛中又有,这样断断续续,竟追出了小半里路程,绕过了两个小山头,在明亮日光之下,竟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。 这味道十分熟悉,是昨日才闻了个足的,尸体将将腐烂时候的味道。 泠琅停下脚步,她没有带刀,江琮的剑也不在手中,他们其实早早应该回头。 但她依然朝前走,跳上一方嶙峋巨石,拨开层层遮掩的枝叶,眼前是一个小小的山谷—— 一个小小的,因为堆积了太多尸体而显得更加逼仄的山谷。有掘了一半的新坟,有暴露在日光下的残肢,草叶被风吹着静静摇曳,这一幕太过震撼,让泠琅愣在了当场。 她想通了一些事,关于这些年受命上山而不知所踪的杀手,关于上次大战中无故消失的僧人。 那个双双口中慈祥无比的茶摊老者,她第一次偷跑出山门,在他那里喝了碗茶,因为不通人情,她用一枚碎银支付茶资。 对方却将碎银还给了她,嘶声说,不收钱。 老者的形貌十分可怖,一只眼只剩个窟窿,面上有交错深刻的疤伤,像饱经风霜的树皮,但双双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十分柔和,她一点也不怕他。 他用一种柔和又悲伤的眼神看着年幼的女孩,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。 这是一个在浩劫中失去了一只眼,一只手,一条腿的剑客,在用这种方式,完成他的使命,继续他无法言说的守护。 他向来笨拙,不懂人情,却也明白如今自己是什么模样,似人非人,武功尽毁。 他花了很大的力气,才从那个雨夜的山崖下爬出,又花了很长时间回复记忆,重新走 到她的窗外—— 然后他听见一声响亮而悠长的,婴儿啼哭。 既然世人说他死了,那便是死了,他实在没有资格回到那个飘着桃花的山峰,去和那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姑娘说话。 她已经有夫婿,还诞下了后代,她将会拥有属于自己的圆满人生。 她值得这个世上最好的东西,而他绝不在此之列。 霜风剑断在那个雨夜,他们从此再没有相见。 彼此相守着同一座青山,他感受自己逐渐腐朽的身体,想象着她是如何老去,即使是白发也一定十分美丽。 或许风能带去那些未尽之言。 “我没什么追求,所欲不过一剑……” “一人,而已。” 兴平十七年的夏天已经很远,那一年没有发生任何事。 夏日和他们一同老去了。 请浏览八六中文网(86)更优质的阅读体验,书架与电脑版同步 第71章 独煎熬 眼前是一个寂静的,堆满死尸的山谷。 风吹得很轻,草在缓慢地摇它的叶子,日光倾斜流淌,落在那些残缺的肢体、以及无法再阖上的双目上。 这是一种无声的震撼,尤其是在想通它的来由之后。泠琅和身后的江琮一起沉默着,没有谁开口说话。 然后——在某处土堆后,响起了草叶摩擦的窸窣声响。 山谷尽头出现一个身影,佝偻而残破的老人,右臂杵着拐杖,他遥遥地注视这边,苍老干涸的眼中瞧不出情绪。 泠琅注意到,他那副拐杖中间是空的,或许里面原先藏了一把剑。 她也注意到,他对他们没有敌意。 她想她知道原因,那日雾林杀人后,她和顾凌双在茶棚相谈甚欢,表现了不同寻常的交情——他当时就在灶边。 江琮往前迈了一步,他走到少女身侧,对着远处老者道了声“柳前辈。” 声音不大,但山谷很静,所以这一声对方不会听不到。 老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那张纵横了数条伤疤的脸静默着,他立在那里,像一棵疲于抽枝的古木。 片刻后,他转身离开,身影消失在林中,从始至终没有回应一句。 泠琅想,对于这满山谷的尸体,他的不回应已经是一种回应。 而别的东西,她不说,他也会知道。比剑大会已经结束了几日,那些尽兴而去的看客一定会热烈地谈论,他知道明澈剑法已经修缮完毕,青山上那道束缚将不复存在。 而山上的人,终于可以看看如今外面是什么样的风光。 他们会在夏日结束前相见吗? 泠琅不知道,那也不用她来关心,江湖实在太大,每座山都有自己的故事,明净峰不过是其中一座罢了,而她也只是个途径山脚的过客。 故事是他们的,她只能听一听,然后策马赶往下一处风景。 车厢内,她长叹了一口气。 江琮说“叹什么气?” 泠琅闭上眼睛回答“叹你不怕死。” 江琮看了她一眼“我怎么了?” “你怎么敢直接拆穿人家身份?” “难道我们还打不过一个用拐杖的老人?” “那一地死人也是这么想的。” “难道我们还跑不过一个用拐杖的老人?” 泠琅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软枕上,懒洋洋地随意极了,寻不见平日里世子夫人的半分庄重。 她闻言只是嗤了一声“出息。” 语声轻而快,带着点满不在乎的讥嘲。 江琮没有回应,他觉得这个话莫名熟悉。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,母亲也经常这般嘲弄泾川侯,说他年纪大,说他不中用,内容毫不客气,语气却是嗔怪和蜜意。 江琮不知道刚刚那声出息有没有蜜意,他只知道自己能因为这句话联想这么多,的确十分没有出息。 泠琅打死也不会知道身边这个人在想什么,她仍闭目养神,惬意极了,觉得今日的江琮格外乖顺…… 不对,是近日都格外乖顺,那些时常叫她七窍生烟的举动少了许多。 好是好,但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。 宛如猫儿逗虫,若两三下就把小虫咬死,那还有什么意思。一定要看它反复弹动,不断挣扎,偏又次次被按回爪下——这才有劲。 譬如此刻,他明明可以回一句“夫人有出息,为何站在那半晌不说话”,但他什么也没说,让她只能一拳打在棉花上。 把她的挑衅忽略了个干干净净。 他若顶回来,泠琅要生气,他假装没听见,泠琅更要生气。她觉得还有无限趣味,他凭什么敢置之不理了? 泠琅怒气冲冲地睁开眼,却正好对上身边青年注视着她的,若有深思的眼眸。 见她忽然看过来,江琮微顿,却没移开目光,仍是那般将她望着。 泠琅更不可能服输,她毫不退缩地和他对视起来,连眼睛都不眨。两道视线如丝如绸,在空中胶着黏腻在一起,谁也没退缩。 哼,不说话,只暗中盯着,这算什么? 还看?是想跟她玩谁先移开就输掉的比赛?那她还真没输过! 眼睛好酸……他怎么还能一动不动,王八耐力就是强…… 他眼睫怎么这么长?眼尾形状也漂亮,眉骨亦有两分精致,那颗痣勉强算作点睛之笔了。 哼,这人皮相是没得说的,还正好是她喜欢的类型,可惜人虽生得人模狗样,性格却处处叫人讨厌。 怎么还在盯着!有完没完,眼睛好难受,快撑不住了—— 泠琅一把抓起背后的垫枕,奋力朝江琮扔过去。 江琮别过头,抬臂一挡。 泠琅立即指向他“你输了!” 江琮把垫子放到膝上“什么输了?” 泠琅揉着酸痛的双眼“你先移开视线。” 江琮莞尔“我听不懂。” 泠琅恼道“都一炷香了,你装什么呢——垫子还我!” 江琮恍若未闻,反而拿起膝上软垫,作势要置于自己腰后。 泠琅勃然大怒,她扑上去,一记釜底抽薪,想把垫子夺回来—— 对方手臂一翻,轻松捉住她手腕,她却早有防备,另一只手顺势攻上他腰际,让他不得不放弃这边来拆招。 咫尺空间之内,殊死搏杀再次上演,车厢一阵翻倒震动之声,连绵不绝。 最后,泠琅的右臂已经被牢牢制住反剪,而她的左手,却以一个刁钻到不可思议的姿势,死死抓住了江琮的—— 衣带。 并非外衫衣带,那早已被她扯散扔不知何处了,此时被她紧攥住的,是他里衣系带。 江琮在她身后压低声音“放开。” 泠琅气喘吁吁“你先放。” “你先。” “你先。” 这种对峙是毫无意义的,江琮想到她几日前才受了伤,虽然用了兰蝎膏,纱布也早已拆下,但毕竟还是有影响。 这般想着,手上力道不自觉一松,对方却伺机而动,手腕一抖,就要来使力来扯他衣带—— 他眼疾手快,舍命护住了这根岌岌可危的布料,重新缚住她手臂。 江琮喘着气,垂眸看了眼自己腰间,很明显,只需要再施上一点距离,衣带就会松散落下。 若他先松手,对方指不定会用什么幼稚方式来戏弄自己。 视线回落,身前少女鬓发已经散乱,那些乌漆漆软绵绵的小东西,此时耷拉在她颊边,随着车身颠簸,而一下下摇动着。 他只能看见她半个精巧的鼻尖,以及正喋喋不休咒骂他的绯红嘴唇。 她在赌咒发誓“刚刚只是无奈下策,你先放!只要你放手,我必然不会乱动你。” “我若是对你衣带底下有半点兴趣,就出门被马车撞飞八尺!” 为表示诚意,她甚至松开了左手,放过那根已经到千钧一发之时的衣带。 好毒的誓,江琮在心中冷笑,他就这么上不得台面,让她宁愿被撞飞八尺? 他贴近她耳际,咬牙道“夫人这般清高自重,我自然只有遵从。” 泠琅努力扭着脖子“真的?” 见他不动,她又拉长了声音催促“快些罢,我手好痛……” 江琮心头略为一跳,慢慢松开手指,眼见着她腕上有隐隐浮现的红痕,还未出言—— 却见那泛着红痕的手,前一刻还耷拉僵硬着,下一刻却如水中游鱼般灵活,轻松绕过了他试图阻拦的臂,指尖一勾,一缠—— 里衣终究还是被她解了。 在它重新被拢好之前,少女飞快转身,当着他的面,视线直勾勾地、毫不避讳地,瞧着衣裳掩映下的内容。 江琮面无表情地绑上系带。 泠琅啧声回味“比我想得好很多啊!瞧不出来,瞧不出来——” 江琮一声不吭地披上外衫。 泠琅犹自感叹“上次同侯夫人交流,她老人家说腹上文章,四块稍逊,八块过腻,六块最佳——没想到夫君正好是上佳之品呢?” 江琮静默地把腰带系了个死紧。 泠琅嬉皮笑脸道“多绑一个结作甚?怎么这般表情,是委屈了?” 江琮终于抬起眼,他扯出一点笑“夫人不是说,没事不要咒自己,不然容易灵验?怎么今天偏说了这种话。” 泠琅哈哈道“撞飞八尺算什么?我九岁就被撞过——只不过那时就已轻功大成,是自己想飞出去的。” 她想了想,又得意地说“我虽然不会对你负责,但你也看过我的,这回可不算相欠。” 江琮微笑“怎么个不相欠?难道夫人也有个六块八块的?” 泠琅一愣“你以为我没有?少瞧不起人,今天就让你开开眼——” 江琮额角乱跳“这是在马车上。” 泠琅悻悻收回手,她也觉得其实不应该让他有幸开眼。 除非,除非再让她好好瞧瞧他衣裳底下到底如何。刚刚惊鸿一瞥,印象虽深刻,但到底不够细致。 江琮实在不想看她若有所思的表情,他觉得自己在遭受一场非人折磨,偏偏还不忍叫停。 当然,他叫停也没什么用就是了。 车内一时陷入寂静,只有车轮滚动不止,碾过尘土碎石的声响。不知何时,连赶车的九夏三冬也不再攀谈,只默然挥鞭,一下又一下。 江琮久违地觉得有些热,他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场交锋,还是当下的盛夏天气。他向来寒凉无比的身体竟然有了丝丝燥热,这是多久没有过了。 他轻轻一瞥,随即自嘲。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抱着软垫,睡得东倒西歪,全然不知晓他此时煎熬。 车帘光影斑驳,落了些在她微红的颊上,发丝或蜷或翘,毛茸茸的,像极好软缎,让人忍不住生出抚拭念头—— 江琮硬生生收回视线,他转过脸,一把掀开自己这边的帘布。 窗外晴朗亮堂,一片翠绿,蝉鸣一声声闯入耳中,终于将心头思绪扰乱冲淡。 回西京还得多少天?夏水襄陵,水路阻断不通,只能走陆路,起码得花上二十日……这才第一日,就叫他万般难受,不知道接下来这些时光要如何安然度过。 这般想着,青年落在沿路的目光一凝。 刚刚在路边独行的身影十分眼熟。 青衣灰鞋,沉静深刻,那个“长得很俊”的和尚,他怎么在这里? 第72章 返京路 马车吱嘎一声停住。 江琮立在明耀日光之下,一眼望见长路末端,十分明显,这条路上没有一个行人。 那个青灰色的身影,如泡沫一般消散不见了。若不是因为印象实在深刻,他几乎会怀疑刚才那眼是幻觉。 僧人和马车前行的方向相同,他本应还在这条路上行走,然而事实并非如此。 九夏三冬十分默契地没有询问,江琮也无出言解释的打算,他负着手凝望山路尽头,那里空空荡荡,只有车轮掀起的淡淡尘埃尚在漂浮。 身边车帘忽地被掀开。 有人在问:“夫君,怎么停下了——” 语声拉得又长又软,撒娇一样,是她惯用来掩人耳目的腔调。 江琮转头,看见淡青布帘边,那张泛着倦意酡红的脸,少女瞳仁乌黑水润,像蒙上了层雾气,显然是还在困着。 他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,口中却十分耐心亲近:“没什么,这就走。” 泠琅唔了一声,她眯着眼眺望远处透蓝天际,又问:“什么时候到咸城?” 江琮柔声道:“还有一个时辰,夫人可是累了?” 泠琅放下帘子,声音从车厢内传来,有些闷闷地。 “不累,就是无聊,快些上路罢。” 赶路确实无聊。 若是像来时一般坐船,还有相当的空间供人活动,江上清风也舒爽。但如今只能囿于方寸车厢间,连说话都要屏了声气。 更不能随意下车走动,否则只会把旅途拉得更为漫长。 江琮一上来,泠琅就低声质问他:“你下车透气都不叫我!” 江琮坐定了,才回答:“我刚刚在路边看见了一个和尚。” 泠琅一顿:“和尚?” 江琮颔首:“那个圆头和尚。” 泠琅十分惊讶:“那他在哪?” 马车重新开动,摇摇晃晃的声响中,江琮简单复述了一遍,最后说:“等我停车去找他的时候,人已经不见了。” 泠琅狐疑地看着他:“真的假的?” 江琮给自己倒了杯茶:“信不信由你。” 泠琅抿着唇,想了片刻,才说:“若他同我们前进方向一致,那岂不是会在咸城碰上?” 说了一长句话,她顿觉口干舌燥,正好看见江琮将一杯茶倒完,劈手就将茶盏夺了过来。 江琮早已习惯这种强盗行径,他默不作声地又拿出一只杯子。 泠琅将杯沿送到唇边,抿了一小口,才感觉嘴旁黏了几根头发,之前在车内睡觉太闷,她出了点汗。 抬手一拭,那头发却不知黏在何处,无论怎么抹都如影随形,十分不爽利。她胡乱弄了几回,那口茶迟迟不能尽兴喝下,天气又热,心中不觉生出懊恼焦躁之意—— 身边忽地响起一声轻笑。 一只手绕了过来,白皙精致的指骨如玉石,带着丝丝寒凉,帮她拨开了那缕恼人发丝。 江琮低声:“怎么还跟自己头发过不去?” 泠琅微微愣住,她也不急着喝茶了,只一把攥住对方欲收回的手:“你的手怎么这么凉?” 江琮象征性地挣了一下:“夫人第一次知道?” 泠琅把他的手拉回来,小心翼翼地贴上自己的脸,果然感受到了沁人凉意,像酷暑天气山间流淌的泉。 她闭目喟叹:“不是第一次知道,是第一次觉得还算妙。” 说着,她还用脸颊蹭了蹭,直到肌肤热度有所消退,躁意得到纾解,才依依不舍地—— 换了另一边的脸。 整个过程,江琮垂着眼一动不动,任凭差遣,连手指都没颤动过半分。 他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触感,像覆上一团暖热的云,烫烫地充斥满溢在指缝中,她根本没有使力,但他已经失去所有挣脱的余地。 她还利用这个间隙,把那杯茶慢慢喝尽。在吞咽的时候,云团便鼓胀又弹动,说话的时候,又有轻巧可爱的震动。 这些变化一丝不差地传递到他指间,又一点一点,攀上他心头。 “喂,我说话呢,你没听见?” 江琮终于抬起眼:“你说什么?” 这一眼让他微微顿住。 他刚才唯一能做的抵抗,不过是不要看着她,如今连这点努力都烟消云散了。他注视着少女唇边水迹,那似乎是方才饮水所致,淡粉柔嫩上晶莹透亮的一点,欲坠而未坠。 而她浑然不觉,犹在抱怨:“我突然怀疑,你刚刚下车不是为了那个吧……你回来岂不是没洗手?” 仿佛后怕似的,她总算松开了束缚,继续催促:“到底有没有?” 软烫的云朵远去了。 鬼使神差地,江琮并没有立即收回手,他伸出手指,轻轻抹去了她唇边那点水痕。 如他期待的那般柔软。 泠琅愣愣地看着他这番举动,乌黑浓密的眼睫一眨,只是在疑惑,为什么这个人擦个嘴都好似将行就木般迟缓? “没有。”江琮放下手,低声回答,声音哑到自己都失神。 泠琅不死心地追问:“没有?是没有那个,还是没有洗手?” 江琮看着自己掌心:“什么都没有。” 什么都没有,他不明白,自己此时满心充斥的都是什么,刚刚忽如其来的失神茫然又是因何而来。 喝点水罢了,从前喝汤喝粥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,为什么他现在连这种都看不得。 同榻共眠的夜晚不知几多,最近的时刻连彼此呼吸都连绵在一处,竟然比不上现在手和脸的触碰,更让他魂不守舍。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,已经足够让他魂不守舍。 是他太没用了,江琮默然地想,他无异于行在一条地狱道上,而她是路尽头的恶鬼,只消勾勾手指,他就一步一步走上去,什么都顾不得。 他从来不知道,自己能一塌糊涂到这种地步。 她一无所知,那些亲密举动对她来说和从前没任何分别,想做便做了,坦荡自然,心无杂念。 而他心里全是杂念,他陷入自我厌弃的失语中,她却在一旁呵欠连天。 “真没劲,”泠琅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,“若没有别人,我们自己骑马回去,不知有多自在……比在马车里面憋闷着强。” 江琮听见自己说:“也不是不可以。” “嗯?”泠琅立马来了精神,“细说。” 细说什么?江琮不知道自己刚刚怎么就开了这个口,难道是因为那声“我们”尤其顺耳?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遂她意愿,多折腾出别的麻烦—— 但是他却说:“等到了咸城,可以让他们自己回去,我们取小路返京,还能短上几日抵达。” 泠琅一惊,随即喜笑颜开:“真的?太好了!” 她兴奋地搓着手,全然不细想为何王八夫君忽然这般好说话,或许他正好想早几日回京为非作歹呢?那不是她当下要关心的。 从咸城回京,若取小路,会经过风景极为奇峻的雁落山,而山脚连绵数十里的栖星泽,正是芦花飞絮的时候。 芦花一飞,水泽里的银鱼香蟹也肥了,随便找根草枝,钓上小半天,便能得一箩筐。水蒸或是火烤,都有滋味。 心中畅想着美好愿景,眼前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,泠琅规划了半晌路线,一偏头,发现江琮还静坐于原处,眉眼淡垂,不知在想什么。 她笑眯眯地凑上去:“夫君,在想什么呀?” 对方如一座木雕般岿然不动:“没什么。” 泠琅并不介意他现在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闷样,她贴近他,紧盯江琮双眼,试探地说:“君子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——夫君这般高风亮节,定不会食言的罢?” 江琮答得很快:“不会。” 泠琅美滋滋地说:“王八夫君你真好,你就像是一块宝。” 江琮终于从入定般的姿态中脱离,他瞥了眉眼弯弯的泠琅一眼:“这么高兴?” 泠琅说:“当然高兴,一回到京城,又得做端庄柔婉的世子夫人……在那之前还能于路途中痛快玩玩,也算值当了。” 江琮笑了,他轻声说:“这个世子夫人当得很累?” 泠琅柔声说:“你觉得呢?” 江琮没有说话,答案显而易见,从西京一路到江南,这个女孩儿是怎么一点一点变得鲜焕真实,他再清楚不过。 她在侯府的时候,绝对不这么笑,她会用手指掩着唇,眼睛只弯上那么一点。 她不会那么粗鲁地喝水,不会眉飞色舞地谈论自己轻功如何高超,侯府对她来说,是一个需要时刻紧绷着的锦绣笼罢了。 一只习惯了天际的鸟儿,短暂停留在他檐下,他可以用水和食物换它片刻驻足,绝不应该肖想它从此收了双翅是什么模样。 那样一定不会美丽。 泠琅认真想了想,却说:“侯府很好,侯夫人很好,当世子夫人也不错……” 江琮静静地注视她,他知道这句话还没说完。 果然,她犹豫片刻,说:“以后无论哪个姑娘来做这个少夫人,都会很快乐的,只不过我还有大事要做,不适宜这样的生活。” 事毕之后呢?江琮不会问这个问题,他已经在想,至少在回京的路上,他们还可以去一趟雁落山。 那里高峻奇险,她一定会喜欢。 第73章 夜风软 日落时分,咸城。 侯府众仆已经驾着马车离开,客栈大堂之内,年轻的泾川侯世子夫妇对坐在桌边。 似曾相识的客栈,似曾相识的江湖男女聚在一起吆五喝六,只不过谈论的内容从“明净峰到头了”变为“明净峰太强了”。 强者为尊,明净之巅那一战过后,风向大变是情理之中的事。 泠琅见怪不怪,也没什么感慨要抒发,她仍旧坐在桌边吃花生,一颗糊一颗软地十分津津有味。 江琮在她对面,他今天穿了身薄衫,颜色介于浅白与云黄之间,整个人少了几分清冷,多了点平易近人的温润。 他没动筷子,只将手置于杯旁,时不时敲桌面,似是在想事情。 泠琅撑着下巴,默默注视对面青年。他们这个桌位靠窗,夕阳橙黄色的光亮斜斜投射,洒落到他手指和肩上。 那副清隽精致的面容,便隐了一半在暗处,光晕勾勒出眉骨鼻锋,显现出深刻的俊美。 泠琅左看右看,忽然说:“我发觉——” 江琮抬眼看她,于是那片橙黄火红又照了些在他眼里。 泠琅顿了顿,衷心道:“我发觉,你还挺有几分姿色。” 江琮的表情没什么变化,他说:“是吗?” 泠琅嚼着黄瓜,真挚地点了点头。 江琮垂眼笑了一下:“不就是骑马回去,夫人竟高兴成这样?” 泠琅抿着唇笑:“你以为我说假话?” 她视线移到周围,逡巡片刻后停在一处,她压低声音:“你信不信,我一离开这里,马上会有人过来找你搭话?” 江琮朝她凝视的方向望去,只见某张桌子边坐了一男一女,男的穿青衣,女的穿红衣,他们身上都别了武器,似乎是鞭。 二人看着是认识的,只是各自表情都不怎么好。 泠琅说:“那个红衣女子一直在看你,我估摸着,定是有话想说。” 江琮收回视线,淡淡道:“你在这里,她怎么会有话想说?” 泠琅哈哈一笑:“你不信,那就走着瞧。” 她喝了口茶便利落起身,负着手便施施然往后院去了。 江琮看着少女的身影消失于后院院门处,但他知道,她一定会再次折返回来,在某个暗处看着他。 “怎么就你一个人了?”一道女声忽地响起,就在他身后。 江琮没有回应,那人便绕到他对面,毫不客气地坐了。 果然,是那个红衣女子。 她眉眼都生得很利,明朗亮堂,此时正看着江琮,面上带了一点笑。 “这位公子,能不能帮我一个忙,”红衣女子语气十分熟稔,“你看那边,那个穿青衣的男人,他是我丈夫。” 江琮知道那里有个青衣男人,但听了这话,他还是转头重新看了眼。 结果那个男人正盯着他,俊秀白净的脸上似有咬牙切齿的怒气。 江琮平静地收回视线,女子见状,解释道:“我想一个人来咸城,他非要跟着,实在有些烦。” “所以,你能不能帮我把他甩脱?不用你做什么,只要这么坐着,同我说两句话便好。” “等他受不了,会自行离开的。” 江琮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,他在想,那个带着狡黠笑意离开的女孩,此时在哪个角落里打量观察着这一切,脸上是不是会露出得逞后的窃喜表情。 那双眼是否微微弯起,唇角微翘,显出猫儿一样的神气。 他说:“我夫人很快 会回来。” 红衣女子微笑道:“我知道,但她看起来愿意帮我这个忙。” 江琮问:“为什么?” 红衣女子说:“因为她很漂亮,一个漂亮的姑娘一定体会过我现在的烦恼。” 江琮说:“这里坐了这么多人,你怎么不去找别人?” 红衣女子笑了:“我丈夫自视甚高,如果我找生得比他差的,他是不会忍下这口气的。” 江琮顿了顿,说:“我看到他身上有鞭,万一他来找我论理,我打不过。” 红衣女子温声道:“这个你放心,他已经走了。” 江琮回头,果然,那里已经不再有身着青衣的男子。 红衣女子轻轻啊了一声,她对着另一个方向说:“你来了。” 泠琅从窗户外面跳进来,脚步落在地面,雨燕一般轻巧。 她笑眯眯地:“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,你说得对,这个忙我一定愿意帮,因为——” “我也有个这样缠人的夫君,”她坐到江琮旁边,挽起他手臂,亲昵而甜蜜地说着,“走到哪里都跟着,所幸有他些颜色,我现在还未到厌烦时候。” 红衣女子抚掌道:“我叫陈阿绫,从祁州来。” 泠琅道:“我叫李泠琅,我夫婿姓江……你的名字是陈阿绫,还从祁州来,你是否认识陈阿罗?” 陈阿绫面露惊讶:“是的,她前阵子上明净峰参加比剑大会,莫非——” 泠琅笑道:“我在山上认识了阿罗,虽然前后没几日,但她那一手九节鞭实在叫人印象深刻。” 陈阿绫摇头叹息:“我这个妹妹向来胆大,这番比剑也是执意前往。我听闻明净峰上有异动,本想着前来相助,没料到她竟真的夺了三甲,受到顾掌门赏识。如此,我便懒得上山。” 泠琅朝她举起茶杯:“阿罗女侠侠肝义胆,这是她应得的。” 陈阿绫没有茶杯,东西都在另一张桌子上,但她觉得,今晚会在这里呆上很长时间。 于是她招手:“小二,来壶竹叶青。” 泠琅却按下她的手,虽然才相识短短数刻,但这个动作却很自然:“我喝不得酒。” 陈阿绫微笑道:“无妨,只是我自己想喝。” 泠琅又说:“这里太吵,也不是方便说话的地方。” 陈阿绫悠然道:“我倒是知道一个好去处,咸城最大的酒楼,丰台楼,离这里不远,那里的烤乳鸽和醉虾都十分好。” 泠琅饮尽茶水,说:“我还未尝过醉虾,虽然不能喝酒,但想来醉虾应该能吃一点。” 她和对面的红衣女子相视一笑,江琮忽然站起,往门口走去。 陈阿绫问:“我这般叨扰,他会生气吗?” 泠琅说:“那你夫君之前生气吗?” 陈阿绫笑着说:“他已经气急败坏,但那又怎么样?我早就说过不要这般缠人。” 泠琅也笑起来:“这不就对了。” 江琮已经折返,他刚刚是去付钱,听了这两句对话,只是微微一哂。 “走罢,丰台楼,”他倾身靠近,帮泠琅抚平鬓边发丝,语声低而缓,“这里还有一个缠人夫婿。” 出了门,天边霞光还未燃尽,正是最为热烈的时分。 泠琅带了她的刀,身在千里之外的咸城,再没有遮掩隐蔽的必要。沉重冰凉的器具背在身上,有难以言喻的踏实自在。 江琮或许是决心把“我可打不过他”的假话贯彻到底,他两手空空,只有宽袖在晚风中漫飞。 丰台楼上,凭窗而望,霞光和江水交融连绵,化作一片绚烂色彩。盛夏的晚风轻到醉人,从衣角到发梢都吹得柔软。 陈阿绫给泠琅看了她的九节鞭,杀器精美而锋利,柄上刻了一个字,绫。 陈阿绫说,她是姐妹中最年长的那个,祁州铁鞭门下一代门主,十有**就要落到她头上。 泠琅就笑,为何要用“落到头上”这个形容,难道你不愿意? 陈阿绫摇头叹息,只说如今年轻,只想四处走走看看,还远远不到想承担大任的时候。 泠琅想了想,道:“绫罗……莫非阿绫还有两个妹妹叫阿绸和阿缎?” 陈阿绫向她举了举软鞭:“你说得不错,阿缎是我小妹,至于三妹阿绸……” 红衣女子面上露出怅然:“她那年随着长辈出去游历,遇上仇敌,再也没回来。” 二人并肩立在温柔晚风中,一时间没有谁再说话,泠琅刚想开口安慰,对方却抬手制止了她。 “江湖相逢便是幸事,”陈阿绫轻笑,“今晚过后,你去雁落山,我去姑苏城。祁州铁鞭十九变天下闻名,你可见过?” 泠琅退后几步,做了个请的手势。 陈阿绫从袖中取出一块红布,缚在自己眼上,接着慢慢展开了自己的鞭。 于是在夕阳将近的时刻,衣衫如晚霞一般明艳的女子手中绕出鞭影,十九变幻,重重玄机,衣袂与鞭风荡漾无尽。 祁州铁鞭十九鞭,果然名不虚传。 席上的烤乳鸽和醉虾也名不虚传,乳鸽皮脆而肉嫩,醉虾鲜爽适口,微微一抿,竟还有丝丝清甜。 泠琅不喜欢吃虾壳,江琮便给他剥,指尖一划,一拉,晶莹弹透的虾肉便破壳而出,被送到她碗里。 她一边吃,一边和陈阿绫说话。 陈阿绫见识很广,去过很多地方,她们聊路上的见闻,聊几类鞭子各自风格,她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的过往,说以后来祁州,尽可以找她玩。 而泠琅除了自己的名姓,并未透露其他,甚至云水刀都没出过鞘。但这并不影响今夜的惬意,她们彼此都十分清楚片刻的相逢,什么是最紧要。 当下的快活,便是最紧要。 聊到最后,月亮都出来了,沉甸甸挂在江面上,清辉淡淡洒落,顺着风一直吹到泠琅微热的面颊上。 她觉得自己有些醉了,不然陈阿绫在感叹“江公子真是细致人”时,为什么要笑得十分甜蜜,还把头点个不停。 陈阿绫说:“我夫君此时不知在何处,估计着还没离开咸城,他一定舍不得走,还想着远远跟着我。” 泠琅说:“阿绫姐姐已经厌倦他,为何不直接甩掉他,他一定不敢纠缠造次。” 陈阿绫却轻轻地笑,好像泠琅的问话十分傻气。 “不是厌倦,若真的厌倦,倒也还痛快……”陈阿绫喝了一口酒,“我就喜欢瞧着他这副样子,贴近了不耐烦,赶走了又舍不得。” 泠琅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,但她还是使劲点头:“绫姐说的是。” 陈阿绫柔声道:“你以后或许也会明白。” 泠琅捉住江琮的手,就着他指尖,慢慢吃掉了一只醉虾。 “绫姐说得是。”她犹在胡乱附和。 最后宴席散了,陈阿绫和他们作别,只有一轮孤月和满室清风。 以及身边安安静静的俊美青年。 泠琅歪着头看他:“你在想什么?” 不等他回话,她理直气壮地伸出手:“我还要吃虾。” 江琮说:“已经没有了。” 泠琅说:“那就想办法。” 江琮看着她:“没有办法。” 泠琅嘁了一声:“没用,真没用。” 江琮抬起手,靠近她的唇,帮她轻轻拭去脸上酒迹。 “我就是没用。”他声音很低,散在风里,几乎听不见。 泠琅却听见了,不仅如此,她还嗅到他指间残存的芬芳酒味,清冽微甜,是她还想品尝的味道。 她张开嘴,轻轻含住了那根手指。 。 第74章 溃败局 烛火摇晃了一瞬。 少女在晃动的光影中,眯着眼,注视面前的人。 她显然有些醉了,脸上泛着潮红,眼中也含了潋滟水波,呼吸滚烫带着酒意,洒在江琮手背。 为她拭唇的手指此刻被含在口中,他已经感受到舌尖的软和牙齿的利,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。 “你的手好凉。” 对方含混不清地试图说话,因此舌头卷压上来,齿尖也不轻不重地碾。 江琮喉结滚动,他从来不知道,自己的手指竟然能敏感到这种地步,他几乎要因为这点触感而喘不过气。 泠琅瞧出了他的不适,但她觉得很有意思。 这个人,向来和她斤斤计较,针锋相对,怎么忽然间失掉了反抗的力气? 她缓慢眨眼,稍微用力地咬上他指尖,想在他脸上瞧出不同来。 然后,她看见江琮眼睫微颤,他凝视着她的眼神深暗得像夜色。 他用另外的手指,轻轻掐住她下巴,让她抬起脸。 有夜风吹来,将案上灯吹灭了一盏,周遭陷入暗淡。 泠琅晕乎乎地看着他,现在光线不甚明亮,她视线也有些模糊了,这让她辨不分明对面人是什么神情。 他的手被她一把拽下,她喘着气,而后直直地凑了上去,攀住他肩膀。 “夫君,”她呼吸滚烫,“你今天怎么这么乖?” “还给我剥虾,嗯?说骑马回去,也答应得爽快——” “怎么都这么听话,在打什么算盘?” 她断断续续地质问,因为酒意上涌,口齿不甚清晰。那些带着热意的话语,落在他颈间,一路侵袭到他心底。 泠琅见他不说话,自己先得意地轻笑起来:“你是不是,对我图谋不轨?” 忽略对方骤然僵硬的身躯,少女自顾自道:“你妄图用怀柔政策笼络我,想让我给你更多好处。哼哼,这次在明净峰,我可让你半点没出手,就从掌门那儿打听了许多……” “光凭你,能做到?”泠琅一把揪住他衣领,“你已经看出我想从青云会入手,打听我父亲的事了,是不是?” 她的鼻尖就在他领口,而他只能垂着眼注视她。 江琮看着她在醉中犹气势汹汹的双眼,听着她明明晕头转向也要再三重复的威胁,忽然生出一种认命般的情绪。 她满心都是报仇大计,而他脑海里全是她娇俏的眉眼,孰败孰胜,一目了然。 他自暴自弃地说:“是,我看出来了。” 泠琅冷笑连连,她又贴得更近了一些,几乎已经扑到他怀中。 “看出来了,又怎么样!”她凶巴巴地说,“我手里有你这么多把柄,你还奈何得了我?” 江琮听见自己说:“没错,我奈何不了你。” 她争强好胜,他甘拜下风。 泠琅吃吃地笑起来,她用手指点触他胸口:“知道就好。” 江琮叹了口气,他双臂一直维持着僵硬的姿势,现在终于忍不住,想摸一摸她发顶。 于是他抬手,才举了一半就被对方捉住。 泠琅说:“干什么!” 江琮说:“没什么。” 泠琅眯着眼,笃定道:“你想暗中偷袭。” 江琮低声说:“你见过这么慢的偷袭?” 泠琅翘起唇角,说:“你是只王八,偷袭也只能这么慢,算是情有可原。” 江琮不说话,他必须要 很忍耐,才不会再说些别的什么。 泠琅说:“你知道什么才能叫偷袭,我今天就教教你……” 话音未落,她表情忽地迟钝,接着别过头,小小地打了两个喷嚏。 夜风已渐凉,四面透风的楼顶更能感受寒意。江琮见她这样,侧身去拿桌角放着的布巾。 在转头的那一刹那,他听到耳边骤然靠近的风声—— 以及脸侧一闪即逝的温软,还带着微微的疼。 他一僵,随即转眼看去,只见少女已经笑开,她一字一顿地说:“出其不意,才叫偷袭。” 她刚刚乘他不备,飞快地扑上来咬了一口,咬在他下颌边缘。 江琮深深地呼吸,没有责备,也没有问询。任凭她一边东倒西歪,一边喜笑颜开。 他已决定,待她清醒后,一定要添油加醋地恐吓前夜醉态,不然以后随意饮酒,后患无穷。 他平定了片刻,才重新站起,帮她把云水刀收好,又唤人来付了酒资。 妥当后,一扭头,却看见女孩儿抱着先前未喝尽的酒壶,正勉力倾倒出最后一滴。 见他望过来,她抿着唇笑:“咸丰楼的酒,确实不错。” 江琮面无表情地拿走她的酒壶:“这是丰台楼。” 泠琅指着他:“你也不错。” 江琮已经意识到,今晚的折磨还会十分漫长,他望了望月色:“我怎么不错?” 江琮走到她跟前,转过身,刚刚蹲下,身上便骤然一沉。 泠琅毫不客气地环抱住他脖子,双腿死死勾缠住腰身,她说话一定要贴得很近:“你长得不错。” 江琮觉得背后趴了一团云,还喷吐着滚烫潮气,暖融融,醉醺醺。 这团云没有半点自觉,她全心全意攀附在他身上,一丝缝隙都没有,好像稍微松懈就要流淌而下。 他把住她光裸的脚踝,像捏着什么易碎玉器,丝毫不敢用力,就这么轻而缓地,走在月亮下的街道上。 背上的人说:“你看着虚,怎么走路还挺稳。” 她又说:“我最喜欢夏天的晚上,它让我觉得做什么都很舒适,你没有闻到吗?风里有茉莉花香。” 她还说:“今夜真好,酒菜很好,一起说话的人也好,听话的夫君更好。你懂不懂为夫之道?做丈夫的就是要听话,才能招人疼。” 江琮很想说,我又不是你真的丈夫,但他只问:“这是谁说的?” 泠琅附在他耳边,大声说:“我爹说的!” 江琮感觉自己快聋了,但他语气仍旧平淡:“他老人家还说了什么?” 泠琅思索片刻,道:“他还说,看上哪家郎君,尽管玩玩就可以了,不要随意交付真心,轻易动情。” 她顿了顿,补充道:“动了情的刀客,连刀都拿不稳。” 江琮沉默半天,才说:“最后一句也是刀者说的?” 泠琅说:“反正,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!” 她直起身子,只觉得清风和爽,夏夜醉人,心中有说不清的畅快,不由双腿夹紧了身下腰身,口中喝道:“驾!” 预料之中的没有反应,被当马儿使唤的人仍旧四平八稳地走着,只是握住她脚踝的手稍稍摩挲了一下。 是怜惜和珍视的意味。 泠琅没有察觉,她只再次倾身靠近:“夫君,你身上好香。” “刚才我就闻到了,你身上怎么总是香香的?” “是不是兰蝎膏腌入味了?嘻嘻。” 一路的 胡言乱语,叽叽喳喳,江琮任劳任怨地忍受嘲弄和刁难,回了客栈,又唤人打来热水。 本想着只给她净面,结果一个没看住,人已经自己飞快地脱光衣裳,纵跃入了水中。 江琮平静地站在原地,抹了一把脸上被溅上的水,问:“你洗完能自己穿好吗?” 泠琅快活地拨动水花:“能!怎么不能?” 她全然不顾及身边还有个不熟的丈夫,江琮也没有离开的意思,从他的角度,只能瞧见她半个脊背。 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了,那洁白柔嫩的肌肤,甚至被他用手指细细擦拭过一遍。 而上面道道或深或淡的伤痕,依旧和记忆中一模一样。 水汽氤氲蒸腾,江琮慢慢站远了些,隔了重轻薄帷帐,他问:“背上的伤哪儿来的?” 泠琅回答地很快:“你问哪道?” 江琮默然,他想知道每一道,可是她现在并不是能清晰回忆的样子。 他最后说:“你印象最深刻那道。” 泠琅说:“最深刻?那就是我十五岁的时候,迟迟没学会一招,被罚了三鞭。” 江琮垂下眼睫,他问:“是哪一招?” 泠琅痛快地说:“是探云三变,我得记住它一辈子。” 探云三变。 江琮并不意外,他早就看出她身上除了入海刀法,还有些别的本事。 一同在白鹭楼恐吓苍耳子的时候,在明净峰底下夺取和尚武器的时候,那缥缈无影的掌法,便留在他心里。 他一直都很想知道,她十三岁离开塞上,十八岁来了京城,中间这五年去了哪里。 现在这一切终于明朗,探云三变,是乌有手伶舟辞的绝技。 天下第一飞贼伶舟辞,悬赏榜上永远居高不下的人物,出入宫廷密室如无人之境。曾醉后自称只要出手,就连皇帝玉玺也能化作乌有,于是便有了乌有手之名。 他不知道泠琅如何能同这位传说中的妙手空空扯上关系,只知道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人物。 这位大盗行走江湖数十载,最是残忍诡诈,恣意而为,即使是对待徒弟,也不会手软通人情。 泠琅背后的累累伤痕便是证明,她自己逃出,隐姓埋名不愿向从前的师父求助,也是证明。 江琮没有再问,仅仅凭这句回答,再加上明净峰上她和过去好友的交流,便已经足够拼凑出一段过去。 一段不那么顺遂,沾满了阴晦,偏偏能叫她一路闯出来的过去。 她的确和他不同,背负了那么多,她仍旧可以尽兴痛快,在重返杀伐场之前,还能有心思认识一个人,喝上一壶酒,去一趟雁落山。 而他只是因为她,才会想去雁落山,才会去注意今夜的风里是否有茉莉花香。 其实到底有没有,他也辨认不出,因为当时所能嗅闻到的,只有她身上独有的气味,像新剥的橙或柚,微酸微涩。 就像现在,这种让他心颤不已的味道再次弥漫,占据了能占据的所有角落。 沐浴过的少女仍旧醉眼朦胧,衣衫乱七八糟地挂在身上,她赤着脚走出来,看到他在外面,竟然张开了双臂。 是要背着的意思。 江琮很想笑,不就是一点酒,能把这个处处要强的女孩儿变成这样。但他毫无拒绝的余地,只能起身一步步走近。 像走近一个必输无疑的赌局。 第75章 苦修夜 泠琅抽了抽鼻子。 她有点困,想快些到松软舒适的床榻上去,而眼前人的动作很慢,这让她很不满。 凭什么不满,她不想细究这个问题,在他面前,她一直都很难维持耐心,尤其是现在喝了酒,她尽可以理直气壮地使唤。 平日中那些情绪被悄然放大,她忍不住想要折腾他,想看着他虽无奈却只有遵从的神情。她想要理所当然地纠缠,耍赖,如果能把他弄恼火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 很奇怪,她其实是相当能克制的人,可偏对上他,那些江湖经验,处世之道全化作乌有。即使明确了合作态度,也忍不住要刁难相斗。 若能瞧着他吃瘪受气的模样,心中便无比喜悦,这种体会还是第一次。 她可从来不会对别人这样,一定是他自己的原因! 一滴水珠顺着发丝淌下,砸到脚趾上,激起一阵冰凉。 泠琅猛然回神,视线回转,落到面前的青年身上。 他已经在她面前站定,背对着烛火,整个人像一堵高大深默的墙。 而她站在他投下的阴影中,不安地蜷动脚趾,满脑子都是坏念头。 过去那么多次唇枪舌战,刀剑相向,难听的话放了不知几多,但这个人从来都是施施然的从容姿态,几乎从未见过动怒。 他越是这样,她便越是心痒。 这个人,最近颇有些忍让般的告饶意味,她很想知道,他到底能忍到什么地步。 泠琅张开嘴,无声地说了几个字。 江琮微微倾身,他再问:“你说什——” 话音未落,少女已轻轻一跃,带着满身微凉水汽,扑到了他身上。 手臂紧绕,双腿贴缠,她跳到他身上挂着,而江琮自己只不过摇晃了一下身形,随即稳稳站住,没有惊慌失措之中的踉跄。 他并不伸手扶她,双臂只垂落在身侧,像一棵直挺挺的树。 泠琅并不失望他没被撞倒出洋相,也不打算就此放过。她将一头湿发使劲往他胸口蹭:“我好困,我要睡觉。” 对方顿了片刻才回答:“先擦头发。” 他说话的时候,胸腔会微微地震动,声音随之很闷,泠琅脸颊正贴在上面,她感觉十分新奇。 “我不会擦头发,”她用力攀住他脖颈,“你帮我。” 江琮说:“你怎么不会?” 泠琅说:“因为我的手断掉了。” 青年似乎是笑了一下,泠琅仰着头,可以瞧见他清晰流畅的下颌线。 他低低地叹息:“不要这样。” 泠琅又开始不满了,她就是想要不满,没有任何原因。 她说:“我就要这样!” 说着,她双腿使力,挺腰把脑袋往上顶,想用头撞他下巴。 这个拙劣而幼稚的招数被轻易躲开了,江琮把脸偏到一边,说:“你先下来。” 泠琅说:“这可不行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我的腿也断掉了。” “是吗?”青年终于将垂落在身侧的手臂抬起,指尖轻轻拂过她裸露的小腿,“那这是什么?” “我不知道,不认识。”泠琅说。 江琮又叹了口气,他说:“听话。” 泠琅立即说:“你才应该听话。”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,感觉到硬硬的肩骨硌着,作势要松开手:“我要掉下去了!” 紧接着,她感觉到腰际覆 上一双手,牢牢稳住了她下滑的趋势。掌心带着微暖的热度,透过衣衫传递到皮肤。 他的语气终于有了些恼火意味:“就不怕摔下去?” 泠琅快乐地说:“是啊。” 江琮一声不吭,他任由少女缠抱在自己怀中,大步往榻边走去,速度快得像去寻仇。 泠琅被颠簸着大声嚷嚷:“你这不是走得动的吗?先前怎么那么慢。” 江琮冷冷地说:“我是王八,走得慢理所应当。” 他表情相当不善,将怀中人放置在榻上的动作却可称轻柔。泠琅拥着被子,还未回过神,头上便被盖住一条干净布巾。 她刚想开口说话,鼻子一痒,便又是一个喷嚏。 随即,有人开始轻轻擦拭她的头发,手指偶尔陷进发间,能感受到温热。 良久,泠琅抓住了那只手,她已经睡意朦胧:“你的手变暖了。” 对方没有回应。 她努力眨了眨眼,凑近了些,再次喃喃重复。 “夫君,”她摩挲他微微湿润的手指,“你的手怎么变热了?它过去不是很凉么。” 江琮纹丝不动,他在昏暗中注视她,低垂的眼睫敛去了所有情绪。 泠琅没有察觉这些,她其实已经很困,想同他较劲的心思淡了许多,但依旧想做些什么。 她的指尖顺着他的手,慢慢攀上手臂,到肩膀,最后停留在他胸口,徘徊不去。 夏季的衣衫都轻薄,她一边感触着衣料下的坚实,一边低语。 “你知不知道,你的心跳得很快?” “就是这里,”她用指尖在他心口划圈,“一开始,就跳得很快,现在也是一样。” “为什么呢?”她抬起脸,和江琮深暗无比的眼眸对视。 她为非作歹的手被捉住了。 江琮轻握着她手腕,哑声重复了一遍:“为什么呢?” 泠琅唔了一声,作出判断:“因为你其实已经气坏了。” 江琮慢慢揉捏着她的手指:“我没有。” 泠琅说:“你都被气得心慌了。” 江琮重复了一遍:“我没有。” “哪里没有?”泠琅用上仅存的气力,伸手去够他衣襟。 江琮立即反制住她手臂:“想干什么?” 泠琅说:“给我看看,是不是它也变热了。” 江琮几乎被气笑:“还想看?” 泠琅挣开他的手,又试图去拉扯:“看看怎么了?又不是不好看。” 这句话似乎有些效果,他身形微僵,没有再抬臂阻拦,泠琅得以勾住了那根衣带,轻轻一扯—— 下一刻,天旋地转。 她被按在松软床榻间,双手固定于头顶,还微微湿润的发丝落了满脸。 而江琮伏在她耳边咬牙切齿:“可再不能让你碰酒了。” 泠琅的视线被纷乱发线挡了个彻底,她努力甩头,想看个真切:“真小气。” 江琮腾出一只手,扣住她下巴:“我要怎么样才不小气?” 泠琅一扭头,咬住那只手:“给我瞧瞧就不小气。” 江琮躲开了,他哑声说:“这么喜欢咬人,是属猫的么?” 他们挨得很近,呼吸都打在彼此脸上,在静谧暗沉的深夜时分,只用低低的气声来互相指责。 泠琅迷瞪瞪地注视着青年暗色中的面容,从眉眼到鼻梁,处处都是合她心意的漂亮。 她头昏脑涨地打了个呵欠,说 :“夫君,你真好看。” 语调绵而软,带着浓浓倦意,仿佛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。 江琮感受到了,同时也知道今晚的漫长刑罚终于要到尽头,他缓慢地平定气息,轻轻松开对身下人的桎梏。 “睡吧。” 他努力让自己的视线不停留在她散乱的衣领,以及衣领下精致的锁骨,半个纤巧可爱的肩上。 恐怕只有在古刹中修行百年的圣僧才能如此了,纵使他习惯了克制忍耐,但今夜的煎熬也是生平未有。 面对着她的胡搅蛮缠,他理智几番要溃败,终究还是被拼命守住。他知道若是自己未曾动心,那推开这副温软身躯,是很简单的一件事。 但他在这之前便已经兵荒马乱,所以一开始便几乎没有赢面。 所幸定力足够,他守住摇摇欲坠的防线,虽然不知道还能忍受到何时,但今夜好歹已经过去。 少女已然沉眠,呼吸均匀而悠长,头发软乎乎地摊开在枕边,是熟悉的橙柚般的芬芳。 江琮帮她拢好了衣领,默然注视了她脸庞片刻,终究又抬起手,慢慢拾起了一缕发丝。 微凉而柔软,他轻轻摩挲了一会儿又放下,带着些微不甘。 也不过是不甘罢了。 她肆意妄为,尽兴后一走了之,若任她得逞,最后受苦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。 这笔账他算得很清。 然而,在起身欲走的一刹那,一只手扯住了他衣襟。 力道很轻,却足够让他浑身僵硬。 可以了,真的可以了,他几乎在绝望地想,到底想如何,不要再这么折磨他。 “不要走。” 带着浓浓的鼻音,是他从未听过的娇气音调。 仿佛是午夜妖魅在低语,他听见心中山石沉沉坠落,响彻整个空谷。 而他的苦修远远没有结束,下一刻,一双手臂从后面绕了过来,缠住他的腰。 “好冷啊,”她在嘟囔着抱怨,“我要你陪我一起睡。” 山石破碎,夜潮漫涌。 江琮想,自己毕竟不是古刹里的僧人,他一身都是欲念,满心都是凡尘,他其实没有任何继续忍耐的理由。 暗夜中,他按住了腰间的手,轻轻执起,放在唇边落下一吻。 身后的人似乎被这点触碰所抚慰,发出了一声轻缓长叹。 “好冷……” 她在自语,又像在催促。 江琮没有任何念头,他如同被引诱至红尘最深处的修行者,只想对妖魅施加一点报复性的惩戒,好像这样就不算太过狼狈。 他俯下身,靠近那处暖热呼吸的来源,轻轻吻了上去。 柔软潮润的触碰几乎立即将他淹没。 在彻底陷落前,江琮默然地想,如果今后注定有苦楚。 那也是他活该。 第76章 驯葱骓 泠琅醒来的时候,天光已经大亮了。 窗户是开着的,光线穿过青纱帐落在她眼皮上,清而透。 她慢慢爬起来,只觉得四肢轻松,头脑舒畅,少女拥着被子愣了会儿神,奇异于宿醉后竟然没感到酸痛不适。 还记得上次在侯府,她喝了点江琮的药酒后好一番折腾,这次居然平安顺遂、无事发生? 揉了揉眼,泠琅掀开帐帘,去寻水喝。 桌案上正好放着一杯,伸手一拭,温的,好似才倾倒进去不久。 她端着杯子小口啜饮,心中在想,昨晚到底有没有出洋相? 应该是没有的,仅存的记忆告诉自己,是她一直在不断找江琮的麻烦。要他剥虾,把他当马骑,使唤他擦头发什么的,最后还在床榻上拉扯殴打了多回…… 若有人要出洋相,那也应该是他吧—— 这么想着,门忽地被推开。 青年站在门口,背靠着光源,身形高大清隽。 见她坐在椅子上,他似是停顿了一瞬,接着从容走近,坐到了她对面。 泠琅搁下杯子,率先发问:“你去哪儿了?” 江琮看了她一眼:“我去问询集市在何处。” 泠琅瞧了瞧天色,不悦道:“怎么都不叫我?白白耽误了上路时候。” 江琮面无表情地说:“这也要我叫得动。” 泠琅顿了顿,试探道: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 江琮一语不发地凝视她,目光幽而深,十足的耐人寻味。 泠琅被这道视线看得有些慌张,她梗着脖子道:“有屁快放!” 江琮竟然微笑起来,他抬起手,缓缓解开领口。 泠琅大惊:“大早上的,你想做什么?” 江琮笑意未改,为了方便被察看,他偏着脸,只留给对面人一个利落侧面。修长手指拉开衣领,露出大片脖颈和一点锁骨。 他温声:“夫人不妨好好看看,昨晚到底做了些什么?” 泠琅的视线早就不请自来地停留到那上面,只见他脖颈之上泛着片片红痕,有大有小,似红梅落入白雪之上。 最深处,似还在往胸口蔓延。 泠琅张口结舌:“这是我干的?” 江琮反问:“夫人以为呢?” 泠琅说:“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,做了也是白做。” 江琮似是早就知道她不愿认账,只默然拢上衣领:“听起来,好似有些可惜。” 泠琅点点头:“是有些可惜,若你再给我好好看看,没准儿就想起了。” 江琮拿过案上半杯茶喝了起来:“想起来又如何?” “那我就给你道歉。” “夫人气节高坚,竟还有甘愿摧眉折腰的时候?” “大女子能屈能伸,先给我看看。” 江琮闭了闭眼,“给我看看”这句话最近出现在她口中频率之高,几乎已经是脱口而出的自然。 这语气,如同在街边看见只乖巧小狗,可爱狸奴之类的玩意儿,只是随便亲近逗弄罢了。 他忍气吞声:“不成。” 果然,对方摇头叹息:“小气。” 不待回应,她又开始问询集市地点,兴高采烈地谈论起当地马匹种类来。 江琮一边回答,一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昨夜种种。 蜻蜓触水的一瞬过后,他尚沉浸在足以摧毁一切的情潮激荡中,而少女猛然睁开了眼。 她那双波光粼粼的眼睛,就那么直勾勾地注视着他。 来不及有任何反应,下一瞬,她张开嘴,狠狠咬在了他脖颈,几乎让他痛喘出声。 想推开而不得,想离去却不舍。只能任由酒后的少女缠在他身上,胡乱攀附啃咬。她呼吸滚烫,洒落在他皮肤,还偶尔夹着着可爱喘息。 “夫君,你身上好香,像一块糕。” “喉结……我早就想咬这里了,为什么它在动,是不是就想被我这样做?” “王八不是又硬又凉的么,你现在怎么这般热。” “嗯……我压到了什么,你藏了东西在身上?” 最后是如何步履维艰地离开帷帐,他已经记不得了。 客栈早已没有别的空房,他便这么坐在椅上直到天明,一夜无眠。 泠琅满心都是即将去集市购置马匹的喜悦,昨夜种种早就被她抛之脑后,至于面前人的心不在焉,根本无暇深究。 “我八岁就能骑马!” 在去往集市的路上,她滔滔不绝:“塞上的马匹和中原完全不同,更别说这等江南地方……当地人流行一种叫‘葱骓’的种类,高大耐性足,可日行千里,唯一的缺憾便是难以驯服。” “我八岁那年,邻居便得了一头,他们驯了大半个月也不见听话。我贪玩,爬到马背上,它竟直接撞破围栏冲了出去,谁都拦不住——” “当时父亲不在,大人们都慌乱极了,结果过了半个时辰,我自己骑着马溜达回来。这匹谁骑都不好使的葱骓,在我手底下温顺得好似小犬。” 江琮颔首:“夫人驯马之技高超,稍后尽可大显身手。” 泠琅谦虚道:“若是驯夫也能这般简单该多好,同样是葱字辈,怎不见你乖巧听话?” 江琮微笑道:“我若不听话,昨夜谁驮你回客栈?” 泠琅说:“怪不得我今日起来腰酸背痛,似是饱受颠簸之苦,原来是乘了头笨马所致。” 江琮没有回应,他抬手将少女往自己这边轻轻一拉:“注意着点。” 泠琅连忙侧身,避过一个负着大背篓的老妇。 危机已除,江琮并没松手,反而轻巧勾住少女指尖,两只手牵在一处,宛若并肩而行的年轻蜜侣。 泠琅诧异回头,却见青年面色淡然,手指却悄悄捏了她一下。 随即从容指向一处挂了幡的屋舍:“到了。” 泠琅抿了抿唇,就这么牵着他,开始细细挑选起马匹来。 咸城不是小地方,市场马匹种类不少,二人挑选再三,定下两匹健壮紫骊,付了定金,要马商喂足草料洁净刷洗过再来取。 马商笑得脸上全是褶,一匹成年马价值不菲,这二位主顾财大气粗,爽快定下,实在让他小赚一笔。 他点头哈腰地将人送到门口,对方却问,还有没有别的出口。 后门外面有一条长而窄的小巷,不见首尾。 日光仍像昨日一般亮堂,泠琅立在墙下,往长巷深处凝望,那里空空荡荡,没有行人。 江琮于她身后低声:“是那个和尚。” 泠琅没有回头:“除了这一家,还有哪处可以买马?” “出了这条巷往西。” “走。” 两条身影迅疾无声,一闪而过。转眼之间,窄陋小巷中已经空无一人。 泠琅穿得简单,头发只盘起,用绢布加以缠固,没戴任何累赘饰物。此时潜伏在巷内奔跑,只能感受午时软风于袖口穿梭的热意。 她在想,那个和尚,果真是深不可测。 于路上偶遇的时候,他们有马车,距咸城还有一个时辰的路程。而和尚只是在用双足行走,无论如何,入夜之前都到不了咸城。 但当天在客栈,她同江琮进行无聊赌约,打算溜出大堂后折返,却见到后院有青灰色的身影一闪。 她当时其实已经看清,只不过心中尚有疑虑,不敢确定。 后来在丰台楼上喝酒,她酩酊大醉,只能被江琮背着走,如此松懈疏忽,果然引得那人远远缀行。 只是缀行,却并不动手,他到底在打什么算盘? 乃至于今日,他们出门买马,和尚又神出鬼没地跟了上来,或隐在店铺之后,或藏于摊位之间。人群熙熙攘攘,吵闹纷杂,若不是她一直留意,还真不能察觉。 这可太奇怪了,泠琅确信自己绝对没和圆头和尚打过交道,是她先在比剑大会上注意到他长得俊,好似身手也不凡。 怎么到头来,反倒是人家暗中跟上来了?双方在无形之中还有这等奔赴默契? 想了一路,直到骑上新的马,匆匆忙忙奔出城门,行了几里地之后—— 泠琅才放缓速度回首。 她对江琮说:“我和他还挺有缘。” 江琮骑的是一匹白马,这颜色其实并不方便作奸犯科,只不过它体能最佳,耐力最好,便被选中。 他纠正说:“不是你,是我们。” 泠琅笑了一下,她紧盯着他神色,慢慢地说:“不是我们,是你。” 江琮意味深长:“我不认识他。” 泠琅微笑:“我也不认识他。” 简单的话说到这里,其中的试探已经不言自明。 又一阵热风吹过,卷起地上尘土。二人勒停了马,于生着高木的古道上静静对视。 泠琅说:“我昨夜带了刀,醉得不省人事,你两手空空……但他没有选择动手。” 她作出判断:“他认识你,知道纵使这样,你也有本事周旋,所以他按兵不动。” 江琮低声说:“或许他根本不愿意动手,只是想远远跟着罢了。” “远远跟着?然后呢,你我二人有谁值得他这样做?”泠琅策马逼近他,“是几乎无人知晓的刀者之女,还是树大招风的京城分舵主?” 江琮默然片刻,只轻声重复:“我不认得他。” 泠琅却忽然安静下来。 正午的风热而厚重,蝉鸣充斥于天地之间,聒噪无尽。 在这一声一声的鸣声之中,她慢慢抬手,触到背后冰凉柄身。 长路尽头,立着一个人。 青灰布衫,面容沉静,一手结印,他恭敬而沉默地候着。 像是等候多时了。 第77章 古道遇 订阅比例达到80%才能阅读最新章节,感谢支持正版。她全然忽略自己与对方相差无几的行为,只一边义愤填膺,一边小心静默地尾随在那人身后。 他突然躲避,她也跟着躲起来;他警惕张望,她就躲得更深;他加快速度于暗巷中疾掠,她也脚底抹油,如泥鳅一般跟上。 只是……这路怎么越看越熟悉? 泠琅慢慢觉出味来,这不是去白鹭楼的方向吗? 白鹭楼,表面上是一掷千两的销金窟,实际上是西京最大的暗中交易场所,不站黑也不站白,自创建以来,就一直定位于中间地带。不听命朝廷,更不依附与青龙会。 只要你有足够的诚意,便能在此交换一切想要的东西。 她初到西京,身上便带了块白鹭楼玉牌,凭借此物在楼内获得了一次机会。用王府偷来的紫玉壶,换来一个关于北坡密林高深的线索。 结果撞上那家伙,在围墙上打了一架不说,高深第二天还十分干脆地死了。 现在……虽然公主府那边已有转机,但她并不介意路能再多一条。 她很想知道,这个屡次狭路相逢的黑衣人,有没有什么新发现。 他在一扇雕花木门前站定。 四层高的锦绣小楼,窗户中透出暖黄灯火,隐隐有弦乐吟唱传来,这座日夜不休的销金窟正在等待它的客人。 他迈步进入,而泠琅在门外默数片刻,也悄然跟进。 进门处的大堂灯火通明,赌博声,劝饮声不绝于耳,人人忙于欢乐,没有谁有兴趣转过头来看这个一身黑衣的不速之客。 或者说,夜行黑衣才是此处最寻常的装扮,白鹭楼中人早已见怪不怪。 泠琅抬头,朝三楼一瞥,便看见一道高瘦轻敏的影子消失在重重花栏后。 她抬脚便跟上,有小童来问询,她摆了摆手,对方便识趣地退到一边。 顺着楼梯,泠琅紧贴着冰凉墙壁慢慢往上探寻,即使环境喧嚣,灯火摇曳,她也始终保持绝对的静默,连影子都没露出几分。 三楼是包厢雅室,比起一二楼要安静幽深太多,回廊曲折繁复,若是不熟悉此地的人,极易迷失在重重雕栏深处。 她如一尾在暗夜中伺机而动的游蛇,身躯紧绷着,感官在竭力搜寻周围线索,判断每一处气息,分析每一处痕迹。 他去哪儿了? 又绕过一处充盈着暗香的门,门内有隐约娇声燕语,她默然路过一处又一处转角,这里连廊道中摆放的花卉都几乎一模一样。 直到泠琅第三次看见某盆晚香玉,叶片深绿,开了五朵,其中一朵已半残。 她才咬牙确信,自己找不到他了。 真有意思,明明一直保持着距离,怎么忽然间就不见踪影。 停留思索了两息时间,泠琅十分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,既然已经跟丢,她也不想再浪费时间。 下楼的时候便不再那么谨慎,她快步穿梭在杯盏酒筹中,还顺便拿了几颗案上散落的葡萄。 小童殷勤为她开门,她目不斜视,快步走入沉沉夜色中,冷风吹拂过覆着布巾的脸颊,也能感到微微的凉。 行了几步,她却停了下来。 粗大的廊柱背后,绕出一个人,黑衣覆面,身形高瘦,背后有把剑,还未出鞘。 他没有说话,双眼也隐在兜帽之下,但泠琅知道他在看她。 也知道他在等她。 一侧是传出隐隐喧闹的酒楼,另一侧是寂静深冷的长街,他们隔着夜色对视,警觉而探究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,谁也没开口。 泠琅没有思考他如何发现的自己,她意识到了另一件事,他的刀伤竟已好了? 那一刀狠而深,她绝不怀疑它破开血肉的力量,再怎么,也该休养个把月再出来乱窜吧,怎的才十来天就迫不及待来上工。 这杀手归属的组织,也颇残忍了些。 泠琅却想到更残忍的手段,如果她再往那上面来一刀,他怕是无力再回去了…… 人依旧静,风依旧凉,许是感受到了她骤起的杀意,黑衣人忽地反手拔剑,往胸前一格。 铮然一声响。 泠琅后撤两步,虎口被震得发麻,几乎让她握不住刀柄。 这么短的时间,他怎么反应过来的?他真的、真的很聪明啊—— 泠琅几乎带着惊叹地想着,自己的确很久没碰上如此适手的对手了,这个认知她全身的血瞬间沸腾起来。 适手的对手,可遇不可求的对手,能让她反复品咂意犹未尽的对手,她无比渴望想知晓,他的剑到底有多快。 下一刀已破空而至。 四十九式入海刀——试夜潮。 夜间生潮,天地暗沉,无人能试其深浅,只有静待日升再观察来时痕迹。李如海却说,潮落潮生,自有声音可听闻,有雾气可揣摩,无需等待日出一刻。 刀锋寒锐,震荡的气波划破了廊下悬挂的彩绸。她迫切地想用云水刀,来试他的潮。 他仰身,堪堪避过了这势不可挡的一击。气波划过他鼻尖那一刻,泠琅看见了它高挺笔直的弧度。 一招落空,而试探远未结束,她踩在廊柱上纵身飞跃,在离开的下一刻,方才借力的柱身陡然刻上几道剑气伤痕。 他追了上来。 熟悉的剑法,没有任何多余弯折,朴实简洁到了极处,也致命到了极处。剑气与刀风战在一起,刮掠过屋顶瓦片,惊起一屋尖叫。 泠琅恍然不顾,她眼中只有对方剑尖的一点寒芒,它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一颗星子都来得冷而亮。 刀与剑的厮杀,炽热与寒凉的博弈,金属摩擦后弹开,转瞬又紧贴在一起,刺啦一声,迸射出点点火星。 泠琅渐渐觉出酣畅意味,他们已经过了不下五十招,拆了又接,解了又连。她已经摸出了他的路数,干净狠厉,到现在都没贪过任何一次。 而他也看穿了她的自负,她再陡然强攻的时候,他已经的化解已经愈来愈从容了。 这一架难道真的要打到日升吗? 泠琅眼神一凛,她看见他身后有一处极其幽深的天井,火光电石之间便做了决定。 斩,劈,他果然无法后撤,只能举剑来挡。她使出一招龙吸水,刀背一敲,将对方的剑勾缠而出。 剑脱力坠落,哐的一声响。 成了!泠琅心中狂喜,接下来—— 却见眼前人反应极快,他当下左手做掌,运气便朝她按来! 泠琅一惊,也用刀背来挡,未曾想对方以牙还牙,在临面时变按为劈,将她脉门扣了个死紧。 他也想让她弃刀! 一阵剧痛传来,她立即作出取舍,手一松,任凭武器啪地撞在石面上,跌落到夜色深处之中。 而她自己,在惊怒之下捏紧拳头,一拳朝他砸了过去。 对方没想到她能挥出这么潦草的一拳,竟躲闪不及,右肩狠狠吃了一记,他发出了一声低沉闷哼,显然是痛极。 她瞅了个准儿,趁他吃痛的间隙使劲一推,继而抬脚便朝他屁股踹去。 那一屁股之仇,此时不报,更待何时! 未曾想他刚好抬眼,下意识就抬臂来挡,泠琅一击不成正待后撤,他却顺势抓住她那只脚,往前面一拉—— 她一个踉跄,狠狠撞进了他怀里,二人失去重心,噼里啪啦地滚在瓦片上,彼此拉扯着,谁也不让谁起来。 场面一度非常滑稽,什么入海刀法,致命剑术,统统无影无踪。他们赤手空拳地扭打在一起,泠琅挣扎着想掐他脖子,他却试图翻身将她压在身下。 混乱间,她的脚踩在他胸口,手在拼了命去扯他面罩,而他死掐住她的腰,把她手腕几乎要捏碎。 还有什么刀者剑客风采可言,泠琅恼恨地想,他们同乡间摔跤的小儿有何区别,更叫人难受的是,她好像是打不赢的那个。 二人始终克制着,除了偶尔的闷哼低喘没有发出一丝声,他身上气味居然挺好闻,有种熟悉的清爽,手臂长而有力,正牢牢地锁住她,叫她动弹不得。 眼看着真的要落下风,泠琅憋足了劲,将腰身一挺,硬生生抬起了膝盖。 男人!怕的不就是这个! 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一刻!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扩大,她面罩下的笑容残忍狰狞,而他想必,一定在惊恐中眼睁睁看着毁灭来临吧! 一击落到了实处,她来不及感受膝上有何物,就见对方痛哼一声,立刻放开了桎梏着她的双臂。 泠琅连滚带爬地起身,连忙去寻落入天井中的云水刀,再提着刀上来时,他已经不见了。 只留一屋顶的凌乱瓦片,证明这里曾有一场搏斗,且略有不堪。 她立在屋脊上环视四周,只有夜雾渐深渐浓,别的是一概看不到了。 这一晚,泠琅睡得十分之香甜,梦里都是痛打杀手的愉快场面。 乃至于第二天去见江琮时,脸上也是止不住的、发自内心的和善微笑。 但对方好像心情不怎么好,他脸色有点白,说话也极轻极虚弱,才呆了一会儿,就想打发她走了。 泠琅觉得疑惑,但没有多问,直到转出那间雅致茶室时,才慢慢觉得不对味。 昨夜杀手身上的味道,怎么同这可怜夫君的淡淡兰草气息这般相像呢? 只见一年轻女子立于阶前,身上是远山雨雾般的轻紫软缎,鬓如墨云,细眉白肤,一双剪水妙目此刻正冷冷注视着堂内对峙的二人。 九夏连忙从地上爬起来:“少,少夫人!” 众人当下了然,仅凭这女子的穿着与气度,定非寻常人家。 一块砖砸在西京街道,十个至少有六个是穿朱着紫的,这话虽过于夸张,也不是全无道理。 第78章 胭脂花 少女表情很淡,她收起恶狠狠的力道,只用指尖漫不经心地轻点对方喉结,光滑甲缘划过,如同蝴蝶轻颤翅叶一般痒。 她毫不理会青年的深晦眼神,另一只手甚至依然同他亲密无间地纠缠,呼吸落在他前襟,是她在低声问询。 “上一任舵主,也是这样被你杀掉的吗?” “夫君,你十三岁那年落水染病,那是几岁学会的剑?” “又是几岁杀的第一个人?” 江琮已经闻到她指间芬芳,清新香涩,他微微侧过脸,用鼻尖轻蹭她袖口。 “想知道的这么多,我该先讲哪个?”他低声叹。 泠琅慢条斯理地收回手:“慢慢说,我们有会有很长时间。” 她直起身,淡淡俯视下首的青年,马背上没多少位置,她其实正坐在他腰上。 也能感觉到,单薄衣衫下,或紧实或正绷着的肌肉。夏天还是太热了,她想,这个人最近身上总会有这种不动声色的热,虽然面上还是同样的静。 像岩浆于冰川之下缓慢涌动。 第一声雷从天边滚过的时候,他们打马离开了那片密林。 下一站是夔州,从咸城取官道,需要三天,在天黑之前,他们必须赶到下一处可歇息的小镇。 而在雨落下之前,他们得找个地方避一避。 夏天的雨最爱开玩笑,你以为它气势汹汹,其实只停留那么一会儿,你以为它心血来潮,结果一连三天都是淅淅沥沥。 在野外逗留不会是什么好选择,马蹄与古道上接连响起,清脆迅疾,发丝和衣摆俱在漫飞。 泠琅挥出一鞭,并未落到实处,只在空中爆出个鞭花。骏马霎时扬开四蹄,更奋力地一路疾驰而去。 雷声又响一遍,空气中的潮腥愈来愈明显。 雨迟迟没有落下。 绕过一处险峻峡谷,天色更加暗淡,墨云愈来愈浓厚,阴沉沉地几乎要倾碾而下。 在这种时候,旷野之中反而显得殊亮,泠琅扭头望向身后江琮,二人在怪诞天象下对视了一眼。 回过头,泠琅忽然想到,他这些年少有出门,竟然能把马策得这么快。 “我从前也过过几天正常日子。” 这是他在熹园时候的原话,现在想起来,内容颇为虚假,只有话语中的淡淡惆怅十分真实。 这场雨果然同其他夏雨一般喜爱开玩笑,雷声滚过五六轮,天色已经沉到不能再沉。 泠琅抄着手,和江琮并肩站在某处无人野庙屋檐下,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句,就这么默然瞧着乌云下的旷野。 终于,第一滴雨滴晕湿地面。 雨声一瞬间便从无到有再到响亮,天地间飘着茫茫雨幕,雨打着头顶青瓦,将所有感官都氤氲得模糊不清。 看不真切,听不清晰,就连彼此或明或暗的眼神,也无法辨得分明。 好似只有在这样铺天盖地的骤雨中,有些话才能被安然讲述。 江琮看着檐下雨线:“我第一次杀人,就是在这种天气。” 泠琅静默一瞬,说:“很巧,我第一次杀人,也是在这种天气。” 江琮极淡地笑了一下:“的确很巧——但你和我或许不太一样,我杀的那个人,被我称为师父,他教会我用剑,他是上一任分舵主。” 泠琅顿了片刻:“你以前说,你师父已经不问世事了,原来是早就死了?” “死了,自然不能再问世事,”江琮轻声说,“我过去常常出入禁城,同二殿下及若朝一起玩,十岁的某一天,我遇见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人。” 他的表情非常平静:“一个在皇宫里,可以带着剑自由行走的人。” 这句话很妙。 那里有重重侍卫日夜把守,女帝身边还隐匿着七名顶尖暗卫,皇宫其实不缺带剑的人。 但那里绝对没有能用自由二字形容的人,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,从来就和自由无关。 江琮很早就明白这一点,即使是帝王的女儿,也不能选择今天穿什么,傅蕊喜欢淡粉,但她五百件裙衫中从来没有粉色,因为女帝说,这是轻浮媚人的色彩。 它可以供世间任何人喜爱,但绝不该出现在傅家的女儿身上。 这其实没道理,你是个什么样的人,同你穿黑还是穿白并无关系。 但江琮知道,帝王的后代是注定要活给天下人看的,所以他不会傻到提出疑问。 在傅蕊把傅彬送的桃花绢翻来覆去的看,最后却扔进火中烧掉的时候,在傅蕊一边疲惫地笑,一边问他长安街道是什么样子的时候,他都不会觉得奇怪。 一开始,他们的玩伴并不止这么点人。 但到后面,那些或胖或瘦的男孩女孩都不再来了,连同着他们的族人,一同消失在这个世界上。留存下来的只剩淡红色的血迹,和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传言。 “狡兔死,走狗烹……如今地位稳固,圣上当然会除之而后快了。” “如今京城里只剩城东那家了,那两位可是一刀一枪陪着打过来的,难道最后也会这种下场?” “兵权早被夺了,但声名还在,我看是迟早……” 这些话,传到江琮耳朵里,也能传到别人耳朵里。 那一天,傅彬忽然对他说:“你以后不要进宫了。” 江琮问:“为什么?” 傅彬认真地说:“阿蕊说,你再进来会有危险,容易被捉住。” 江琮说:“为什么她要你来转告,不自己说?” 傅彬上前推了他一把,在跑开之前,男孩恶狠狠地说:“反正我告诉你了,以后你不要再来和我们一起!” 江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才转身慢慢离开。 午后的御花园没有什么人,或者说,偌大的禁廷之中除了各个关卡的护卫,很少能看见人。那些摇着小扇悠然闲逛的妃嫔,已经是前朝的事。 他在不知道是胭脂还是栀子的花丛中胡乱走着,并不以寻得出路为目的,他觉得傅彬的表演有些拙劣,是一眼就能看出的虚张声势。 江琮知道,他只是想让自己怪罪他,以后不来这里,也不会觉得伤心。 但他依旧感到烦闷,直到一个人挡在他去路之上。 那是个男子,很高,很白,穿着粗衣,怀中抱着一柄剑,不说话的时候很老成,但笑起来又显得十分年轻。 他低下头冲江琮微笑:“小孩儿,我见你在花园中绕了八圈半,是迷路了?” 江琮说:“我没有迷路,而且我只绕了六圈半。” 男子笑得更深了些:“你为什么会来这里?你知不知道,这个园子早就荒废了,现在是我的地盘?” 江琮终于感到意外,他觉得在皇宫敢说“我的地盘”的人脑子多少有点问题,他看了男子一眼,打算绕过这人离开。 男子却飞快地伸手,江琮腰上一空,他低头,发现自己的玉佩被偷了。 它是十岁生辰礼,上面刻了个琮字,是那不着调的老爹花了小半个月雕成的,虽然江琮并不是很喜欢,但也不想让它落到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手里。 他冲男子说:“还给我。” 男子伸出手臂,将玉佩坠到他眼前,一摇一晃。 “想要,就自己来拿。”他笑得如稚童般顽皮。 江琮觉得有问题,他谨慎地说:“那你不许动。” 男子只说:“我的双脚不会动。” 于是江琮抬手去抢,咫尺距离,那玉佩却从他指间轻易溜走了。 再抓,它便如同有了活性的蝴蝶,在空中游弋躲避,他试图去扑,它却翩跹地更远。好几次擦指而过,已经感受到微凉的温润,却也一无所获。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,他问:“你是变戏法的?” 男子却把玉佩交道他手中:“差不多吧。” 江琮重新挂好,抚平了衣摆褶皱,才直起身来说:“你到底是谁?为什么能带着剑到处走?” 男子耐心地说:“不是已经说了吗?我是个变戏法的,这把剑只是个道具,算不得真——哎?” 他的笑容转为慌张,因为少年忽然扑上来,一把抽出了他腰上的剑。 午后的风燥热沉闷,无人看管的花园里,所有枝叶都在疯长。 少年捧着那柄武器,怔忡地出神,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剑,像月光凝了一段在剑身,有着淡薄的清凉。 男子在旁边站着,并未阻拦,很明显,他其实为这柄剑自傲,所以他不介意别人用这种眼神注视它。 少年说:“你骗人,这不是道具。” 男子笑了:“你怎么能断定……” 他忽然笑不出来,因为少年忽然抬手,在剑锋上飞快地一划,动作迅疾到他来不及阻拦。 “这是真的。”对方向他展示自己的掌心,殷红血珠,一点点从白皙肌肤上透润出来。 少年的话还没说完:“你知不知道我是谁?” 男子觉得不妙:“江远波和黄皖的儿子?” 少年点点头:“你教我藏玉佩那招,还有之前你是如何从屋顶上落入花园?这个我也想学。” 男子瞪眼道:“你是不是太不客气了?” 少年继续道:“我还想学剑术,你的剑这么漂亮,难道不会用?” “如果我不教你呢?” “我就出去同陛下说,花园里有个不认识的男人持剑伤了我。” “哈哈,你以为我会怕这个?” “那我天天往这个花园来,让你的地盘不得清净。” “你这小子——”男子脸上露出恼火,但很快又笑了起来。 “教你,倒是没问题,但你为何找我?”他问,“难道黄皖不让自己的儿子学剑吗?她自己都很会用枪。” 少年沉默了一会儿,才说:“他们不让我学这些……不只是剑。” 这话听起来十分莫名,男子却了然:“因为你们担忧那件事……也就是刚刚那个小胖墩同你说的事。” 男子悠悠然道:“这个,你倒是可以放心,一时半会儿还不会,就算那天真的来了,仅凭你自己,也没有办法。” “若是出于这个目的来学,便算了吧。” 少年抿着唇,似乎不愿意接受这种拒绝,那对黝黑的瞳孔,透露出不声不响的倔强。 男子望着那双眼,鬼使神差地说:“除非——” 少年立即盯着他:“除非?” 男子已经开始后悔,但他硬着头皮道:“除非,你用这柄剑,能在一炷香之内刺中我。” “你有飞檐走壁的本事,我怎么刺的中?” “我不用那些,也不跑远,就在这从胭脂花旁边。” 胭脂花,少年默默地想,原来满院子嫣红泛紫的热烈花卉叫胭脂,同它名字倒是相称。 他答应了这个条件,在燥热的、没有蝉鸣的下午,不断向男子发出攻击。 用那柄漂亮到令人目眩的剑,笨拙地挥舞刺砍,远远超过了一炷香的时间。 少年用这个下午,记住了胭脂花的名字与味道,当它的汁液侵染在衣衫上的时候,有一种刺鼻的草类芬芳。 最后,目的也达成了,男子承诺,一个月可以来找他三次,就在这里。 男子还说了什么,似乎在感叹他的倔强,抱怨他弄脏自己的衣服……江琮听不清也记不住。 因为日光太烈,他半跪在地上,喘地停不下来,有一种类似于中暑的晕眩感。 这种茫然不真切的虚幻感,持续了很久很久,久到他学会了用剑,也能轻易地从屋顶跃入花丛深处,西京再没有能挡得住他的高墙。 男子说:“我见你的第一面,就知道你是个天才。” 说这话的时候,他双眼已经被挖出,只剩两个黝黑窟窿,并不能看见自己生平唯一的弟子刚刚是如何挥剑。 但他还是这么夸赞了,温柔而骄傲地。 “天才,是不会在该挥剑的时候手软的。” “杀了我,然后保住你父母的性命,你一开始的目的不就是这样吗?” “快些动手,让我看看你到底配不配得上做我的徒弟!” 那个残酷的、令人眩晕的夏日,击穿了少年的身体,直到很久很久以后,他的生命中还残留着余韵。 他在那样的人生中愈发沉默,直到这一天,他竟然能有一个机会,把同样的问题抛给另外一人。 一个充满着野心和坚定的,他为之深深着迷的人。 而她的答案无论是什么,对他而言,都是一种救赎。 第79章 无人说 这是一间人迹罕至的野庙,狭窄破旧,红绸已经褪色挂满灰尘。 唯一的神像也早就面目模糊,辨认不出是山神还是道君,只余一双悲悯眼,静静俯视着无意停留的过客。 满世界都是风声雨声,水雾将万物轮廓都溶解,天地无色。 有些故事,的确只能在如此混沌时刻才能说明。 至少江琮是这样。 那些晦暗在心中堆积太久,他早就失了讲述的兴趣与力气,关于那个开满胭脂花的荒废庭院,关于那场同眼下十分相同的夏日暴雨。 雨在下,室内很暗,这使得那人身上的鲜血与伤口,都不再触目惊心。 而他提着一把特别的剑,站在剑的主人面前,剑尖流淌着的,是对方的血。 男子在笑着感叹:“你的手发抖,为什么?你已经刺了三剑,一剑都没有刺中。” “还记得我是怎么教的?敌人在前,便没有犹豫的余地!你在做什么?” “刺啊!” 少年没有说话,也没有动。 闪电划过,霎时映亮周遭,短短一瞬,他看清了男子的身体。 断臂、残眼、以及洇染了半个身躯的暗红。 男子仍旧在质问,即使口中不断涌出的鲜血让他说话更加费力。 “杀了我,砍下我的右手,那个人会找上你,你是我选择的继任者,能顺理成章地得到一切。” “还站着干什么?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事情走向最坏的地步?” 纷杂凌乱的雨声中,隐约有一声短促的呜咽。 男子忽然安静,他慢慢地笑起来,狰狞神色褪去,他又成了夏日花园中那个狡黠自由的陌生人。 大多数时候很老成,笑着又十分年轻。 他轻声问:“你哭了?” 没有回应,只有雨声不断回荡,这已经是回应。 男子慢慢地说:“人的一生总会有这种时刻——剑在手里,不得不挥斩,即使并不舍得。” “知道该怎么做吗?”他露出一丝笑,好像回到了往常,那无数个刁难戏耍弟子的情景。 “很简单,只要将不舍也一并斩去。” “做到这一点,这世上便不会有能难倒你的东西,持剑者永远不需要犹豫,只要不断挥斩,再挥斩。 “优柔寡断,是我这样的下场,你也看到,这并不好看。” 如同印证他所说,雷声轰隆,又一道闪电撕碎苍穹,少年看见,他胸口的血更加深浓了一些。 “带着我的手,等待他来找你,你身上有了同样的毒,她便不会再动手。” 男子温柔地说:“世上只有一个人,和她最看重的女儿有相同病症,她怎么会舍得让你死?” “除了这柄剑,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东西,动手吧。” “好孩子……让我看看你的决心。” 雨停歇之前,少年到底证明了自己的决心。 他杀死了教会自己用剑的人,当那个人彻底闭上眼的时候,世界忽然离他很远。 连带着那些隐瞒快乐的夏日,一同抽离了少年身体,离他远去了,并且无人可说。 他没有接受男子最后的礼物,那柄漂亮的、如同月色凝结而成的剑,被他折断在暴雨中,连带着满腔空荡到绝望的心绪。 持剑者永远不需犹豫,只需挥斩,再挥斩。 那一年他十三,从第一次举起剑到第一次杀掉人,不过才三年。 这不是多复杂的故事,但要把它讲出来,还是有些难。 他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不会再说,但在这似曾相识的倾盆大雨中,他忽然有了重现它的勇气。 或许是因为,那句“巧了,我第一次杀人,也是在这样的暴雨天”—— 实在太过动人。 他没见过太多动人之物,那些归属于美好的东西早就远离他的生命。所以如今为这点无声巧合而叹息,实在不能怪他。 她就这样站在这里,怎么能怪他。 少女沉默了很久,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长。 她没有点评或是感慨,也没有说一些类似于安慰的话,那些即使动听,也不合时宜。 “十三岁,”终于,她轻声说,“我第一次杀人也是在十三岁。” 青年垂下眼笑了:“这样吗。” “确实很巧。”他轻声说。 雨还在下,他们的确有很长、很长的时间可以交换一些故事。 “我带着刀,离开了塞上,想着去中原或是江南——总之一定要远远地离开,像父亲生前叮嘱的那样。” “然后,嗯,之前那个和尚说的话你还记得吗?” 江琮说:“云为何,水为何,天为何。” 泠琅看了他一眼:“你记性真好。” 江琮轻声:“夫人过奖。” 泠琅伸手,接住檐下雨水,任凭冰凉液体从掌心滑过,将某些不可名状的情绪也一并冲刷了。 她说:“这个问题的答案是,云为无定,水为善仁,天为广博。” 江琮平静地注视她,对她知晓这个答案,并不感到意外。 泠琅收回手,叹了口气。 “这是刻在云水刀刀鞘上的三个问题,是我父亲的体悟……对入海刀法的体悟。” “无定,即来去自由,没有拘束。善仁,是因其利万物而不争。天空浩大苍茫,能容纳前二者,是真正的广博。” “这些话是不是很耐人寻味?像什么禅语佛偈似的……一个刀法绝世,又能有如此境界的刀客,能被世人用侠字相称,也是情理之中。” “我一路南下的时候,也是想这样做的,用他的云水刀,去践行他的侠道——” 但世事总不会随人愿,尤其对于一个初出茅庐,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女孩儿。 她实在是太年轻了,怀揣着绝世名刀,又一身顶尖武功,以为能凭着父亲的训诫安稳活着。 人们好奇地打量,问她从哪儿来,父母可还在,为何孤身至此。 她展现出了这个年纪难以实现的冷静,谨慎恪守,绝不招惹是非,更不贸然出手,那把泛着青幽光华的刀刃,还没得到过出鞘机会。 她那时以为自己可以做到,像那句充满了无限禅意的话语一样,像那位背负了太多传奇的刀客一样,慈悲,淡泊,从未错杀一人,克制到极处。 他是天下人的英雄,更是她的,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身上那份淡然,她崇拜于此,并且拼命想效仿。 但这很难。 善意的问询,和恶意的试探,她一开始就能分清。甚至明面上的嘲讽与刁难,要忍下也很容易。 叫人痛苦的,是一些引而不发的恶意。 一对老夫妇,慈眉善目,穿着粗布青衣,看她的眼神充满温柔与怀念。 他们说,他们曾经也有个孙女,如果还活着,也该像你这般大……天杀的哟,你这个年纪的孩子,怎么一个人走了这么远。 他们还说,这雨还会再下三四天,何必急着上路?不如在此停留歇息,等雨停再离开。 温暖的被褥和干净的清水,以及絮絮叨叨的关怀,很轻易让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卸下防备。 十三岁的李泠琅睡着了,破天荒的,梦里没有重现那个热烈如烧的傍晚,她没有推开虚掩着的门,也不再看到一具熟悉的身体安静在躺着。 她很久没睡得那么好,以至于转醒时,一时没分清眼前是不是另一个噩梦。 双手被缚着,身体没有衣物遮蔽,四肢酸软得使不上一丝力气。慈眉善目的老人依旧慈眉善目,说的话却全然不同了。 二人站在她面前,那柄在她手中还未出过鞘的刀,被他们掂着,一下一下地晃。 “小丫头,这把刀哪儿来的?” “嘻嘻,老身当年吃了李如海的亏,这把刀就算化成灰,也能认得。没想到隐居在此,还能再碰见。” “他是你什么人?说!” 女孩儿眩晕着,颤抖着,几乎什么也说不出来。 鞭子抽到身上,巴掌也不断落下,她如同被吓破了胆,无法讲述成句话语。只偶尔在口中重复:“云水……刀法……” “这是被吓傻了了?倒是不急,这个样子能跑到哪儿去。” “呵呵,慢慢磨,我就不信撬不开她的嘴。” 这样的审讯持续了两个昼夜,在几度濒死又苏醒之后,她隐约听见窗外的雨声。 他们没有说错,这场雨果然会下很久。 暴雨时刻能掩盖很多东西,比如她逐渐清醒的双眼,比如几乎要断开的绳索。比如她悄无声息地站起,来到昏昏欲睡的看守者面前。 雨天实在是太暗淡了,她高高抬起的、持着瓷片的双手,都没能被投下一道影子。 这是一场没什么看头的战斗,毫无技巧,毫无套路,所有的只有野兽般的搏斗和挣扎。 她用瓷片,不断扎入对方的血肉,也用口齿咬掉了耳朵和手指之类,当那柄刀重新回到她手中时,也只是不带章法地去挥砍。 那慈善的眉眼被寸寸斩碎,农舍的主人已经再不能称之为人,更像一团没有生命的肉泥,或是尘土。 女孩提着她的刀,赤身走入雨中,雨水冲刷过她满是血痕与伤口的身躯,也将那行字洗得更为清晰分明。 云为何,水为何,天为何。 云也好,刀也好,那是别人的体悟,是别人的侠道。她无需踏入同一条河流,前方是无尽旷野,她应该找寻自己的路途。 是刀者的女儿又如何,云水刀在她的手里,该如何挥斩,何时挥斩,全凭她自己的意愿。 那行字被自那时起便被掩盖,她不需要前人的感慨,来限定自己的人生。 她在雨中站了很久。 而这铺天盖地的雨声,也将回响在余生每一个想要出刀的时刻。 “你知道我把他们砍成了什么样?直接用来包饺子也是可以的,若我父亲看到,一定会叹息三天。” “这形容有些特别,我今后看到饺子定然会想起。” “嘁,你还用吃饺子?每天喝喝茶就能活着了罢。” 他们对话的语气轻快平常,而雨也要下尽了。 光亮从云缝透露出来,空气中有种沉甸甸的湿润,满世界都有泥土与青草的芬芳。 借着雨后第一缕光,他们不约而同的转过头,眼神在交错后微微停顿,却没有立即分开。 风清新而舒缓,草木在安静生长,万物都是崭新的姿态。 凝视着彼此的面容,谁都没有说话,但谁都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。 他们用一场急雨的时间,交换了本以为不会对任何人说起的心事。 怎么会这样?但它理应是这样,没人能说清楚缘由。 泠琅别过脸,她对满地湿润说:“该走了。” 身后的人低声回应:“嗯。” 第80章 颤悸药 踏着一路泥泞,天刚擦黑时,二人抵达了一处镇子。 无名的江南小镇,人们并无过多活动,这个点已经各自关起院门来歇下。街巷空旷,只有马蹄达达地响。 镇上仅有的客栈内,小二见有人来,也不过是掀起眼皮懒洋洋地睨,并无殷勤招待的兴趣。 泠琅站在柜台前客气道:“劳烦,我们要住店。” 小二扯下墙上木牌:“客官要多少间?” 泠琅微笑:“你猜猜应该是多少?” 小二便又认真打量片刻,说:“两间。” 江琮默不作声。 泠琅说:“猜错了,我们只要一间。” 小二毛笔蘸墨,刷刷地写:“您二位是夫妻?” “不像?” “不像。” “怎么?” 小二拿了钥匙,步出柜台,往二楼走去:“就是……瞧着有些生疏,像才相识不久。” 泠琅跟在后面,她悠然道:“难道才相识不久便不能做夫妻?” “这倒也是。” “我瞧着你也不像个店小二。” “哈哈,客官何出此言?” “你拿笔的姿势很少见,不像在书写,倒像在刻字。” “您眼力真好,我本不是小二,这客栈主人有事出远门,我来代他看几天店。” 门被推开,小二率先走入暗沉室内,点亮了灯烛,映亮周遭简单的陈设。 泠琅说:“我们奔波一路,还未吃东西。” 小二一边帮忙开窗,一边道:“现在店里东西不多,还有半只鸡,一点时令菜蔬。” “那你随便看着弄点。” “好嘞,您二位请先歇着。” 小二留了壶热茶便走了,门一关,只剩一对才认识不久的生疏夫妻在桌边坐着。 泠琅说:“这小二有点意思,他刚刚开窗,竟连插销都找了半天。” 江琮颔首:“他握笔也的确有些不寻常,拇指在下,食指后缩。瞧着倒像——” “倒像?” “倒像握惯了某种淬毒的武器,为防粘上自己的手,才用这种姿势,已成自然。” 泠琅扭头看他:“你今晚睡得着吗?” 江琮和她隔着烛火对视,他其实昨晚也没有睡着,但并不想让罪魁祸首知道。 他轻笑:“尚可。” 泠琅也笑:“我也尚可。” 说是尚可,小二把饭菜端上来时,二人谁都没有动作。 泠琅说:“你怎么不饿?” 江琮温声:“我吃茶便能过活。” 泠琅呵了一声:“出息。” 她抬臂,变戏法儿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个纸包,借着灯火,将其小心拆开—— 露出一根针。 它比通常绣花的针要略粗些,泛着幽幽银光。 江琮莞尔:“夫人竟随身带着这个?” 泠琅将针尖转动一圈,细细打量其色泽:“这还要托夫君的福。” “嗯?” “是那日在底下分舵兵械库选的。” “怎么选了它?” “那时怕你暗中行些龌龊手段。” “现在就不怕了?” “现在大不了一起死。” 江琮看着少女将银针谨慎地探入汤羹中,他含笑道:“生同裘,死同穴,听着倒是不错。” 泠琅将饭菜一一试过,不放心,又重复了遍确认无误后,才道:“哪里不错?埋在地下还得被冻炕头。” 江琮柔声:“夫人不是喜欢冻一点的吗?” 泠琅分汤的手一顿,她想起那日在狭窄闷热的车厢内,自己如何拉着他的手不松开,反复在脸颊上贴紧磨蹭,以汲取一丝凉意。 当时贪凉,想做便这么做了,甚至觉得再往脖子上蹭蹭也是无妨的。但如今这么猛然回想,怎么叫她顿生不适来? 她抿了抿唇:“咳咳,这,酷暑时节固然是好,但冬天还是叫人难以忍受——” 话没说完,她觉出不对,这话说地好像她还会跟他缠缠绵绵又一年似的。 对面青年但笑不语,那双清清润润的眸子将她睇着,在暖黄光焰下流转着琥珀般色泽。 泠琅喝了口汤,又喝了一口,感觉虽然晚风徐徐,夏夜渐凉,但心头仍漫上丝丝热度来。 江琮也抬手喝了半碗,二人一时无话,就着蝉鸣虫响,将一桌简单菜食用了个七七八八。 晚些时候,小二扛来热水和浴桶,这动作倒是熟稔许多,泠琅默然瞧着,发现他连水花都没溅出半滴。 小二离开后,泠琅用银针将水也试了一遍,才放心入水。 将身躯浸入温热之中,她闭上双眼,背靠浴桶,惬意长叹了一口气。 “进镇子这一路,倒没瞧见那个和尚。” 隔着一层薄薄麻帐,她同留在外面的江琮说话。 他声音传来,听着很平静:“路上下了雨,他很难跟上。” “哼,他现在必然以为我们被吓得魂不守舍、战战兢兢,唯恐他在什么时候钻出来。” “却没想到夫人气定神闲,喝了三碗汤不说,还能洗个澡等他来。” “你自己不也喝了?”泠琅拨动着水花,冷笑道,“我巴不得他来,最好早点来,我琢磨了一路,已经想出不下十个主意,让他再不能那般逃之夭夭。” “这个店小二也一样?明知不对劲,也不拆穿。” “拆穿做什么,他们想找我的事,我还想晓得他们到底要搞什么算盘。” “夫人胆略过人。” 哗啦一声,泠琅从浴桶中站起,草草擦拭了身体,裹上里衣便行了出去。 带着一身腾腾水汽,她站到江琮面前,抱着手道:“我给你留了一半水,还没用过。” “夫人有心。”他笑着起身。 泠琅坐在椅子上,将自己包袱里的宝贝们排开,拿起来一一研究。 几个小瓷瓶,两三油纸包,目光落在上面,耳朵却总是支着,往麻布帘后面去了。 清脆瓷响,是打开了什么瓶瓶罐罐?世子在此也要讲究一番么。 窸窸窣窣,是衣物被解下,怎么脱得这般缓慢,半天了还没弄完? 泠琅没有太多纠结,她眼光一动,便落在那片颇为单薄的粗麻布帘—— 一道身影被投射于其上,影影绰绰,却偏能叫她看分明。 江琮并不像他看起来那般瘦弱,这点她一直都知道,但当下这一眼,更让它得到很大程度的佐证。 肩是宽的,腿是长的,臂上线条也利落,腰腹更能用劲瘦二字形容,弧度流畅漂亮,没有一丝多余。 她眼睁睁看着他入了水,接着背靠着浴桶仰头休憩。那枚喉结正巧留下个剪影,像平原上偶尔起伏的小丘,一分不差地落在她眼中。 他似因为舒适而叹息,那小丘便轻轻滚动了一下,泠琅便想起手指按在上面的触感,有些硬,有些颤。 她的心也跟着莫名颤动一瞬,一个激灵,才想起自己竟沉迷美色,误了手头要事。 于是继续埋头钻研毒药暗器,钻研着钻研着,眼神不自觉又想往那边飘。 脑海中出现了青年半掩的衣衫内,腹上整齐排列的肌肉,要是手指抚上去,定会更加紧绷,若指甲稍微划上那么一划,说不定能难耐地发出声喘息—— 泠琅心中一凛,还未勒令自己放下这些念头,那厢又是一阵哗啦出水声。 她僵坐着,并不抬头去看,直到窸窣声响尽,有人掀开布帘走出,来到她身后。 “在看什么?” 微哑的声嗓在头顶响起,江琮微微俯身,将手指按在桌上,饶有兴致地低头察看。 泠琅没有作声,也没有动弹,她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新鲜的水汽与皂味,这种气息从后面慢慢将她包裹。 像陷入一个无形的温柔怀抱,她找不出别的形容。 “清明针……嗯?”青年轻声问询,“是在玉蟾山得到的那包?” 泠琅嗯了一声,她感觉到他垂落着的湿发,刚刚不经意扫过她脖颈,留下了点湿润痕迹。 而他恍然不觉,兴趣似乎全在桌上事物:“这又是什么?瞧着像毒药。” 泠琅答得飞快:“顶级蒙汗药,也是在底下分舵拿的。” 青年低声笑:“顶级蒙汗药……他们取名都是这种路数。” 泠琅就指着其他东西:“还有无敌解药,难忘毒丸,至尊剧毒飞镖……” 江琮又笑了几声。 泠琅闭了闭眼。 她感觉到,那缕湿发落下一滴水珠,顺着她脖颈一路滑下,深入半个脊背,最终消弭在尾椎附近的肌肤之上,留下难以言喻的酥痒。 江琮终于站开了,她也一声不吭地开始收拾东西,唇抿得紧紧的,好似十分严肃。 实际上,她之感觉身体全是那滴水珠留下的余韵,如影随形,丝丝缕缕地将她感官缠绕。 这是怎么了? 直到躺入榻中,她望了帐顶半晌,这莫名颤悸都未曾消退。 反而因着身侧人的体温,而有愈演愈烈之势。 黑暗中,她翻身坐起,一把掀开了江琮的被子。 江琮反应很快:“怎么——” 剩下话语被生生咽了回去,因为一只手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扯开了他衣襟,覆在他胸腹之上。 她摸得毫不客气,甚至还不轻不重地捏了捏,在他制止之前,又飞快地收回了手。 江琮默然拢好衣领:“夫人这是?” 泠琅咬牙道:“你今天身上一点不凉,自己没发觉?” 江琮顿了顿:“不止今天,这几天都是这般。” 泠琅呼吸急促起来,她抓住江琮的手,往自己脖颈上按去,不等对方说话,她恶狠狠地说:“那天杀的店小二,竟然在浴桶里放了药!” 江琮手指被迫着感受她脖颈间暖烫柔软的肌肤,他低声说:“怪不得没检查出来。” 泠琅冷笑连连,甩开他的手爬起来:“我行走江湖数十载,还能被区区媚药弄倒?” 江琮说:“夫人二十生辰都没过,何来行走数十载?” 泠琅披上外袍:“这等腌臜手段,我倒要问问这人到底图什么。” 江琮在榻上默然:“夫人,右衽。” 泠琅胡乱理正衣领,点上灯就要去拿刀:“我今天不把他砍成饺子馅儿,我就不姓李——” 江琮低笑:“夫人,刀不在那处。” 他身形一动,出现在少女身后,长臂一伸,将刀柄递入她手中。 “夫人——” 他声音比之前更哑,带着未醒的倦意:“你的脸好红。” 第81章 露时吻(上) 泠琅的手被江琮覆着。 他并不过多接触,只虚虚拢在上面,传递出若有似无的热气。 泠琅听见自己心跳,一下一下地鼓动,这种躁意从胸腔充斥到耳膜,她的身体在发烫。 少女用力攥住云水刀冰凉的柄:“我脸红怎么了?中了药,脸红不是很正常。” 江琮说:“何时发现自己中药?” 泠琅飞快道:“我沐浴完便觉得浑身不对劲,躺着一运功,才发现气脉有异。定是那小二将药物涂抹在浴桶内壁,而我单单只测了水,才未曾发觉。” 江琮不动声色:“夫人之前如何不对劲?” “就是,心跳得十分快,身上热乎乎的,听你在旁边打呼噜,心里就发痒,这可从来没有过。” “……我从不打呼噜。” 泠琅恼怒道:“那就是你呼吸太重了!这个可恶的小二,我现在就去把他吊起来砍!” 她说话的时候,颇有些气息不匀,双眼潋滟着层层水波,眼下肌肤更透出潮红。 话语明明是凶狠内容,这情态落在江琮眼里,却惹得他不住轻笑。 “笑什么?”泠琅转过身,狠狠揪住他衣领,“有什么好笑的?” 江琮双手举起,以示无辜:“我没有笑。” “你嘴角现在都是弯的!” “我在笑……夫人有些可爱。” 泠琅愣了一下,攥衣领的力度稍松,表情如同见了鬼。 “你也中□□了?” 江琮低下头,不着痕迹地轻嗅对方手指:“……或许是吧?” 泠琅说:“那浴桶都被我用过一次,换过水后,药力散得七七八八,这你也能中招么?” 江琮轻轻叹息,呼吸落在她指尖:“夫人知道,我一向都是很没用的。” 泠琅大怒:“真是岂有此理——” 她推开身前人,提了刀便往外走,步子迈得极大。 江琮在后面温声提醒:“夫人可还砍得准?” 泠琅一声不吭,手中云水刀猛然出鞘,看也不看地朝右手边挥去—— 桌案灯烛应声而灭,那半寸烛芯被生生斩断,周遭瞬时陷入黑暗。 江琮低笑一声,也披上外袍,拿了剑在手里,跟着气势汹汹的少女迈出门去。 一推开门,走廊暗淡无光,大堂寂静悄然,柜台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。 泠琅居高临下地环视一圈,心中无名火烧灼得更加旺盛了。 区区媚药,她并不放在眼里,江湖上盛行的那几种在她内力面前完全不够看。什么娇喘吁吁四肢酥软,毫无本领的寻常人中了招才会这样。 她当下虽有些不适,但什么也不做,只好好睡上一觉,它也能自行消退。至于所谓“必须阴阳调和否则爆体而亡”,更是天方夜谭。 泠琅咬紧了唇,手臂抬起,将刀刃横于胸前,顺着楼梯一步步往暗色中去了。 她自己瞧不上是一回事,阴沟里翻船又是一回事。因为药物引诱,害得她对王八夫君心猿意马一晚上,就更恼火了。 最最可恶的是,明明知晓是药力作祟,但他立在自己身后低语时,那止不住的心颤和渴念,简直让她气急败坏! 思及此,泠琅几乎咬牙切齿,恨不得把那店小二拖出来,用刀尖逼问到底打的什么算盘。 楼梯已经下尽。 她矮身靠于墙角,往身后瞥了一眼,只见暗淡之中,青年身形轮廓隐约可见,那把剑也已出了鞘。 哼,还算懂事,她别过脸,小心翼翼地探头,往转角处看了一眼。 那扇通往后院的门扉是开着的。 摆了明的请君入瓮,泠琅自然没这么傻,眼神一扫,见身旁货架上排列着几坛子酒,那封头红布松松垮垮,倒是可以一用。 还未动作,身后一只手伸出,往那酒坛子上一揭,红布被轻松取下,递到她手边。 泠琅又在心中哼了一声:勉强机灵。 接东西的时候,双方手指有一瞬间的相触。泠琅一边悄然抖开,一边漫不经心地想,他的手还有些烫。 果真是中了药?不中用。 她默然瞧着门扉,瞅准了方位,抬臂往那片黝黑中一扔。 用了点巧劲和内力,红布飘飞而出,如活物一般轻敏灵活,乍一看,就如一道鬼祟人影—— 噗的一声。 有寒芒闪过,精准刺入红布之中,像一滴露水于高空坠落,快得没有一丝痕迹,难以捕捉。 但泠琅一直在等待这个痕迹,她早已断定它会来。 在红布飘落委顿于地的那一刹那,她已经闪身而出! 夜空之下,刀风比刀影更快,循着寒芒激射而来的方向,少女扬刀挥砍,瞬间斩破层层暗淡! 残月伶仃,这处狭窄昏黑的小院,被一柄刀背映得雪亮。 同时映亮的,还有院中老树之上,一个错愕惊慌的瘦小身影。 他扭腰一避,生生躲开了这道刀气,还未平定,却听足下传来树枝崩裂声响,低头一看—— 一个青年站在树下,手中提着柄剑,是他将他赖以藏身的枝干一剑斩断。 来不及过多思考,树上人足尖往树干上一点,借力弹起,往屋檐之上飞跃而去。 “跑什么?”泠琅喝问,“住店费不要了?” 她脚下运力,两步蹬上围墙,借力高高跳起,身形如夜燕般轻敏无声。一个起落,已经站立在客栈屋脊之上。 残月如钩,白惨惨地映着这处无名小镇,街道沉寂默然,家家户户没有半盏灯火。 夜风很凉,江琮下一刻便出现在了少女身后,她站得很稳,刀被握得更稳,它映着稀薄月色,亮而冷。 而那逃窜的小二,立在屋脊的另一端。 他握着一柄细长铁钩, 那柄细长铁钩,泛着紫绿颜色,泠琅想起江琮的评判,这人习惯了用淬了毒的武器,所以才会那样握笔。 而铁钩主人脸上惊慌失措已经全然褪去,之前下榻接待时的懒散随意亦不知所踪。他没有什么表情,就这么看着,甚至可以用平静来形容。 泠琅熟悉这种平静。 它的源头不是像顾长绮的自信,也不是李如海的淡然,更不是江琮的故作高深。 它像是一种麻木,杀伐他眼中,没有搏斗交手的乐趣可言,对峙也毫无千钧一发之刻的痛快。 他持着自己的武器,表情却像在持着锄头——甚至农人还会热爱自己的锄头,他却只有死气沉沉。 泠琅慢慢地问:“你是个杀手?” 小二死水般的面容没有波澜。 泠琅又问:“药是你下的?” 小二依然不答话。 泠琅说:“你信不信,像你这种苦苦上工的杀手,在我手下走不出十招?” 小二终于动容,他说:“我走不出,那他们呢?” 话音刚落,头顶云层恰好散开,残月光亮陡然盛亮,泠琅眼神一凛—— 只见周围高高低低的屋顶上,房檐阴影中,慢慢显现出了数道身影。 皆是黑衣,覆面,手持武器。匍匐低矮,是伺机而动的姿势。 泠琅只看了一眼,便举起刀刃。 “一起来。”她曼声说。 和杀手过招,是很没意思的事。 他们的武器千奇百怪,路数也不尽相同,但目的都是唯一:杀人。 杀得又好又快,就是他们毕生所求,至于杀的过程,便没那么讲究,更没那么多趣味。 泠琅遇见过的杀手数不胜数,杀过的杀手也数不胜数,她晓得他们的风格:干净、狠厉,力求一击致命。 她觉得无聊透顶,通常并不会有你来我往的兴趣。 就像当下。 云水刀刀光激荡,嗡鸣从刀身震至刀尖,她眼神漠然,如月色般凉,没有丝毫滚烫。 扬刀,落刀,转身,劈砍—— 不只是谁的手臂应声而落,坠入黑暗的街道中,那手中还紧紧抓握着剑柄,瞧着可怜极了。 可怜极了,也无趣极了,泠琅闻见空中血腥气息,这味道也不能令她有所振奋。 月色和街道之间,他们在进行静默无声的杀伐。 又一个敌人的头颅被斩落,泠琅一脚把残躯踢下,听见而后传来呼呼风声—— 弯腰避过,旋身抬臂,刀还未送出去,却又听得金属相激的嗡鸣。 青年一剑挑落了偷袭者的武器,他默然收手,宽袖在风中猎猎。在离去之前,他往她这边轻瞥,露出一段线条分明的侧脸。 泠琅看着他疾冲向另一处屋顶的身影,静默无声,剑起剑收,没有一丝拖泥带水,凛冽干净得像雪原上的利风。 她觉得嘴唇有些干,心终于显出了烫意。 是了,她怎么忘了,这里还有个有趣的事物呢? 同样的干净利落,毫无花俏,但他和那些杀手迥然不同—— 杀手是干巴乏味,而他的剑招,却是摒除了技巧后的简洁。没有意趣,却处处意趣,不显深刻,却叫人忍不住往内里探寻。 她当初,就是被这手剑弄得五迷三道,宁肯被北坡守卫发现,也要同他过上几招啊。 又有人袭来,泠琅连劈带砍,三招便送了那人去躺着休息,一扭头,视线直直落上对面房顶上,那道雪鹤般清渺的身影。 她感觉体内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灼烧。 那迟迟没被唤醒的征服之欲,和被暂时压下的古怪药力,此刻正升腾弥漫,侵染了她心底,又向着四肢倾碾而去。 颇有燎原之势。 呼吸变得急促,那种莫名的心悸又来了。 而她很清楚地认识到,这一切只有一个源头。 敌人不断倒下,又有新的扑上来,泠琅知道对方有备而来,这样的鏖战漫长无味,没有尽头。 她知道有意思的在哪里,就在对面的屋顶上。 她转身,往后院疾掠而去。 江琮眼神一瞥,望见少女转瞬即逝的身影。 这是要去做什么?他一边想,一边将剑身一抖,血液混着凌厉剑气激射而出,霎时间穿透敌人的胸膛。 一个人倒下了,另一个人又攻来,他很有耐心地一一应对着,每一剑都足够尊重,保证对方死得很透。 已经不下十五人倒在这里,然而暗色深处的房檐下,还有一些眼睛在窥伺着。 他刺出一剑,心中却想,她一个人往那边去,会不会遇上什么? 忽地,街道上传来马蹄声,在这寂静中响起。 江琮意外地看过去,只见那匹在咸城购得的白马,正扬着四蹄,踏过一滴残肢疾冲而来—— 马背上的少女紧拉缰绳,长发于夜色中飞扬,她的眼神穿过空旷,只落在他身上。 江琮提着剑,忽然忍不住生出点笑意。 泠琅看清了那点笑,也看清了他剑尖流淌不止的血。 在他从屋顶上跃下之前,她贴紧马背,右手一扬,袖中暗镖飞射出去,扎入前路试图阻拦的一名杀手心口。 杀手轰然倒地的瞬间,她身后一沉,有人贴了上来,双手绕过她的腰,紧紧攥住缰绳。 马儿受惊,嘶鸣着往长街深处奔腾,杀手见状,也纷纷追赶而来。 风拂过发丝,她闻到熟悉清冽的兰草香气,听见头顶低沉短促的喘息,她感受到他的心跳,和她一样不是很平静。 他身上怎么还这么烫? “夫人,”江琮低声,“他们追过来了,怎么办?” 泠琅听见自己说:“这个好办。” 她屈身,在剧烈颠簸的马背之上将腿一收,腰腹一扭,硬生生调转了方向—— 江琮在低声笑,声音闷闷地传来:“胆子真大。” 泠琅没有说话,她必须要做点什么,才不会仰头咬上面前这个人的下颌,去嗅闻他身上让她悸动不止的芬芳。 杀手在屋顶上疾掠追赶,她看见那人手中是一把弓。 “往右。”她一手攀绕住青年的脖颈,一手从袖中摸出一副吹管。 江琮依言照做,手臂一抖,骏马嘶鸣着往右拐去,险险避过那暗中袭来的箭矢3—— 泠琅的脸紧贴着他胸口,她偏过头,微微侧身,手腕朝着檐上人轻轻一甩。 这一甩用了十成内力,飞镖破空射出,霎时将射箭者的喉咙贯穿。 江琮听到了身躯坠落的声响,他低下头,在呼呼风声中贴着她耳垂说话:“这么厉害?” 热气扑在她肌肤上,是不容忽视的滚烫。 泠琅又甩出一镖:“至尊无敌毒镖,果真好用。” 江琮便笑,他似乎是怕她坠马,竟然腾出一只手揽住了她后腰,只用右手来驭缰绳。 泠琅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,她低声催促:“跑快些。” 于是那只揽着她腰的手收得更紧,江琮说:“坐稳。” 说完,他双腿一夹,骏马霎时加速奔腾。泠琅双手缠着他脖颈,在无尽风声和颠簸中,只能听着他胸口鼓动不止的心跳。 她仰起头,嘴唇贴上他脖颈,不轻不重地吮吸:“夫君,你身上好香。” 对方僵硬了一瞬,随即轻松道:“药性还在吗?” “是啊。”泠琅直起身,让自己凑得更上去了些。 她用牙齿轻咬他下颌,留下一些濡湿痕迹:“什么时候才能停马?” “快了。”他哑声说。 快?是多快,可不可以是现在。 泠琅迷迷糊糊地想着,也这么问了。 对方轻叹着:“再等一会儿。” 等什么,泠琅不知道,她不断地用唇齿给他制造麻烦,而江琮好像没什么反应,甚至目光都一直在前方道路上。 直到风声过尽,马儿长嘶着扬起前蹄,停在一处沾润着露水的深林之中—— 泠琅感觉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紧到喘不过气,江琮甩开缰绳,捏住她下巴,强迫她和他对视:“怎么了?” 泠琅重复他的话:“怎么了?” 她倨傲地对上那双晦暗如夜的眼眸:“帮个小忙,不行吗?” 江琮笑了一下:“这就够了?” 泠琅甩开他的手,攥住他领口,张嘴便咬了上去。 “当然不够。”她咬着他微微湿润的唇,含混不清地说。 第82章 露时吻(下) 甘甜的,微凉的兰草气息的源头。 让她心颤不止的罪魁祸首。 是该受到些惩罚,让她这般不好受,怎么也要奉还回去。 泠琅毫无章法地啃咬,她一手环住他脖颈,一手紧扣住他衣领,总之是个不容许对方拒绝的姿势。 当然,江琮也未曾显露出半点拒绝的意思就是了。 他很乖巧地坐在马背上,没有任何躲避或是阻拦,只微垂着头,任由少女攀附在他身前胡乱地蹭。 只是扣在她后腰的手,时不时在抚摸。 热度透过单薄衣料传到肌肤,泠琅啃咬得正专注,不禁微微瑟缩了一下。 而后——她听见青年的低喘,他掐着她的腰:“动什么?” 她离开一点,反问:“你摸我做什么?” 江琮和她对视,眼眸中深深沉沉,是她从未见过的浓郁之色。 “那夫人咬我又是为什么?”他轻声问,唇边还留着她弄上的水渍。 泠琅注视着那点晶莹,他唇形本就不算很薄,如今被这么啃过一番,更显出恰到好处的丰润。 她理直气壮地说:“我中药了,必须这样才能解。” 江琮注意到她的目光,他慢条斯理地将那点水痕舔了进去:“巧得很,我也中药了。” 泠琅紧盯着他的动作。 “那该如何?”她再次凑上前,用自己的鼻尖摩挲他的,彼此呼吸连绵成一片,已经分辨不清谁是谁。 江琮在这样的热意中低声:“夫人要如何,那就如何。” 泠琅轻笑起来。 在吻上去之前,她用气声呢喃:“这可是你说的。” 唇与唇之间的轻触转瞬即逝,因为她想要的远不止这些。 她伸出舌尖,轻轻触舔上去。 刚感受到柔软,只觉得按在自己腰上的手骤然一紧,还未有所动作,江琮扣住她后脑,沉沉地压了上来。 泠琅轻喘一声,她终于知道他刚才是有多乖巧,一副逆来顺受任君摧折的模样,好像真是个岿然不动的王八—— 王八会这么热吗? 他呼吸沉重而急促,好似要把那些骑马时候的骚扰全数奉还回来似的,在她唇上反复吮吸,带来酥酥麻麻的滚烫痒意。 她不甘示弱地吮吻回去,不断用牙尖给他轻微痛楚,这是无足轻重的惩戒,也是心照不宣的邀请。 而他必须心领神会,没有任何理由。 果然,青年喘息着道:“不够吗?” 他说话的时候,牙齿撞上了她的。 泠琅用双腿缠住他的腰,她悄声问:“你说呢?” 江琮不再问询,他轻叹一口气,带着些认命而不甘地再次低下头,深深吻了下去。 泠琅终于得偿所愿。 齿关被探开,柔软与柔软之间的试探,她品尝着他,是和她想象中分毫不差的甘洌清爽。她毫不客气地汲取他的味道,如愿感受到他难以克制的低喘。 舌尖试探,贴近,相触后又分离。 这个人,剑招干净利落无比,亲吻起来倒全是纠缠连绵。 泠琅昏昏沉沉地想,药多少有点问题,不然怎么会纾解到最后愈发渴了? 他是不是也这么感觉,所以才会越来越急促,手掌紧紧压着,不留一丝缝隙地索取更多。 她闭上眼,轻喘着回敬或给予,她从来不知道,原来唇舌之间的较量也能这么难忘,比起他的剑,竟然要让她更为不舍些。 可遇不可求的对手,让她处处都想探寻征服的对手,从剑到唇,他身上怎么能有这么多趣味? 她忍不住质问,话语却被揉碎在无边倾碾中。 江琮吻得更深,他哑声说,不好吗?夫人。 他一边献上勾缠和抚慰,一边问,这样不舒服吗?不喜欢吗? 泠琅几乎失去力气,她感觉自己腾空而起,被抱着压在了旁边的树干之上。 后背抵着坚硬树皮,臀用手掌托起,她的唇被对方轻轻含吻着,像对待什么珍贵糕点,一下一下地吮。 他低喘着,一定要讨个答案似的追问她,这样不喜欢吗? 泠琅不会吝啬这点赞许,她回咬住他舌尖,口齿不清地说:“喜欢啊。” “很喜欢的,”她厮磨着说,“这可是我第一次这样呢。” 江琮闷笑了一声:“我难道不是?” 泠琅含含糊糊地又吻了上去:“那我们扯平了。” “嗯?” “你不吃亏,我不上当,咱们谁都不用负责——” 这善解人意的话并未换得对方的欣慰,回应她的,是骤然加深的力度,和几乎窒息的侵略。 “夫人真是体贴。” 他低哑地赞许,但怎么听,都是咬牙切齿的意味。 一边用咬牙切齿的语气说话,一边真正的咬牙切齿。泠琅回应着这个明显有掠夺意味的吻,一边晕头转向地想到这句形容。 这形容有些好笑,她忍不住去笑,口腔微张,却引得对方长驱直入,彻底攻陷了每一处。 泠琅真的有点脱力,她之前挥刀挥得太勤勤恳恳,又没睡好,现在被吻得意识昏沉,眼看着就要滑下树去。 江琮自然不会让她滑下去,他拖着她下身的手臂微微使力,同时泠琅也将双腿缠上了他的腰,就这么一贴—— 这个吻被迫中止了,江琮把她抵在树上,气息凌乱无比:“不要动。” 泠琅仰头,喘息着回应:“你命令我?” 江琮没有说话,只那么将她看着,眼底一片浓黑,其中深沉欲色,一望即知。 白马在一边安静地吃草,晨风中露水气息愈发厚重,天似乎要亮了。 泠琅眨眨眼,她将腰一挺,贴得更近了一些。 对方果然发出点闷喘,他双手把着她的腰,让二人空出距离,头深埋在她脖边,这是一个近乎告饶的姿态。 泠琅凑到他耳旁:“命令我不动,嗯?” 江琮深嗅她颈间香气:“是请求你。” 泠琅轻轻地笑了,她颇有些满意道:“那你再说一遍。” 江琮在她颈项上不住啜吻:“求求夫人,不要乱动……让我缓一下。” 泠琅指出他的过错:“可你现在还在乱动。” 江琮长叹一气,他发丝垂落到她肩上,有些钻进衣领中,挠得很痒。 泠琅又想笑,她用手臂去推搡,眼睛一瞥,却瞧见白马停止吃草,望着密林深处,不安地抖动双耳。 她眼神随着望过去。 只见一个人立在那里,已经不知多久了。 她没有惊慌,只轻轻推开了埋在自己身上的江琮,落地后往那边一指,示意他去看。 江琮看了,下一瞬,剑也提在手上了—— 那人忽然开口:“阿弥陀佛,二位施主,怎么能在出家人面前做这种事?” 泠琅擦了一下嘴,说:“怎么了,你很羡慕?” 她冲江琮说:“我那天不是说有一个发现吗?就是关于他——寂生是吧?他根本不是和尚,头是才剃的,上面的结疤也是用墨水画的!” 第83章 棍中针 寂生说“小僧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。” 泠琅扯了扯略显凌乱的裙角“大师莫装,当时我看得真真切切——你那戒疤颇为拙劣,有好几处都褪色了。” 寂生垂目“香疤头上过,佛祖心中留。” 泠琅走到白马身边,一把抽出马背上挂着的云水刀—— 迷乱已尽褪,她注视着十步开外的人影,眼中只余凛然冷意。 “秃驴,”她慢慢地说,“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?” 寂生道“不可问。” 刀尖缓缓抬高,泠琅说“若我偏要问呢?” 寂生没有说话,他仍垂眼敛目,一副不动如山的慈悲相。 树林中晨雾在缓慢涌动,破晓之时,深处偶有几声鸟鸣。 双方隔着十来步对峙,泠琅抬起下巴“我在明净峰上见过你,你同层云寺那几个和尚在一起,如今他们全死了,为什么你还能站在这里?” “你轻功不赖,踏尘踪……这等传说中早已失传的绝世轻功,怎会为层云寺的僧人所有?换句话说,空明那等以搜罗绝学为毕生志愿的人,怎会任由门下弟子习得绝世武功,而自己不强占?” 有鸟儿扑动着双翅飞出,枝叶摩擦一阵响。 少女紧盯着雾中僧人,不放过他脸上任何变化“他可使不出踏尘踪,你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吗?” 她一字一顿地说“因为我几乎亲手杀了他,即使在被击败的时刻,他也未用出半点功法逃脱。” 僧人似乎低声念了句佛号。 “他眼睛很红,我不喜欢,就把这俩玩意儿挖了出来,”泠琅笑了一下,“它们被捏在手里倒是顺眼一些,瞧着像两枚荔枝……” 这侮辱的话还未说完,林中铮然一声尖锐之响! 鸟雀纷纷惊动,振翅逃窜而出,薄薄晨雾里,僧人衣衫微动,已经退出一丈之外。 而他原本的位置上,站着手持长剑的青年,他神色淡淡,眉目平静,仿佛刚才迅疾无声的狠厉杀招不是出于他手。 泠琅赞叹道“不愧是踏尘踪,总算让我好生开了眼,这儿风寒露重,可不是全是尘土的官道,不知道——” 少女疾掠而上,刀光映亮她已然兴奋的双眼“你能撑多久呢?” 足尖掠过湿软泥土,刀风比晨露更冷,不过短短一瞬,她已经跃到僧人面前! 挥刀!咫尺距离内的搏杀,容不得对方太多翻转腾挪,左侧是树干,右侧是提剑而来的江琮,寂生去路已经等同于无—— 他微微抬头,在这短兵相接的一刹那,泠琅猝不及防地同他有瞬间的对视。 仅需要一眼,便让她心中警铃大作。 她想起大象台之上,他们隔着熙攘人群,也对过这么一眼。 当时觉得,他的眼神像寂夜中的山林。无限危机只藏匿在静默表象之后,很难有显露时刻。 而当下便是这个时刻! 云水刀很快,泠琅绝不怀疑这一点,寂生的应对很慢,这也被她看得一清二楚。 然而,她席卷而来的酷烈刀风未能落到实处。 寂生抬手,青灰色的粗布僧袍微微拂动,像有云雾吞吐,他转身,手臂一横,一推,将那刀尖之力入水一般化开,消散在袖袍之中。 这一招玄妙无比,隐隐有以柔克刚,以巧克力之味。 对泠琅来说,品出敌人境界,往往也只需要交手的第一招。泠琅认清了对手的深不可测,因为至今他还未亮明自身武器。 她低喝一声,一个鹞子翻身,手臂往身后挽,生生收了刀势。 出刀收势,一招已尽,而时间不过两息而已。 雾气仍在凝聚,白马站在原地,鸟儿尚未飞尽,就连僧人袍角也未平定—— 左后方,一道冷肃剑气破空而来! 泠琅早有察觉,她往旁边一避,只见云白袍角一闪,如山中野鹤般翩跹而去。 纵使她已经很熟悉江琮的剑招,但此时此刻,依然忍不住感慨欣赏。 一刺,一钩,那柄简洁脆薄的无名剑发出阵阵嗡鸣,剑风所过之处,泥土翻开,枝叶零落。 每一招都克制到了极处,不多施一分力度,不贪追一寸距离。仿佛每一次出剑,都在心中千回百转地计算忖度过。 剑意足够凛冽,只因它的主人足够冷静。 寂生两三步上了树,在层层枝叶之间同江琮周旋起来。他身法本就缥缈无形、不可捉摸,如今有了树枝庇护,更是且躲且避,如野人归山般灵敏。 他始终在避让,并无还手的念头。 这怎么行,本就是个乔装打扮的假僧人,还能装模作样地持有慈悲心肠? 泠琅知道,纵使砍断这棵树,野人也能逃窜到另一棵去。但在树木倒塌的一瞬,她至少能得到一个机会,挥出无遮无挡的一刀。 眼前树干足有三尺宽,而她斩断它,只需要三次挥刃。 双手持住刀柄,调动内息,将澎湃内力汹涌注入,上方剑气擦掠过树干声响不断传来,叶片也纷纷下坠。 泠琅紧盯着树皮,狠狠挥下了第一刀! 树身猛然震动,僧人似乎躲闪不及,于枝上摇晃了一下,险些没避过追击而来的一剑。 第二刀悍然而至,木料破裂之声骤然响起。 与此同时,头顶传来一声闷喘,更有血滴坠下,落入草丛之中迅速消弭。 泠琅知道江琮的喘声是什么模样——反正不是刚刚那样,她举起手臂,用尽全力,朝着树身缺口最后挥出一击—— 在巨树轰然倒下之前,她抬头,定定注视着上首那道青灰身影。寂生足踏枝条,借着反弹力度,即将跃出巨木—— 就是现在! 泠琅高高跃起,云水刀汇聚重重内力,朝着半空中掠身而出的僧人狠命斩去!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一切仿佛被无限放慢,她眼睁睁地看着,寂生垂目望向自己的刀尖。 他看着刀,好似在看一粒尘土,他仍在空中,但足下好似有了实物,微不可查地一个踢蹬,那往前掠的趋势竟生生逆转,换做—— 换做往下直直攻来! 泠琅终于看到了他的武器,那是一直藏匿在袖中的一根长棍。 长棍如何能被藏匿?但这假僧人便这么干了,一截四寸来长的铁柱被抽出,于手掌中那么一翻转,猛然一弹,变作五尺余的长棍。 泠琅瞳孔紧缩,那棍身泛着金属幽光,不知是铜是铁,此刻裹着万钧之势,狠狠朝她面门上抡来。 她当即翻转手腕,云水刀嗡声大作,那拥有比流云弧度更漂亮的刀背,在她身前一格—— 金属相激,内力相撞,这绝不是寻常之间的较量。 而是一处顶峰与另一处峰的交错,一片深海与另一片深海的汇聚。 所遇之时,注定惊涛骇浪。 在刀背触到棍身的一瞬间,震荡从刀传递到手腕,再从手臂一路往下,直抵心脏。 泠琅胸口一阵翻涌,她咬紧了牙关,生生咽下一口腥甜。 落地,翻滚,转身,刀柄仍握在手中,她半跪着猛然回首,却见那僧人站在不远处,也是苍白失力的模样。 但她到底要强上一些,因为寂生脖子上横着一柄剑,而她没有。 江琮说“把棍扔了。” 寂生没有动。 剑深了半寸,有嫣红汨汨流出,江琮深深地看着他“把棍扔了。” 寂生将手一抬,那根长棍划过一道弧线,落在草丛之中。 泠琅露出一个牙齿带血的笑,她想,这个王八夫君还是有些用处,既能拿来纾解,又能拿来打人,真是下得卧房,上得武场。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草丛中,俯身拾起那柄长棍,借着稀薄天色,定睛一看—— 棍尾处赫然刻着三个字小香棍。 她怀疑自己看错,使劲眨了眨眼,一个字一个字去辨认,答案依旧不变。 小香棍。 到底谁会给自己的武器起名叫小香棍啊?就算是小香刀小香剑,也十分恶心好吗?难道这个和尚知道这玩意儿拿不出手,才迟迟不肯摆亮武器的吗! 泠琅握着棍子,惊疑地望向被挟持着的寂生。 寂生也正看着她,那张俊朗平静的面容,此刻依然俊朗平静。 泠琅冲江琮说“你知道他的棍叫什么吗?小香棍!” 江琮默然一瞬,说“好恶心。” 泠琅盯着寂生“你长得有两分姿色,果然是个花和尚!” 寂生低眉顺眼道“施主谬赞。” 江琮微笑道“夫人对于有姿色的评判如此随意么?” 泠琅摇头感叹“大师,你的小香棍在我手里,现在总算可以回答些问题了吧,你不是空明的弟子,你到底是谁?” 江琮忽然抬起另一只手,扯开寂生的衣襟,他似乎在找寻着什么,片刻后,忽然莞尔。 “夫人不必问了,”他温声说,“他是青云会的人。” 泠琅惊讶道“青云会?” 江琮略微抬高剑尖,抵住寂生咽喉,问道“空明是江南分舵主?” 寂生一声不吭。 江琮耐心道“他不是你的师父,只是你的主子……所以你听说他的死状,并不动怒,因为你很希望他死。” 寂生合上双目,甚至念了声佛号。 江琮继续道“甚至,他最后死在明净峰层层关押中,也是你的手笔。那里地势奇险,更有亲传弟子把关,你身怀踏尘踪绝技,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,倒是能说得通。” 泠琅听出门道,她忍不住问“他是江南分舵成员,又亲手杀了空明,这就意味着——” 江琮轻笑“意味着,他便是现在的江南分舵主。” 泠琅下意识就要握紧刀柄“客栈那些杀手也是他的手笔?青云会的人找上我们做什么——” 寂生忽然睁开眼。 他望着几步开外的少女,平静道“你们不是真夫妻。” 泠琅简直被逗乐了“这个问题很重要?你们一个两个问来问去做什么?” 寂生淡淡道“李如海痛恨青云会,你是李如海的女儿,不该同青云会的舵主之一在一起。” 泠琅笑了“他还不会虐杀敌人,但我生生挖了你前老大的眼睛。” 寂生垂下视线,不再说话。 泠琅不耐烦道“这和尚好生讨厌,我们先把他打——” 话音未落,她身体猛然一晃。 一点血,在她腰侧晕染开,转瞬便透露出殷红色泽。 在失去意识之前,泠琅忽然想到,空明到底是如何死的。 一枚细长钢针,贯穿了他的枕骨,他是鲜血流尽而死。 钢针在哪里?那根古怪的小香棍末端,似乎有一个开口,但她当时只认为是伸缩的机关,并未多想。 这个恶心的和尚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第84章 蜻蜓落 泠琅说:“你应该先一剑把他刺死。” 江琮把药汤放在案上:“我刺了,但那毕竟是踏尘踪,那一剑虽未致命,但重伤是足够的。” 泠琅说:“你应该先一剑把他刺死。” 江琮抖开绢布:“我若追上去,那夫人怎么办?这根针只差一寸便伤及肺腑。” 泠琅说:“你应该先一剑把他刺死。” 江琮轻轻叹气:“可我已经先来救你了。” 泠琅握紧拳头:“我迟早要把他的小香棍斩作三节棍。” 江琮掀开她衣衫下摆,手指轻轻揭开纱布,瞧见内里情形,不由默了默:“夫人昨晚又乱动了?” 泠琅说:“我就那么运了一下气——” 江琮看着她左右躲闪的双眼:“伤口又渗了些血,这么下去,什么时候才能好全?” 泠琅顾左右而言他:“谁知道棍子上竟然有机关……我从来没遭受过这般歹毒的暗算……” 江琮低声:“夫人。” “幸好针上没淬毒,只是入得深,需要调养而已,无需劳神解毒……” “夫人。” “……怎么?” “夫人若再不听话,那回京路上只能被我安排,”江琮凉凉道,“反正现在连刀都提不起,马也骑不动,只能我说什么便是什么,遇见敌袭,也只能躲在我后面罢了。” 泠琅瞪着他,半晌没说话。 江琮微笑:“我说得可对?” 泠琅颓然道:“很对。” 江琮温声:“那就把腰抬高些。” 泠琅吸着气,将身体微微一侧,把靠近后腰的伤口显露出来。 她面朝另外一方,声音有些闷闷的颓丧:“你轻些。” 江琮柔声:“我何时弄疼过你?” 泠琅将脸埋进被子,心想这倒是实话。 她一开始醒来时,见着满身的血,迟钝了片刻,才确认自己并非魂魄离体后俯视肉身。 只因那淌了半个身体的血固然可怖,但她当下并未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痛楚,好似血不是她流的,创口也不在她的身体上。 而江琮居高临下地站在榻边,脸上有种面无表情的死寂,他手指上全是血迹,连唇边都沾染了许多,瞧着十分妖异诡谲。 泠琅惊疑不定地望着他:“你也被扎了?” 江琮平静地说:“没有。” “那你身上怎么这么多血?” “为你取针。” “没取出来?” “取出来了。” “那为何这副表情?” 江琮垂着眼睫看她:“因为害怕你会死。” 泠琅反应了好一会儿,才说:“可我没死。” 江琮垂下手指,轻轻触到她面庞。 “可我会怕。”他喃喃重复。 这就是初初醒来之时的所有记忆,泠琅在短暂对话过后又晕了过去,她失血过多,没有太多精力维持清醒。 而现在,是她受伤过后的第三天。 面朝灰白墙壁,衣衫撩到齐胸处,露出小腹和半个脊背。夔州靠山,天气要凉爽一些,有湿润空气漫过肌肤,带来无法形容的舒凉。 青年低声提醒:“把着衣角。” 泠琅依言照做,她看不到江琮的行动,却也能闻声猜到他在干什么。 耳后传来瓷器被打开的声音,清而脆,馥郁兰香轻盈铺陈开来,他打开了兰蝎膏。 很快,腰上传来更为明显的凉意,是对方玉石般的指尖在轻轻移动。他拂过她背上肌肤,时而停留,时而游弋,不发一语。 对于视野之外的领域,人的其他触感总要更敏锐一些,若有似无的痒意攀升而上,泠琅不由咽了口唾沫。 手指落到她腰窝处,身后人叹了一声:“可不能再任性了。” 他的呼吸温温洒落,泠琅抿紧了唇,胡思乱想到儿时在院中树荫里午睡的情形—— 一觉醒来,衣衫被她的潦草睡相弄得乱七八糟,一只蜻蜓落在她背上,触须和翅叶微微震动,弄得她做梦都在痒。 而她现在,觉得儿时蜻蜓又落回她脊背,正用它那薄脆双翅,时不时给予轻扫。 在泠琅出言催促之前,一团冰凉物事终于柔柔地腻了上来,她一个激灵,江琮立即耐心提醒:“放轻松。” 放轻松,泠琅闭上眼,感受他手指轻轻推开膏体的动作,像铺开一团雪,或是揉散一朵花,他轻缓得好似在对待什么极其易碎的事物,不舍得多用上半分力气。 我何时弄疼过你? 泠琅撇着嘴想,若真要深究,那还是弄疼过的,比如北坡密林中那一脚,玉蟾后山那一剑,但她大人有大量,暂且不提这些旧账。 等待药膏凝结的间隙,她打了个呵欠,同江琮闲谈。 “你给我吃了什么药?为什么刚醒来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。” “是麻痹神经的药物,用来止疼极佳。” “夫君来江南玩耍,还带了这等物事?” “以防不时之需。” 这个不时之需,想必是给他自己准备的。 泠琅默然思忖着,明净峰上时他曾经犯过一次病症,当时瞧着除了苍白面色,眼下泛红,好似没什么特别,没想到其实忍耐的痛楚已经需要用药物麻痹了。 他原本无需承受这些。 “寂生为何会知晓这么多?”泠琅想了想,又问,“他三番两次凑上前来,不急着出手,反倒处处忍让,实在太古怪了。” 江琮说:“他或许是在确认一些事。” 泠琅顿了顿:“确认什么?” 江琮迟疑道:“确认你我是不是夫妻?” 泠琅好似被这个回答噎住:“他都看到我们那样了,为何最后还说不是真的?” 江琮唔了一声:“那样是哪样?” 泠琅啧声:“就是在某些药物的作用下意乱情迷——” 江琮温和道:“既然是药物作用,想必当不得真,那些杀手都是他派来,他定然也知道这一点。” 泠琅说:“你说得对,或许下次来个无需药物的意乱情迷,他便无话可说。” “夫人竟这般愿意牺牲么?” “成大事者,不足挂齿。” 江琮淡笑着覆上绢布,用布条绕过泠琅的腰,轻缠了两圈,接着低头系上结,语气有些漫不经心:“如此,在下便恭候了。” 泠琅不说话,她觉得今天这只蜻蜓格外扰人。 在衣裳被再次放下前,她忽然福至心灵:“上次在马车里,我说你有的我也有,可还记得?” 江琮收拾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:“记得。” 泠琅作势起身:“那你要不要看?” 江琮一把拉下了她衣摆:“我才说过不要施力。” 泠琅长叹:“再这么躺下去,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。” 江琮笑了一下,颇有些无奈地:“莫要顽劣。” 他拿着药膏起身,似是迟疑了一下,才抬手抚了抚少女的发顶。 “来日方长。”他低低地说。 泠琅拥着被子,没有反驳哪儿来的来日,又哪儿来的方长,她鼻尖萦绕着兰草清浅淡雅的气息,身体深陷在柔软被褥中,被层层舒适包裹。 一切都被照顾到不能更好,药都敷好了,人也离开了,但那只讨人厌的蜻蜓却依旧停在她身上。 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不好受。 在夔州停留了三天,泠琅也不好受了三天。 她从来,从来没有这么憋闷过,即使在侯府假作温婉柔弱世子夫人那会儿,也不是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。 更不会囿于一张床榻之上,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。 虽然江琮并未嘲笑她,甚至表现得极为温柔耐心,但她始终无法坦然处之。 尤其是此刻。 泠琅说:“我自己会喝水。” 江琮说:“夫人昨天才洒了半杯。” “那是我不小心。” “今□□绳系了死结也是不小心?” “系了死结,至少说明我还有系死结的气力,”泠琅恼火道,“快给我。” 江琮便把杯盏递过来,泠琅接过,一口气喝了干净。饮毕,得意地翻转杯底,以示高超。 “就说可以嘛。”她志得意满。 一抬头,却对上青年含笑的眼,他微微笑着:“夫人真厉害。” 泠琅便不知道该说什么,她很少有在这个人面前失语的时刻,但不知为何,最近格外多。 一定是伤口扰了思维神智,她愤恨地想。 对于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寂生,江琮说他有四个揣测。 一,寂生是冲着泠琅来的,他知晓刀者生平,又曾经是空明手下,说不定是动了歪心思想夺取入海刀法。 二,他是冲着京城分舵来,青云会十二分舵虽是各自为政,盘踞一方,但若他有心使出计谋杀掉江琮,用自己亲信取而代之,从而壮大势力,也不是不可能。 三,他是因为春秋谈来,春秋谈目前是女帝和青云主争夺的宝贝,江琮能得到这个任务,其他分舵主也或许会有。寂生或许想截胡抢功,从他身上探取一些关于春秋谈的消息。 泠琅听得入神,迟迟等不到下文,不由追问:“第四点呢?” 江琮说:“第四点……这个假和尚行事古怪,武器命名也奇异非常,媚药之举更是下作,说不定他心智异于常人,看着你我登对,想来胡搅蛮缠罢了。” 泠琅说:“你认真的?” 江琮微笑:“我说笑的。” 泠琅灵光一闪,道:“我倒是认识一个,他像极了你口中这种:自己没得好,便对其他人看不顺眼……” 她笑道:“他自己出身市井,没认得几个字,人又十分粗莽,偏偏艳羡那些风流雅致的做派,时常做出些矫揉做作之事,实在是好笑。” 江琮莞尔:“夫人同那人很熟?” “说熟也算不上,说不熟也不应当,他本就行踪不定,最多算个认识的人罢。” “我想,我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。” “是吗?” 泠琅正待侃侃而谈,忽然心中一动,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,她望向淡笑着的青年,却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异样。 江琮却瞧出了她的异样,他轻声:“怎么这样看着我?” 泠琅不打算讲出实情:“我看你好看。” 江琮笑了笑:“那就多看看。” 泠琅只能感慨,这人脸皮的确愈发厚了。 她想说的人,是玉扇公子邓如铁,一个以风雅武器闻名天下,本人却同风雅毫不沾边的奇人。他好赌,偏偏运气极差,回回输光了钱财便去招揽门生学徒。 只为敛财的师徒情谊自然单薄,玉扇公子虽然桃李满天下,不过是些歪桃裂李罢了。 很不幸的是,江琮曾经的好友北洛侯世子傅彬,便是这数枚歪桃劣李之一。 泠琅还记得玉蟾山上,江琮从傅蕊房中出来,那副平静沉寂的面容,以及骤雨时分,他谈及往事时,眼中的无波无澜。 她很清楚,若一个人真有那么平静,反而面上是无所谓做什么表情的,他能这样,只能说明他只是习惯了忍耐掩饰,并不意味着放下。 那次暴雨中的交心仿佛极端混沌中的幻象,风停雨歇过后,他们相对着站立,似乎又成了不是很熟络的夫妻。 泠琅没有去主动关心那些隐秘,她说到邓如铁时下意识地观察他情绪,已经是很大的不同。至于这不同因何而生,她无法细究。 因为雁落山快到了。 她忙着细究山下连绵数十里的芦苇荡,以及水中肥硕鲜美的白鱼,至于那栖息在水边的野鸭,也是值得讨论的话题。 赶到山脚时,天上还亮堂。 一点银钱,和足够真诚的笑意,便能换得一户淳朴农人欣然敞开大门。泠琅洗了头发,穿着松松垮垮的裙衫,和江琮一起去水泽边观日落。 红霞满天,倦鸟归巢,晚风柔软温和,橙红光晕洒落在身边青年侧脸,有种俊逸非常的意思。 泠琅舒服得只想叹气,他们挨得很近,用彼此才能听闻的声音说话。 “我们回去借个鱼篓,随便往这里一放,明早来拿,起码能装一半。” “正是鱼肥时节,农家哪儿有多的鱼篓借给夫人?” “咦,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子还懂得这些?” 江琮低着头笑了一下,他眼神静而深地望过来,颇有些无奈纵容的意味。 泠琅仰着脸同他对视,只觉得这个王八夫君往夕阳底下一站,真的有些俊得不同往常。 彼此的呼吸已经能感触,她视线从笔挺鼻梁落到漂亮的唇,不期然地回想到,在深浓晨雾中那个太过厮磨的吻。 嗯……不应该是那个,应该是那场…… 她愣愣地看着他深秀的眉眼愈来愈近,那颗红痣同夕阳光辉暧昧成了一处,让她忍不住想贴近了分辨——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,是从身后传来。 “咦?那是……阿琅?” 第85章 带笑眼 泠琅僵住,立即转头往身后看去。 层层芦苇之中,赫然立着个身着井天蓝色衣裳的男子。 男子身形颀长,容貌俊雅,手持一柄未打开的折扇,见二人望过来,脸上闪过讶异之色。 “还真是阿琅?”他迟疑道,“你怎会在此?” 泠琅道:“邓前辈,这正是我想问您的话。” 男子微微一笑,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展开,扇面赫然书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——玉树临风。 他温声道:“落日见芦草,夏时逢故人。当下正是雁落山风景最好的时候,岂有不来之礼?” 泠琅抬手抱拳:“可是我听沉鹤说,您上个月赌钱输了不少,如今正四处躲着。” 男子笑容不变,将折扇摇得哗哗响:“闲来纵情山水间,不使人间造孽钱。金银不过外物,看淡之后,自然行轻。” 泠琅点点头:“您上次赌输遁走,似乎也是这么说的。” 男子摇头叹息:“已往之不谏,来者犹可追。阿琅年纪小,待人观物,怎么只局限于以往。” 泠琅由衷道:“邓前辈,一年不见,您说话愈发高妙了。” 男子谦虚道:“不过无所事事,只好饱读终日而已……一年不见,阿琅变化也颇大,竟也开始人约黄昏后,行风花雪月之事了?” 泠琅顿了顿:“什么人约黄昏后,我读书少,听不大懂。” 男子说:“我刚刚看得很清楚,你正要同旁边那个公子嘬嘴。” 泠琅强笑道:“嘬嘴……您误会了,我是瞧着他眼睛里有东西,帮忙吹一吹。” 她偷偷伸手去扯江琮袖子,以作暗示。 江琮颔首:“夫人说得是,之前是我眼睛进了芦絮。” 男子瞪大双眼,折扇也不摇了:“他叫你什么?” 泠琅当即有仰天长啸的冲动,虽然此事原本难以瞒过邓如铁,但忽然被这么拆穿,还是让她十分尴尬不适。 江琮倒从容抱拳行了一礼:“鄙人姓江,西京人士,同阿琅成婚已经半年有余。” 邓如铁说:“好哦!你这丫头,消失一年多,原来是去寻俊俏郎君成婚了?” 泠琅心中一动,将计就计,一把挽起江琮手臂,亲亲昵昵地偎了上去。 她羞赧道:“去年末我在西京偶遇夫君,便如那话本子上说的那样,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当即情难自已,很快就定下来了。” 邓如铁啧声赞叹:“什么俸禄,你还找了个戴官帽的?你今儿个必须好好给我交代了,江湖水深,鱼虾遍地,我可得好生盘问则个。” 泠琅早就料到他必定刨根问底,当下只能维持着甜蜜微笑,半威胁地拖着江琮的手,跟着邓如铁往对岸去了。 邓如铁大步流星地走在前,全无方才半分从容不迫,井天蓝的风雅长袍被弯起袖口,如随时要下河捕捞一般。 泠琅慢条斯理地缀在后面,同江琮低声说话。 “你可瞧出了这是谁?” “玉扇公子邓前辈。” “你可知道他打算做什么?” “想盘问于我,看我是不是小鱼小虾,是诓骗你的。” “那你打算如何应对?” “我对夫人一片赤诚,天地日月皆可见证,他问什么,我从心而答便可。” “你最好是!”泠琅恶狠狠道,“先说好,我同你是除夕那晚上认识,我从侯府后门经过,你出来溜达,正巧碰上了美若天仙又冰雪聪明的我……” 江琮轻笑道:“泾川侯世子平日都不会出去溜达,更何况除夕?这编造的不行。” 泠琅灵光一动,想到绿袖曾经用过的形容,她飞快地说:“那就说,我潜入侯府想偷窃,结果发现了熹园中养病的你,瞧你长得合心意,就天天来找你攀谈玩耍。” “然后呢?” 泠琅觉得这个思路很对,她愈发流利道:“一来二往,你便情难自已,无法割舍,百般要求我留下,我被你诚意所打动,最终同意和你成婚。” 江琮抬手,帮她拂去发丝之中一朵小小的芦絮,他低声道:“这的确符合情理。” 泠琅一锤定音:“就这么办!你扮演一个深居侯府,不谙世事的病弱公子便好,他再怎么样,也不会为难你。” “但为何需要这样?”江琮忽然发问,“玉扇公子今年已有三十,难道会是夫人的忘年好友?” 泠琅看了他一眼:“他不是我的好友,是我师父的好友,不好生应付难免会有麻烦。” 呼啦啦一阵风吹来,裹挟着残余霞光,落到并肩而望的二人脸上。 江琮深深地凝视她,没有说话。 泠琅微笑:“怎么,夫君不晓得我师父是谁吗?” 江琮轻声:“夫人那时既然有意识,为何要告知于我?” 泠琅哼了一声:“你问得诚心,想说便说了,更何况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——你好几次见过我使探云三变,难道不是早有所感么?” 她语气坦然,眉目中有满不在乎的轻傲,说完这句便转头望向连绵沼泽,眼波顾盼如流水,偶尔停留在绝佳景致之上。 江琮默不作声地望着少女眼中流转的光,他分不清那是余晖的投射,还是原本就有的碎亮。 她双眼十分漂亮,叫任何人来看,都不会生出不同想法。 像琥珀,但琥珀没有那么灵动,像晨星,但它亮得太过寂寥,至于溪涧湖水之类,它们清澈纯粹太过,少了那份难以捉摸的狡黠。 他不禁失笑,自己竟然会出神去思考,如何形容一个小娘子的眼睛才算恰当。 而糟糕的是,他竟然想不出。 邓如铁在前面嚷嚷:“怎得走这么慢?村口的骡子都要利索些!” 泠琅不服道:“我前几天受了伤,走得慢是正常。” 邓如铁说:“一年不见,竟能被人弄伤得走不动道?我从前就说,动了心的刀客连刀都提不稳,你现在知道了!” 江琮压低声音:“原来这句是邓前辈说的。” 泠琅愤愤地瞪了他一眼:“金句不问出处,怎么了?” 江琮勾着唇笑,不再说话。 三人绕过了一个小山头,邓如铁豪迈道:“琅丫头,让你瞧瞧我的雁落山别业!” 泠琅惊叹道:“前辈,您本宅都没有,就有别业啦?” 邓如铁两步绕过某巨大山石,并未回复这句话。 片刻后,泠琅果真见到了一幢小楼。 小楼高二层,背靠竹林,面朝清池,楼体由竹所制,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,清风送来隐隐竹香,十分有雅趣。 她转了几圈,真心诚意地赞:“这里真不错,一定得花上许多银钱罢?” 邓如铁正在收拾白鱼,闻言头也不抬:“一分钱没花!” 泠琅早有预料,佯讶道:“此话怎讲?” 邓如铁自得道:“我去年打这里过,想着进来讨碗水喝,结果发现楼里躺着个快要病死的人。” “然后呢?” “他让我替他去寻个郎中来,我说我手头没有银钱,请不动。他说找到郎中后自然会替我付,我怕他有诈,这么争执几趟,他急病攻心,竟然就这么死了——” “所以您就鸠占鹊巢,登堂入室了?” “什么鸠不鸠雀不雀的,那人病死在这里,身边一个亲朋都无,还是我替他收拾装殓,办理后事。如此情分,借住个房子,不算过分吧?” 纵使泠琅知晓邓如铁其人有多么贪财悭吝,听闻了别业始终,还是忍不住摇头感叹。 邓如铁将鱼架在火上,似是才想起来一般:“你们借住的农家?何必去那等地方挤,不如今晚留在这——” 泠琅立即说:“不用了。” 邓如铁说:“你还怕这个?” 泠琅向身边的江琮瞥了一眼,嗔道:“我是怕夫君会怕。” 邓如铁哦了一声,摆出一副相看女婿般的刻薄态度:“年轻人要多练胆,不然出来行走,事事躲在娘子身后,毕竟难看。” 火光中,江琮仍是那副温雅从容之态,他闻言只低头一笑,面上没有半丝赧然。 “让邓前辈见笑了,”青年温声道,“夫人性子强,就算我有心相护,她也定要抢在我身前。她本就习惯事事争先,怎能由我掩了她风光?” 邓如铁沉吟:“如今,有你这般觉悟的年轻郎君倒是少见。” 江琮微笑道:“一切都听凭她说了算,她若欢喜,我便欢喜。” 邓如铁说:“这话我可听见了,阿琅这孩子命苦,自己受了委屈从不愿向他人说明,若今后我听闻江公子待她不好,哼哼——” 他一把展开“玉树临风”折扇:“那就休怪咱家拳脚无眼!” 江琮含笑拱手:“在下素来听闻玉扇公子雅名,如今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,同传说中一般文采高华,气质卓然。” 邓如铁一喜,当即起身去窖中拿酒,说今晚定要喝上一点,才不负半路知己。 泠琅不知道这半路知己从何而来,她只觉得,江琮的演技的确已到炉火纯青之地步。 什么她若欢喜,我便欢喜,说得那般真挚动人,眼神专注得将她望着,好似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痴情郎君一般! 倘若他身体康健,指不定怎么在西京城里招蜂引蝶,拨弄众贵女芳心。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二人饮酒,自己却一滴没沾。 直到月出东山,篝火凉透,邓如铁已经歪倒在竹编凉椅上鼾声大作了—— 江琮才站起,朝她伸出手。 “走罢,夫人。”他于满天星斗下轻声,身上有着淡淡酒味,却并不难闻。 泠琅心中想,邓如铁都不省人事了,你还装模作样给谁看?难道不能各自走夜路? 但鬼使神差地,她望着他带笑的双眼,还是将手递了过去。 第86章 萤虫乱 江琮的手很凉。 他将她的手指虚虚拢着,肌肤之间不会有太多贴近,只有若有似无的触碰。 若有似无,就像此时看不见的夜风,你捉不到它的形状,但能清楚地察觉它如何拨动你的头发。 他们静默地走着,身侧草木繁茂葳蕤,天上挂满沉甸甸的星斗,蛙声虫声从所有暗处传来,一声又一声。 绕出一处土丘,林木稀疏了许多,星光毫不吝啬地洒,泠琅看见月色下的芦苇荡,它们在风中缓慢地摇曳,彼此摩擦,沙沙作响。 可以了,这里已经很开阔了,喝得再多,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月光中摔跤打滑罢,为什么还不松手? 结果江琮没有放,她也没有动。 从桥上经过的时候,他们不约而同地驻了足。 或疏或密的茎叶之中,隐隐有淡绿色的光点在漂浮,如同星辰坠入湖水,正随着柔波微微荡漾。 泠琅说:“是流萤。” 江琮附和道:“是流萤。” 他仍旧不放开她的手,甚至还摩挲了一下手背。 泠琅抬起头,在忽明忽暗的光中仔细看他的脸:“你喝醉了?” “有一点。” “你本可以不喝,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人陪酒罢了。” “可我若不喝,都不知道夫人从前做过这么多事……黄山红石刀是你杀的?他死于巅峰之年,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,却无人能说清到底丧命于谁手。” 江琮低笑着注视她:“没想到是夫人所为,那年你应该才十六?” 泠琅哼了一声:“是十五岁半。”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,蹲在浮桥边缘,伸长手臂往水中够去。 “什么红石刀,名声虽大,实则废物,”少女一边找寻,一边低语,“当时我跟着师父已有两年,却没学到一招半式。” “那天我问,什么时候才能学东西,她指着街对面正在开什么西南武会的茶楼,说若我杀掉里面一个人,就可以学。”她翘着手指,小心翼翼地凑近某只闪烁着荧光的小虫。 “我选择的人有多厉害,她教我的东西就有多厉害。” “是乌有手伶舟辞的作风,”江琮闻言轻声道,“所以夫人就选择杀掉红石刀?” 泠琅捉住小虫,却不急着站起,反而脱了鞋袜,坐在桥边弄起水来。 “也不算,当时我并不算见过很多世面,分辨不出茶楼里谁足够厉害。我杀他,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最讨厌。” “如何讨厌?” “调戏茶娘,口出狂言,还说刀者坏话,这算不算讨厌?” “那他的确该死。” 泠琅笑了一下,这算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战,时至今日,她还记得血是如何的滚烫,刀影是如何连绵,对方的身躯轰然倒地时又如何畅快。 “我若事先知道那是什么人物,或许并没有对战的勇气。”她垂目注视手心里的小虫,它乖巧安静地伏着,并不挣扎动弹。 江琮在她身边盘腿坐下:“但你还是把他杀了。” “但我还是把他杀了,”泠琅重复了一遍,“从那天起我便知道,恐惧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,它只能阻碍你挥刀的手臂……我宁愿勇气因无知而生,也不想被谨慎中的恐惧裹足。” 江琮忍不住轻笑,这句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,都蠢得可怕,但说话的人是她,那便十分有道理。 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,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。 干净的,小兽一般的瞳仁,永远兴致盎然,永远不会退散。 “所以,杀了红石刀,伶舟辞教了你什么?”他问。 泠琅用手指拨弄掌心萤虫:“你猜猜?。” “……探云三变?” “对了。” “这是乌有手的绝技,她倒是慷慨。” “从那以后,她的确对我很慷慨,把我带在身边行走,教会我江湖上生活的道理,那些朱门大院,锦绣金楼,她能去的地方,我必然也能去。” “那为何逃出来了?” 泠琅没有第一时间答话。 小虫开始不安分地爬来爬去,她有些玩腻了,却不舍得立即放走,她示意江琮摊开手掌,自己收拢手指,倒扣覆盖在他掌心。 肌肤相触的一刹那,泠琅看着青年在夜色中幽暗的双眼,忽然想起春末夏初的某个深夜,她在花丛中捉了蟋蟀,也是这样放到他手里。 当时她觉得,这个温温柔柔的病弱公子好似有心绪不佳,便编造了话来安慰他,他也有五句藏三句地同她周旋。 有些奇妙了,夏天还未过尽,她竟然又捉了一只小虫,同他说的,却是些发自肺腑的真心话。 那些话,她还从未对别人说过。 怎么会这么自然而然就讲出来了?泠琅怔怔地同江琮对视,忽然明白了原因。 因为他能懂。 即便是三言两语的轻描淡写,他也能懂得字里行间中隐匿的情感,能拨开层层掩映着的表象,轻松寻到中间那那颗微微颤动的内核。 她说红石刀讨厌,他就说她的确该死,她说她宁愿拥有无知的勇气,他就看着她微笑,好似那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事实。 那些话轻狂又自大,他却一点没反驳。 泠琅用手臂撑在身后,仰面看着天上星斗。 她应该会想念他的,在不知多久的将来,如果还能看见似曾相识的星空,那她会想起他。 “乌有手很喜欢我。” 泠琅终于回答起那个问题:“她说我拥有足够的天赋和心性,实在不该浪费掉,她把我当成她自己来培养。” 江琮轻轻唔了一声:“夫人会喜欢那样吗?” 泠琅闭上眼,叹了口气,她真的会怀念他。 “不喜欢,所以我逃出来了,并且没有半点内疚之心,”她喃喃,“她教我武功绝技,教我生存智慧,我作为弟子却走得毫不留情,世上任何一对师徒都不该如此。” “别人是别人,你是你。”江琮淡淡地说。 泠琅索性仰面躺下倒在木质桥面上,脚趾踢蹬着冰凉湖水,心中忽地漫上怅惘。 她说:“她想让我像她一般狠辣无情,游离于所有规则之外,偏偏又极力去控制我,驯养我,这难道不是一种矛盾?” 江琮望着映着月光的湖水:“也是一种摧折。” 泠琅痛快地说:“所以我跑了……当她徒弟这些年,我帮她杀了很多人,挡过数不清的仇敌,也配合她做成了许多事,纵然她是我师父,我也并不欠她。” 江琮忽然说:“夫人对世俗上的名分看得很轻,只在乎是否欠了人情。” 泠琅默了默,这的确被他说中,师父也好,父亲也好,这些概念对她来说只是虚浮联结。 真正的师父,在还了人情后便可以斩断,虚假的夫君,日后或许还能拿来想念想念。 这种想法很奇异,却又被他一语道破了。 真要命。 月亮攀升到高处,二人安安静静地又吹了一会儿风。 江琮说:“萤虫还要吗?” 泠琅仍是躺着:“放了吧。” 江琮便把它往水中轻轻一抛,虫儿似乎没反应过来,忘了扑扇翅膀,竟直直往下落—— 落在身边少女光裸的小腿上。 泠琅立即发觉,她抬腿晃了一晃,小虫受惊,竟挣扎着一路攀爬,往裙摆深处爬去。 她忍不住低呼了一声,想起身捉拿,头刚刚抬起,就吃痛地躺了回去。 江琮闻声看过来:“怎么了?” 泠琅痛苦道:“头发卡住了。” 木质浮桥本就有许多缝隙,她刚刚躺着看星星,发丝不知不觉就钻了一缕进去。 一时间,上身卡着不能动弹,那萤虫又顺着腿上肌肤慢慢地爬,细小触角在看不见的暗处轻轻骚动着,留下一路难以言喻的痒。 泠琅哪里碰上过这种折磨,当即便颤着身体,痒得想笑却笑不出,伸手弄头发,却被扯得生疼。 江琮倾身过来帮忙,但夜间太暗,手指如何穿梭纾解,也找不出那处结。 反而在解头发的过程中,虫儿愈攀愈深,似乎要往着腿根去了。 泠琅一把抓住江琮手臂:“先,先把虫弄出来。” 江琮顿了顿,借着月色,少女眼边泛起的潮润和颊边红潮被他看得很分明,她轻喘着,好似已经无法承受这样的酷刑。 见他不动,她又出声催促:“快点呀……” 江琮于是坐了回去,他抬手,轻轻撩开了她的裙摆,从小腿到膝盖,他视线在那上面一一滑过。 “没看到。”他哑声说,他看见它们在轻轻颤抖,像两段月色中的雪。 “我感觉到了,”泠琅几乎带上哭腔,她从来不知道腿还能痒成这样,“在右边。” 江琮依言将裙子撩得更上了一点,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只为非作歹的小东西,它正趴在大腿上,不安地闪着微光。 他伸手去按,它却忽然得到警觉,往腿内侧滑下,滚落到深处。 少女骤然发出一声难以按捺的喘息。 “一个虫子都捉不住!”她颤着声音抱怨,“王八夫君!” 江琮低低地应了一声,他抚上她膝头,迫使她曲起腿,右手往下面一拂—— 像拂过一匹柔软绸缎,虫已经到了他手中。 泠琅终于得到解脱,她气喘吁吁地说:“这只虫是在报复我?” 江琮没有说话,他沉默着,好似自己也受了不可说的折磨。 回去的路上,两个人都没怎么交流。 泠琅在惊疑和难堪中回想,原来自己的腿能敏感到这种地步,她几乎无法确定,那痒意是小虫给的多些,还是某个指尖给的多些。 江琮却在想,今晚月色太好,可爱到他连回想都是一种不忍。 夏日总是这般让人不舍吗? 第87章 燕归来 翌日,晨。 临近池水和树林的小院,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,晨风淡淡吹拂,带来林中湿润的露水气息。 站在这样的院落中,会觉得世上惬意也不过如此了。 邓如铁此时就是这般感觉。 他昨夜喝了不少酒,藏了两年的雁来红,浓烈,顺滑,是他的最爱。这酒原本在冬天喝最好,但昨夜他心血来潮,发现在夏天的晚上饮用也别有滋味。 他酒量一般,这么喝会醉,但醉或不醉,他并无太多所谓。他看见那个女孩还好端端地站在岸边,没有缺胳膊少腿,也没神情悲戚如丧考妣,那就很值得喝上几杯。 昨夜的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,眼前又是一个崭新的、叫人舒适的院子。 邓如铁站在院落中间,持着那把“玉树临风”折扇。 折扇摊开,右手腕一甩,它便呼啸着旋转而出,刺破薄薄晨雾,往小楼旁边某株竹子斜斜飞去。 飞过去,又飞了回来,它稳稳地落回邓如铁手中的时候,扇面上多了一片竹叶。 邓如铁将竹叶抖落,接着再次将折扇甩了出去。 不过两息时间,它又带回来一片竹叶,新鲜微润,完完整整。 如果你仔细看,会发现他脚边其实落了很多竹叶。 如果你看得更仔细,会发现那棵竹子和周遭其他同类有很大不同,它枝叶明显更稀疏,明明在盛夏,却有着深秋般的凋零萧瑟。 如果其他竹子是丰茂美丽的雄鸡,那它便是拔了毛准备下锅的倒霉鬼。 邓如铁没有可怜这株倒霉鬼的心思,他重复着这个动作,心里在想其他的事。 他想他的朋友,那个狡猾自私的女人,她一生都在为自己而活,恣意反叛到了极处。 绝不会毫无缘故地做事,出手必定要看见回报。倘若有无辜者被残害在她眼前,她愿意相救,也只能是因为那人承诺会给予金银酬谢。 有委托找上她,也要先收下九成订金,才愿意去跑一趟。 九成,天底下除了她没人敢开这个口,但她是乌有手伶舟辞,所以有的是主顾上门。 这个女人,自私到了极点,冷酷到了极点,直到那一天,她说她收了个徒弟。 “嗜肉老人,你听说过吗?” 邓如铁自然听说过,那是前朝十分有名的一对夫妻,用刀,性情极其古怪残暴,有吃掉败者身上一块肉的习惯,于是被称之为嗜肉老人。 但他们已经销声匿迹很久,有人说是被刀者收拾过,或许死了,或许废了武功,总之不会再入世。 伶舟辞却说,他们不仅没死,还隐居起来活得好好的。 “我上个月从西南经过,发现他们的踪迹,住在一间农舍里,瞧着慈眉善目,没有半点当年叱咤风云的影子。” “当时在下雨,我想找个地方落脚,却发现有人走进了他们的小院,那是个女孩儿,背着把刀,看上去还没满十五。” “我看着嗜肉老人从灶房出来,往汤盏里添了什么东西,我很好奇,是什么得使他们在隐姓埋名的时候,对一个过路女孩出手?” “如果因为有利可图,那就正好,因为我会收下他们所图的利,我不喜欢下雨,在下雨的时候抢别人东西倒还可以。” “所以我在树上呆了三天,其间不断听到里面传来殴打声和叫骂,那女孩坚持了很久,嗜肉老人最后都快没了信心……我听他们说,在雨落尽前,她若再不开口,那就把她杀掉。” “雨落尽前,事情发生了一点变化……只有一个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。” “那个女孩儿在雨里站了很久,我也观察了她很久。我很喜欢她当时的眼神,那么大的雨都掩盖不住的眼神,我不必形容,你应该会懂。” 邓如铁的确懂她未说出口的形容,让他不懂的是另一件事。 “所以你就把她带走了?”他问,“一个举目无亲的孤女,她能给你多少银子?” 伶舟辞喝了一口酒“我在那里停留三日,结果什么都没捞着,这怎么行?至少让我带点东西离开。” 邓如铁便笑着摇头,他为那个女孩的命运捏了把汗,因为伶舟辞绝对不是什么良善的师父,他衷心祝愿女孩可以活得更久一点。 或者干脆逃出去也可以,第一次听伶舟辞为一个人说这么多话,让他十分不习惯。 更让他不习惯的在后面。 那是两年之后,伶舟辞来找他,她当时一身轻松,好似遇上了什么喜事。 他以为她做成了一笔大生意,或者杀了个很难缠的对手,但伶舟辞说,她把探云三变教给了那个徒弟。 邓如铁几乎捏不住酒杯,他怀疑自己听错“探云三变?” 伶舟辞说“她杀了红石刀,于是我教会了她。” “一个红石刀便能换来探云三变,早知道我也去把他找出来杀了。” “哈哈,你可不是我的徒弟,就算杀了黑石刀白石刀也没用。” 这样的谈话后来又上演了几次,邓如铁慢慢意识到,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—— 伶舟辞竟然愿意,在一件迟迟不会获得回报的事上面,持续地、乐此不疲地付出。 这太稀罕了,她甚至连赌钱都不愿意尝试,为此时常嘲笑输得精光的自己,她不会做不稳妥的事情。 无视规则,蔑视律条,行事只凭自己心意——是否有利可图,就是她唯一的心意。 这样的人,怎么会收徒,倾囊相授言传身教之类的成语,放在她身上实在太过滑稽。 后来,他见到了那个女孩。 她的确聪明,极富灵气,做事也够狠,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。 他看见她手臂和脖子上的伤痕,他对伶舟辞说“她看上去不会一直听你摆布,今后她很有可能会离开。” 伶舟辞说“你以为我看不出?但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。” 于是邓如铁知道,如果女孩真的要走,那她的师父大概会毫不留情了杀掉她。 但他想错了。 女孩成功离开了,差点被杀掉的人是伶舟辞。 深刻可怖的伤口,从左肩延伸到心口,离真正的致命,只差半寸。 邓如铁说“我早就说她不会一直听你的话。” 伶舟辞却在笑,她喃喃自语“我很清楚她的刀有多准确,在那种情况下,她没有杀死我,只是因为她不想。” 邓如铁简直不可思议“你觉得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?” “为什么不?”伶舟辞反问,“她能对我挥刀,证明我没有错看人,她留了余地,证明我已经成功了一半。” 邓如铁沉默。 伶舟辞慢慢地笑“待她在江湖上成名那日,天下人都会知道,她是我的徒弟。” “她不会不认。”她轻声。 事已至此,邓如铁已经不知道她这笔账是亏还是赚,女孩儿一走了之,音讯全无。未等到扬名江湖那天,就已经殒命中途也说不定。 但她却全须全尾地站在水边,说身上受了伤,但邓如铁看得出来,同她过去遭受的那些,简直不值一提。 她还成了婚,这更让他意外,为此喝一点酒,也没什么不可以。 如果伶舟辞知道这个消息,应该会很高兴,但他不知道是否应该告知她。也许等所谓扬名江湖那日到来,她自己听说,会更好。 竹叶已经落了薄薄一层。 折扇已经挥出去四百九十八次,再落两片竹叶,他今天的练习就算是完成。 在挥第四百九十九次的时候,邓如铁听到左侧传来声音,像是有人踩着湿润泥土往这边靠近。 于是,最后一次挥扇,从右手换成左手,他看也不看,扇柄如利箭一般激射而出—— 轻微的、衣袖拂动的声响。 来人徒手接住了那柄扇,她走近,将折扇归还到邓如铁手中。 邓如铁看着她“探云三变练得愈发好了。” 女孩儿微微一笑,很坦然地应下了这句夸赞“邓前辈。” 邓如铁说“你那个丈夫呢?” “他在外面路上等我。” “你们要走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他瞧着不像表面那么良善,气脉也有些奇异,他真的不会武?” “不会。” “呵呵,你就算说假话,我也辨认不出,罢了,罢了。” 泠琅笑起来“既然知道我会说假话,您又何必来问?” 邓如铁叹了口气“你这丫头……为何传信给我?不怕我当时便告知你师父?” “您不会的。” “你说对了,我的确没有。所以我现在想问,你约我来此到底为何?” “是想同你说一点话,打听一点事。” “说来听听。” “您收过一个叫傅彬的弟子,可还记得?” “好像是有这么个人,似乎有什么显贵身份,遮遮掩掩地不肯说明,资质勉强,学得一般。” “他今年四月的时候死了。” “哦?” “被卷入了一些争斗,是不得不死。” “那很遗憾,可惜我弟子太多,听着并没有什么感觉。” 泠琅微笑着说“至于那个身份,的确非常显贵……您日后若来京城,倒是可以借此出入些不得了的地方。” 邓如铁深深地看着她,并没有说话。 泠琅轻声“至于我想问的……您知不知道有一柄剑,注入内力挥动时,剑身会有月光般的色泽?” 邓如铁说“我对剑研究不多,这话问你师父倒是可以,她向来喜欢钻研百家兵器,尤其是这么玄乎的。” 泠琅唔了一声“那就拜托您了。” 邓如铁笑了“你不怕我说漏嘴?” 泠琅也望着他笑,眼睛和唇角都弯着,是一种在长辈面前才会做出的乖巧。 她甜蜜地说“哪有师傅会一直怪徒弟的呢?” 这话其实很不对,师傅很有可能跟徒弟老死不相往来,但投机者不会对现成的诱惑退避三舍。 凭她对伶舟辞的了解,必定是这样。 泠琅走出院子的时候,日头已经渐渐升高了,晨雾散去,雁落山一片触手可及的青翠。 有人牵着一匹马,站在一棵高大的黄角树下等她。 黄角树上开了很多花,整条小路上都萦绕着它们的芬芳,泠琅慢慢走过去,在香味最浓的时候,站到了青年跟前。 江琮说“讲完了?” “嗯。” “走吧。” 泠琅一手按在马鞍上,腰一挺,便轻松翻了上去。 江琮站在旁边看着她“腰上伤口如何了?” 泠琅诚实回答“有时还会疼。” 江琮说“保险起见,还是尽量不要随便动作,回京之后再用点其他药。” 他翻身上马,稳稳地坐在她身后,手臂绕过来拉缰绳的时候,动作很像一个拥抱。 泠琅知道,他们得保持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拥抱一路回京,因为眼下只有一匹马。就算多了一匹,她也骑不得。 这样没什么不好,既不用自己驭马,还能自自在在地坐在前头。有骑马之乐,而无骑马之累,泠琅觉得没什么不好。 唯一的不好,就是江琮说话的时候,她看不见他的表情。 轻声提醒的“夫人,不要乱动。” 紧张警惕的“你的手在做什么?” 低哑无奈的“……都说了不要乱动了,听话。” 到了最后,他用一只手臂把她锢在怀里,连带着她不安分的双手,一齐动弹不得。 泠琅说“摸一下怎么了?你昨晚还不是摸了我的。” 江琮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,颇有些为自己争辩的意思“当时是你要我帮忙,而且我也没有这般……” “这般是哪般?”泠琅挣扎着又把手探下去,“是这样吗?” 骤然一声吸气,她倚靠着的胸膛起伏着。恼火到最后,他竟然笑了起来。 “真的要这样吗?夫人,”他贴在她耳边咬牙,“你的伤还没好全。” 泠琅就收回了手,心中暗骂江琮小气,不就是也碰了下腿,她还没感觉到什么东西呢。 从雁落山快马加鞭返回京城,不过五天而已。 路上都是晴朗天气,既无风雨,也无阴云,这五天的路程便又短作四天。夏日临近尾声的时候,泠琅终于又站在城南巨杨门之外。 而绿袖三冬他们也在她旁边,众人竟晚了一天才抵达,江琮等人都到齐后,才重新坐上马车,施施然进城。 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。 泠琅还发现马车上装了些滁州当地的特产干货,好似这一趟真只是回夫人娘家祭坟,没有明净比剑,也没有客栈惊魂。 车厢内,她望着江琮说“我觉得你这套流程好自然,老实说,你是不是本就经常瞒着侯夫人出来偷鸡摸狗?” 江琮倚着窗闭目养神“是啊,就同夫人一样,偷鸡摸狗,无恶不作。” 他最近总是这样,坦然应下那些挤兑之语,换了种方式较劲,弄得泠琅心痒痒,却不知再如何下手。 再去多说几句,他也顶多望着她温和地笑,柔声道夫人说得对。 嘶,真是,如何都不得劲,怎样都不对味。 只有在她存了坏心思去扯他衣裳时,他才会像从前那般咬牙切齿,且怒且言。 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穿过大街小巷,侯府在城东,要过去还得有一会儿。摇摇晃晃,车轮辚辚,泠琅迷迷糊糊地,竟然在到地方之前睡了过去。 她只睡了一会儿,也醒得很快,因为脸颊感受到了一点凉意。 睁开眼,看见江琮正收回手,他平静地说“该下车了。” 该下车了,直接唤醒她便好,干嘛要摸她的脸啊? 泠琅没空计较这个,因为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准备。暌违多日,泾川侯世子夫人李泠琅,又要粉墨登场了—— 素手纤纤,轻掀车帘,少女提着精致繁复的裙角,小心翼翼地步下马车。她似乎有些不惯西京的燥热,先是微蹙了眉头环顾四周,才往台阶上看去。 “母亲!” 望见门口立着的妇人,她又惊又喜,当即盈盈下拜。被一把扶住后,又亲亲密密地扶上对方的手臂,做足了思念长辈的孝悌之态。 侯夫人看见泠琅,说的第一句便是“好孩子,怎么瞧着瘦了?” 江琮没觉得她哪里瘦了,闻言却从容应下“是儿的不是。” 侯夫人说“这个倒不用你说。” 江琮早已习惯,他微笑着陪从于一侧,跟着一同跨进大门。 侯夫人转头对泠琅轻言细语“路上可还舒适?回来走的陆路,定是憋闷了,得好生休息几天。” 泠琅笑道“沿路都是好景致,何来憋闷之有?分别一个多月,母亲身体可好?” “好得很,今晨才在院里耍了一套枪。” “儿还未见过母亲用枪,向来必定威风凛凛,神采飞扬。” “呵呵,现在不行了,人要服老。” “母亲正当壮年,岂能言老?儿此行去了杭州,见一老妪在路边上耍连环剑,出手如风,真乃奇人也。” “杭州连环剑?听起来,倒像是杜家的东西,你碰见的或许真是位高人。” 泠琅笑意盈盈“是吗?儿见识不够,只瞧着厉害,不晓得出处呢。” 侯夫人轻咳一声,摆出一副短话长说的架势“这杜家连环剑,的确很有说法,那是前朝的事了……” 泠琅脚步轻快,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,时而配合着惊讶出声,时而露出敬佩感叹之色,将一个“见识不够”的听众之角演绎到了十分。 江琮站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,二人偶尔有眼神的交汇,皆是心照不宣地对视片刻后,又悄然移开。 侯夫人在滔滔不绝之际,也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同。 这趟滁州之行,果真让他们感情更上一层楼了? 于是晚宴上,侯夫人左看右看,终于提出建议—— “天气眼看着要转凉,熹园在秋天最为寒冷,冬天有暖泉地龙还要好些。不若你们搬作一处?” 第88章 病症解 这个建议被提出来的时候,泠琅正在吃一截茼蒿菜。 清拌茼蒿,仅用一点香油盐醋调味,极大程度上保留了原有的鲜嫩爽脆。 纵使泠琅是个对吃食并不讲究挑剔的人,也不得不承认,泾川侯府餐桌上那几道菜肴看似简单随意,实则需要花多少功力布置。 这一口茼蒿,她嚼得很慢,因为吃完了便要答话,但她不想答这句话,想让江琮来回复。 鲜爽在口中千回百转,迟迟没有咽下,江琮那边也默然无声。 泠琅拿眼睛去瞧,发现他在喝汤,那浅浅的一勺汤好似陡然间有了海碗的容量,让他一喝再喝,总之不见搁下。 嚯,居然想蒙混过关。 她愈发细嚼慢咽,不吝于拿出反刍般的架势,势必要看看谁的东西更禁得住消磨,谁先忍不住开这个口。 侯夫人忍不住开了这个口。 “你们眉来眼去的作甚?” 江琮放下碗,泠琅也终于吞咽,二人还未说话,只听侯夫人又道—— “既然没有异议,此事便这么定了,”她满意地说,“天还未黑,我让红桃去帮忙收拾,今晚便能歇下。” 此事便这么定了。 回去的路上,泠琅照例扶着她“虽然身体好转但仍需要精心照料”的夫君,二人慢吞吞地行在长廊之下,侍从都跟在七八步后面。 她扣着江琮的手腕“席上怎么不说话?” 江琮轻瞥她一眼“夫人不也没说?” “我在吃东西!” “巧了,我也在吃东西。” 泠琅哼了一声,对于同床共枕一事,她其实早已习惯,无非就是冻冻炕头,扯扯衣带,江南这一趟都是这么过来的。 可这毕竟是侯府,少了那份天高皇帝远的无拘无束,再同他呆在一个帐子中,便觉得有些怪异。 她轻轻一笑“以后夫君若要溜出去偷鸡摸狗,就逃不过我的眼了,有什么事也别想瞒过我。” 江琮也笑得非常温柔“同样的话送给夫人,若今后夫人想传什么信,递什么话,我也是会发现的。” 泠琅眨了眨眼“我听不懂夫君在说什么。” 江琮温声“那就好好想想。” “哼,我是让黄公子替我给玉扇公子传了信,那又如何?” “原来夫人早就打定主意去雁落山,和邓前辈会一面。” “没错,就算你不答应,我也会自己想办法这跑一趟。” 江琮声音很轻“原来我体谅夫人车马劳顿,只是多此一举了。” 泠琅微微一顿,她转头望着身侧表情淡淡的青年,半晌没说话。 江琮目视前方“看我做什么?” 泠琅回过头“没什么。” 穿过一条伴着竹声沙沙的青石路,便是熹园。 阔别一个半月,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,池边石桌石凳依旧,只是离开时开得正好的胭葵和茉莉,已经看不见了。 众人忙进忙出地搬东西,泠琅帮不上忙,只有在园子中看景。 她站在水边,望着那丛不见花朵的茉莉,来了点悲春伤秋的做派“花已不似,人却相同。” 江琮的声音清清润润地传来“花有再开——” 迟迟没有下文,泠琅候了片刻,不由转身看过去。 只见青年换了身浅云白,坐在石桌边上,右手一如既往地捏了个茶杯,左手懒散地搁在膝头。明明是落拓随意的姿势,由他做来倒是十分清雅写意。 他眼神轻而淡地落在她脸上“人亦不同。” 泠琅于是又盯着他,直把对方盯得偏过头去,才负着手慢慢离开。 那厢,红桃很快来禀告,说东西都收拾妥当了,请世子和少夫人入内。 泠琅便一路走过去,穿过回廊,楼边的美人蕉还在开,门口挂着的竹帘仍有香味。步入屋内,望见那帐帘的雨过天青色,便莫名生出些念经的冲动。 江琮在她身后凉凉发问“夫人在想什么?” 泠琅说“我在想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。” 江琮微微一哂“夫人很怀念我卧床的那段日子?” 泠琅默了默,说“也不是非常怀念。” “只有一半怀念?” “差不多吧。” “如此。” 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让泠琅心里也莫名其妙起来,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,明明双方还是像从前那般口蜜腹剑、装模作样,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。 晚些沐浴的时候,她浸在水里,摸着腰上已经快好全的伤口,仍在想这个问题。 江琮说“原是我多此一举”的时候,她为什么第一反应有点心虚。 江琮说“人已不同”的时候,她还真认真想了片刻,是谁如何不同。 至于,他问“夫人很怀念我卧病在床”的时候,她原本可以痛快地回答是很怀念。 但话头转了个弯,下意识就改了口。 虽然改口后大意差不离,但那已经反映出些许真实。 泠琅咬着手指,惊魂未定地想,难道她入戏太深,把自己骗了进去,开始舍不得这个王八夫君了? 她不是傻子,情爱之事也不迟钝,可以一眼看出顾凌双对杜凌绝的心思,也能察觉苏沉鹤某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。 至于王八夫君——生得有姿色,剑也很合她心意,大象台下她几乎收不住手的时候,他及时给予了安抚与镇静,虽后来二人没提起半句,但她一直都记得。 毕竟那是第一次,她主动脱离了失控状态,而不是力竭之后昏迷才遏止。 哦,更别说,后来几经同生共死,重伤后他无微不至地照顾,她因此生出些不可说的情愫,十分正常。 原来是这样! 想通了这一层,泠琅陡然放松下来,她惬意地靠在浴桶上,于氤氲水汽中眯着眼,思索接下来的打算。 当务之急是白鹭楼那边,顾长绮的线索已经断掉,她得再去一趟,问还有没有铸师的其他消息。 其次便是青云会。周厨子称,匕首是造给青云会某成员的,江琮那时在玩泥巴,对此所知有限。若要查探,得从其他分舵主入手。那个神出鬼没的臭秃驴便是可以问询的。 铸剑谷在江南,当年或许同江南分舵逃不开关系,更别说寂生屡次提起刀者,定是知晓什么秘辛。 最后,便是伶舟辞。对于这个师父,泠琅的感情颇为复杂,她们的关系不像师徒,更像首领与下属,如今她拼尽全力逃脱了这一层关系,已经拥有了和伶舟辞平等对话的机会。 天下第一盗,可并不仅有偷东西的本领。她让黄公子去找邓如铁,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在乎伶舟辞也。至于借此打听江琮的师父,不过顺带、也是契机。 若伶舟辞能查出来,必定知晓那把剑的主人又何等身份,泠琅想借此和她做一个交易,一个让贪利的乌有手无法拒绝的、稳赚不赔的交易。 她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那天,那一天不会太远。 四肢完全松懈了力道,懒洋洋地漂浮在温水中,泠琅闭上眼,终于慢条斯理地想起了自己的情感问题。 她觉得没什么好处理的,喜欢与否是一回事,喜欢多少又是一回事。坦白说,她很清楚自己的好感来得十分浅薄。 看他剑好,看他俊俏,看他说话中听,没有更多了。 患得患失的小儿女之态,她还远远不想做,毕竟、毕竟—— 动了情的刀客,是拿不住刀的。 若真的能有什么,占占便宜及时行乐,也相当不错。在那之前,她不会告诉江琮,以免他太过得意。 如此,之前那些莫名的心悸与躁意便有了解释,泠琅很庆幸,原因是这个,而不是害了什么病症。 她又泡了一会儿,才神清气爽地走出来,带着满身水珠,喜滋滋地坐在江琮对面擦头发。 江琮抬眼看她“何事这么高兴?” 泠琅柔情十足地道“想到能同夫君日夜相对,琴瑟和鸣,便十分高兴。” 江琮身形一顿“夫人在打什么主意?” 泠琅冲他眨了眨眼“自然在打你的主意。” 江琮默默喝了口茶,看上去有些警惕,又有些茫然。 泠琅觉得他这副模样,简直是说不出来的有意思,正要再拿话逗一逗,对方起身,两步走出门,也去洗浴了。 晚些时候,二人躺在同一张榻上,分被而治,各据一方。 泠琅把想法说了,问身边人何时重返白鹭楼,她已经迫不及待,要拿捏那个可恶的苍耳子。 江琮却说,去白鹭楼之前,他得到地下分舵做些事。 泠琅立即来了兴趣,她翻了个身,目光炯炯地盯着青年暗色中的轮廓。 “你会带我去的,对不对?”她发问。 那道轮廓一动不动“看情况。” “看什么情况?你是分舵主,还能受别人眼色?” “我之前说,卧病在床是因为分舵出了内鬼,你可还记得?” “记得。” “我离开京城这段时日,他露出了点马脚,”江琮平静地说,“我得需处理此事。” 泠琅有些意外“他是府上的人?” “还未有定论。” “你会对他严刑拷打?” “这是必然。” 泠琅睡意涌上来,含糊不清地道“好罢,那就明天再说。” 她翻身向里,闭上双眼,迷迷糊糊地,听到江琮又说了些什么。 似乎是,她腰上伤口太深,虽现在血肉已经复原,但伤了内里经脉。之前在路上不方便,如今回了京城,可以好好处理。 他说了几句处理的方法,问她意下如何,泠琅困得不行,只胡乱答应了,很快便陷入沉眠。 所以,第二天夜里,江琮从分舵回来,带着一身未散去的血腥之气,从天而降站在她面前,开口就是让她脱衣服的时候。 泠琅是惊讶了一下的。 第89章 冰梅茶 泠琅说“啊?” 江琮颔首“我让他们去取热水,夫人先泡一刻钟,筋骨松散了再开始。” 说着,他转身就往门外去,泠琅却叫住了他。 她小声说“这恐怕不行。” 江琮回头看着她。 泠琅说“嗯……是白天的事,没来得及同你说……总之我这几天不方便浸浴。” 江琮默然望了她半晌,微微点头,没什么表情地出去了。 泠琅便垂眸,握着手中书卷继续看起来。 将欲歙之,必固张之;将欲弱之,必固强之…… 烛火昏黄,空气中似还有青年身上的血腥味,她看得随随便便,眼神扫过纸张,脑子里却在想七七八八的其他事。 也不知那个内鬼找出来没有。从他的神态来看,似乎是找出来了,只是进展不顺利。 将欲废之,必固兴之;将欲取之,必固与之。 泠琅望着那行字,忍不住翘起嘴角——要想夺取它,必先给予它,柔能胜刚,弱能胜强。 她撑着下巴,漫不经心地想,江琮这么喜欢研读这本书,也不晓得读出什么境界没。在想夺取什么事物的时候,他也会迂回曲折,状似给予,实则掠夺吗? 江琮再进来的时候,已经沐浴过了,头发散在肩后,披了件空空荡荡的袍子。 他一来,就看到泠琅握着本书冲他笑,笑得他脚步十分犹疑。 “夫人在读什么?”他问。 泠琅说“在读你最爱看的道德经。” 江琮在她对面坐下,泠琅闻见他身上的气息,皂角清新,兰草馥郁,先前的血腥肃杀已经荡然无存。 他拿过茶饮了一口“我没有最爱看。” “但你经常看。” “因为明净峰上只有这么点消磨,难道我能同夫人一般,早上同老朋友私会,晚上观男弟子舞剑?” 泠琅笑起来,“但现在我觉得,书中自有颜如玉,比起看舞剑,读书反倒更有意思。” 江琮觉出了不对味,他凝视着少女明显含了狡黠的笑意,从容问道“看来夫人今日颇有所得?” “是,有一段内容,我印象尤为深刻,现在念与夫君听——” 她张口便道“将欲引之,必固放之;将欲抚之,必固绕之;将欲弄之,必固忍之……” 江琮终于明白,对方铺垫了这一番,就为了迂回地调戏他两句。 他抚弄着茶杯,轻笑起来“夫人果然收获颇丰,现已有了举一反三融会贯通的本事。” 泠琅颔首“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,我得需实际操练,才能有所进步。” 江琮抚着眉心,闭目长叹,颇有些无可奈何的意味。 “夫人……”他低低地说,“我计划今晚便去白鹭楼,你……” 泠琅立即放下调笑念头“今晚?你不是说,把那内鬼拷打出下落前,是不会去的吗?” “他已经没有拷打的余地了。” “……死了?” 江琮轻微摇头“他被捉住的时候便尝试自绝经脉,我及时斩去了他双手……但还是晚了一步。” 他目光沉沉,凝望着某处虚空“我已经派人日夜看着,他还需要费点功夫才能醒转,在那之前,我们该做什么,便做什么。” 泠琅张了张嘴,原来事情是这样。自绝到一半被人为阻止,仍会有极大创伤,难以清醒者有,一命呜呼者也有。 她完全可以想象出江琮一剑削断那人双臂的样子,能拖着那条命不死,当时他出手必定够果决。 江琮突然道“若夫人不方便,我今晚一个人去亦可。” 泠琅莫名其妙地说“我如何不方便?” 江琮略微停顿,似是不知如何表述,他试探道“不是说……?” 泠琅反应过来,她啊了一声,不胜羞赧地瞥了他一眼“夫君真是疼爱奴家。” 这声奴家叫得江琮表情有了些难言之意,泠琅做出风情万种的步态,一晃三扭地往墙边矮柜行去。腰身一弯,夹缝中藏着的长刀便已在手中。 她掂着刀,朝青年扔了个盈盈眼波“劳夫君记挂,奴今晚斩个一二十双手,倒无甚问题。” 江琮又喝了口茶,他微笑“夫人悍勇。” 悍勇的李泠琅在全府安然入睡后,蹑手蹑脚地跳上屋脊,往城西疾掠而去。 此夜月色不算亮堂,少女从屋檐一跃而下,翻滚过后又迅速隐入高墙阴影中,动作像夜色中无可捉摸的猫。 江琮和往常一样跟在三步之外,借着浅淡亮色,他目光始终凝在前头起起落落的身形之上。 他很清楚她惯有的喜好,跃下屋脊的最后两步必然不肯好好走,一定要一步跳下去;顺着墙根潜伏的时候要把手扣在刀上,以免墙上忽然有人袭来。 借力的屋檐也只是用足尖轻轻一点,很快便翻身而去,绝不在上面多停顿一刻。 她在前头飞掠了一路,江琮便在后面默默观察了一路。在白鹭楼只差一个转角的时候,他终于确信并放心,她今夜行为和以往并无差别。 她的确没什么不方便,那句话并不是逞强。 二人落在白鹭楼厚重繁美的雕花大门前,彼此对视一眼,确认无虞后,泠琅率先叩响了门。 门一开,仍是一如既往的亮堂火热,吵闹欢笑。门童乖顺地侍立于一旁,泠琅将袖中玉牌稍微露出一截,在他跟前一晃,便快步走了进去。 穿过大堂,上楼,走尽长廊,再上两层,来到一排静默而隐蔽的木门前。 烛火昏暗,那些欢声笑语已经不可听闻,这里没有奇珍异宝,只有低语与机锋,是迥异于销金窟的,另一个莫测世界。 泠琅一脚踹开了莫测世界的门,苍耳子一口茶喷了出来“贵,贵客?” 她点了点头,将面罩扯得更上了一点“贵客。” 苍耳子从椅背上弹射而起,下意识就要做出防备,然而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,手足无措片刻后,他又慢吞吞地坐了回去。 脸上甚至带了点虚张声势的从容。 泠琅并不厌烦这个从容,这说明苍耳子已经准备好了。 她杵在屋中央问他“你看上去很自信?” 苍耳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,虽然手指有些颤抖,但好歹喝了进去。 “自信,是必然,”他摇头晃脑地说,“女侠,将近两个月的时间,铸剑谷周渭,已经被在下扒了个底朝天——” 泠琅十分满意“说来听听。” 苍耳子眼珠一转,却道“这些东西太多,我搜集整理出来花费了不少力气,就算是我有错在先,这也已经远远超过了赔罪的范畴。” 他竟然在试图拿乔,泠琅并不恼怒,她更想知道苍耳子查出了什么东西。 她抱起手臂“接着说。” 苍耳子立即道“金银财宝,就不必二位出手了……信息是白鹭楼之血肉,不若您二位稍微透露透露,明净峰上面到底发生了何事……” 泠琅笑了一下,她侧过脸,看向同一旁静立着的江琮,对方也不声不响地看着她,目光短暂交触了片刻,她若无其事地回过头。 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她问。 苍耳子满脸堆笑“这,您难得这么好说话,该从何问起呢——” 泠琅抬了抬下巴“我只回答你三个问题。” 苍耳子一拍大腿“痛快!空明是否尚在人世?” “死了。” “死于谁手?” “……捉住他的是一个人,杀死他的又是一个人,你想问哪个?” “呵呵,抓住了再杀死便十分容易,在下自然想问是谁捉住了他。” “是我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你还剩一个问题。” “听说明净峰已经内定了继任掌门……不日之后,顾长绮便会下山云游……关于下一任掌门的信息,您是否能透露一二?” 泠琅微笑起来“那是个很厉害的年轻人。” “没了?” “没了。” 回答了跟没回答一样,但苍耳子毫无抱怨的心思,他忽然觉得屁股下的椅面格外烫人,屋子中间杵着的两个黑衣侠客格外高大。 他硬着头皮道“二位客人请坐,关于我查出来的东西,还需慢慢说。” 所幸,客人听了他的话,果然依言坐下,只不过—— 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,一个似笑非笑,一个表情淡然,让他真正如坐针毡。 苍耳子为他们倒上茶,也不管人家喝不喝,便迅速开口“据我查探,周渭生前最为交好的人,是岐县双节棍常罗山。” “他们感情甚好,日夜交游,常罗山好饮,周渭曾经以数坛美酒相赠,更共同探讨过酿造秘方,其中说不定就有你们找寻的那个。” 江琮凉凉道“常罗山不是已经失踪好些年了吗?” “您消息真灵通……但近日,他在陈县集市出现了,并且在典卖自己的武器。” “那柄金银双节棍?” “正是!试问谁会典卖自己的成名武器?那必定是走投无路之人,而他宁愿卖武器,都不肯复出江湖,说明他只想隐姓埋名过日子。” 江琮轻声“一个人走投无路,又必须隐姓埋名的时候,用上一点利益或威胁,就很容易听话了。” 苍耳子抚掌“就是这个道理。” 这消息的确不错,泠琅思忖道“陈县?莫非是鹰栖山脚底下那个?” “是的,不是我说,您二位若想去找他,得需抓紧时间。我手下的探子称,他那柄武器没卖出去,说不定要转投其他地方售卖了,到时候人海茫茫,要再打听消息,不知何时。” 泠琅便用手指轻扣桌面,陷入沉思之中,江琮又问了苍耳子许多,只把他问得额头冒汗,倒空所知一切,才停下话头。 月亮已经升高,泠琅往窗外瞥了一眼“该走了。” 苍耳子点头哈腰“您二位路上小心!” 泠琅柔声“我们还有见面的时候。” 无视对方笑容里的苦楚,她往案上茶杯伸手,甫一触碰到杯身,手却顿了顿。 苍耳子赔笑道“天还颇热,这是楼内特意准备的冰茶,加了碎冰梅子,最是清爽不过,您试试!” 泠琅顿时有了兴趣,抬手便往嘴边送—— 一只手绕过来,温柔而不容拒绝地,将她口边的冰梅茶夺了。 江琮微笑“不能喝这个。” 泠琅撇撇嘴,试图去抢“小气。” 江琮将茶往案上花盆内一泼“听话。” 泠琅悻悻罢手,一抬头,却见苍耳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。 他口齿不甚利索“你,你们……” 泠琅说“我们怎么了?” “你们,上上次把白鹭楼屋顶削了一层瓦,上次突然就达成合作,这次竟已经,已经合作到这个地步了么!” “是啊,还得谢过兄台促成这段缘,日后事情平息,我定上门来送你一块匾。” “匾?” “上面就写探听交流不甚中用,拉扯红线倒还在行。” “谢客官好意,还是不必了……” 泠琅笑了声,脚步微动,鬼魅一般飘忽到门口“告辞。” 木门一掩,江琮已经闪到她身后,她一面往外走,一面头也不回道“一点冰而已,有甚碍事。” 江琮温声道“就怕万一,不可任性。” “你以为我是你这般见了大世面的贵公子?冰那么贵,我在夏天还没喝过几回……” 身后沉默了片刻后,才有声音低低传来“知道了。” 泠琅不明白他知道了什么,这若有所思的语气又是为何,她脚步轻快,两步绕下雕了繁杂花卉的台阶,往二楼长廊走去。 走尽这条长廊,便能下到一楼大堂。 白鹭楼楼层越低,越是热闹,眼下这走廊两边都是飘飞的纱帐,处处都有乐音笑语,廊中有面容美好的男男女女经过,衣袖轻拂,带起一阵香风。 一身黑衣的李泠琅同这一切格格不入,在路过了三处有暧昧声响的纱帐,险些被路人撞上两次,被江琮拉住手臂一次后—— 在某处金丝透纱帘外,她猛然停住了脚。 帘内有声音传来,是一道微醺的女声,似乎在唤一个名字。 “子期,过来。” “呵呵,为何站着不动?” “不喜欢这里?嗯?” 泠琅僵硬地回头,同江琮对视,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意外。 她凑上去,用气声低语“这个声音是?” 江琮缓慢点头,有些欲言又止。 泠琅抿了抿唇,她小心地左右张望,见此刻没什么人了,忽然生出些大胆念头。 “看看。”她用眼神示意江琮。 江琮默了默,最终还是顺从地站到一边,作势望风。 泠琅转过头,并没有凑近那片纱帘,她已经看出后面一左一右守了人。 运气丹田,先沉后扬,归定,吐纳。 她扬起了手臂,对着纱帘轻轻一挥,这个动作平平无奇,像在驱赶什么蚊虫。 然而,那坠着沉重宝石的金纱帘,随着她扬手的姿势,如同被风掠拂而过一般,鼓动飘飞了短短一瞬—— 只需要这一瞬。 宝石互相撞击,发出清脆声响,内里守卫着的侍从立即闻声而动,他们出现在走廊时,外面已经空无一人了。 而泠琅紧拉着江琮的手,迅速穿梭在重宾云集的大堂内,耳边是劝酒笑闹,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。 刚刚那一幕—— 姣美慵懒的女子,斜靠于锦榻之上,领口微张,鬓发也有些散乱了。 一个青年,半跪在她下首,身形清隽,侧面俊秀精致,玉冠一丝不苟。 女子持着一柄长长的如意,挑在青年下巴上,眼睛半阖着注视他,目光中全是漫不经心的轻佻。 让泠琅震惊的是两件事。 一,那女子是傅蕊。 两个月前,在玉蟾山上为死去的傅彬流了一滴泪的二殿下。 二,那男子穿着官服。 纯正的朱红,一只仙鹤绣于其上振翅欲飞,是一品的制式。 直到奔出两个坊,泠琅才想起松开江琮的手,她站在凉飕飕的屋脊上,惊魂未定地同江琮对视。 青年沉默地看着她,眼神暗沉,似在深思。 泠琅第一句话是“那男子年纪轻轻便从一品,生得还颇俊,怎么没听说过这等美男子?” 江琮的眼神便再次暗沉了两分,甚至带上点凉意。 泠琅全然不顾,她第二句是“二殿下她,玩得够花啊?我做梦都不敢有这样的——” 江琮似想起了什么,目光幽深,又变得耐人寻味。 泠琅说出了最后一句判断“我觉得,那男子生的有点像北洛侯世子,嗯……他们鼻子很像。” 江琮意味不明地开口“夫人对郎君的鼻子倒颇有研究。” 泠琅嬉笑道“说起这个,民间有些关于鼻子的说法,说从郎君鼻子的挺拔和形状,能看出他……” 江琮微笑道“能看出他?” 泠琅他了半天,最终还是放弃了“看出他是否心胸博大,心智刚硬。” 江琮柔声道“那夫人观我如何?” 泠琅心虚地看了他两眼“夫君很大,很刚硬。” 江琮淡笑着颔首,轻飘飘道“定不辜负夫人期望。” 泠琅疑心他听懂了那个不着边际的论调,但她没有证据,当下只想扯开话题,却听对方悠然道“那个男子,叫符峻,字子期。” “他是左都御使,才上任不久,夫人没听说过算是正常。” 第90章 朦胧意 关于二殿下在白鹭楼玩弄当朝一品官员的事,泠琅睡了一觉后,便不再记挂在心上。 让她心心念念的是另一件事,苍耳子说,常罗山若是卖不出他的武器,很有可能转投他处,从此难寻踪迹。 当时她问,常罗山已经失踪这么些年,白鹭楼的探子们如何断定那是他本人? 苍耳子拍着胸脯道,那人身长八尺,腮胡蓬乱,又持有金银三节棍,绝不会有假。 如此,去陈县一趟就提上日程。 北有鹰栖山,南有雁落山,中间夹着广袤的长青平原。 雁落山气候湿润,物产丰富,风景更是秀美,以“雁落不思归”闻名。然而与之相对的鹰栖便山如其名,是只有雄鹰才能栖息于其中的绝险之地。 终年云遮雾绕,峡谷悬崖交错纵横,外人进入难寻出路。而这陈县,便位于鹰栖山南坡,出了陈县再往北走,便是连绵不绝的十万大山。 若要前往,的确该抓紧时间,一旦天气转凉,山林多雾,便会非常麻烦。 翌日,清晨,熹园。 泠琅在清脆鸟鸣中醒转,她轻轻一瞥,便见到身侧空无一人,江琮应当已起身了。 在特别时期,她虽然不会腹疼腰酸,但会比平日惫懒些。譬如现在,明明知道天已大亮了,但仍想躺上那么一时三刻。 少女困倦地哼了两声,从被子中抬起手,覆盖在眼皮上,试图遮挡投射进来的光线。 鼻尖萦绕着清浅兰香,她将脸藏进被中深深嗅闻,惬意地蹭了蹭,却听得身侧传来窸窣声响—— 视野骤然昏暗,是有人在外面将布帘放下。 重新陷入舒适暗沉之中,泠琅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儿,睡意却慢慢褪去,脑中愈发清醒。 她睁开眼,望着暗色中雨过天青色的帐帘,上面没有任何纹绣,只有一片缥缈清幽。 这颜色,瞧着简单纯粹,实则工艺繁复无比。就像有些人,看似清风明月,但实质全然不是那般。 所谓物随其主。 泠琅对着帐子说:“我们何时动身?” 江琮的声音在在另一边传来:“五天之内。” 泠琅很满意这个期限:“侯夫人那边怎么办?” “我来便可。” “近身侍从如何处置?” “我来便可。” “都你来,那我做什么?” “好好休养。” 泠琅直挺挺地说:“我好得很!” “是么,”江琮淡淡地说,“半夜夫人手脚冰凉,使劲往我这边贴蹭,还将我被子强夺了去,原来不是这个原因?” 泠琅立刻抓起身上盖着的被角细看,相同的凉腻丝绸,不同的是,这四角没有桂枝花边。一转头,自己盖的那床已经被踢到床脚,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。 怪不得今早晨闻着兰草味尤为清晰,原来—— “这有什么,”泠琅从帐中探出头,“夫妻本一体,夫君做人不必如此小气。” 江琮笑了一下:“夫人着实冤枉了,我半点反抗都未曾,怎能说小气?” 泠琅踩着鞋,掀开垂地纱帐,一眼便望见了在露台下棋的青年。 他今日仍穿了白,这白倒和往日不同,泛着淡淡银灰,显得整个人十分清冷。往水边这么一坐,颇有点谪仙的意味。 泠琅打了个呵欠,毫不客气地坐到人对面,撑着下巴盯着看。 江琮略微抬眼:“这般看着我做什么?” “夫君今日颇俊,嗯……”她伸出根手指,隔空朝他眉间一点:“这身银白,加上这颗红痣,让我想到雁落泽的银鱼,它们头顶也是有一抹红的。” 少女头发有些乱,有些翘,她笑得坏兮兮的:“所谓秀色可餐,食也性也,大概是这个意思罢?” 江琮将手放在嘴边轻咳一声,显然不想接这句话,只垂目在棋盘落下一子。 泠琅直勾勾地将他望着,口中唱起悠扬野调:“郎是那湖中银鱼,妾为涟漪——” 这山歌是他们在农舍中借宿的时候,好客的农妇教泠琅唱的,她听着好听,学着好玩,没想到还有如此应景的时候。 “长望郎君倒影模样,波光缠绕鱼儿鳞上——” 直白露骨,热情得近乎赤丨裸的歌词,泠琅唱了两句便记不得内容,只胡乱哼着调,伸手在江琮眼皮底下偷去一颗黑子。 江琮说:“我看到了。” 泠琅左手玩绕着发梢,右手又偷去一颗白子。 江琮轻叹了一声。 泠琅又伸手,指尖碰到冰凉盘面时,却忽地被按住了。 “莫要顽劣,”江琮扣着她手指,低声道,“外面风凉,别一直呆着。” 泠琅也觉得有点冷,她只随便披了件外袍,还未穿袜,小腿裸在晨风里,已经能感受到寒凉。 但在老实走人前,她还是做了点事,譬如将手翻过来,挠了挠江琮掌心。 看着那双桃花般的眼眸生出些无可奈何的克制,她心里好似有蝴蝶扑啦啦地扇翅膀,快活极了。 等泠琅梳洗进食完毕,坐在椅子上休憩时,绿袖变戏法似的端了个莹白汤盅出来,置于她眼前。 “这是世子吩咐的,”翠绿裙衫的女孩儿笑嘻嘻地道:“少夫人,昨天我说给您熬,您不愿意喝,现在世子亲自说了,我也不能违逆……” 泠琅啊了一声:“他倒是有心。” 揭开盅盖,甜腻热气扑面而来,她用小匙略微翻搅,很容易便能分辨出浓稠汤汁的内容:阿胶红枣和枸杞。 泠琅踌躇片刻,终究还是问了:“绿袖,这是你做的?” 绿袖挺胸道:“我特意问询了红桃姐姐,每一道工序都是我亲手,绝对没有差错。” 嗯,绿袖,由你来做这个或许就是最大差错。 泠琅舀起一勺入口,稍稍一抿,只尝到满口浓甜,别的怪味一概没有。 她小口饮了大半盅,才衷心赞叹:“绿袖厨艺愈发神乎其技了。” 绿袖显然已经神采飞扬:“这汤从卯时便开始熬制,其间世子也来过两回,尝了浓淡的。” 泠琅笑容一顿,她眨眨眼说:“这样啊。” 用膳的屋室离起居的小楼隔了条长廊,泠琅顺着廊道慢慢地走,并不急着回去。 风中已经有了点清秋味道,花枝树木投下稀疏阴影,身边侍女叽叽喳喳,她有时在听,有时走神。 回到楼内,绿袖离开了,泠琅步入屋中,见那露台隔断处的纱帘仍是垂落,青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,和她离开时一样。 不同的是,他对面多了个人。 一个身形瘦小,姿态谦卑的男人。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,她静静凝望着眼前一幕,那男人忽地偏过头,往这边看了一眼,动作很有警惕意味。 江琮似是说了什么,男人便松懈下来,二人交谈了几句,男人起身,一个纵跃,掠过水面往墙外去了。 泠琅又站了一会儿,才掀帘步上露台。 青年端坐着,案上棋盘已经不见了,只留了一杯茶。见她进来,他微微一笑:“早膳用得可好?” 泠琅也冲他微笑:“甚甜,甚好。” 江琮温声:“夫人若不爱甜的,可吩咐下次少放些糖。” 泠琅摇摇头,示意一切刚好:“我给夫君的甜豆羹难以下咽,夫君给我的红枣汤可圈可点,如此倒叫我受之有愧。” 江琮莞尔:“投我以木瓜,报之以琼瑶,夫人见笑。” 泠琅柔声:“道德经看太久,夫君终究拔高了道德境界,我甚佩服。” 二人隔着凉风含情脉脉对视了片刻,江琮先移开目光,道:“刚刚是九夏。” 泠琅笑容不变:“嗯?” “他说,前两日捉住的内鬼或将醒转。” “这是件好事。” “我这几天会忙这件事,出京之前,必须撬开他的嘴。” “但愿一切顺利。” “但愿。” 顿了顿,江琮又补充一句:“有什么需要尽可同下人说,若要寻我,去上次那家金银楼便可。” 简单的对话结束,二人陷入沉默,泠琅扭头望着水面,在初秋的风中漫不经心地想—— 这两句交代,好像无甚必要。 她平日龟缩在楼中,无半点额外需求,他们日日同榻而眠,又有什么必要在白日里寻他。她想不出他说这两句废话的原因。 但这种废话在他们之间并不稀奇,她只想了片刻,便将其轻轻抛下了。 像落叶打着旋漂在水面,漾起的涟漪可称细微,很快便隐没消失,只留下一点痕迹。 如江琮所言,接下来的日子,他神出鬼没,几乎不能见到踪影。 泠琅晨起的时候,身边一点温度都没有。她在园中乱逛的时候,也见不到那个浅白身影。晚上阖眼前,也只有空荡荡的青帐作伴。 只有偶尔深夜,她感觉到外面燃起了灯,有人掀开帐子,立在榻边默然看着她,身上血腥深浓,像铁锈,或是潮土。 而当她睁眼的时候,那身影又消失了,室内重归寂静昏暗,好似无人来过。 好像只是回来罚站一刻钟,确认她死活后便翩然离去而已。 如此度过了三天,第四天深夜,泠琅做了个诡异的梦。 梦里,她站在一个空无一物的暗室之内,只有一面墙上开了道小窗。窗很小,还用木条凌乱地钉着,但仍能透出光。 她趴在窗上看,外面是一处漂亮的庭院,有花草和假山。似乎正春天,天空明亮干净,云朵洁白柔软。 这是很好的春光,泠琅却莫名感觉悲伤,她不知道自己是谁,只知道自己只能呆在这里,不能站到那阳光底下。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,望了很久很久,直到绿叶变得越来越深浓,蝉声四起,夏天到了,庭院又有了新的美丽景象。 接着,是金黄怡人的秋,天空澄澈得像块碧玉;冬天的时候,薄雪落在假山上,如同一幅淡寂的画。 白雪融化,叶片绿了又落,更迭了不知多少个春秋。 泠琅始终扒在窗前,在木条的缝隙中默然观察这些变化,她不知道目的和尽头在何处,只知道这个暗室太过无聊,她能这么看一看,已经很好。 在无边的孤寂和沉默中,能这么窥得一点明亮,已经很好。 她不明白这点感慨从何而来,这是她从未有过的体会。但它十分真实,也足够沉重,让她几乎喘不过气,直到—— 在视野以外的角落,传来了嬉笑的声响。 她心头全是茫然,那声音时隐时现,逐渐往这里靠近,笑音中有种不谙世事的快活,她觉得这听起来很熟悉,却想不出在何处听过。 那道声音在离窗口只有一步之遥时,骤然停顿。 泠琅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,梦境里有心跳吗?她想不明白,外面的人忽然又叫起来:“你怎么一直在这里?” 一直在这里? 轰然一声响。 木条纷纷散落,窗框甚至被撞破了缺口,那个声音痛快地说:“举手之劳,不要太感谢我!” 似是心有所感,泠琅猛然攀上窗台,探身往外看去—— 她看见一个少女的背影,不矮,有些瘦,裙摆轻飘飘地飞,持着刀,刀很亮。 这不是多美丽到令人难忘的身影,但泠琅心中忽然涌上难言的温柔和惆怅,她知道自己在不舍,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舍。 直到视线回落,她看见自己紧攥着窗框的手。 手指修长清瘦,有着久病的苍白,像玉石,又像新雪。 泠琅睁开眼。 她止不住地喘气,尚未从那冷寂梦境中脱离,却注视到身边立了个人。 青年正垂目看着她,眼神淡寂幽深,他满身都是血腥的气息,甚至手上都沾染了暗红。 泠琅盯着那处暗红,她意识到,他似乎有心事。 同时也意识到,他正维持着一个向她伸出手的姿态,并且在被发现后也不打算解释。 “处理好了?”她问,声音十分哑。 “嗯。”对方低低回应。 那只手轻轻合拢了手指,以一个茫然的,徒劳无功的姿势垂落回去。 像玉石般清寂,又像新雪般易碎,总之,都是些不能久伫于春光的事物。 第91章 讨怜惜 泠琅支起身,仰头注视青年平静的面容。 她试探地问:“看起来,是问出了些不太好的东西?” 江琮摇头:“不算好,也不算坏。” “那个人已经死了?” “嗯。” “你看起来很累。” 泠琅双眼逐渐黑暗,才发现他唇边也有一点血痕,已经暗沉。 江琮低头笑了一下:“是有一些。” 这个笑容转瞬即逝,有种隐忍不发的疲惫,它让泠琅发觉,他好像袒露了一些脆弱。 这很有趣,当你看出了一个人在试图掩饰脆弱,那这份掩饰便变得十分可怜。 泠琅又说了一遍:“你看起来不太好。” 江琮也轻声:“是不太好。” 于是泠琅决定先不问原因,她跪直身体,抬手抚上了青年的脸。 指尖触碰上去,意料之中的微凉。她一点点拂去他唇边暗色痕迹,那果然已经凝固,不太容易被清除。 于是用了点力,指与唇的摩擦,坚决与温柔的对抗,她重复了几个来回,直到痕迹变得浅淡。 在这个过程里,江琮始终没有其他动作,他只深深望着少女的双眼,呼吸洒在她手心,凉而润。 在手指离开时,他却随之微微低头。 像是想多留住一刻似的。 泠琅察觉了这个小动作,她稍微迟疑了一瞬,随即倾身轻拍他发顶。 想了想,她又抚了两下,像安抚一只什么小狗。 疲惫的小狗若被这么抚摸,应该会快活地甩起尾巴,或者扑到对方怀里索求更多。 但这是江琮,所以他沉默着任凭抚弄,只在她收回时,短暂地抬手轻握了片刻。 也只是片刻,他很快便放下,转身离开。 泠琅看着对方折返,他拉过她的手,用什么温热柔软的事物为她擦拭,似乎是浸了热水的绢布。 他轻嗅她指尖,确定那上面已经没有残留的血味后,才放下帐帘,低声道:“睡吧。” 泠琅便躺回去,听着屋外的虫声与水声,陷入莫名的茫然中。 那个梦太过真切,到现在,那沉重冷寂的思绪还充盈在心中,久久不散。 她觉得自己今晚有点怪,江琮也有点怪,两个怪怪的人凑在一起就会发生怪事,譬如说点莫名其妙的话,来点莫名其妙的对视。 泠琅埋在丝被中长叹一气,她大概明白,动情和拿刀有什么矛盾了。她拿了十多年的刀,已经尝尽了趣味,人与刀之间是细水流长的相伴。而她看上江琮不过短短时日,目前处处都是新奇体会。 他装模作样,她就想挑衅,他沉默不语,她就想逗弄,他偶尔展露点脆弱,她就摸摸他头发,像对待一只小狗。 这骤然生出的无穷乐趣,很容易让人贪恋其中啊!泠琅猛然醒悟,心有余悸地觉得情之一字果然够玄妙,怪不得古往今来都被人咏叹苦吟,津津乐道。 满脑子天马行空,她很快便又睡了过去,这回没再做怪梦,而是安安稳稳一觉到天明。 第二日,她于微光中苏醒,一个惬意舒畅的懒腰结束后,不出意外地发现自己又同江琮滚到了一个被窝。 对方半靠在榻上,衣衫乱糟糟地露出锁骨,一动不动地瞧着她,笑意有些凉。 泠琅说:“这般看着我作甚?不会想说,你衣服又是我扯的吧?” 江琮微笑:“不是,是我自己扯的。” “夫君睡觉怎如此不老实,这可不行,以后要改正。” “谨遵夫人教诲。” 仿佛昨夜无事发生,那些暗色中的隐秘触碰都不曾有,二人不厌其烦地来往了几句,才各自起身。 一同吃早食的时候,泠琅问了:“我身体已无碍了,何时动身?” “明日。” “够爽快,母亲那边你会怎么说?” “我已经说了。” 泠琅咽下一口粥,意外道:“她老人家这两天十分忙碌,你也成日不见踪影,怎么说上话的?” 江琮放下竹箸:“母亲想开设茶庄,她最近是在忙这个。”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“我知道。” “我便说,之前在江南之行路过了好些茶园,都是些得天独厚的好地方,不如便为她跑一趟,仔细调查一番。” “她应允了?” “应允了,”江琮颔首,“主动让我带夫人去,说……这趟回来你瞧着快活很多,是该多出去走走。” 泠琅微微笑了,她并不意外侯夫人能看出来,这位夫人向来都是表面粗犷,实则细腻的。 心中漫上一丝暖流,她想起今年春末,自以为在酒楼闯了祸,丢了侯府脸面,已经准备好迎接指责,却只得到了毫不作伪的安慰和鼓励。 那一瞬间的手足无措,让她记了很久很久,说来奇怪,明明见了足够世面,也十分清楚人情冷暖,但当时的她仍旧为此生出被击溃一般的感动。 原因很简单,简单到不值得深究:在那之前,泠琅从来没真正见识过母亲这一角色。 李如海对她的抚养方式更像是朋友,他会讲道理,会唉声叹气地循循善诱,对每一次叛逆进行谈判,和她玩公平公正的竞争游戏,绝无任何偏私。 他毫不吝啬对她的夸赞,但几乎从未说过关于爱的词句。 那种父母与子女之间,天然的、无需置疑的脉脉温情,他其实从来不曾给予。 于是泠琅便以为,天底下的父母便都是这样,后来她才晓得,李如海有多么难得。 他不打压也不限制,让她充满了说话走路的勇气,泠琅觉得,即使这其中少了点温软,那也无伤大雅。 所以,她头一回领略到,那种毫不讲理的爱护是什么模样时,不受控制地生出感动,其实很正常吧。 听说,生活在戈壁里的人第一次见到下雨都会哭泣,那她李泠琅只在心里流点眼泪,怎么能怪她不争气。 泠琅捧着粥碗,思绪百转千回,最终化成一声长叹。 江琮闻声看过来:“怎么了?” 泠琅又叹:“我在想,做侯夫人的女儿应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。” 江琮目光深静:“也不是不可以。” 泠琅心中一动:“泾川侯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 “怎么突然问起这个?” “就是好奇,毕竟还没见过……” “父亲他,”江琮停顿片刻,最后评价道,“是一个和母亲截然不同的人。” “你这么说,我便更好奇了。” “夫人很快便能自己知晓,我们下回返京,他大概就会归来。” “哦……” 二人又说了一会儿去鹰栖山的路线,日头升高后,相携着走出,在众人暗中探寻的视线中,扮演了一会儿浓情蜜意,才回到楼中。 江琮照例去水边下他的棋,泠琅照例去无人天井练她的刀。分别之前,江琮忽然叫住了她。 “夫人既然身体已无恙,那今晚便检查一下伤势。” “好。” 江琮看起来有些迟疑,泠琅耐心等着下文:“怎么了?” “或许会疼。” “那没关系,我从来不怕疼。” “如此便好。” 泠琅点点头,干脆地行了出去,在小楼隐蔽阴暗的天井下练足了刀法。 中午同江琮一起吃饭,生了些龃龉。午后同江琮一起午睡,又有了点口角。 睡醒后同江琮一起下棋,连输五把,最后一把赢得十分莫名,是对方特意放水。 这水放得很不是滋味,像生怕看不出来他在让她一样。棋可输不可辱,泠琅当即掀翻了棋盘,在一地清脆声中扑到对方身上,个中细节,按下不表。 晚间时候,二人在侯夫人面前倒又是相敬如宾,蜜里调油,各自脖颈上的红痕只当做暧昧证据,欲盖弥彰地说是蚊虫所致。 侯夫人便含笑点头:“入秋了还有蚊虫?熹园风水果然不同。” 如此,又殷勤叮嘱了一番路上注意事项,这顿饭才收场。 再晚一些,浴房,水汽氤氲蒸腾,隐隐显出两个人形。 泠琅浸泡在热水中,紧抓着浴桶边缘,全身只裹了条巾布,堪堪遮住胸口和下身,露出一整片后背。 而江琮站在旁边,正俯下身,手指寸寸拂过她柔软肌肤,最终停留在后腰伤疤上。 “要开始了。”他说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“嗯。”泠琅回应。 “真的会疼。” “废话真多。” 背后人便不再说话,泠琅闭上眼,听见他打开了什么东西的声音,腾腾热气中弥漫出一股不同寻常的幽香。 像兰蝎膏,又比它更浓烈,几乎香到熏人。 被泡得松松软软的身体陡然感受到凉意,泠琅抿唇,感觉那只手缓慢推开冰凉膏体。 从后腰,到椎尾,一路抚着向上,点触过蝴蝶骨,最终停留在肩胛,轻轻打着旋。 如此重复了一遍,手指坚韧,香膏顺滑,他在她身体上游弋行走,揉抚的力道缓慢加重。 泠琅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。 动作立刻停下,江琮低声问:“怎么了?” “我感觉到了,”泠琅闭着眼道,“是那些旧伤——” “嗯。” 游鱼再次展开它的探索,路线很明确,从才受过伤的后腰,途径背部或深或浅的伤痕,再到她最脆弱的后颈,轻轻抓挠,像安抚一只不安的猫。 泠琅终于明白他一直强调的疼是什么意思,才来回四五遍,她已经疼得额上冒汗,手指紧扣着,几乎泛白。 “很疼吗?”江琮又问了一遍,“要不要停下?” 泠琅咬紧了牙关:“不要。” 于是动作继续,那些隐秘的,当时没有好好处理,现在全被激发出来的陈年旧伤全部袒露在他指下。 每一条经脉,每一寸肌肤都在轻颤,渴望而畏惧着下一次触碰。 第十遍的时候,泠琅下巴抵在浴桶上,发出声闷闷的轻喘。 “现在感觉如何?”江琮的声音有些哑。 泠琅有气无力地说:“已经舒服很多了,夫君好手段。”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,手指来到她腰窝,不紧不慢地逡巡。 “若是无用,也不会特意这般了,”他低叹,“夫人身上的伤太多,若不及时处理,日后会很难受。” 泠琅被他弄得有点痒:“我没想过这么多日后。” 江琮淡淡地说:“可我会替你想。” 泠琅不再说话,她原本还想打趣两句久病成良医之类的,却突然没了斗嘴的心情。 她恹恹地趴在桶边上,头发垂落到水中,只觉得身体像一块被揉散了的云,四肢软软地漂着,一点力气都不想有。 江琮不会放过她的变化,他又问了:“感觉如何?” 感觉如何,感觉如何,他一晚上都在问感觉如何,简直比那以替人搓澡为营生的伙计还来得殷勤。 泠琅并不介意这种殷勤:“感觉很舒服,夫君真厉害。” 她懒懒地补上一句:“都把我弄没力气了。” 江琮似乎笑了声:“一个月进行八次,便能有极大的改善,只不过出门在即,夫人得委屈一阵。” “嗯,”泠琅说,“我还有一个小小的发现。” 江琮笑意不变:“哦?” “怪不得夫君经脉异常,却也能催使刀剑,”泠琅仰头看他,湿漉漉的眼睫下全是狡黠的窃喜,“你刚刚用上了内力,是不是?” “夫人甚聪颖。” “我听说过一门极其邪诡的功法,嗯,我以为那是谣传,所以一直没想起来——它练成之后可将真气隐埋在腑脏血脉深处,表面上和常人无异,其实内力十分深厚。” “夫人甚广博。“ “不过啊,这功法玄妙归玄妙,需要付出极大的牺牲,会让人体质异常多病,”少女眨眨眼,“夫君当初学了剑,中毒后又另改路数重新练起,这些年很辛苦罢?” 水汽氤氲了彼此视线,江琮静静地看着,只觉得她的眼睛乌黑湿润,像藏了雾气的小池。 而他是站在池畔流连忘返的旅人。 这种感觉很奇妙。 辛不辛苦的,他早就习惯,所以已经分辨不出到底是不是难以忍受。但她偏偏要问,问他是不是很辛苦,说他看起来不太好。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,说的确不太好,的确有些累,这多么可笑。她一问,他便忍不住要讨她的怜惜。 江琮伸手,帮她拂去她鼻尖水珠,在对方不满的皱眉中,又摸了摸她发顶。 “是很辛苦。”他说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第92章 樱桃酪 泠琅真的没什么力气了。 因为痛楚,她身体一直紧绷着,逐渐适应之后脱了力,更觉得浑身松软,一点劲儿都不想用。 后背的旧伤,她一直清楚但未曾去管,日积月累后免不了偶尔僵硬酸痛,也只想着随便撑过了事。 如今被从里到外清抚了一遍,那些凝滞堵塞几乎全数化解。她闭目运气,感到久违的轻盈畅快,好似卸下了陈年负担。 泠琅舒服地直叹气:“夫君,若你日后在青云会干不下去,到澡堂混口饭吃定也极好。” 江琮已经退到一边擦手:“我本事不高,只够伺候夫人一个。” 泠琅仰靠着拨弄水花:“我很穷,可没什么酬金付你。” 江琮微笑:“无妨,我吃茶便能过活。” 泠琅眯着眼笑,笑声也有气无力,在热水里泡太久,她几乎也想将自己融进水中,化作软瘫瘫的一片。 一缕湿发黏在眼边,挡了视线,她也懒得去拂,只隔着逐渐稀薄的水汽,凝视正再次靠近的青年。 江琮垂眸注视眼前少女,她发丝乌黑,肌肤白润,颊上泛着困倦红潮,一双眼满是餍足后的舒懒,充盈着雾气,盈盈地看着他。 他喉结微动,垂下手拨开那缕湿发,指尖轻划过她沾了水珠的眼睫,像触碰了一只什么蝴蝶。 她眨了眨眼,蝴蝶便扑动着翅叶,亲昵地扫蹭他手指。 他得说点什么:“起来吧。” 对方果然不愿意:“再歇会。” “水会凉的。” “明明还很烫。” “这么久了,怎会烫?” “不信进来试试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泠琅愉快地踢起水花:“怎么了,不敢?” 江琮撑着浴桶,意味不明地笑:“这地方太小。” 顿了顿,他又说:“等落了雪,熹园最北的小池会有热泉,届时夫人若喜欢,再去试试也无妨。” “侯府连热泉都有,”泠琅叹道,“夏天饮冰,冬日泡汤,做个足不出户的病公子简直太享受。” 江琮直起身,取了条干燥巾布扔给她:“做病公子的夫人也能享受。” 离开前,他意有所指道:“快些出来,不然冰要化了。” 泠琅半阖的双眼立即睁开,却只见得对方飘然离去的半截衣角,他刚刚什么意思? 哗啦一声,她从猛然水中站起,强忍着眩晕将身上湿透了的衣物脱了,摇摇晃晃地迈出浴桶后,两三下便擦完身体。 等她带着满身水润回到小楼,拨开那道青碧竹帘,举目望去—— 屋内无人,案上有碗,一只小巧可爱的瓷碗。 碗中盛着碎冰晶莹剔透,似是浇了牛乳,又透出玉白。冰尖儿上流淌着深红浆汁,她用手指抹了一点入口,是极甜的樱桃。 泠琅舀了一勺,舌尖轻抿,那凉意带着丝丝甜蜜瞬间漫开。 唇齿全是冰凉清甜,之前被热气熏得晕乎乎的脑海如有微风拂过,昏沉一扫而空,只余爽朗干净,连气力都恢复了些许。 纵然她之前已经有所预料,但甫一尝到滋味,还是感慨极了。 有人来到她身后,将她垂在肩上的湿发束在掌心,温暖干燥的巾帕裹覆上来,慢慢擦拭,力道很轻。 泠琅真的觉得做皇帝也不过如此了,一边吃甜甜的冰,一边有人伺候着擦头发,活着还能这般快活? 她只想叹气:“我是不是明天就要死了?” 江琮耐心帮她疏开发结:“这就够了吗。” “的确不够,”泠琅含着冰,口齿不清地说,“起码也得……吃十碗冰,有十个俊俏郎君擦头发。” 江琮淡笑着,手指在她发间穿梭:“十个是不是多了点?” “是多了点,我头发也不够用,”泠琅依依不舍地吃掉最后一口,“三个就行。” “夫人口口声声说做梦都不敢做这么大,看来并非如此。” “那就两个。” “夫人不是付不起酬金么?”江琮换了块布,再次温柔地覆上来,“一个就够了。” 泠琅抓住他的手,甜甜蜜蜜地将脸贴上去:“夫君又俊俏又能干,我只付你一个的钱,别的我都不要。” 江琮身形微僵,不着痕迹地捏了捏对方耳垂:“其实也可以不付钱。” 泠琅摇头,依然用腻腻的语气说话:“那不成,不付钱就得付别的,我可给不起什么。” 江琮低笑着叹气,他很清楚只是对方尝到甜头之后,再返还一点罢了,这种口头上的表示,她一向都很慷慨大方。 她的发梢在他手中,她的视线在他身上,但他知道,这并不能代表什么,对方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。 所以在肆无忌惮地亲近的同时,仍留了提防,她有广阔的余地和退路,她以为他也是一样,她不会知道他其实根本不一样。 那种话,若听上更多,他会很难再忍受的。 其实也已经很难忍受了。 江琮半靠在榻边,左手轻揉着枕上一缕散落的发梢,发梢的主人已经睡熟。 通体舒坦的女孩在吃了碗心心念念的冰后,很快便陷入梦境,发丝柔顺地散着,身躯安静地蜷着,连呼吸声都细小乖巧。 而江琮还没什么睡意,在闭眼之前,他必须把这几天的事再完整地,好好地想一遍。 那个细作在死之前透露了两句话,而他为了问出这两句话,几乎三天三夜没有合眼。 能潜伏进青云会躲藏这么久的人,不会那么容易被撬开口——这个细作能进入青云会,已经是种很不得了的证明。 江琮遇见过很多难缠的拷问对象,男的,女的,不男不女的。 曾经,有个形貌和说话方式和孩童一毫不差的人,拥有天真的话语和逼真的演技,从被捉过来开始就一直哭喊,吓得尿了裤子,哭着叫爹娘,叫到厥过去。 负责问话的下属几经受挫,几乎认定这不是要捉拿的对象。 “主上,子时三刻大榕树西就这孩子经过,是不是那边传错了消息,他怎么也不像啊?” 于是江琮说把人放了,只不过在放人的时候,他静默地出现在监牢尽头,看着那孩子如何听闻消息,如何在地牢内跌跌撞撞地奔跑,寻找出路。 在孩子第三次借用摔倒,在地面留下记号时,江琮的无名剑穿透了他的肩骨。 在这只是一个畸形的成人罢了。 惨嚎和怒骂听多了便已习惯,虚与委蛇和拖延周旋也很好处理,对江琮而言,麻烦的只有两类。 话太多的,和话太少的。 前者会自我欺骗,用一个连自己都能骗过的假事实对付审问,极难辨别。而后者便不必说,他们往往一清醒便会求死,直到失去意识。 而这次被捉住的细作,是二者皆有,时而滔滔不绝,时而沉默不语。江琮付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,因为这是这些年第一个能渗透到暗舵之中的角色。 细作非常狡猾,话语中没有丝毫疏漏,江琮必须一遍遍地询问,一遍遍地确认,加以适量的话术和药物—— 没用刑具,若用,那细作会花尽所有办法让自己死在上面。 这是漫长的对抗和折磨,万幸的是,受审者是先崩溃的那个。 “你够狠。”他的眼皮已经被割掉,没有阖上它们休憩的能力,他深深见识到了京城分舵主的特别之处,三天过去,这个面无表情的年轻人从始至终的冷静,连音调语气都未发生过变化。 他像和一个没有情绪的机关对话,所有巧妙的暗示与阴冷的沉默都徒劳无功,对方只不断发问,一次次地扫出他话语中的错漏之处。 即使未道出真相,也逐渐拼凑出轮廓,聪明到可怕。 临死之前,细作终于回答了两个问题,他其实明白答案已经被知晓。 “目的是什么?” “试药。” “毒药还是解药?” “……都是。” 犯人死在子时一刻,而江琮站在那道安静垂落的青帐外时,丑时已快过尽。 在中间那段时间里,他只看着地面上的人形沉默不语,脑中似是想了什么,又像什么都没想。 细作是皇宫的人。 这便是疑惑所在,女帝要拿他试药,不过是一句话的事,无论毒药还是解药,他都不会有任何拒绝。 细作是皇宫的人,但不一定女帝派来的,毕竟那里还有她深爱的女儿。傅蔻心狠手辣,和她母亲如出一辙,而她的妹妹傅蕊,也并非全无野心。 江琮默然地想到一些可能,他必须要自己想很久,才能再次来到那道帐外。 帐中人醒得很快,她抚上他的脸,看穿了他的情绪。他也必须要十分忍耐,才不会向对方讨要更多关心。 这越来越像一场甜蜜和绝望并存的修行,就像此时此刻,他明明渴望着抚摸她唇角,却也只停在她发梢的手指—— 全部都是不甘的铁证。 长夜过尽。 泠琅醒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和江琮挨得有点近。 她下巴搁在他肩上,手臂缠在他胸口,腿更是横在他腰间,整个人像极了一只紧攀住树枝的壁虎。 而对方任由她动作,甚至还未醒。眼睫低垂,漂亮的唇微抿,好似梦中都有烦心事。 这让泠琅觉得稀奇,她好像从没见过江琮沉眠的样子,向来都是她后醒,然后对上他或微笑或冷笑或皮笑肉不笑的俊脸。 于是她伸出手,抓了缕不知是谁的发丝,轻轻去挠他鼻尖。 对方眼睫轻颤,显然感觉到了异样,却并未立即醒转。 泠琅觉出乐趣,又去蹭他唇角,沿着下颌一路蜿蜒,最后落在耳垂,轻拢慢捻,若即若离地扫弄。 江琮立即睁开眼,他反手捉住了她作乱的手腕:“干什么?” 嗓音带着浓浓的哑意,和白日里完全不同。 泠琅腻歪地说:“唤夫君起床呀。” 江琮发出声哼笑,并没有松手的意思:“是这般唤的?” 泠琅说:“润物无声,唤人无形,如此晨起的人一天都会心情舒畅。” 江琮摩挲着她手腕:“可我现在心情并不舒畅。” 泠琅爬起来,重重地捏了把他的脸,在对方深暗的眼神中跳下榻:“那是因为你还没起来。” 她的声音从帐外传来,云雀一般活润:“别忘了今天要做什么,出城,那可是雄鹰方能栖的鹰栖山!” 第93章 赴陈县 鹰栖山,唯有雄鹰方能栖落之地。 高峻雄险,绝壁枯崖,雾气终年弥漫。有人称在山里碰见过野人,有人称碰见过精怪,有人称碰见过神仙。 “反正,若有什么无法解释的怪事,都说从山里来的就行了,山也不能为自己辩解。” 少女高高扬鞭,青骓长鸣着疾奔出去,一地马蹄脆响。 乌黑马尾于阳光下跳跃起伏,淡青衣衫裹出流畅腰线,在满山道的青翠之中,一路纵驰而去,激起阵阵尘烟。 若有什么无拘无束的山精野魅,也该是这副模样。 江琮策马紧跟其后,二人先后越过了一道及其险峻的峡缝,再绕过一处山谷,远远地便看见前方山门上,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石柇关。 过了前面的关隘,便能抵达陈县,这已经是他们离开京城的第四天。 值守士兵停止仰望头顶断崖边生长着的、一树硕果累累的檎果,他转过头,好奇地观察正驱马而来的青年男女。 毫无疑问,他们是一对,无论是身上相似的淡青,还是彼此注视时轻柔安静的眼神,种种迹象都彰显着二人的关系十分亲密。 一个别着剑,一个带着刀,行走江湖的伉俪他也见过不少,但是,眼前这对少了些能一眼看出的风霜落拓。 他们虽然年轻,但气度却是少见的沉静收敛,尤其是那位公子—— 不动如山,深不可测,仿佛该站在白玉石雕刻的栏杆旁,而不是勒马于荒野古道中。 等待查验凭信的间隙,泠琅站在悬崖下拍抚马匹。 “葱儿乖,多吃点,以后才能好好被骑。” 是了,好巧不巧,选马的时候正好有塞上葱骓,这匹葱字辈的良驹被泠琅当场拿下,并赐名葱儿,呵护有加。 “葱儿这么听话,是不是也很喜欢被姐姐坐着啊?” 江琮淡笑着立于一旁,假装什么也没听见,对方频频投来的挑衅视线也视若无睹。 片刻后,士兵拿着凭信出来,简单问询几句,便放了行,青年和少女翻身上马。在离开前,那少女回过头,朝士兵露出一点微笑。 短促地一声鞭响,两道身影很快便消失在曲折山道。 士兵又望了一会儿才回神,重新抬头观望时,却微微怔住。 那依偎着断崖生长,虽结了数枚红果,却令人可望不可即的檎果树,已经少了一大半果实。 宝石玛瑙般的色泽,滚落潜藏在草丛中,只要稍微攀援便能取到。山坡草叶柔软,他竟一直没听到任何声响。 一个时辰后,陈县某处食肆。 泠琅握着枚滚圆红润的果实,正一下一下地抛“鹰栖山道路难走,这山林野果却随处可见。” 江琮看着那枚林檎果“夫人倒是心善慷慨。” “他痛快放行,我心里高兴,随手赠他半树果子。” “如此可算借花献佛?” “哼,林檎无主,我心也无主,借了又如何。” “如今四境之内无战事,石柇关已不是要地,他本就该轻松放过——” 剩下的话没能说出口,因为对面少女手臂一伸,十分不耐地将一直把玩着的果实塞进他口中。 江琮被迫着咬了一口,咀嚼片刻后,不动声色地吞咽。 泠琅紧盯着他的表情“怎么样?” 江琮点头“尚可。” “真的?这种野果最怕看着红烂,实则酸涩。” “尚能忍受,不知以夫人口味如何。” “是吗?” 江琮不说话,只就着她仍未放下的手,再次咬下,慢条斯理地品尝。 泠琅注意到,他牙齿很整齐,这是她从果实上的缺口看出来的。 看着对方始终舒展的眉头,她终于放下心来,也张口一咬。稍稍咀嚼,便面色大变—— 汁液瞬间迸发于齿间,清爽,冰凉,酸得像腌了两个月的盐梅。 泠琅死死盯着江琮,一点一点把满口酸涩咽了下去,对方却始终从容淡然,脸上瞧不出半点心虚。 “夫人竟如此畏酸?”他温声。 泠琅听不得什么畏不畏,她强迫自己又吃了一口,才将剩下的半个果子再次堵上江琮的嘴。 也不管上面是谁的牙印。 “喜欢就都吃了罢!”她愤恨道。 等菜的间隙,江琮还真的把果子全吃了。拳头大的红果,没有切成小块,更没有精致玉蝶盛着,他风淡云轻,仍吃出了贵公子的姿态。 泠琅说“我在塞上住的时候,当地流行一种脸一般大的烤馍饼,里面夹了满是汤汁的羊肉臊——” 她意有所指“真想看看你吃那玩意儿是何模样。” 江琮放下果核,擦了擦手,闻言只是微笑“夫人想带我见见故乡?” 泠琅喝了口辛辣的菜汤,也羞婉一笑“地方僻陋,比不得京城,还望夫君莫要嫌弃则个。” 江琮柔声“夫人,嘴上沾了葱。” 泠琅决心这顿饭不再跟他讲话。 饭毕,二人将马暂拴在食肆后院,出门往集市去了。 为的是打听常罗山的下落,那个身长八尺,腮胡蓬乱的的男人,当年乃关中一杰,以己之身带响亮了整个歧县的名声。 而如今,已经到需要出卖自己成名武器谋生的地步。这距离他归隐,不过五年时间,不知如何能沦落至此。 令泠琅意外的是,询问的过程十分顺利,集市上许多人都对常罗山有印象。 “喔,那个人啊?满脸胡子,八尺倒是没看出来,瞧着挺佝偻,卖的是双节棍子,竟是金银制成!” “对对,一截金,一截银,我当时看得很分明——” “看得分明,你怎不买?” “我干啥要买?买了还得花钱融铸,有那个钱,去给老婆买点金镯子不好,买棍子作甚!” “就是这样了,二位大侠,那人叫什么我们也不知,我们这些做生意的都没见过他,只能说明,他是别地方来的,绝对不在县里。” “呵呵,我倒是能看出,那人从哪里来。” 这些店家你一言我一语,热火朝天地讨论起来,都不用泠琅如何打探,江琮的话术手段更无用武之地。 一个胡须花白的沽酒翁摇头晃脑“那人衣衫上的补子是兽皮,足上却穿的草鞋,边缘全是深紫色泥泞,你们竟无一人注意?” 他斩钉截铁“深紫泥土是鹰栖山谷地才有,他一定是从山里出来的!” 众人哗然,又开始激烈地争论,其间夹杂着方言俚语,泠琅听得十分费力。 最后,那沽酒翁的话似乎是最有分量的,他们达成了一致“那个怪人是从北面的山中来,现在必定已经返回了。” 泠琅不甘心地问“他这趟没卖出手,是否还会再来?” 沽酒翁大笑“或许!但那要很久之后,因为据我所知,秋天一到,深山中的村寨便要忙于打秋猎,那才是他们一年到头最重要的事。” 泠琅又问“您老说的谷地,难去吗?” “难,也不难!” “怎么说?” “贸然进入,自然难,毕竟雨雾正浓。若有向导,便是简单。” “这向导——” “咳咳,我孙子过两日要进山采泡酒的药材,会到达谷地附近,您二位若需要,可以聘他做引路之用。” 泠琅觉得可行,她回过头同江琮对视一眼,也看出了他的应许之意,于是便在沽酒翁做了口头约定后,离开了集市。 晚些时候,二人歇在客栈里,她仍在凝眉沉思。 “你若走投无路,会卖掉无名剑吗?”她问。 江琮答得很快“会。” “因为你的剑是无名,而常罗山不一样,他的金银双棍十分有名,并且他当年很乐意去挣这份名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我爹说,这世上侠客分为两种,一种是自己做的,一种是别人叫的,而常罗山一直都是第一种,他为了将双节棍这一式微的兵器发扬光大,做了很多事。” 江琮淡声“一个爱惜声名,珍视武器的人,却摒弃了声名,售卖了武器。” 泠琅喃喃“他再怎么样,也不应该在陈县卖,这种地方怎么会有懂行识货的人,能看出他终身武器的妙处?” 她补充了一句“还自愿折低价,让卖家去把它重新融铸,这已经不是转手,而是毁灭——你若有什么地步,会这样做吗?” “会。” “当我没问。” 又是一阵沉默,泠琅说“要进山。” 江琮颔首“要进山。” 泠琅瞟了他一眼“绝境山崖,我都去过不少的,虫豕虎豹之类也见多不怕,嗯……倒是你……” 江琮含笑“我如何?” 泠琅诚挚道“夫君身子骨,应该是经不起什么毒虫毒瘴了。” 江琮温声道“以毒攻毒,百毒不侵,大多毒物已不能奈我何,夫人多虑了。” 泠琅质疑道“客栈那次,你怎么轻易中招了?” 江琮微微一顿,眼神幽然掠到另一边“那等东西不在毒物之列。” “至尊无敌毒药不能奈你何,雕虫小技媚药偏偏能放倒?” “正是如此。” 嘴硬!泠琅懒得拆穿,只摩挲着刀柄,思索明后天的打算。 入睡之时,二人挤在狭窄的榻,山边地方湿冷,她毫不客气地凑上去,双手环着对方的腰,腿也紧紧贴着。 江琮并不以正面示人,只侧躺着留下个后背,任凭攀附索取。唯有她手臂有意无意往下滑的时候,会忽然按住制止。 泠琅说“等进了山,就没有葱儿骑了。” 江琮沉默如山。 “倒是有另一个葱儿,就不晓得让不让。” 江琮轻笑一声。 “就算让,也一定没那么乖。” 江琮反扣住她的手,声音极轻“还是很乖的。 “怎么证明?” “要试一试才知道。” 泠琅没听清,她贴上去问“你说什么?” 呼吸洒在他后颈,换来对方片刻僵硬,和僵硬后抵住额头,缓慢而坚定地推开。 “睡吧。”他只是在叹。 当夜有雨,夜中来,夜中去,声音透过窗扉传进,沉闷而静谧。 依偎着本不会依偎的人,泠琅做了些轻盈美丽的梦。梦里有生了兰草的山谷,她站在谷中,仰头注视雨丝在空中轻飘。 雨落了些在嘴唇和眼皮上,凉而润,带着美妙的芬芳。 第94章 雨欲来 雨下一整晚。 天明之际,整座山城都漂浮着淡淡水汽。泠琅推开窗,看见青灰色的深巷尽头,有农人头戴斗笠,挑担行过。 空气冰冷舒爽,她深深呼吸,说:“我昨晚感觉屋顶漏水,雨丝都飘到了脸上。” 江琮放下茶盏:“嗯?” “总湿湿润润的……山底下太潮了,应该是错觉。” 窗扉阴影之中,看不清青年表情,只有声音传来:“……应该是错觉。” “但还挺舒服的,”泠琅伸了个懒腰,“若鹰栖山的雨都这般温柔,那我们进去便会十分顺利了。” 江琮看着少女露出的半截手腕,那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骨节凸起,精巧可爱,像栀子未开的花苞。 他低低地说:“但愿。” 可惜天不遂人愿。 翌日,进山。 前一个时辰还风和日丽,越往里走,越是湿冷。 四周都是高耸入云的古木,光线稀薄,偶能瞥见几角破碎天空,竟都是昏沉阴暗模样。 鸟雀不安盘旋,不知种类的小兽奔出又隐没,在松厚枯枝中发出声响。 领路的是个黝黑干瘦的少年,叫阿泰,瞧着不过十七八,笑的时候会露出一口大白牙。 只不过随着地势深入,那口炫目白牙已经很少显现,他眉头紧锁,时而警惕,时而忧心忡忡。 泠琅瞧出了什么:“是不是快下雨了?” 阿泰点头,他官话说得不太行:“下雨……难走。” 他们本来的计划,是在天黑前到达谷地,第二天一早,再去寻更深处的村寨。等找到有人烟的地方,阿泰便功成身退,剩下的二人自行打探。 泠琅扶着斗笠边缘,仰头眺望树林边界:“那我们是停下,还是继续往前?” 阿泰摇摇头,往更深暗处的密林走去:“下一处,避雨。” 泠琅了然,为了方便,人们通常会固定在某些岩洞棚屋之类的地方休憩,那些建筑如同沿途锚点。 看来,雨停之前得在那处度过了,也不知能不能在天黑前到目的地。 她回头看向身后的江琮,他站在一棵巨大的蕨草边,正凝目注视暗林深处。 他今日很难得的不是宽袍大袖,戴了斗笠,露出清晰下颌。右手按在无名剑剑柄上,手背青筋分明。 袖口裤腿都用牛皮轻甲收束,腰更裹得利落,从腰到腿,线条俱是窄顺流畅。瞧着,倒很有风中行走的剑客意味——还是身上带了点故事那种。 泠琅很见不得他这副江湖打扮,因为仅有的几次,都是持着各自兵器在纠缠搏杀。他一穿这个,她的心就痒痒,手更是痒痒。 也不知道是想摸一把,还是想碰一刀。 江琮注意到前方投来的别有深意的视线,他淡淡地看回去:“怎么了?” 泠琅吹了声口哨:“没怎么。” 江琮似是意有所指:“路上小心些。” 泠琅转过头,抬脚跟上前方的阿泰:“我晓得。” 树林深静,只有足音在偶尔回荡,风从上空掠过,擦刮出阵阵轻响。绑腿扫过湿滑叶片,有不知名的草果勾连在衣摆,她也无心去拂。 明明午时刚过,深林中却好似黄昏,层层枝叶遮天蔽日,不知今夕何夕。 偶尔不知何处传来几声鸟鸣,回响不绝,更显哀戚寒凉。 阿泰行进得愈来愈快,熟悉地形的山民,手脚并用地在山地上攀爬,他回头催促:“要、要快。” 他怕这两位外来客走不来山路,想拉上一把,却发现二人始终跟得不远,行在湿滑青苔上,闲庭信步般悠然。 少女朝他微笑:“不必担心我们,你只管往前走便是。” 黝黑面孔的少年点点头,走得更快了,背影瞧着已有两分焦躁。 不必他说,泠琅也能感觉到山雨欲来前的沉闷。 风已经很静,鸟雀不安,走兽潜伏,只有乌云在静默翻涌,一层层压得极低。 阿泰在前,泠琅紧跟其后,江琮行在末尾,三道身影在参天巨木之中显得十分渺小。 终于,第一滴雨水从天际坠落,滑下叶片,啪一声打在泠琅斗笠上。 紧接着,第二滴,第三滴,很快,满世界都是穿林打叶声。 此时的山林只会更复杂。 昏暗,会潜藏很多不该徘徊的身影,雨声,能掩盖很多不该发出的异音。 泠琅在听,这喧嚣的雨声和前后二人的足音之中,有不同寻常的第三种声响。 头顶的枝叶,不该在此时摇晃。不会有游蛇愿意在雨中出没,侧后方的草丛何来摩擦。 泠琅扶着斗笠,在一处倒塌枯木边猛然回首—— 依旧是重重晦暗中的密林,它沉默着注视着来客,好似没有丝毫义状。 但她已经看到,身后很远的灌木旁,有一片细碎冷光闪过,就那么一瞬,但她已经看了个分明。 那是金属在雨水下的反光。 江琮隔着雨雾和她对视,他只用口型说了一句:“有我。” 泠琅便很干脆地转身继续走,她知道他落在最后面,必定早就发现了林中踪迹。 不然,也不会那般暗示。 风紧雨凉,绕过了一个光秃秃的山隙,泠琅皱眉打量,发现这附近全是倒塌的树木,连根须都清晰可见,好似被大水冲刷过。 阿涛连说带比划:“快到了。” 泠琅点点头,那人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被发现,后来这一路十分隐蔽,跟得很远,不再像原先那么近。 不现身,亦不出招,只跟随着观察,即使明知被发现也无任何动作。 她已经猜想到了这是谁。 终于看到了用于歇脚的低矮岩穴,它地势偏高,雨水无法倒灌,上首有肥大芭蕉树遮挡,十分干燥。 阿泰翻找出里面备好的干柴,在石堆上铺好点燃,火光一亮,温暖随之而来。 三人围坐在火边,任热度烘烤半湿的衣摆和头发,阿泰好像又恢复了精神,说现在雨大,明日反而会更晴朗好走。 他带着歉意表示,今夜大约得在这里歇,等天明才能赶往谷地。 泠琅自然说无妨,她想起先前那处古怪的上隙,问道:“这里曾经有过山洪?” 阿泰点点头,他殷勤地递上自带的肉干:“之前夏天,一直下雨……塌了好多地方,现在入秋,阿爷催我来采药——” 说得磕磕绊绊,泠琅也听懂了,她嚼着肉干默然地想,眼下这秋雨的架势,比起夏季的暴雨,好像也差不了多少。 她视线滑向对面端坐着的青年身上。 江琮虽面朝火堆,但始终微微侧身,朝洞口倾斜。无名剑躺在他腿上,随时可以出鞘。 火光跳跃,勾勒着他深俊清隽的轮廓,泠琅看了半晌,才说:“今晚怎么说?” 江琮抬眼:“夫人休息便可。” “这可不行,”泠琅敲了敲刀鞘,“要想马儿好,得让马儿休息饱。” “那是劣马。” “嗯?” “良马不休息,也能跑得很好。” “殚精竭虑,良马也能亏空成劣马,”泠琅哗啦一声抽出云水刀,细细观察刀身凝结的水珠,“你守上半夜,我守下半夜。” 吹落一滴水,她又改口:“不行,你倒时候说不定不叫我起来换岗,还是我来守上半夜。” 江琮轻笑着低头整理袖口绑带:“谨遵夫人之令。” 二人便不说话,只各自烘烤衣物,阿泰已经躺在角落里睡熟了。外面雨声越来越大,树木在风中剧烈摇晃,天地无光。 忽然,一道闪电划过,陡然照亮了整片树林。 泠琅皱起眉头,按照这个架势,明日就算放晴,也少不了满地泥泞,甚至水流阻断路途也不是不可能。 她想到了什么,问道:“那个……” 轰隆一声雷响,将她后半截话盖得严严实实。 江琮说:“什么?” “就是……” 又一声炸雷,比方才那声还响亮,颇有撕裂天穹的架势。 江琮还在好整以暇地等待她重复,泠琅便凑上去,再次开口:“我是说……” 雷声滚过天际,竟持续了三个呼吸之久,她再次白费了口舌。 江琮忍不住闷笑几声,泠琅却气急败坏,觉得倒霉且丢脸,她瞧着近在咫尺的俊美侧颜,想也不想,张口便咬了上去。 “不准笑!” 咬在对方下颌,很扎实的一口,牙印立刻便显现。 江琮嘶了一声:“咬我。” 泠琅扒着他肩膀,观察自己留下的印记,自觉比起那枚林檎果上的牙印的整齐程度,也不遑多让。 她得意地轻哼:“咬你又如何?” 江琮抬手,帮她绕起耳边碎发:“不如何。” 泠琅并没有坐回去的意愿,她觉得江琮身上意外的暖和:“我刚刚是想说,那人只跟着,明知被发现了也不出手,很像某个人的风格。” 江琮帮她说完:“寂生。” 泠琅说:“如果真的是他,我会十分好奇——不是说当时给了他脖子一剑?他怎这么快就又能出来行尾随之事了?” 江琮把玩着她发梢,目光落在火堆上:“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,但夫人应该很清楚,我在北坡密林挨了一刀后,也很快再次同夫人相遇。” 泠琅笑了:“我差点忘记,你们青云会是何等剥削成员。” “或许是他手下也说不定,”江琮轻声,“到点了,夫人先休息。” “说好了我守上半夜。” “我会叫醒你的。” “好罢。” 于是便睡,并且是枕在江琮腿上舒舒服服地睡,岩洞外的风雨声变成助眠乐音,潮湿水汽与清浅兰香氤氲着,舒缓了疲惫思绪。 只是睡梦中,那雨丝如影随形,又飘拂了一点在额间唇角。 小心翼翼,温柔而怜惜。 难道石洞里也会漏雨?怀揣着这个疑问,泠琅猛然睁开了眼。 第95章 小葱刀 火光渐趋暗淡。 她仍躺在青年膝上,目之所及,是跳跃摇晃的昏黄,和一只欲收却停留的手。 清瘦修长,骨节漂亮,是它扰了她的好梦。 泠琅一把攥住,视线往上抬,锁住手的主人。 江琮垂目看她,没有半点被当场捉住的慌张,他轻声:“醒了?” 泠琅嗯了一声:“你偷偷摸我做什么?” 江琮说:“是唤你起来。” “怎么这样唤?” “这样不用吵醒阿泰,不是正好?” “是正好。”泠琅把玩他的手指,从指腹到指尖,任意摩挲贴缠,像抚弄乖顺美好的玩具。 她宣布:“我晚些也这么唤你。” 江琮低低地笑:“好。” 泠琅便略有一顿,她发现从这个角度,可以清晰地看到青年说话的时候,喉结是如何震动,在他微笑之前,它还会微不可查地上下轻滚。 这个东西平时只藏在衣领里,小气得很,并不给她太多机会看见,能触碰的时刻也不多。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,江琮头发垂落了几丝在她眼皮上,若即若离地扫,有些痒,她却不想去拂。 江琮似乎毫无觉察,他转头凝望洞口:“雨势一直没有小,这样下去森林会有水流——” 随着这个动作,他下颌线条愈发明显,喉结也隐没于阴影,再次看不分明。 眼皮上的发线如同落到了泠琅心底,像草尖在轻挠。 她无法控制地回忆起清晨林间那个漫长的吻,撕咬和厮磨没有什么差别,它们都让此刻变得难以忍受。 泠琅叹了口气。 江琮收回视线:“怎么了?” 泠琅慢慢坐起来,直到她坐定,江琮才松开扶着她后颈的手臂。 她舒展着筋骨,自语道:“得想办法占点便宜。” 雨声纷繁,洞内一时陷入静寂。 江琮看着她:“夫人刚刚说什么?” 泠琅羞赧一笑:“是在说夫君好看,我很喜欢。” 江琮不说话,只默然注视她,泠琅冲他抛了个不甚妩媚的媚眼,起身往洞口行去。 她站在雨帘前:“晚上有动静吗?” “没有。” “这么大的雨,他会躲在哪里?” “应该不会太远。” “管他在哪里,”泠琅抱着刀冷笑,“被雨淋死最好。” 她转头催促:“你快些休息,我来看着。” “嗯。” 站了片刻,泠琅才回到火堆旁,往里面添了点干柴。等到火焰再次蹿高,她搓着手,望向靠着岩壁闭目休憩的青年。 他坐得端正,无名剑抱在怀里,仍旧是随时可以出鞘的姿势。 这一点,倒是和江湖上枕刀而眠,倚剑而睡的浪客们十分相同。 那些居无定所,行无踪迹,若有相逢,也不过如萍聚般匆匆的人,不需要太多倚仗,也不会留下挂念,常伴在身的唯有刀剑。 泠琅见识过很多这种人,她自己也曾经是其中一员,很长一段时间,她都没有想过这样的生活会以什么方式结束。 或许是直至死的那天。 调查刀者死因是她目前唯一的愿想,它像一座过于庞大巍峨的山,立在那里,光是仰望和攀爬,就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。 至于山后是什么光景,她从来没去考虑,期盼更是无从谈起。 江琮却说:“可我会替你想。” 他声音很轻,没什么情绪,是他一直以来惯常的口吻,和点评茶叶的时候、谈论杀人的时候,无甚区别。 当时泠琅背朝着他,他不会看到她脸上的表情,那是猝不及防的错愕,像被捉住后颈皮的小兽,下意识凝滞着,来不及做出任何防备。 他会替她想,想什么?知道多少?想了又能干嘛?这些思绪在脑海中绕了一圈,却一句都没有讲。 她无法应对,一时说不出话。 如果这是他的手段,那真的有点厉害了。 泠琅静静凝望着阴影中的青年,她在想,如果当时问出口,会得到什么样的答复。 如果她一直追问,他会说什么,又会用什么样的眼神注视她。是不是像现在的深林一般,晦暗深沉之中,风雨却无尽。 她已经觉得,他似乎有话可以说。 雨水在天明之前停歇。 空旷的密林之中,只有风还在穿梭,有水珠于枝条末端汇聚又滴落,砸在叶片上,啪嗒一声脆响。 江琮在这样的声响中醒来,睁开眼后,他目光第一时间便在寻找。 火堆旁已经没有那道身影,只有干瘦的少年发出微弱鼾声。 他起身,提剑步出洞穴,天未亮透,林间充盈着水雾,一切都还很朦胧。 在朦胧的最深处,少女站在一株巨大的树木旁,似乎在仰望着什么。一身青衫与周围绿意连绵,新鲜欲滴,比任何一片滴着水的绿叶更美好。 江琮没有立即走上前,他为自己脑中偶得的形容而叹息。 仅仅在清晨看见一个人的背影,就能让他感受到美好,这个认知让他无法不叹息。 背影的主人转过身,她发现他站在不远处,很轻快地扬起了唇角,示意自己手中有好东西。 江琮走近,发现那是一卷芭蕉叶,聚拢成了小小杯状,里面盛了清透的水。 “这样收集的水会更干净,是我从前经常用的方法,”泠琅有些得意,“你要不要尝一尝?”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,没想到对方十分自然地接过,饮了片刻才放下。 泠琅说:“我以为京城来的世子会很抗拒。” 江琮将叶片递还:“他会抗拒,我不会。” 泠琅捧着叶片笑起来:“我觉得你比他要可爱一点。” 江琮莞尔:“那他知道了,或许会伤心。” 泠琅轻轻跃过地上枯枝,脚步落在积水上,溅出些清澈水花。 她经过江琮身边时,小声而狡黠地说:“那是他活该。” 马尾轻轻扫过他鼻尖,有点疼,更多的是湿润的清香。 回到岩洞,阿泰已经整装待发,他扫视淌着残雨的树林,脸上露出满意神色:“我说了,天会晴朗。” “如果顺利,两个时辰便能到谷底。”他走入林中。 泠琅抬脚跟上,江琮走在最后,还是昨天的次序,一行人在深山巨谷中静默穿行。 所谓雄鹰栖落之地,果然险绝。 阿泰经常进山,取的是险僻路线,途经无数险壁断崖。最陡峭的地方,手抓握着植物根须,脚踩在突出的石块上,而身下是万丈悬崖,云雾纷涌不可见底。 若是没有轻功的常人,定会双股战战,进退两难。 阿泰早已觉出他们的不同,十分干脆地埋头走自己的,只偶尔回望两眼,望着望着,他就发现—— “有什么东西吗?”他疑惑地问,“你们一直在到处看。” 泠琅回过神,笑道:“我好像听到了猿猴的叫声。” “我什么也没听到,”阿泰摇摇头,继续往前走,“猿猴很怕人,不会靠近,若遇上豺狼和熊,才会麻烦。” 泠琅随意附和了两声,心里却有些焦躁。 她刚刚听到的是足音,是足尖点在积了水的树枝上的声音。那个可恨的跟踪者,昨晚的雨那么大,怎么没淋死他? 江琮显然也听到了,他示意她不要动作,以免吓着阿泰,地势复杂,更不能贸然追人。 万一阿泰有个好歹,那伤及无辜不说,此行的目的也定会泡汤。 于是,场面一时十分憋屈。 他们知道有人在跟踪,跟踪的人也知道自己已经被发现,但彼此都十分安静,假装无事发生,只隔着层层密叶各走各路。 泠琅憋得尤其难受。 下过雨的树林,所有声响都会放大,她已经听到了好几次雨水弹落,脚步踩在水坑,以及湿润树根上打滑的“哎哟”低呼。 他居然“哎哟”,他竟敢“哎哟”!要不要她来教教什么叫潜伏,什么叫跟踪! 真是烦死人了。 如泠琅所料,路上有好几处崩塌,水流浑浊浩大,在新鲜的缺口处奔流而下,是冲刷沿途一切的架势。 她沉着脸赶路,越往山中行,雾气越是浓。林中逐渐出现些怪诞植物,比人还高的蕨草,果实如灯笼般的藤蔓,被雷电从中间劈开成两半的巨木,各自分裂后,还能继续生长。 真的有猿啼传来,哀戚凄切,让人遍体生寒。 简直像进入什么幻界,她已经在怀疑,这种地方到底是何人在定居,常罗山又出于什么目的,躲到如此绝境—— 一个巨大的山口前,阿泰忽然驻足。 此地地势很高,雨雾稍淡,他指着下首连绵起伏的山脉:“紫谷地,就在那里,最里面,有一个村寨。” “很好找,路上有石堆做记号,我带你们去认就知道。” 黝黑少年哼着曲儿下去了,泠琅同江琮对视一瞬,双双停下了脚步。 行至此处,他们已经不能更确定来者所图到底为何。冒着山洪和大雨,那人一路跟随,只为了等待这一刻。 泠琅缓缓回首。 她不是很意外地看到,二十步以外的林中,站着一个人。 青灰衣袍,面容沉静,一动不动。 “寂生,”泠琅讥诮开口,“你怎么还没死啊?” 寂生念了声佛号:“施主怎得不走了?” 泠琅说:“你怎么又不躲了?” “心有遮蔽,万物皆藏,小僧不是没有躲,只是被施主发现罢了。” “你在放什么狗屁?给人下媚药的臭秃驴还满腹佛语,可笑。” “阿弥陀佛,那药是原本客栈自有的,并非我等有意投放。” “被挟持了还用破棍子放暗器,下作。” “施主误会,小香棍的暗器是被你亲手触发,不能赖到小僧头上。” “你皈依佛门,却将武器命名小香棍,恶心!” “施主慎言,小香乃我妻之名,我将其冠以武器,乃显情深义重,何来恶心之有?” 泠琅忍无可忍:“妻之名?你瞧瞧自己说的是和尚该说的话吗?” 寂生从容微笑:“如此一来,冰冷铁器也会有温暖之意,相伴才不会孤单。” 泠琅一把抽出云水刀:“好,那你可要瞧好,我这把小葱刀如何教你在黄泉路上不孤单!” 寂生叹了口气,他注视着席卷而来的刀锋,面上露出怅然。 “不是说,莫要在出家人面前讲这些吗?” 第96章 洪流漫 这是一片几乎无人踏足的森林。 它昨夜才经受了一场雨,像千百年来的每一场一样,凉爽干净,酣畅淋漓。雨带来水流,带走尘埃,雨停之后阳光重新照射,会有更多嫩芽新生。 森林不会抗拒雨水,除非这场雨让它吃不消。 很明显,鹰栖山南坡的莽莽深林,已经濒临吃不消的地步。 寂生昨晚过得不是很好,他费了很大的功夫,才找到一处可以避雨的山岩。林中湿冷,他不仅不能入睡,还必须分出心神时刻关注洞穴中的动静。 这不是他想要的局面,他并不擅长长时间的潜伏追踪,如此煞费苦心地跟着两个难缠的对手数日,还是第一次。 受了致命伤还未好透,就要出来奔波辛苦,也是第一次。 他虽然干的是刀口舔血的活计,其实比任何人都要惜命,尤其是在和阿香在一起之后。 临走前,阿香给他煮了碗阳春面,鲜美爽滑,味道很好。他吃到一半,对方却将筷子抽走,不准他吃完。 阿香说,要出门的人不必吃完,留着一半念想,才会回来得更早。 寂生知道不对,无论吃还是不吃,他都会尽早回来。如果剩下半碗面下肚,他或许还能多出些对敌的力气,回来得更早。 但他很顺从地放下了碗,妻子的可爱小把戏比任何食物都让他快乐。她的确应该罚他一半的面,因为这半年太忙,他们甚至没有完整的时间好好呆在一起。 临走时,他照例亲吻了她的额头,照例说了句“等我回来。”,然后消失在了小路尽头。 在很多江湖话本中,杀手似乎不应该拥有等待着他的爱人,更不该在分别的时候说这种台词。 此刻越是温馨平常,将来越是波折苦痛,每当这种桥段出现,众人都心照不宣,看,他这次一定回不来。 寂生对此很不屑,他偏偏爱说这种话。 每次和阿香告别的时候,那些“我回来后油菜花应该开了”“上次说的普洱茶给你带一些”“日后一起逛西湖”之类的约定,他说个不停,阿香也很甜蜜地在听。 他是一个惜命的杀手,跟那些独来独往的麻木同行不一样。因为有人在等,所以他只会更强大。 换句话说,正因为他足够强大,才敢让人等他。 譬如此刻。 二十步之外,少女提着刀冲过来,他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她刀面上的寒光,以及她身后静默不语的青年,他望过来的眼神比水雾更薄淡。 雨水在少女脚下都来不及溅起,她已经快到这种地步。 那根针对她似乎没影响,而脖颈上那一剑对他还有点影响,因此寂生并不打算迎上她的锋芒。 聚气,挥掌。 又有雨打叶片的声音响起,沥沥淅淅,砸在二人逐渐缩短的距离中间。 那不是雨,是树上的积水,他用掌风撼动枝条,好给自己创造点可以脱身的空间。 下一刻,他腾空而起。 以水珠借力,他攀升而上,短短数刻便踏上巨木。万千水滴淋漓而下,再辨不清那道青灰色的身影。 一粒水便是一世界。 踏尘踪,踏的是尘世之踪。 水珠砸在斗笠上,沉闷地响。 泠琅听见枝叶的摩擦和摇晃,那个狡猾的、让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和尚,踏着雨水消失在繁枝嫩叶中。 她踩着树干冲了上去。 拨开一层又一层枝叶,弹落的水花浸湿了肩,叶片沉甸甸地坠落,阻挡了视线。 攀附在树冠,她眼神一凛,望向东侧更繁茂的一株树。 那上面有着不同寻常的异响。 下一瞬,江琮站到了那里,从林间空地到树木枝干,他只用了一个吐息的时间。 然而似乎没有效用,他返还过来的眼神表明,寂生再次逃窜而去了。 泠琅并不废话,她足尖轻点,腾跃至附近最高大的巨树,立在树冠之上朝四周眺望。 只见薄雾翻涌,远山浅淡,渐明的日光下每一片叶子都很亮,那颗圆滚滚的光头却不在其中。 树下有呼喊响起“你们在做什么?” 泠琅回过神,低头一看,阿泰正站在远处朝这边张望。 他脸上写满了疑惑,好像在问为什么好端端的两个人要忽然爬上爬下。 泠琅回应了一声,接着纵身跃下巨木。 江琮落到她身侧,刚刚站定,就领教了对方一个不友善的眼神。 他已有所感“怎么?” 泠琅说“我瞧着,寂生不像是狠狠吃了一剑的样子。” 江琮顿了顿“我瞧着也不像。” 泠琅不满道“你还好意思说!” 江琮微叹“夫人放心,再怎么不像也会有影响,我方才在远处看得很真切,比起古道上那天,他动作已经慢上一拍。” 二人复又往前走,不再讨论这个话题,但彼此心知肚明,寂生不会就此放弃。 果然,刚顺着山脊入底,泠琅又听见身后不远处的沙沙足音,寂生好似有恃无恐,连装都不愿意装了。 她咬牙继续往前走,只盼着和阿泰分别后,再来同这臭秃驴决一死战。 谷底地势地平,汇聚在此处的流会更多,举目望去皆是水坑水洼,很多上面还覆盖着旺盛植物。 一个分辨不甚,便会误入陷阱,踩上一脚的水。 阿泰找了根长棍,走在最前,不住往地上戳,确定是平地而不是暗流后才迈动脚步。 泠琅不愿这么做,她觉得这很像盲人,并且她现在看见棍子就烦,恨不得折之而后快,遑论驱使。 行了一刻钟,周围景物逐渐有了不同。 泥土颜色很是奇异,深紫,又带着点瑰红,像鲜血渗透后干涸一般,因为湿润,显得十分凝重深厚。 若是干燥天气,应当会更像血吧。泠琅默默地想着,行走在其中,突然觉得毛骨悚然起来。 四周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土丘,像一个个诡谲的坟包,偶有杜鹃猿啼传来,更是凄神寒骨,平添恐怖氛围。 更别说,还有一个如影随形潜伏着的寂生。 这种心绪在看见一个石堆后,拔升到了顶峰。 圆滚滚的石头堆在一起,上面用草绳加以缠绕,硬是拼凑成了一个半身人面像。五官用缝隙留出,简陋而潦草。 泠琅盯着属于眼睛的黑洞,它似乎在同她对视,嘴巴咧着,整张脸的表情像个渗人的微笑。 阿泰指着石堆“就是这个,沿着山丘往里走,还有……” 他示意二人往深处看“二十个,便是村寨,不会迷路。” 泠琅点了点头,示意自己听懂了,少年便局促地笑,眼巴巴地瞧着她。 江琮走上前,将碎银交到他手里“回去的路上小心。” 阿泰连忙结果,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,告了别,便哼着曲转身离开,身后背篓一颠一颠,空空荡荡。 他还要去另一头采上满背篓的药草,才会返回陈县,两个客人出手大方,说话也干脆,他觉得自己运气很好。 直到转了几个弯,那对淡青色的身影再也看不见,他都没发现—— 深紫色的土丘中,一直多了一个人。 太阳出来了,那个人在他走后终于现身,站到日头底下,脑门很亮。 泠琅被晃得眯了一下眼“大师,你能不能往旁边挪一挪?” 寂生没有动。 泠琅很痛快地抽出刀“你的脑袋我不是很喜欢,滚在地上或许会顺眼一些。” 寂生微笑道“小僧不过奉命行事罢了,施主何必屡造口业。” 泠琅不耐道“我还想造杀业,怎么,你这个假和尚还能把我降服感化不成?” 寂生仍是微笑“阿弥陀佛,杀人容易,不过小僧若身死,谁来解答施主的困惑呢?” 泠琅缓缓举起刀刃,冰凉的柄已经有了热度,她也露出点笑容“若不这样,也撬不开大师的嘴。” 寂生低声念了句佛号。 “大师,你那根棍子呢?掏出来看看。” “阿弥陀佛,女施主慎言。” “上次相会,它叫我印象深刻,今天我还想见识见识,它是不是仍旧这般硬。” “阿弥陀佛,男施主为何这般盯着小僧?” “这年头真怪,杀手喜欢扮和尚,赶明天屠户也能坐明堂了?”泠琅注视着寂生低垂的眼,“您会念哪些经文?来一段听听。” “小僧并非勾栏歌伶,怎能随便献艺。” 话音落地的下一瞬,刀风已经迎面而来! 泠琅欺身而上,挥出干净漂亮的一击,毫不拖泥带水。震荡从刀尖延伸至手腕,她心绪如流水划过般畅快—— 因为寂生给出了足够让她满意的反应。 撤步,转身,上一刻还空空如也的双手瞬间多出一根长棍,他退到三步之外,淡漠的眉眼中,是她熟悉的、为之振奋的深沉。 一片潜藏了危机的森林,她很少给出这么高的评价。之前的对话并非胡编,她是真的,想念他那柄该死的小香棍。 江琮出现在小丘的另一头,而寂生在二人中间,已经没有再次后撤的余地。 “您可要看好了。” 少女双眼充满兴奋,那把淡青色的、沾染了水珠的刀刃,开始升腾出淡淡雾气。 水分在迅速消弭蒸发,只因为金属已经烧灼得足够滚烫。 就像她此时沸腾的杀意。 碾碎他! 手腕汇聚了悍然力度,少女腾空跃起。刀锋翻涌无尽,如狂怒的海潮般席卷而来—— 入海四十九式,怒时涛。 没有人在见识过海洋的暴怒后能轻易忘记,忘记墨黑色的云层如何低垂,无边无际的浪涛如何翻滚。那辽阔的、平静的海面,在某些发怒的时刻,是毁天灭地的狰狞力量。 你光是站在岸上,便很难控制不去逃离,若正巧身在海中心,那所见的一切足以让你从此无法生出直面大海的勇气。 很不幸,李如海曾经在那样的小船上,又很幸运,他最终回到了岸。 而最幸运的是,他无法忘怀那日的大海,所以他用一个刀客的形式把它记录了下来。刀者用他的刀,来铭记这一见闻,来讲述他的禅理。 泠琅参不透他的禅理,但参透了他的刀法。 她过去最喜欢这一招,因为她经常火冒三丈,所以用起来顺手,没有别的原因。 世上没有人敢直面愤怒的大海,它足以让所有生灵避而远之。 寂生拔腿就跑。 跑,却没那么容易,身后有一柄不声不响的剑在候着。他的反应必须要非常、非常地灵敏,才不会被其中任何一人碰上。 金属相激,鸣声尖利,他反手格挡了来势汹汹的少女,同时就地一滚,闪过悄然攻来的剑刃。 没人打算放过他,在起身的下一刻,刀剑凌空袭来,让他不得不再次躲避。 刀风狂热,剑气凛冽,他旋身纵跃,衣袖一甩,堪堪避让了攻击。 长棍在刀刃的劈砍下迸发出火星,他心中疼痛不已,却不得已再次挥棍借此应敌。刚应下一招,另一人又从一侧袭来,他且退且战,已经分明瞧出自己的劣势。 一打二不是这么简单,尤其是在敌人都是难缠角色的时候。 而是敌人是一对的时候,这份痛苦便会成倍增长。 这个认知让寂生几乎想吐血,如果没有看错,二人在交替着攻击折磨他时,视线还不忘在对方身上勾连。 她挥砍,他就殿后;她倾碾而来,他就从旁夹击;她气势稍弱,他就后来居上,帮她继续未尽的攻势。 寂生一边咬牙拆招,一边愤恨,他三个月来和小香厮守的日子不过十天,而眼前这对狗男女,却能一边应敌,一边调情。 攻击落空后的嗔怪眼神是一定要的吗?交换方位时,也没有必要帮忙撩一下头发吧?如果自己被击败,他们是不是会站在他尸体边上亲吻庆祝啊!? 他从来不打算正面相对,只因命令所迫不得不现身了两回,但现在看来,不你死我活一场很难收尾了—— 他绝对不会做死的那一个! 瞅准了间隙,他纵跃而出,踏尘踪发挥到极致,身形鬼魅一般飘出山丘,往林中奔去。 身后人穷追不舍,他无心回头观察,只在山谷中急奔,越过一处处倒塌树木、奔涌水流,终于,前方是一个极其狭窄的山口。 过了这一处,是更为浩茫的密林,若成功钻入其中,便再难追逐。 寂生利箭一般疾掠而出,衣袍在风中猎猎,紧盯着山口处那块巨石,只要过了这块石头,只要越过去—— 足尖踏上巨石,他往前奔逃的趋势却骤然遏止。 僧者以一个狼狈而滑稽的姿势趴在石头上,若不这样,他根本放缓不了速度。他望着石头背后的景象,双目睁大,还未有其他反应—— 后脑是凛冽风声!那柄可怕的刀刃已经破空而来。 寂生一个弹跳,从石头上滑下,跌跌撞撞地滚到山坡上,于此同时,身后陡然一声巨响。 少女无法收束的刀刃,劈砍在了巨石之上。亘古的坚硬在绝对力度面前,粉碎只是一瞬间的事。 不,不…… 寂生听见水流的轰鸣,他绝望地回过头,看到石块在空中激射,浑浊不堪的水流喷涌而来,是吞没沿途一切的架势。 而青年飞身而上,将少女扯入自己怀中,在水流袭来的前一刻,还不忘踢出一块碎石,击打在寂生欲迈开逃窜的左腿上。 寂生一个踉跄,倒伏在草丛间。 真是一对狗男女,他不甘地感受着水流狠狠拍打在后背的滋味。 都这样了,还不忘恶心他一回。 第97章 洪流漫(下) 在地势复杂的山地,时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——接连数日的暴雨过后,泥土被冲刷,石块堵塞了排水的缺口,形成一个新的湖泊。 泠琅记得很清楚。 关于那无法收束的一刀,如何斩碎了堵在关隘处的岩石,连带着小半个山坡都分崩离析。 而山后面,那积攒了不知多久的水,一泻而下,喷涌而出,连逃跑都是多余。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,憎恨自己的怒时涛用得太好。一旦进入境界,便遏止不住,克制荡然无存,理智姗姗来迟。 醒来后咳嗽着回过神,她第一句便是:“我的刀呢?” 江琮说:“在那边。” 泠琅转头去看,只见自己的云水刀半插在湿润泥土中,而无名剑落在一旁,两把杀器并排着,瞧上去还挺乖巧。 她叹了口气,说:“你压得我好麻。” 江琮温声:“忍一忍。” 除了忍,也没有别的办法。 泠琅仰面躺在地上,上面是江琮,而江琮背后还撑有一株倒塌的、生得颇为复杂的巨木。它枝条尖利而勾缠,树干更是重达千钧,牢牢地将二人困在地上。 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,手臂更无施展空间,身上虽没什么伤势,但胸口因为呛了水而十分疼痛,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提不起。 而江琮伏在她身上,因为挡住了绝大多数冲击,处境只会更不妙。 泠琅和他对视,她看见他湿润的眼睫和发丝,真奇怪,这人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,脸上还干干净净,没有一点泥泞。 他们挨得很近,呼吸洒在彼此沾了水的脸上,有点凉,泠琅不知道她需要用这个姿势和他被迫对视到什么时候,她觉得他撑不了太久。 她小声说:“你在流血。” 江琮低声回应:“嗯。” 泠琅动不了,但她闻到了空中的血腥气,既然她没有受伤,那受伤的必定是眼前这位。 她问:“是哪里在流血?” “右腿,被树枝贯穿了。” “听起来很疼。” “可以忍受。” “洪水是很脏的,如果不好好处理,腿会留下症状。” “嗯。” “你什么时候醒的?” “比你早两刻钟。” “也动不了吗?” “方法都尝试过了,不行。” 泠琅深吸一口气:“我呛了水,也聚不起力气,等休息一会儿或许可以——” 江琮笑了一下:“好。” 泠琅不再说话,她已经看出,他的脸色其实十分苍白。 天色不亮也不暗,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,如果一直维持着这种状态,天一黑,说不定会有饥肠辘辘的野兽闻着味道过来。 阿泰临走前说了,山里有熊,并且很多。 她喃喃:“我会死在这里吗?” 江琮伏在她脖颈上,声音闷闷地:“不会。” 泠琅没有抗拒这种亲密,在血流干之前,他的确需要省点力气。 她脸侧蹭着他的鬓发,自言自语:“也不知道那个和尚死了没有。” “没有。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有他的呼吸,在树干的后面。” “好吧,我现在太虚弱,都感觉不到……那他是还没醒?” “施主,小僧已经被吵醒了。” 一道声音突兀地从另一侧传来,只闻其声,不见其人。 泠琅立刻有了精神,如果寂生想趁机杀他们,完全是轻而易举。 她紧张地盘算起来,如果他攻来,她或许可以借着攻势挣脱树枝,大不了自断一臂,也好过命丧荒郊野岭—— 思绪断在此处,因为她的手忽然被捏了一下,是江琮。 他用那双湿湿润润的眼睛看着她:“想什么呢?他动不了的。” 泠琅的鼻尖和他眼睫只差一寸,她愣愣地说:“为什么?” 江琮说:“因为他早就醒了,如果不是不能动,怎么会忍到现在才出声。” 他说话的时候,睫毛在微微颤动,扫过她鼻尖,有点痒。 泠琅晕乎乎地说:“夫君,你睫毛好长。” 江琮没有说话,寂生却叫了起来:“你们有完没完?” 泠琅不想理会这个聒噪的敌人,反正大家都要死了,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她要把精力留给更重要的东西。 她说:“给我亲一亲吧。” 寂生发出冷笑,江琮叹了口气:“夫人,你知道你身上为什么没有力气吗?” “因为我呛了水。” “因为你在发烧,头脑其实不清醒,你现在需要休息。” 泠琅恍然大悟,怪不得从醒来开始,她的感官就尤其迟钝,而江琮冰凉的身体让她止不住想贴近,原来是这个原因。 她郑重其事地说:“在死之前,我有一个愿望。” 江琮轻声:“你不会死的。” 泠琅不管不顾,继续道:“那就是,宁在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……” 江琮耐心地说:“我们都动不了,要如何风流?” 泠琅望着对方苍白的脸,发现他在失血的时候,嘴唇竟比平时还要红一些,有种颓丧的俊美,她很喜欢。 她说:“我不是说了吗?我可以亲你,反正都要死了,想亲多久亲多久。” 寂生怒斥道:“我都听得见!” 泠琅软软地说:“让这个臭和尚听着,气死他,好不好呀?” 江琮闭上眼,颇为无奈地笑了下:“他不能死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我们要脱身,还得靠他。” 寂生说:“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答应!” 泠琅不满对方的磨磨唧唧,她很自然地寻到青年耳垂,张口舔舐了上去。 江琮轻轻吸气,她心里得意,又咬了一口,换来一声闷哼。 寂生大惊:“你们真的开始了?” 泠琅意识昏沉,只想攀附着索取更多,她努力去找他的嘴唇,刚感受到呼吸,就被轻轻躲开。 “……不行,”江琮低声哄道,“现在不行。” “可我就想要。” “……等离开这里,要多少有多少。” “真的?” “真的!”寂生大声道,“我受不了了,你想要我做什么,痛快点说,我真的受不了了……” 江琮一面应付着少女的骚扰,一面淡声同树另一边的人谈判:“我知道你为何而来。” 寂生反问:“我为何而来?” “你想得到我在找的东西。” “呵呵,不假。” “助我们脱身,那东西的线索就是你的。” “我怎么会轻易相信京城分舵主的话?你可是青云会里面出了名的狡诈。” “我现在受了伤,她也不太清醒,并不能将你如何。” “那这就怪了,既然如此,我救你们出来,凭你们自己能找到出去的路?” “这就要看你了,”江琮平静道,“你的武器在我手里。” 寂生喉头一紧:“你手里?” 江琮一边承受着脖颈上的啃咬,一边让自己声音没有异状:“在你倒地的时候拿的……它可以缩短,倒是便宜我藏着,也没被水冲走。” 寂生笑了:“你有这个功夫,不抓紧着点自己的武器,却来抢我的?” 江琮说:“我的武器不一定能发挥作用,但若扣留住你的,一定能威胁到你。” 寂生说:“你果然名不虚传。” 江琮别过脸,少女的嘴唇擦在他耳际。 “况且,你还有别的任务,不是吗?”他轻喘着,有些难以忍耐地咬住她唇侧。 泠琅终于发出了声音:“轻一点——” 寂生默然:“你们真恶心。” 第98章 绝地击 和天下所有杀手一样,寂生耳力很好。十尺距离内落下一根针,都能被他捕捉。 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刻会像现在这样,因为自己超凡的耳力而饱受痛苦。 七尺,中间隔了庞大树干,断裂的枝条横七竖八地拦着。然而,那些暧昧的喘息,刻意压制的低语,吸吮和舔舐的轻音—— 全部落在他耳朵里,避无可避。 泠琅头向后仰着,她感受到青年落在自己脖颈上的吻,轻轻点点,饱含克制的温柔。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也知道一树之隔的另一头有个讨人厌的家伙在听,但她并不在乎,她只在乎江琮真的很会亲吻。 人在醉酒后往往吐露真言,酒力不过是借口,现在泠琅也有充足的借口,在从这荒郊野岭脱身之前,来讨点让她开心的东西。 江琮埋首在她颈间,一寸一寸地吻,从耳后湿润的肌肤,到颈侧柔软敏感的地带。他或吮或啄,唇舌流连而去,必要的时候还用牙尖轻蹭,让她忍不住从喉咙里发出点小小的声音。 在什么领域该给予什么样的抚慰,他好像无师自通,熟练得惊人。 不就是这个吗,她迷乱地回忆着,她想了这个一路,能忍到现在才得到,已经是很大的委屈。 泠琅下巴蹭着他发顶,感受到湿凉,而落在几寸之外皮肤上的呼吸却滚烫潮热,这反差令她微微晕眩。 就像明明侥幸死里逃生,虎视眈眈的敌人正藏伺在几尺之外,他们却忙碌于于一场无关紧要的亲吻。 这太不应该了,这又太美妙了。 多么快乐的矛盾,她身体开始微微颤抖起来。 对方感受到了她的变化,他含住她的锁骨“冷吗?” 她听见自己声音软得不像话“还好。” 他垂头,牙齿咬住了她衣领“那要不要继续?” 泠琅想说什么,但张开嘴,只能发出一声轻吟。 江琮没有再问,他顺着领口吻了下去。 “纵经饮酒,食啖五辛,种种不净,一切诸佛,菩萨金刚,天仙鬼神,不将为过……” 暖烫的气息蔓延至胸口,泠琅的脚趾不自觉收紧。 “设著不净,破弊衣服,一行一住,悉同清净……” 泠琅低喘着,难耐地侧过头,一根斜伸着的树枝擦过脸际,唤回一点清明。 “阿难!若有众生,从无量无数劫来,所有一切轻重罪障,从前世来,未及忏悔……” 泠琅闭上眼,江琮的动作也停顿下来。 “比丘尼,四弃八弃,诵此咒已,如是重业,犹如猛风,吹散沙聚,悉皆灭除,更无毫发!” 另一头的人声越来越大,低沉恭敬,犹如古寺钟磬之音般肃正。 泠琅咳嗽道“师傅,念什么往生经,还没死人呢。” 寂生置若罔闻,甚至更加专注,好似在煎熬之中突然参悟了什么至高佛理,不念完一套绝不甘心。 泠琅又咳嗽了两声,她还是没什么力气,并且头脑愈发沉重,多了些困倦睡意。 江琮半撑起身体,在有限的空间中垂目注视她“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 泠琅喃喃“感觉很舒服。” “我不是问这个。” “我就想回答这个。” 江琮低声叹,他脸上似乎回了点血色,双眼潋滟又深沉,一动不动地注视她。 泠琅被这样的眼神蛊惑,她扬起下巴,努力去亲他眉心那颗痣。可惜力度没把握好,牙齿磕在上面,引得对方一声轻笑。 寂生的念祷声陡然加大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!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!” 泠琅面朝着树干说“你刚刚不是在念这个啊?” 寂生说“有感而发。” 泠琅嗤笑“那你继续吧。” 寂生却不念,只有微风在山岗上静静地吹,鸟鸣远远传来,悠扬缥缈。 泠琅说“怎么没了?” 寂生坦然道“不会念了。” “你果然是个假和尚。” “阿弥陀佛,何为真,何为假,何为空?凡比丘者,心中……” 泠琅说“我不想听你废话,刚刚没听见没?你的棍子在我们手上,不想死的就老实点,不然别逼我……” 她顿了顿,发现自己并不能将他如何的事实“别逼我逼你!” 寂生默然半晌“施主想让我如何?” 江琮淡声接过话头“你受了伤,没有独自逃出去的能力。” “不错。” “你一直很惜命,其实并不想有什么冲突。” “呵呵,你才看出来?” “如果只为了线索而来,你其实有很多次机会,比如抢先找人带路,比如对那个带路的少年下手,但你没有。所以除此之外,你还有别的目的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或者说,任务?”江琮平静地说。 寂生忽然笑了声“你很聪明。” 泠琅听着二人的交锋,努力不让自己陷入昏迷,但收效甚微。她心口鼓动着,太阳穴一下一下地跳,已经很难再维持清醒。 毕竟,当时她离泄洪处最近,湖水积攒了数月,又加上混裹在其中的碎石枯木,随便那么拍上身体,就足以叫常人不省人事。 江琮垂下头,亲昵地蹭了蹭她耳垂,低声道“睡吧。” 他像在承诺“有我。” 泠琅慢慢合上了眼。 确认她呼吸均匀后,江琮目光移向另一边“你的武器在我袖中。” 寂生问道“然后呢?” “我若还给你,你可有自救的能力?” “有。” “你脱身之后,助我把树木移开,届时我将告知线索。” “你不怕我拿到武器后直接把你们杀了?” “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呢?”江琮冷冷地说,“这个计划对你没有任何害处。” 寂生大笑“好,给我!” 江琮不多话,寻到枝叶之间的空隙,被树枝压牢了的手臂微微使力,将袖中圆管轻轻一甩—— 一道银白弧线,它滑到了另一端。 寂生说“够痛快。” 传来了布帛破裂的声响,他似乎扯断了什么衣物,因为痛楚,还在微微抽气。 紧接着,树干微微摇晃起来,枝叶颤动着,伴随一声低喝,木料碎裂之声陡然响起。 那一头的树枝被翘起,这一头必然会承担更多重量。 这些重量全部施加在了江琮背上,但他一声不吭,只垂眼注视身下的少女,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,呼吸也急促。 不能再拖了。 那厢,寂生终于斩断最后一处枝干,他抖着酸痛的腿站起,慢慢绕过树木,来到江琮一边。 看清之眼前景象后,僧人忍不住感叹“你胆子真大——” “都这样了,还敢把武器交给我?” 他紧盯着被重重禁锢着的二人,很明显,青年挡住了绝大多数压力,那根贯穿了小腿的枝条便是证明。 至于双手,为了护住身下的少女,他始终维持着捍卫姿态,并没有其余动弹空间。 寂生评价“一个受伤,一个昏迷。我为刀俎,彼为鱼肉。” 江琮抬头同僧人对视,浓黑如墨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。警惕或是威胁,什么都没有,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待对方做出决定。 杀,还是救。 寂生咬了咬牙。 京城分舵主,残忍狡诈至极,在组织很有声名,当然,如果他不够狡诈,也不敢在皇帝地盘行事。这样的角色,会任凭自己的命运由他人定夺? 如果寂生感觉不出眼前有陷阱,那他就是个傻子。 但能感觉出是一码事,能不能看出,是另一码事。 眼前情况可谓糟糕至极,对方能活动的仅有半个手臂而已,下身被牢牢压制着,更别提那截树枝,如锁链一般限制了行动。 陷阱在哪里?寂生想不住这人还有什么办法反击,那柄剑甚至距此有十步远。即便自己现下腹背皆有重伤,但若动手,必定十成胜算—— 他慢慢地举起了长棍,那柄他所珍爱的、冠有以妻子之名的武器,对准地上的人。 直到挥落前的最后一刻,他都在和青年对视,那双幽暗如潭水的眼睛,始终没有别的波澜。 咔嚓—— 脆响,但并不是来自于树枝,而是来自人的骨骼。 不是因为僧人的攻击,而是因为骨骼主人的自断。 在被狠狠掼在地上,侧脸陷入泥泞中的时候,寂生心中只有长叹。 他仰面看着江琮,不过短短一瞬,二人的位置有了戏剧性的交换。 现在他躺着,因为伤势的加大而僵硬不能动,而对方手持一根尖利枝条,末端顶在了他咽喉。 寂生朝他身上瞥了一眼“你这条腿不想要了?” 江琮声音很凉“那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?” “刚刚我可没打算下杀手。”寂生为自己辩解。 “这是你该庆幸的一点,”枝条往里逼近一寸,江琮说,“不然它不是只抵着你那么简单。” 寂生感叹“真狠啊。” 他估算了所有可能,却没想到,江琮其实一直没把腿上的伤势当一回事,他随时有舍弃的狠厉,只为给予最后猝不及防的一击。 “现在,告诉我,”江琮轻声,“你真正的目的。” “不是什么春秋谈,是你真正的目的,那位让你跟着,到底是为了什么?” 第99章 相依偎 树枝尖锐,末端边缘粗糙割人,它被持得很稳,正正抵在寂生咽喉处。 那正是半个月前受过重伤的地方,他很明白对方也记着这一点,所以多余的话他不打算说。 “为了云水刀现在的主人,”寂生声音很平静,“主上让我想办法跟着,至于打探春秋谈,不过顺带之举。” 江琮重复了一遍:“云水刀现在的主人?” “这是原话,”寂生说,“我来明净峰的第二日,便接到了这一任务,他告诉我刀会在山上出现。” “会主绕过了空明,直接向你派发任务?”江琮顿了顿,“你不是层云寺的人。” 寂生微笑:“你夫人不是已经说了吗?我是个假和尚。” 带有玩笑意味的回答刚刚说完,树枝猛地前进了半寸,寂生微微一僵,他已经感受到皮肉破开的痛楚。 江琮还是没什么表情:“你本就只听命于主上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我就说,你身怀踏尘踪,怎么可能只是空明的弟子,如今江南分舵被谁管着?” “原本是我,但很明显,我现在没空回去接这个摊子。” “也就是说,主上让你去明净峰,一开始只是为了春秋谈剑谱之类的事,到了地方后,才收到关于云水刀的成命?” “你很敏锐。” “他只是让你跟着刀主人?” “是,也不是,”寂生飞快地说,“还包括不定时出现,讲一些云里雾里的话。” 江琮立即道:“云为何,水为何,天为何,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的?” 寂生坦然:“还有不可问,不可往,不可留,这些话我通通听不懂,只是奉命行事。” 他顿了顿,继续道:“我只是奉命行事,你应该早就看出,我其实根本不想在你们面前晃悠——” 江琮不置可否,他垂着眼,看上去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。即使腿上的伤口已经汨汨流出了许多血,但脸上表情极淡,连声音也平静无波。 好像那不是他的腿,寂生看了眼血迹,它们已经蜿蜒到了泥土之中。 他觉得这个人很能忍:“你还要指着我到什么时候?” 江琮没有说话。 寂生说:“你要是还清醒,就不会在这里杀我。” 江琮微微一哂:“你向我透露了这么多,任务已经失败到不能更失败,回去复命的时候难道还能活?” 寂生也笑:“这就要看你了,江舵主,或者说,世子?” 他笑起来的时候,脸上有种疏淡的温和,好像真的是个整天吃素的出家人:“我很惜命,显然你也一样,我自认可以隐瞒,难道你不可以?” 他抬起手,缓缓抓握住了自己咽喉上的尖锐:“这是在鹰栖山,不是西京也不是明净峰。没有眼线,也没有暗哨,会主的眼睛看不到这里,手也够不着。” 江琮沉默着和他对视。 僧人温声道:“你在想,会主他既然知晓云水刀的所在,必然也知道她和你在一起。明明你行事更便利,却只让我来——” “这是为什么呢?”他点到为止。 这是为什么?没人能说得清。会主行事诡谲无定,反复无常,为了做成一件事,他可以铺一个复杂到根本没有必要的局,只为把目的隐蔽在层层阴云之后,他一向爱如此。 他若要派你去买胡饼,绝不会直接说出口。 他只会说“子时三刻,东街往右三丈处的门房,会有人交一样东西给你,记得穿紫衣。”并且,这句话会分三个不同的人用多种方式前来告知。 为何是子时东街,又为何穿紫衣,你没有询问的余地,只知道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限定下,谁都想不出他的目的不过是买个胡饼。 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效果。 所以,江琮不想花费力气在琢磨会主心思上面,至少现在不想。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寂生:“你的确很惜命。” 寂生微笑着没有说话。 江琮简要地评价:“很可惜,青云会的人往往不配惜命。” 寂生说:“我尽量。” 江琮扔掉树枝,仿佛毫无痛觉似的,弯下腰半扶起地上的少女,小心而轻柔。 寂生死里逃生,却躺在地上暂时没有动作,他也评价了一句:“青云会的人,更不配惜别人的命。” 江琮没有理会这句,泠琅被惊扰,倒是一下子睁开了眼。 她抓住江琮的手:“秃驴呢?” 江琮朝她身边一瞥。 泠琅立即望过去,瞧着寂生还是很有生命迹象的样子,并且近在咫尺,不由十分惊讶。 江琮说:“先不杀他。” 泠琅顿了顿:“你们都说了些什么?” 江琮柔声:“路上讲,现在先找地方歇着,天快黑了。” 泠琅沉默了一会儿,才点头表示答应。她方才昏睡了片刻,现在觉得舒坦很多,虽然头疼如影随形,但四肢已经恢复力气。 瞪了寂生一眼,她收回视线,很轻易地发现江琮右腿上的伤口,这让她微微一怔。 “竟然这么严重?”她抬眼看着江琮。 对方只是微笑:“不碍事。” “是不是干脆断了也不碍事?” “或许有一点碍事。” 泠琅抿着唇,挣脱他的手,去把不远处的刀剑捡了回来。 途径寂生的时候,她一把抢过他的棍,指着僧人,对江琮说:“他真的会老实吗?” 寂生举起双手:“不会有人比我更老实。” “娶了妻的和尚还配说这个?” “阿弥陀佛,小僧是先有妻子,再入空门。” “那就更不配了。” 泠琅忍受着脑中鼓捶一般的疼痛,上前扶起江琮手臂,张口便打发寂生:“你去前面探路。” 寂生说:“小僧腹背皆有伤……” 泠琅说:“我现在脑壳很痛,虽然答应了不会伤人,但万一发疯失控也没办法。” 她冷笑:“空明在明净峰那日,你不是藏在什么地方一直看着吗?应该很清楚吧。” 寂生站起,一摇一晃地往前面去了。 泠琅在他身后大声警告:“你的棍子在我手里,找到地方就回来复命,别想有别的花招!” 寂生走得愈发蹒跚。 暗色四合,暮云低垂,只有树林在发出轻微响动。 泠琅搀扶着江琮,试图离开这片湿滑泥地。 从前在侯府的时候,这种亲密体贴的姿态她不知道扮过多少回。那些虚情假意数不胜数。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,江琮成了真正的病人,她的手臂也扶在实处。 反倒在荒无人烟的山野中,彼此都狼狈而虚弱,成了对方唯一的依靠。 泠琅说:“我现在感觉好多了,你不必一直撑着。” 青年脸色依旧白,闻言不过微微摇头:“夫人竟如此痛快就放过了寂生。” 泠琅说:“你以为我会先刨根问题一番?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” 江琮微微喘着气,把方才对话复述了一遍。 泠琅走得越来越慢,听到最后,她甚至停住脚步,和他在山坡上对视。 “云水刀……的主人?”她重复了一遍,脸上写满了茫然,“你们头儿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?” 天下之大,莫不是青云会所及之处,江琮摇摇头,示意自己并不清楚。 泠琅陷入沉思。 这个称呼很有意思,因为云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,会主下达了这个命令,仿佛只和刀有关联。 天底下几乎没人知道李如海有后代,她可是是捡到刀的蟊贼,可以是继承了刀的弟子,即使刀在手里,也不能证明她真正的身份。 火光电石之间,泠琅猛然想起一件事:“可是第二次在树林里见面的时候,寂生亲口说出,我是李如海的女儿。” 江琮说:“他的原话是:李如海痛恨青云会,李如海的女儿不该同青云会舵主在一起。” 泠琅紧盯着空旷山林:“他还有事瞒着。” “那是自然,”江琮说,“但不必急于撬开他的嘴,毕竟——” 他声音非常轻:“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。” 泠琅觉得这句话有点逗,但她很快便笑不出来,因为上一刻还面色苍白的江琮,现在眼下已经泛上不正常的潮红。 他双眸低垂,止不住地轻喘,呼吸滚烫急促。唯有握着她的手还是虚虚拢着,唯恐用上半分力气。 泠琅咬咬牙:“怎么到头来,做鬼也风流的反倒成了你?” 江琮极轻地笑了一下:“反正都要死了,也没什么其他重要事情……” 泠琅说:“不许说了!” 她强行将江琮的手臂抬起,绕到自己肩上,青年才稍稍流露出抗拒的意愿,就被她用力在脸上捏了一把。 她威胁:“给我乖一点。” 江琮只是闭着眼笑,似乎连睁眼说话的力气都没有,二人靠在某棵树边上休憩。 当他身躯沉沉地贴上来时,泠琅才更为直观地意识到,他确实一直在尽力支撑。 “比王八还能忍。”她小声说。 江琮靠在她肩上,闻言只是低低应了一声。 “伤势这般重,之前就该让我来对付这个臭和尚。” “嗯。” “我当时晕得厉害,你也没必要顺从……” “可我也觉得那是要事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青年发出短促而疲累的一声笑,他下巴放在泠琅肩上,重量一点点释放压下,似乎已经没有再强撑的余地。 江琮嗅着少女颈项中的香气,温暖芬芳,她肩上的细骨硌着他,有点疼,他根本不忍依靠上去,也不舍得。 但对方抬手,把他往自己身上使劲一按,颇有些强悍意味。 “睡吧,”泠琅用他的话还他,“有我。” 江琮又想笑,他不明白这种境地里有什么值得笑的,但他此时,心里的的确确,全是些让他忍不住去微笑的东西。 在残存的意识最后,他听到身边人在试探着问—— “你当时说,以后要多少有多少,当真吗?不是为了哄我随便编的吧?” 当真。 江琮想这么回应,但他太过疲倦,这句话不知道有没有说出口。 第100章 嘲与悔 寂生找的岩洞不远也不近,几人没费什么功夫便寻了过去,等到了地方,天边还存了些亮色。 江琮靠着岩壁,很快便再次陷入昏迷,泠琅小心翼翼地察看了他的伤口,简单地处理过后,便指使寂生去找点吃的来。 寂生面露难色:“小僧腹背皆有伤……” 泠琅受够了这一句:“真是废物,山里一路上都是野兔野鸡,你难道半只都擒不住?” “佛门弟子不能食荤腥……” “那我吃,你在一边看着。” “出家人怎能随意杀生……” “野果总能摘一点。” “小僧腹背皆有伤……” 泠琅把刀重重拍在地上:“你还来劲了是吧?” 寂生起身,蹒跚地去了。 泠琅在他身后嚷嚷:“天黑了还不回来,你的小香棍就保不住了!” 寂生蹒跚得稍快了些。 泠琅在洞内寻了点前人留下的干柴,生起火堆,便回头看昏睡着的人。 她抬手,抚上江琮的额头,如所料中的那般滚烫,苍白皮肤上晕染着潮红,眉头却是舒展着,好似毫无痛楚。 心中一动,她又去摸他的手,果然,触感一片冰凉。 这情况,倒是和明净峰上那次十分相同。 比剑大会,他打翻了案上茶杯,对苏沉鹤说了些不阴不阳的话。不知道老实少年听没听懂,反正人家很快就告辞而去了。 她因此十分恼火,咒江琮早日不测,他只是在笑,柔声说夫人耐心等待便可。结果当晚他便发起烧,也是如今这般,面上滚烫,身体冰凉。 他说,从前便经常这样,早就习惯了,没什么好慌张。 当时她心中好奇,他明明看上去很不正常,但表情姿态俱是风轻云淡,到底疼还是不疼? “或许我只是没有表露出来。” “真的?” “假的。” 王八夫君的答复故弄玄虚,一如既往地惹人讨厌,所以她最后也懒得弄清楚。 但现在她大概明白,那句没有表露,意味着泰山崩于前,洪水卷到后脚跟,他也能忍得像只千年老鳖一般岿然不动。 一个人,怎么能将自己的感受隐藏到这种地步。 泠琅低着头,将伤口上包裹着的布条换了一遍,不过短短一刻钟,那上面又浸满了鲜血。 疼吗?肯定是疼的,她也是大伤小伤受过不少的人,那些狰狞的创口即使全然习惯,不再为之心惊,但□□上的疼痛依然存在。 她凝视着青年的睡颜,即使在梦中,他长眉依旧舒展,唇微微抿着,若没有那点病态嫣红,他瞧上去和过往任何一场普通睡眠无异。 什么样的过往,能锻造出这种习惯? 泠琅大概懂了一点点,她同时也意识到,一个人若是连身体的痛楚都不愿展露,那他不愿展露的其他事物,只会更多。 李如海说,他在海边的那段日子,遇见过一个人,那个人乘着船从海面来,去过很多地方。 他们交换彼此的见闻,乘船而来的人说,在比北方更北端的海面上,漂浮着一座座山,那是冰雪构成的山峰,有大有小,有高有低。 高的,你光是站在船上仰望,都会被其巍峨浩大而震撼;而矮小的,瞧着和家门口的平坦土丘没什么区别。 然而,在冰凉幽深的海水之下,却静静悬浮着大上七八倍的巨物。你以为露出水面的东西已经足够动人心魄,殊不知水下掩藏着更深刻的内容。 比起能展露在日光下的耀眼冰雪,它们在幽暗之处永远缄默,不会轻易被人窥见。 李如海说:“阿琅,你要记住,即使是小山,它的根须也能绵延数十里,不可小觑。” “有的时候,人不言不语,但他的心未必如此。” 泠琅当时的反应是,她要做从里到外都厉害的大山,于冰海自由自在地漂浮,谁也不敢来碰上一碰。 而现在,她她慢慢摩挲着江琮的手腕,心中反复回想刀者的后半句话。 “……但他的心未必如此。” 最后一丝天光隐没,鹰栖山的夜晚到来了。 岩洞中,火光摇曳,照着寂生那张沉默的脸。 “阿弥陀佛,”寂生说,“施主还要盯着我看到何时?” 泠琅说:“喜欢扮和尚的杀手毕竟少见,我想多看看。” 寂生熟稔地撕下一条兔腿。 泠琅说:“出家人不是不吃荤腥吗?” 寂生大口咀嚼起来:“兔腿穿肠过,佛祖心中留。” 泠琅冷笑:“经文不会念多少,这种东西倒是信手拈来。” “阿弥陀佛,小僧入空门不过半载,会念超度经已经很是不易。” “我有些好奇,你为何单单只会念这个?难道是杀了人之后,假模假式地在旁边来上一段?” “施主聪慧。” “真变态,搞不懂你们杀手心里在想什么。” “贫僧也不懂如今男男女女都在想什么,头一次在古道遇上,你们还一副甚为疏远的模样,第二次就在林中这般那般。如今第三次,竟然已经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。想当年,我和阿香……” “什么生死相依,我和他不是很熟。” “都亲成那样了,还说不熟?” 泠琅气笑了:“你这个秃驴,怎么专门打听红尘中事?” 寂生吃完了一条兔腿,又拉扯另外一条:“红尘也是修行。” 泠琅望着他:“娶阿香也是修行?” 寂生手持兔腿,温和一笑:“阿香是皈依。” 泠琅半晌没吭声,寂生吃了一半,她才瞥了眼江琮,小声嘟囔道:“……还没和尚会说话。” 寂生说:“哦?” 泠琅说:“你难道没发现,我一直没碰烤好的东西?” 寂生看着手中兔腿。 泠琅悠然道:“之前趁你出去找水,我在上面投了毒,你活不了太久了。” 寂生说:“施主说笑,你我皆被洪水泡过,哪儿来的毒药可以投放?” 泠琅毫不废话地甩出袖中物事,寂生往地上定睛一看:难忘毒丸,至尊毒粉,梦幻毒汁。 他并不慌张:“哦?这些不是青云会的东西么?” 泠琅说:“看来你很清楚它们的威力。” 寂生笑道:“很巧,我也有些物事可以一用。” 他也一摸袖子,掏出一个油纸包裹着的小瓷瓶,瓷瓶上面写有四字:无敌解药。 当着泠琅的面,他从容倾倒了一整瓶于口中,虽然味道很苦,但他笑得很淡然。 泠琅看着他吃完,脸上露出了奇异神色:“你竟这么痛快地信了?” 寂生微微一僵:“嗯?” 泠琅倾身,把散落在地上的小瓷瓶统统打开,往外一倒,里面只有残存的水而已。 寂生一语不发,泠琅大笑:“我真好奇,你是如何在青云会混下去的。” 寂生冷笑:“我直属于会主,任务只是杀人,只要棍子使得够快就可以。又不像你家那位,天天玩些勾心斗角的把戏。” 泠琅饿得发慌,也撕下一条兔肉尝起来,她评价道:“头脑简单。” 寂生说:“阿香正喜欢我这一点。” 泠琅无话可说,只专心吃东西,一时间洞内陷入沉默。 寂生又哗啦啦掏出些事物,泠琅抬眼去看,那竟是卷得极紧的一沓纸,还有一支笔,一块墨。 东西从油纸中拆出,寂生用水打湿墨块,笔尖在上面来回摩擦,接着施施然提笔书写起来。 泠琅大感好奇,她不明白一个奔波在外的杀手,为什么会在身上带一套纸墨:“你这是要起草遗书?” 没有回应。 “是打算暗中传信,禀告会主,撕毁我们的合约了?” 寂生好像已经不愿意搭理她,泠琅按兵不动,手中将野果剥皮,一点点喂到江琮嘴里,喂完果子又用叶片送水,眼睛还不时往旁边瞥。 终于,僧人捣鼓完毕,作势要收好。泠琅一个野猫抢食,扑上去夺,寂生好似早有准备,翻身避开,掌风歪歪扭扭地就袭了过来。 泠琅便和他在火堆旁拆起招,二人都是才遭劫难,气力不济,招拆得和七八十的老妪老叟一般,但彼此都很有激情。 “好啊,探云三变,”寂生大叫,“李如海知道他的后人和乌有手搅和在一起,怕不是能气的活过来!” 泠琅反唇相讥:“你刚刚是血海掌?满口佛门,用的却是□□功夫,别引人发笑了。” “嚯,猴子偷桃?丈夫就在旁边,施主手段怎这般毒辣——” “呸,谁要使那个?不是你自己躲闪未及撞上来的么。” 最后,那沓纸还是落到了泠琅手里,因为寂生根本舍不得拉扯,他痛心疾首:“别给我弄坏了——” 泠琅翻开一看,只见洁白干净的纸张上,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墨迹,字体好似小儿初学般笨拙。 “阿香吾妻:七月初二鹰栖山,困于岩洞,并有泼皮娘子一名,病弱公子一位。秋日山林,颇有清净真味,若日后同游,需多加衣。” “阿香吾妻:七月初一鹰栖山,逢大雨,彻夜未停。想去年巴山夜雨,同阿香秉烛夜谈,何其快乐,如今凄风苦雨,更添思念。” 翻了两页,泠琅便看不下去,她将纸张往寂生怀里一塞:“你——” 寂生一一收好,坦然道:“怎么,瞧我同阿香情真意切,而你们徒有虚情假意,心中羡慕了?” 泠琅说不出话,她默默坐回去,望着江琮的脸出神。 一个杀手,一个在外执行任务的杀手,每天都会给妻子写一封信,即使命都只剩半条了也要写。滔天洪水变成了“清净真味”,死里逃生不过是“要多加衣”。 想必等再次见面的时候,这些话语会一并交到她手里。 少女看着身边青年暗色中的轮廓,心中漫上了些许柔软迷茫的叹息。 夜深了一点,江琮仍未醒,泠琅守着他,发现他呼吸愈发急促滚烫,而身体冷得像一块冰雪。 夜再深一点,寂生忽然起身,不声不响地脱起了身上的外袍。 泠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,对方说,那瓶无敌解药药性太强,他现在只想找池冷水泡着。 于是,那脱下来的衣服就盖在了江琮身上,泠琅在微弱火光中凝视他的脸,心想自己在昏睡不醒、命不保夕的时刻,他在旁边看着的时候,会是什么样的心情。 会像她一样,沉默着不安,观察对方睫毛颤动的频率,猜想他什么时候醒来吗? 会不会一边无措于此时的焦灼,一边努力搜寻回想,还有什么可以去做。 泠琅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,她倾身上去,听着他杂乱衰弱的心跳,而后慢慢解开他的外裳。 寂生警觉地说:“你想干什么?” 泠琅说:“很明显,我要度气,你若不愿意看着,就一边玩去。” 洞外适时传来了几声狼嚎,意味着野兽徘徊,寂生弹射而起,提着棍子便出去了。 泠琅低下头,再次看向昏暗光线中的轮廓。 她从前不知道他修炼功夫的奇诡之处,只从手腕脉门上传度内力,其实并不划算。 他不是没有内力,只是将其压制在丹田,平日若不主动驱使,不便会在气脉中自由流动。所以别人把脉探看,只当那是不通武功的常人。 而如今,主人陷入沉睡,那些内力也被压制禁锢着,不得流窜,更不得修复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。 这怎么行。 泠琅的手指从脖颈一点点抚下去。 脆弱的气脉在她手下颤动不已,青年双眼紧闭,胸膛止不住地,像某种颤栗不已的邀请。 指尖停留在心口,她感受到心脏的搏动,一下又一下。 触感冰凉,频率却坚定,像冰山静默,底下始终潜藏着热岩在涌动。 泠琅垂眼看着让她想了好些时日的东西,肌肉排列得整齐分明,紧实而干净。手掌按上去,会微微回缩,像在拒绝,又像在渴望。 可惜,她想给予的时候,容不得他拒绝。 鲜活的内力在体内充盈,跃动着,不安地等待释出。 她聚气为掌,感受那团盈盈之气穿过气脉,途径五脏六腑,最后被她一点一点,推入手掌下的这具身体之中。 在交汇的那一刻,对方杂乱残破的气息猛然袭来,她抿着唇,继续度入一层。 江琮骤然发出一声喘息。 他身体绷紧,似是十分难耐,寒冰般的胸膛竟滑下一滴汗。 他仍未醒,而泠琅有些隐隐晕眩,她伏下身体,寻了个舒服位置,一手撑着,一手依然扣在他腹间。 喘息变得急促,呼吸落在她耳旁,是烫到几乎将她皮肤烧灼的温度。 泠琅忍受着失去内力的晕闷,心里恶狠狠地盘算,内力可以再生,王八夫君的命只有一条,以后再让他慢慢还。 “慢慢还,想要多少有多少……”她咬着牙低声。 回应她的,是低沉有力的心跳,江琮微微睁开眼,露出一线不怎么清明的眸光。 他嘴唇微动,似乎在说,可以了。 泠琅已经听不清楚,她喘着气,觉得这个方法的确有效用,然而下一刻,对方忽然抬起手,试图将她的手拨开。 这是? 泠琅气笑了,她翻身而起,一手半掐住对方脖颈,在青年昏沉幽深的眼神中,低声威胁:“可以了?这就可以了?” 一面输入更多,一面凑上去质问:“明明很想要啊?怎么到这个地步,还在忍呢?” 她已经辨不清视线,短时间内太过快速的消耗让她难以维持清醒,她只是在凭着意识在讥讽:“真是只王八,能忍到什么时候?嗯?” “忍到什么都得不到,你就开心了?” 江琮一动不动,他只是半阖着眼看她,胸口不住起伏。 “机会不会太多的,”她贴在他脸边胡乱地说,“你会后悔吗?” 混沌的纠缠之中,她毫不留情地嘲笑:“你都不知道后悔是什么意思——” 一双手臂覆了上来。 他醒了?泠琅没有余力去分辨,她后脑扣上了什么东西,下巴被迫着抬起,紧接着,迎上一处湿润。 江琮咬着她的唇,不是什么克制的力道,他终于遏止了对方的喋喋不休,他哑声说:“我知道。” 他吻得更深:“我知道。” 第101章 女萝赠 订阅比例达到80才能阅读,感谢。青年静坐于阴影之中,平日里惯常的温和笑意已是消弭得干干净净,双目微微阖着,视线落在地上随便哪处,眉眼间全是冷漠淡然。 他不笑的时候,其实看上去相当难以亲近。泾川侯曾经这么评价像是赌钱连输七七四十九天。 他当时奇怪,问为何偏偏是四十九天,泾川侯回答说因为听起来比较惨。 他仍旧不服,那为什么不是九九八十一天? 对方笑得十分和蔼,傻孩子,家里怎么会给这么多钱让你赌?你母亲早就把你拉回来毒打,哪儿能赌上八十天。 于是他便闭口不言,这个父亲向来喜欢逗弄戏耍于他,比起母亲的稳重凌厉,完全是相反的另一个极端,或许便是互补的妙处罢。 而现在,这个插科打诨的泾川侯索性远走高飞、游山玩水去了。人人都说他潇洒放纵,却几乎无人知晓,他只是为了去寻一味药。 一味能将独子治好的伤药。 关于他离开西京的真正原因,父母二人从未说起,母亲在他面前也时常佯装抱怨,所以他即便知道真相,也只能默然。 毕竟是苦心,拆穿了,伤人也伤己。 江琮垂着眼,慢慢解开胸前衣襟,先是外衫,接着是里衣。每揭开一层,便有一阵清凉舒缓的兰草香气扑散而出,在帐中氤氲浮沉。 刚刚有个小娘子在他跟前赞叹这种香气“好好闻哦,像沾了露水的晨草。”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,眼睫上还尚有泪痕,鼻尖也红通通的,望着他笑得有点傻。 是有点傻,江琮淡淡地想,这个比喻未免太过美好,若她晓得这味道是来自于某种极其恐怖恶心的毒虫,还会笑得这般天真甜美吗? 更不会用脸在自己胸口乱蹭,半天都放不开了。 他的手指忽然颤抖,因为布巾已被揭开,露出藏匿在层层衣衫之下的,血肉模糊的伤口。 一道刀伤,一寸左右,不长,但很深。 虽未触及心脉,但已经足够让他至少十天都无法再拿剑。 青年面无表情,抬手按动了床榻便一处浮雕,暗格弹出,他从里捞出一枚精巧瓷盒。 开盖,露出内里的乳白色滑腻固体,熟练地挖取涂抹,膏体覆盖在创口之上,冰凉而粘稠。 与此同时,兰草般的馥郁香气又沉沉铺来,于他鼻尖萦绕着。 他已经很久没受过这么重的伤,也很久没碰见过这么疯的人。 还是个女人。 江湖上从不缺有名有姓的女人,若是见对方身为女子便以为无能,从而看轻,那才是最无能的做法。这个道理,在持剑的第一天,便有人对他讲过。 雪白的布巾抖开,江琮为自己一层层缠绕包扎。他想起那个女人的刀,很灵,也够狠,在他们拆第二招的时候,她还发出过一声低喝。 凭那个声音判定,她应该还年轻,至少不算老。 这便有意思了,一个年轻的,拥有这般刀法与心性的女人,他居然在江湖上从来没听说过她的名声?这不应该。 更不应该的是,他在受伤之后过于惊愤,见追兵已至,想将她踢下墙了结隐患—— 她最终却没死,如果死了,九夏定会知道消息,而问题就在这里。 这个女子现身于北坡密林倒数第二道墙,十有八九就是苍耳子口中另一个主顾。她刀法绝妙,心性狠辣暴戾,最坏的是,她相当记仇,不然也不会追砍上最后一刀。 她大概率不是受人指使而来,如此极端冲动的性情,是很难听命与人的。若她还想得到那样东西,那他们免不了再见面。 被这样的人记恨上,怕是一桩很大很大的麻烦。 他不怕麻烦,也处理过很多麻烦,但若这麻烦是因自己而起,那便相当叫人懊恼了。 伤口已经处理好,在重重衣衫布帛的掩盖下,兰草香气不再浓烈,被冲淡得清幽爽洁。 江琮披衣起身,掀开在和风中漫飞的床帐,慢慢行到窗边木桌旁。 桌案上没什么东西,一插花瓷瓶,一碗甜羹,如是而已。 瓷瓶是这儿本来就有的,里面那支杏花是小娘子亲手折的,旁边的甜羹是小娘子亲手煮的。 她带来这些事物的时候,反复强调了亲手二字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,一直提醒说一定要趁热喝哦!我放了红豆,又糯又甜,夫君喝了便会重回英俊了。 他不晓得自己是否英俊跟喝不喝汤有什么关系,而且他很讨厌甜,但被那样期盼真挚的双眼注视着,他只能笑得如沐春风,说记着了。 江琮低下头,用汤匙慢慢搅动那一小碗甜羹,丝丝热气氤氲蒸腾着,将他双眼模糊得昏暗不明。 母亲在他面前这么评价她纯善知礼的苦命孩子,没受过什么疼爱,你要好好照顾她。 他听命照做了,十足的耐心温柔。连九夏三冬都赞叹,世子爷,您笑得累不累?我都替您累。 累吗?他扪心自问,其实还好,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觉得她比自己累多了。 不是三月二十三日床帐中的相见,不是她含着泪水踉跄扑上来,他第一次看到她,是三月十五。 三月十五,是个好日子,传说中财神爷的诞辰,而他正好在那天醒来。 是的,他比他们所知的,早醒了整整八天。 宛如做了个长梦,他在一片混沌中行走跋涉,没有方向,亦辨认不出时间的流逝。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,他听见昏蒙之中有声音传来。 “一在心中坐,来去来理,焉知造化机……” 一声又一声,如三清妙音淡淡垂落,像在呼唤,又像在祈祷。 他在这样的声响中苏醒,看见黑暗之中的帐顶,感受到咫尺之外有女子的身形,而她还在继续念。 “汝等众生,无极运化,三辰合统,乾坤定位,三才乃俱,诸天显现,育孕苍众……” 他一动不动地听她念了半个时辰,声音从清澈变为舒缓,又变作磕磕绊绊,她呵欠连天,最终一头倒在他榻边。 她睡熟了,鼻息浅淡而安然。 而他也再次陷入沉眠。 如此醒醒睡睡,帐外的人来来去去,有人压低了声音交谈,有人掀开帷帐为他诊脉,浓重药味挥之不散,在黑暗中,他睁着眼,静静地聆听判断。 判断他到底昏迷了多久,眼下又是如何的变化。 母亲放出了自己病重的消息,府上很清静,熟悉的部下仍旧环绕伺候在身侧,所有人都在等待他醒来,一切良好,没有变动—— 除了那个女子。 日日来他榻边念经祝祷,声音如清泉流淌,如晨雨于檐下滴落,总之都是些清凉舒缓的物事。她偶尔瞌睡,偶尔安静,但大多数时候,他都会在那一字一句中得到久违的安宁。 确实尽心,确实也无异心。一袭软帐的间隔,她专注念祷了八天,他便无声无息地观察了八天。 在这八天里,如果她有其他任何举动,她都不能轻易离开这个房间。万幸的是,一切都没有发生。 这个女子,真的只是因为巧合而得以来到他身边罢了,同阴谋诡计无关,同权术操弄也无关。 在二人正式见面后,他更加确认了这一点。那张脸素净纤巧,还带了些未完全脱去的稚气,藏不住任何东西。 事已至此,便这样罢。 即使这份乖巧单纯有些不合时宜,但他会尽力庇护她,因为恩情,也因为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惜。 可惜……他没同什么小娘子打过交道,也不晓得如何做才是正确,这几天以来,好似干了些笨事。 九夏把事情弄砸了,连累她担惊受怕,他于心有愧,取了簪子想哄她开心,结果害她高烧不起。 脆弱而纤细的生命,仅仅是吹了夜风,便苍白孱弱得像要凋零一般。 女孩都是这般单薄易碎的吗?他有些迷惑,更多的是茫然,要呵护这样的造物,看来比他想的要难得多。 案上甜羹已然冷却,他搅动着粘稠芬芳的汁液,终究还是舀了一勺入口。 于是——这份茫然便更深了。 女孩做的食物,也会这般难以下咽吗? 泠琅不知道自己端过去的甜羹能不能下咽,因为根本不是她做的。 她在屋子里闷了两三天,三个侍女轮番将她守着,一旦被发现有想出门透透气的念头,便声泪俱下地围拢住,好似自己要出去杀人放火。 洗漱有人服侍,吃饭都恨不得喂在口中,身体是好得很快,但泠琅的精神已经饱受折磨,奄奄一息。 于是便有了主意,说要亲手给世子煮点东西送去。借口过于正当,她堂皇说出的时候,三个女孩儿朝彼此交换了心照不宣的眼神,竟痛快地说了好。 于是泠琅便由绿袖扶着,慢慢往灶房行去,路上瞧着竹林漂亮,看着石凳也欢喜。半盏茶的路途,她蹒跚似老妪,恨不得走上半个时辰。 到最后绿袖忍不住说“少夫人,您是不是想如厕?” 泠琅只能说不想。 这般磨磨蹭蹭地到了灶房,泠琅看着满屋子的锅碗瓢盆,诚恳道“绿袖,我不会煮汤羹。” 绿袖大惊失色“那这可如何是好?” 第102章 古石像 订阅比例达到80才能阅读,感谢。 二人便这么默然地行在石路上,任凭竹桠轻摇,柔枝相蹭,在满园软和春意中,各自想的全是同这春天无关的事。 走尽竹道,便能见到江琮平日所居的屋室,在晴朗天色下矗立于池畔,十二分的风雅。 侯府内的景观设计是出了名的好,引了沟渠作溪作池,养得一院花草盎然翠绿。更别说曲水小径,精致凉亭,四时处处都有好景。 熹园更是其中精华,夫人自己都说,泾川侯府若有十分,七分尽在熹园了。 水头藏于熹园,水尾藏于北后院,这一处巧思使得熹园之水是府中最清亮透彻的,天气晴好时,可以轻易望见池底柔软招摇的水草。 有水便有风,风自池面而来,又被池畔种植着的草木熏染,吹拂到居所时,已经带上了清新凉爽的花草味。春天有丁香,夏天是栀子与茉莉,秋天是海棠。 于是池畔的这几栋建筑,既能有和风日夜轻拂,又能听到竹声雨声,夏季凉爽,冬天更是温暖宜人。 无须耗费过多人力财力,熹园的妙处全在设计之初便有,这一点倒与其他动辄铺张浪费的大户截然不同。 对此,泠琅只有感恩,她的屋子就在江琮的对面,二人仅隔了半丛花木、一个拐角,他能享受的好处,她也一分不差地享受到了。 暮春,向来是文人墨客哀叹感怀的时分,泠琅却十分喜欢。此时料峭寒风早已去了,夏日燥热还远远未至,雷雨天气更是没有。 和风从早到晚都淡淡的吹,若是穿得轻薄,能感觉到风从袖口钻进来的凉意。 就如此时,她跪坐在一张宽大低矮的几案旁,案上放着摊开的经书,册页上挤挤挨挨,写的全是清静清凉清自在。 的确是清凉又自在,这间茶室临水,外面有个连通水面的小露台,青色纱帘摇晃着,在屋内对坐着的人侧脸上投下阴影。 二人对坐着,泠琅在念经,江琮在煮茶。 泠琅不明白,为什么一个刚从鬼门关钻出来的人,第二天不尝尝肉味,舒活筋骨,却要忙着煮茶喝。 “生离死别、爱恨情仇、悲恐惊憎,如是等故,皆相伴左右,如影随形,挣之不脱,恼之更恼,苦也。” 她一面低眉敛目地念,一面偷偷用余光去瞧对面的江琮。 茶汤在炉上已然沸腾,有着金石相激般的尖锐声响,他用银匙拨动盏边浮沫,动作不急不缓,风流又从容。 “其根乃七情所定,六欲所生,若非洞破迷障,何获清静清凉清自在。狂躁魔窟火烧天也。” 一时间,室内只有低缓轻柔的祷祝声,瓷与金属的碰撞声,茶水煎沸翻滚声。这些声响交杂在泠琅耳中,竟让她恍然生出些岁月静好之感。 “念的是什么?”案对面的人问她。 她回答“太上洞玄灵宝升玄消灾护命妙经。” 江琮斟茶的手顿了顿“这名字挺长。” 泠琅诚恳地说“还好,远不若正文内容长。” 江琮笑了笑,窗外花影稀稀疏疏落在他侧脸,衬得眉骨高挺,双目幽深。 “夫人每日都需这般念祷吗?我的茶已经换了三四道,你却才念完一遍。” 泠琅也笑,不过是做作的笑“不过嘴皮功夫罢了,比起夫君日日榻上煎熬的苦楚,这算得了什么?” 江琮自嘲道“我这几个月全无半点贡献建树,倒是好生麻烦了身边人。” 泠琅心想,你如果不老实回去躺着,还要走来走去尽孝道搞风雅,恐怕远不止这几个月。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出口,她只能温柔地安抚,说了些立足当下展望未来之类的话。 江琮又问“下午打算去何处?” 泠琅说“尚未想好,我对京城了解不深,也不晓得有什么好去处。” 江琮听了,又是一叹“原是我的不是,缠绵病榻许久,既不能陪同出府,更要耽搁夫人日日在府上。” 泠琅有点受不了,他太客气了,开口闭口尽是自责愧疚,弄得她心里发虚,也难以应对起来。 她只能微笑着,含羞带怯,用满怀期待的温和嗓音道“只愿夫君能早日好转,届时携手同游。” 江琮完全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什么携手不携手的,他别过眼,轻咳了一声,才道“平常小娘子出门,大多都去西市景和街,那里多成衣店金银楼之类。” 看了眼她手边经书,他又补上一句“……书肆亦不缺,记得多带几个人。” 泠琅于是谢过这番建议,临走之前,也饮了杯江琮煮的茶。 煮的是明前龙井,甘醇微厚,一点点的涩,无穷回甘。 她不怎么喜欢喝茶,但也喝过不少好茶,因为李如海好茶道,尤其是龙井。 “茶如人生,沸则转腾,冷则沉底,”他那时一边分斟,一边笑着说,“阿琅,如今我们过的便是冷茶的日子,虽静涩凉苦,但亦有无穷滋味。” “你早早尝过苦茶的好,才不会太轻易沉迷于暖热甘甜,以后你会知道,到底什么才是纯粹。” 泠琅如父亲所言,果真没有沉迷所谓暖热甘甜,这不是因为他的教导,而是因为她后来去了太多地方,尝过太多味道。 见了太多,所以无论甜或苦,对她来说都是疾掠而过的浮云、片刻即逝的慰藉。 离开时,江琮问她这茶如何。她说香而不浓,淡而不散,好。 对方似乎没想到她能夸得如此上道,当下笑得十分开怀,温声说夫人喜欢就好。 泠琅亦笑着应下他下次一起品茶的邀约,心里却在想,果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子。 于清净雅致的茶室,煮着郊外青山中汲取的清泉水,茶叶上乘、金贵、一两值万钱。这便是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对于好茶的定义,风雅极了。 她尝过最好的茶,是在山谷中对峙一夜,凌晨终于让刀锋见了血,然后在太阳升起之前,带着颤动不已的心跳与尚未冷却的杀意,在山下茶摊边上花上一文钱喝到的粗碗劣茶。 就着林间晨雾与劫后余生的喜悦,一口下去,滚烫熨帖,五脏六腑的灼意都被冲刷了一遍,是四肢百骸,从里到外的痛快。 足够粗劣,足够潦草,和她认为的人生如出一辙,或许这便是李如海口中的纯粹罢。 她倒是真心诚意想请江琮饮上一杯,但就不晓得,这位世子喝不喝得来了。 马车吱嘎一声停下。 泠琅抬起眼,掀开布帘,往外轻瞥。 只见一栋三层小楼矗立在繁华热闹之中,锦屏画檐,处处精致,门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。 醉春楼。 名字起得不三不四,经营的却是十分正经的生意。美酒佳肴者有,良茶甜糕者更有,这是西市最有名气的一家食肆。 更是打探消息,耳听八方之场所。 泠琅今天穿得很像那么一回事,身边被一众小厮丫鬟簇拥着就更像那么一回事,她一踏入大门,立即有小二点头哈腰上前招呼,脸笑得比春风灿烂。 她要了二楼靠窗的位置,可以看见街景,更能听到大堂内众人交谈之声。 要点菜了,小二弓着腰作倾听状,泠琅微笑着,念出那句最最经典的豪气之语。 “有什么拿手的,统统都上一份。” 嚯,感谢侯夫人,感谢世子,没想到她李泠琅也有从容道出这句话的时候。 一众仆役环伺于身侧,料谁也是难以下咽的,菜还未上,泠琅先对绿袖发起难。 “绿袖,你来坐我旁边。” 绿袖慌忙摆手推辞。 泠琅耐心催促了一遍“就我一人望着张大桌子,换成你能吃得下?” 她又加上一句“待会儿有你爱吃的蒸鲈鱼。” 绿袖天人交战了片刻,接着一屁股坐在了泠琅右手边。 剩下的人,泠琅劝了几句,也嬉笑着纷纷入席了。两个侍女,一个叫晚照,一个叫晴空,是跟着泠琅的,负责的事大多在外间,不若绿袖同她亲近。 还有三个小厮,其中一个是九夏,那个鼻子灵通无比的少年。 那日他来碧云宫送信,泠琅在回程的车马上同他聊了几句,得知了他才十六,怪不得生得这般矮小。 另一方面,她又觉得悚然,区区十六岁便有了这种功夫,莫不是天生的罢?假以时日,那还得了。 她一面饮着席上温水,一面瞧他,只见他左顾右盼,抓耳挠腮,似是十分难受的样子,不由问了句“九夏,怎么了?” 九夏苦着脸道“回少夫人的话,小的,小的想……” 晚照捂着嘴,吃吃地笑起来“想什么?你若敢把那话说出来脏了少夫人的耳,我定要好好在夫人面前告状。” 泠琅摆摆手,无奈道“这有何脏不脏,想去便去罢。” 九夏连声应诺,起身一溜烟地跑走了。 剩下众人便说起话来,晚照是个机灵促狭的,当场便开始编排九夏做过的糗事笨事,献宝一样讲给泠琅听,一时间气氛十分快活。 不一会儿,菜也陆续上了,便是且吃且谈,主仆皆欢。 第101章 女萝赠 初秋山野,深而凉的夜晚。 篝火静静燃烧,映亮这处不算宽敞的洞窟。 青年仰着头,光影掠过下颌,阴影投射在颈间。喉结上沁出一点点汗,微微的亮。 他背靠岩壁,被身上的少女掐着脖颈,肩也紧紧扣压,这是一个臣服的姿势,他好像没有半点挣扎的意图。 泠琅居高临下地嘲笑,毫不客气地压制,她重重啃咬着他的嘴唇,每一口都是挑衅。 “继续忍,怎么不忍了?” “不是很能装模作样吗,现在这样是做什么?” “把手拿开,”她用牙齿擦上他唇角,“你的能耐呢?嗯?” 这句话出来,扣在她发丝之间的手反而贴得更紧。 江琮不说话,只用唇齿去封缄那些未尽的刻薄之言,他仰着头费力地吻她,从唇到舌。没有柔和的试探,只有近乎掠夺的交触。 泠琅的手臂在颤抖,她视野昏暗,听觉迟钝,世界在缓慢远去,此时此刻只剩这场极端中的亲吻。 无温柔可言,他们彼此撕咬着,用牙尖给予对方痛楚,好似这样才能证明谁更需要谁。 好似这样才能证明,他从未说出口的不甘。 她的指尖在他肩膀扣出痕迹,他紧握着她的腰,像要把她压碎在自己怀里。不过是一场沉默的吻,他舍弃了言语,只用力度给予回应。 舌尖倾碾,气息凌乱,他含咬着她的舌,喘息交缠在一起,分不清哪方更溃败,哪方已经心甘情愿到彻底。 泠琅逐渐失去力气,她手臂慢慢软下,整个人压贴在对方身上。 江琮低缓下来,片刻前的强悍荡然无存。他轻柔地吮吸,像吻一朵易碎的花,连弄皱一分都是罪过。 最后,少女瘫在他怀里,闭着眼说“我刚刚又救了你。” 她把“又”字咬得格外重。 他抚上她酡红的脸颊“嗯。” 泠琅讨账一般强调“你要感谢我。” 江琮低头吻她眼睫,像蜻蜓点触水面。 他声音很哑“我要感谢你。” 泠琅闻到他衣领中的兰花香气,她惬意地磨蹭上去“那你保证一遍要多少,有多少。” 江琮低笑一声,轻叹着吻上她眼皮上那颗痣“我已经保证过很多次了。” “那再保证一遍。” “要多少,有多少。” “口说无凭,得想办法立字据。” “我就那么不值得相信?” “哼……” 交谈声渐低,直至微不可闻,火光依旧摇曳,泠琅的呼吸声匀净绵长,她终于睡着了。 寂生也终于进来了。 他衣摆被夜露打湿,手中长棍上淌着血,好像在外面站了许久。 “我就知道会这样。”他说。 江琮没有回应,他小心地将少女放置在身侧,尽力不去惊动。看到旁边散落着的僧袍,他略作停顿,便盖在她身上。 寂生阴阳怪气地说“和尚的衣裳,就是穿不到和尚身上。” 江琮总算抬眸,他注意到对方武器上的血渍“你刚刚杀了狼?” 寂生说“杀了两头。” “狼群的报复心很强,它们或许还会来。” “杀都杀了。” “尸首呢?” “就在树林里面。” 江琮沉吟片刻“此地不能久留,天一亮就想办法去山谷。” 寂生坐回去,用沾了水的帕子擦拭长棍“先说好,我腹背有伤,可扛不动你——” 江琮恍若未闻“你会不会处理狼皮?” “我为什么会这个?” “那劳烦你,把那两具尸体带进来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寂生任劳任怨地起身,持着一根柴火便出了洞,身影消失在深沉寂静的密林中。 这一夜发生了许多事,不算漫长,然而泠琅醒来时,仍有恍如隔世之感。 她望着冰冷的岩壁,恍然间以为自己还在过着风餐露宿的岁月。感官逐渐苏醒,她抽了抽鼻子,闻到不同寻常的浓重血腥气。 怎么回事? 她翻身而起,茫然地往洞中看去,只见两张偌大的新鲜兽皮悬挂在树枝上,经过一晚上的烘烤,已经变得干燥了。 这是谁的手笔? 寂生不知所踪,而身侧的江琮仍在沉睡,她转过头试探他体温,惊讶地发现一夜之间,那诡异的温度半点不剩。 他安安静静地睡着,好似已全然好了。 犹豫片刻,泠琅目光落在他扣得齐整的衣领上,脑海清明起来,昨夜场景开始一幕幕复苏—— 步步紧逼,寸寸压制,质问般的低语,对峙般的缠绵。 哦、哦,这便宜终究是占到了。 她满意地回味了一遍,手指去探他脉搏,刚把衣袖掀起,对方就睁开了眼。 他轻声,“睡得可好?” 泠琅意有所指“很好,就是失了点内力,身上空落落的。” 江琮没想到她一开口就是这个,一时间似乎反应不过来“夫人辛劳,我万分感激。” 泠琅胡言乱语“不辛劳,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。” 江琮重新闭上眼“狼在后头。” “我看到了,”泠琅好奇地说,“这是谁弄的?和尚呢?” “我弄的,和尚出去找路了。” 泠琅大感意外,那狼皮剥得极好,几乎没有多余的撕裂创口,血肉更无半点粘连,瞧着像出自多年老猎户之手,竟然是江琮弄的。 她迟疑片刻“我们是来探听消息的,不是归隐山林的。” 江琮莞尔“归隐山林的是常罗山,无论如何,我们要进入村寨,总需要一点诚意。” “原来如此,只是你为何会有这般手艺?” “做过几次就会了。” “嗯?” “有一次,宫中内应送来几只野兽,据说是豢养在异兽园的,它们已经病老,不再受喜爱……某一只里面藏了点消息,我不打算假于人手,就自己拆开看了。” “……贵组织的分舵主,竟得需掌握这么多技能。” 江琮微笑“不算多,也不算少,勉强可称有用。” 泠琅觉得他这句话颇有自卖自夸的意思,她摸了摸鼻子,还未开口,洞外传来一声小小的低呼,紧接着是脚步踩断枯枝的轻响。 不是和尚。 泠琅持刀而起,下一瞬便立在林中,然而那一腔警觉杀气未能有效用。 眼前是一个慌乱的,手足无措的女孩儿。 瘦削矮小,肤色苍白,头发编成辫垂落在胸口。她脸庞瘦净,眼睛很大,而此刻带着惊恐望向泠琅的时候,就显得更大了。 泠琅看着对方身上的衣裳,显然,那是一些旧衣东拼西凑做成,全身上下只有披在肩上的一块兽皮,算得上温暖干净。 女孩嗫喏着,僵硬在原地不敢说话,泠琅视线下落,她在寒凉山林中竟然打着赤脚。 泠琅第一反应是“这么冷的天,怎么不穿鞋?” 女孩不动弹,也不吭声。 泠琅觉得自己像个莽傻的土匪,她收起刀,柔声说“我们从外面进来,你是住在山里的人吗?” 女孩怯怯地点了点头。 泠琅心中大喜,她没有张口便问常罗山,以免打草惊蛇,她只更加恳切道“山里太大,我们迷路了,还受了腿伤,找不到东西吃……可不可以带我去你们的寨子,我会给你好处。” 女孩迟疑了很久,那张素净的脸上显现出为难。 泠琅耐心道“我不是什么骗子,是真的没有办法——” 她刚说完这句,肚子便很给面子地响了几声,以示走投无路。 然而,女孩手指攥着衣摆,依旧没有答复。 泠琅刚想再添上一把火,对方忽然上前,不轻不重地推了她一把,接着转身飞快地逃走了。 山中的子民熟悉地形,转瞬便消失在林中,泠琅提气去追,才追上半刻钟,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,败下阵来。 她身体尚未复原,只能抱憾而归。 回到山洞,寂生依旧不见踪影,泠琅一边嚼着林檎果,一边把见闻给江琮说了。 “你说奇不奇怪,她分明是要推我,却塞给我两个果子,”她好奇得要命,“这到底怎么回事?” 晚些和尚回来,倒是大惊小怪道“我听说深山里面会有野人女鬼,她递给你食物,你要是随便吃了,也会变成野鬼,从此不得逃离。” 泠琅冷笑说“我若变成野鬼,第一件事就给你喂东西吃。” 寂生便摇头叹息,双方才说了几句话,外面阴云密布,竟又是要下雨的样子。 雨中山林危机四伏,三个伤患实在不合适到处走动,出发去寻山谷的计划便耽搁下来,只等雨停再做打算。 这一等,竟等到了天黑。 泠琅只是亏空了内力,没什么问题,江琮的腿伤却拖延不得,她包扎了几次伤口后,心中已经开始忧虑。 翌日天明,雨仍未停。 让泠琅十分意外的是,洞口出现了些东西。 几个圆溜溜红彤彤的林檎果,以及,被芭蕉叶包裹着的碎叶。很明显,这是他人有意送来的。 一夜山雨淋漓,来者出现又离开,洞内竟无一人察觉。 泠琅想起了那个野兔般灵敏的身影,寂生又叫起来“女萝显灵了!” 她懒得理他,只把碎叶递到鼻尖旁轻嗅,不出意外地闻到微腥药味,十分熟悉,某些治疗外伤的膏药中常能闻到。 寂生说“你敢用吗?” 泠琅转身进洞,将药拿给江琮看,对方沉吟片刻,微微颔首。 寂生旁观着“心真大。” 泠琅总算反击了一句“心若不大,早就一刀把你结果了。” 寂生自此如鹌鹑般老实。 雨又下了一夜,在天亮之前,泠琅早早醒来,凝神听着洞外响动。 果然,纷繁杂乱的雨声里,夹杂着轻微步响,像小兽踏在水坑中一般小心。 她又来了,那个警惕的陌生女孩,她到底想做什么? 第103章 入村寨 泠琅点地而起,身形轻巧掠过土丘,如雨中归燕。 下一瞬,她站在了声音源头,那里是一地茂盛藤蔓,此时正于风中微微摇曳,叶片彼此摩擦,发出轻响。 没有人。 泠琅皱眉打量着,一路过来,这紫色土丘可谓寸草不生,偶尔有些绿色点缀,也瘦怪无力。哪像眼前这地上的藤蔓,青青翠翠,活力蓬勃。 她心中一动,往前又走了几步,凝目望去—— 只见两座土丘的夹缝中,藤蔓最浓密处,矗立着最后一个石像。 石像,而不是石堆,之前的十九个都是被黑色圆石堆砌而成,粗糙古朴。而眼前这一座,却是由一整块黑色巨石雕刻,眉眼纹路清晰可见,连尺寸都大了一圈。 它静静地端坐在枝叶中,好似同样在观察这不速之客。 泠琅视线落在它腿间,果然,那玩意雕刻得更为精美夸张,青筋脉络根根分明,并且体量骇人,直挺挺支棱在那里,不注意都难。 寂生走上前,他显然看清了眼前一切“这——” 泠琅抬手揉额角“这是最后一个石像,看来村寨就在这附近了。” 她沿着藤蔓蔓延的方向前行,这植物绵延不绝,越往前越是繁茂,甚至有了铺陈一地的架势。 密叶层层,连栖生的紫色土地都露不出几分,终于,泠琅在一处小山坡前面驻足。 眼前是一道栅栏,古旧而严密。 她示意身后二人“到地方了。” 寂生说“先是鬼打墙的树林,接着是古战场般的谷地,最后一路恐怖石像、古怪藤蔓……这村子是活人住的吗?” 泠琅面无表情“我曾听闻一个传说,某书生赴京赶考,于荒郊野外迷了路,好几天没有吃喝,濒临绝境之时,竟发现了一处精美宅院。” “他敲门请求借宿,内里全是佳丽美姬,他得到了很好的招待,结果一夜过去,他再醒来时——”少女的声音很轻,飘散在空旷谷地中,幽寂森然,“眼前只是一处乱葬岗,什么豪宅美人,全部不见了。” 她最后补上一句“书生吓破了胆,跌跌撞撞跑到溪水边,低头一看,自己衣衫完整,然而满面皱纹,鸡皮鹤发,再不是年轻容颜。” 寂生沉默片刻才道“若施主以后耍不动刀,去当个茶馆说书人亦能解决温饱。” 泠琅微笑“那你的温饱岂不是解决不了了?” 寂生长叹“是个好故事,我回去讲给阿香听,她一定会喜欢。” 泠琅抬脚往前面走“我已经讲给阿琮听了,他十分喜欢。” 寂生认命地跟上,行了四五十步,眼前逐渐开朗,只见平坦宽阔的谷底,有一桩桩棚屋静默着,显然是个聚居地。 泠琅在前头说“等到了地方,还得劳烦大师去同他们交涉。” 寂生说“为什么是我!” “大师是佛家弟子,人一看就欢迎,我凶神恶煞,不好亲近。” “呵呵,想使唤我的时候叫大师,其他时候就是秃驴,不过先说好,我从前可没干过讨要斋饭之类的把戏——” 抱怨的话说到一半,前方来了个人。 矮小精壮的男人,身披兽皮,头发乱糟糟地绑着,背着一把十分厚重的弓箭。他行色匆匆,看样子是想往村外走—— 瞧见了眼前三人,他神色震荡,显然是吓了一跳,后撤半步,警惕着看着他们。 寂生微笑着开口“阿弥陀佛,小僧自江南远道而来,前往西京取经,不甚流落此地,还望施主伸出援手。” 男人面上警惕不减,还反手将弓取下,一副要引弓拉箭的架势。 寂生想摊开双手以示诚意,但江琮在他背上,这个动作做不得,他只有勉力慈眉善目着“小僧所言句句属实,施主莫要惊慌,若不愿——” 这话还没说完,一柄利箭铮然射出,没入他足边土地。 寂生哑然。 男子且射且退,几支箭射完,已经退到村寨护栏内,他见三人没有追过来的意思,拔腿便跑远了。 等人消失,泠琅评价道“你这项业务有待加强。” 寂生忿然“都说了这是第一回……现在该如何?要我说,不如直接进去问那常罗山到底在何处,何必费这些口舌。” 泠琅摇摇头“他隐姓埋名多年,怎么会轻易现身,到时候打草惊蛇,他扎入山林一溜烟没影儿了怎么办。” 寂生温和一笑“那就去追砍他,或者一把火把这寨子烧了,逼他们把人交出来。” 泠琅叹息“一把火烧了,我们上哪休息调理?再说,放火烧山是不道德的。” 寂生刚想开口反驳,一道清润嗓音在他头顶响起“劳烦您,把地上的箭矢捡起来递给我。” 寂生腰弯了一半,却又站直“江舵主,您别真把我当牛做马了。” 泠琅拾起一支,细细查看“就是普通木箭,箭头也粗劣,是用石头磨的,没什么特别。” 她把东西递给江琮,江琮翻看一遍,道“的确如此,这种粗细一般用于围攻野兽,这不是对付人的箭矢。” 看来,这里的确是一处与世隔绝的村落,依靠山林,打猎为生。 他们的交谈没有进行太久,因为很快,小路尽头传来纷繁的脚步声,有人往这里来了,且不止一个。 泠琅站直身体,目光平平地望过去,等待来人出现。 领头的,是刚刚用箭射他们的男人,黝黑的脸上仍旧全是警惕,他小跑在最前,显然在引路。 而紧随其后的,是一个高大的男子,皮肤黝黑,脸庞有风刻霜袭般的深刻。他的眼神越过几十步的距离,鹰隼一般落在泠琅脸上。 泠琅心中微动,她猜想,这人应该是此地的首领。 不仅因为这独特气质,更因为他身上披了件虎皮。 黄澄澄的底色上交错着墨黑纹路,绝不作假。哪个土匪草寇头子身上不披点虎皮狼皮的,好似就不能彰显其威猛之气,她很明白。 终于,两方人马正式会晤,于凉爽日光下隔着层栅栏,静静地对峙。 江琮早就扶着树站在了一边,寂生挺身而出,将先前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。 他还做了些补充“这二位施主心向佛门,与贫僧结伴游历,现在一个折了腿,一个受了伤。” 首领没有回应,他面无表情,缓慢扫视着眼前三人,目光一寸寸地打量,如刀锋切割一般利。从一脸真切诚恳的僧人,到苍白孱弱的青年,到年轻美丽的少女—— 他的视线凝在少女白皙的面庞上,停顿片刻,才开口道“外乡人。” 寂生念了声佛号“萍水相逢,善因结善果,施主出手相助,将来必有善果庇佑。” 首领说“这里已经很久没有来过外乡人。” 寂生二话不说,从包袱里取出猎得的两块狼皮,于手中从容抖开“这是山中所得,可尽赠于施主。” 不料,首领看见那两块狼皮,面上一沉,竟显现出厉色。 他身后手持尖锐的民众立即团团围上来,用听不大分明的语调喊叫着“这是泽布的宝物!” “小偷!” “杀了他们!” 泠琅心中一震,她听说过有些凭靠大山生活的部族会信仰山神,觉得一草一木都是山神赐予的宝藏,若有外来人染指,便是不敬。 难道这里的人也是如此? 出乎她意料的是,首领一抬手,周遭喧嚣便瞬间止息。 他沉沉开口“把东西给我。” 寂生上前递过,二人交触的刹那,泠琅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儿。 所幸无事发生,首领翻看着手中皮毛,半晌说了声“你们还有什么?” 树边上的江琮一抬手,两道光芒闪过,寂生接住摊开一看,两个圆溜溜的金丸子。 首领毫不客气地接过,眯着眼在光下观察片刻,还放在牙齿边上咬。 泠琅暗暗思忖,这人倒是识货,不是从未见过金银的模样。 首领一扬手臂“进来,泽布可以收容你们十天。” 他神色倨傲“十天之后,必须离开。” 一伙人转身便走,浩浩荡荡地消失了。此前那个射箭的男人却不动,他上前做了个手势,意思是跟上。 泠琅顺从地迈开腿,绕过栅栏,终于步入了这处神秘村寨。 四周都是泥地,有的道路铺了点碎石,棚屋大多矮小粗劣,有瘦小的孩童趴在门槛上,好奇地朝这边张望,却没人靠近。 拐了几个弯,深入村寨内部,泠琅留心观察着路上一切。她看到某些院子中有鸡羊之类的牲畜,有的还种了作物,看来他们并不是只靠打猎维生。 终于,领路的男子停在一处棚屋前“我叫康惹,有什么事可以找我,外乡人。” 他皱眉补充“一天只能找一次。” 话毕,他转身利落地走了,身影敏捷矫健,飞快地消失在弯曲道路尽头。 泠琅迈进棚屋,眼前是一个逼仄却干净的小厅,墙边放了桌椅,桌上还有半罐子清水。 窗台竟然搁着半只破损陶罐,里面装了泥土,淡黄色的细小花朵正在开放。 这一切,显然是有人居住的模样。只是主人在哪里? 寂生走上前,十分大方地端起案上水罐牛饮起来,一时间满屋子都是他喝水的咕嘟声。 江琮靠在门上,神色淡淡“我发现了点特别之处。” 泠琅颔首“我也发现了。” 他们从交涉到进村,一路上碰见许多居民。 但其中没有一个女人。 第104章 木箸裂 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,若没有女人是不可能留存至今的,她们或许出去打猎劳作,或许在各自的屋舍中。 三人初来乍到,虽然对此心生疑惑,但也没到如临大敌的地步。 寂生喝光了案上的水,又是一副谦和从容:“阿弥陀佛,红尘浩大无奇不有,施主何必大惊小怪。” 泠琅搀着江琮走到椅子边,她若有所思:“说起来,也不是一个女的都没见过……” 寂生了然:“那个女萝?她拒绝了进村的要求,却又暗中送来食物药品,到底打的什么主意?” 泠琅摇摇头,江琮倒是开口:“之前领头那位说,这里已经很久没来过外乡人。” 意思就是,很久以前是有过的,十有八九就是常罗山了。 泠琅沉吟:“先观察两三天,摸清这个村寨底细再做打算。常罗山身长八尺,留有长髯,岐县人士,擅使双节棍……” 她一锤定音:“种种特征,辨认应当不难,要是能暗中确定是哪位,那就更简单了。” 如此,此事便暂且这么办。 此时申时已过,天光浅淡,村落中偶有几声鸡鸣犬吠传来,若不考虑那些古怪之处,倒是副宁静祥和的山村美景。 泠琅已经把这间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圈,小厅旁边有两个可供休息的屋室,地上铺了草席,瞧着挺干净,院落也是一尘不染。 灶房堆了柴火,储水的石缸也是满的,处处都是生活痕迹,主人却迟迟未归。 她站在低矮的屋檐下,眯着眼往道路尽头眺望。除了来回溜达的几只母鸡,和门口一棵高大花椒树,路上空空荡荡,不闻人语响。 怪不得在找寻最后一座石像的时候,距离已经很近,却没听见半点人声,原来他们本就是这种习惯。 身后传来寂生的鼾声,悠长安然,江琮亦靠着椅背闭目养神。只有泠琅静立着,仰首凝望天边云团。 在一片悄然之中,她听到了点响动。 是足音,从十步以外的某处围墙后响起,有些谨慎,有些迟疑。 泠琅一动不动,她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静候着。 很快,那低矮灰沉的矮墙之后,绕出一个女孩身影,干瘦矮小,梳着双鞭—— 果然是那个女萝。 女孩一眼便望见了屋檐下的人,她脸上闪过讶然,在原地局促了片刻后,终究又走上前。 她来到泠琅面前,神情仍是那种近乎瑟缩的警惕,视线抬起又放下,并不开口说话。 泠琅率先道:“是康惹带我们来的,他让我们在这里住上十天。” 女孩绞着衣角,微微点头。 泠琅柔声说:“这段日子恐怕会麻烦你,还有……谢谢你的果子和药,它们帮上了很大的忙。” 女孩猛然抬头,露出惊恐神色,她一边摆手,似乎在极力否认,一边背着背篓往灶房去了。 泠琅哑然,很明显,女孩并不愿意承认曾经的帮助,难道是怕村民知道?她环顾四周,确认周围无其余人可听闻,才抬脚跟了上去。 灶房内,女孩正卸下背篓,倾倒出其中所得,不知名的菌菇野菜散落一地。 泠琅蹲下,捡起其中一枚圆滚滚的菌子:“这是什么?” 女孩抿唇,小声说:“白菇。”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,语声如泠琅预想的那般微弱胆怯,好似发出声音是一种莫大的罪过。 泠琅心中生出怜惜,她又拾起一棵野菜:“这又是什么?” 女孩看了一眼:“康康菜。” “这些都是可以吃的吗?是不是需要处理一下。” 女孩飞快地瞥了她一眼,随即点头。 泠琅的声音可谓是温柔到极致:“那我来帮忙。” 于是,二人蹲在灶房的地上开始收拾满地的野菜,泠琅学着女孩儿的动作,将枯叶黄枝一一摘去,放到藤条编织的小篮里。 她其实很少做这种活计,童年时候忙着打架,连火都不会烧,家务事宜全部被李如海承包。 后来远走他乡,忙着杀人舔血,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,更无暇研究灶上工夫。偶尔弄些吃食,也仅仅符合“熟了”的标准而已。以至于到了泾川侯府,连煮个甜羹也要绿袖代劳。 此时此刻,择菜也择得十分笨拙。 泠琅原想一边做活,一边同女孩说话亲近,结果手中活计干得一塌糊涂,时常漏了黄叶未摘,或是将嫩叶也一并撕扯了。 她这边满头大汗,女孩那边熟稔麻利,不时往藤篮中轻瞥,不声不响地将泠琅的失败作品翻拣出来二次加工。 泠琅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子,再一次把新鲜菜茎不甚折断后,她还没开口道歉,一边的女孩倒噗嗤一声笑了。 笑声极其轻微,像细小的石块投入水中般轻巧,很快便湮灭不见。 泠琅抬头看她,正捕捉到对方最后一丝未尽的笑意,眼睛微弯,如一池小泉。 “我很少做这个,咳咳,”泠琅不好意思地说,“不过已经慢慢学会了。” 女孩嗯了一声,发辫耷拉着摇晃。 泠琅心中一动,她终于问道:“我叫李泠琅,屋子里面那俩人一个姓江,一个你不用理……你叫什么?” 女孩低下头,洗净白菇上面的泥点,过了片刻才答:“阿落。” 泠琅胡乱点头:“阿落?好名字,好名字,你叫我阿琅就好。” 女孩闻言,拨动清水的手指微微停滞了一下。 二人便一问一答地说起话来,都是些无聊话题,譬如白菇怎么做,康康菜为何叫康康菜,平时去哪里打水。 阿落一开始话很少,说着说着也愿意讲出稍长的句子来,这让泠琅有些欣慰。不过是个没见过什么外人的山村少女,熟络之后便会卸下防备,不那么胆小。 那些盘旋在心底的真正疑问,得放缓一点,再说出口。 菌菇汤在火上熬煮出香味时,寂生闻着味就过来了,先是面露惊喜:“好香,这做的是什么?” 看到阿落,他又浅笑道:“这位女施主,小僧流落此地,不得不叨扰些时日,佛本慈悲,今日之缘,来日必有善果……” 寂生又念了几句,才乖乖来到灶旁,他身形高大,一站在此处,本就低矮的屋室便显得更加逼仄。 泠琅正欲离开,目光却停在正低头搅拌汤汁的阿落身上,她注意到,女孩持勺的手在微微发抖。 她害怕寂生。 泠琅二话不说,把寂生赶了出去,等人走了,才回身关切道:“阿落是不是不喜欢生人?你若不想看到他,就让他睡在院子里。” 阿落摇摇头,只沉默地把汤舀起。 泠琅心中叹气,上前帮忙把食物盛出,端到小厅案几上。折返的过程中,她看到阿落站在原地不动,不由出言问询。 阿落小声道:“我在这里便好。” 泠琅劝不动她,自己留下陪着也未免做作,把人家吓到了更不好,只能依言走了。 寂生已经恭候多时,假模假式地念了些不知所云的经文后便自行开动,蘑菇汤喝得啧啧有声。 泠琅撑着下巴,却无心吃食,目光穿过门洞,落在灶房那个瘦小背影上,陷入沉思。 她看着阿落,江琮却在看她,他抬起手,不动声色地拂去她发间一点草叶。 泠琅回过头,却不知道说什么,她同那双沉静幽润的眼眸对视半晌,最后叹了口气。 江琮轻声:“何事烦恼?” 泠琅触上他没收回的手背:“事事烦恼。” 江琮轻抚着她颊边碎发,低低道:“那……” 寂生说:“烦恼来自于贪嗔痴慢疑,这六种根本烦恼,会造成二十种随烦恼,它们分别是……” 泠琅闭上眼,略作忍耐后,一拍桌面,筷箸应声弹起,她右臂一扬,那根筷子在指间翻动成花,下一瞬,便朝着寂生激射而去。 寂生叫了声好,青袖一拂,将那筷子团团包裹,手腕翻转催动内力,再抬起来时,筷头已经调转方向,将攻势尽数返还。 泠琅轻笑一声,执起另一支木筷,反手一格,木料相撞竟发出金属般的嗡鸣声响,寂生的回击被斜斜击飞,径直往旁边的江琮身上去了。 江琮淡淡抬手,指尖流水般拂过空中,那筷尖如遭受无形阻隔,汹汹来势变作迟缓。他指尖一弹,筷身如一道残影,再次扑向寂生面门。 寂生抱怨起来:“你们围攻我一个,这算什么!” 他举掌相激,掌心汇聚雄浑内力,打算正面迎上这闪电般的一击。 相触的一瞬,脆弱木质不堪重负,竟在空中爆裂出脆响,分作几段尖利木条,四散弹开。 寂生正要微笑,眼睛一瞥,那笑意立即变作惊慌—— 只见阿落不知何时出现在门边,她扶着门框,正疑惑茫然地望过来,而某条尖锐碎片,正直直射向她双眼! 泠琅和江琮背对着门,还没来得及回头,而寂生离门最远,要上去制止更是艰难。 木筷碎片近在咫尺,女孩已经察觉到危险,那双大而怯的眼猛然睁大。尖端下一刻,便要刺入其间—— 寂生起身的动作硬生生停滞下来。 他看见,女孩偏了偏头,碎片斜掠过她脸侧,连发丝都未触及。 碎片跌落,触地,发出一声轻响,在炊烟四起的时刻不算突兀。 但方才的那一幕,绝不能算作平常。 第105章 最极处 泠琅没有错过这一惊险时分,她和另外二人一样,惊讶而沉默地看着门边的女孩。 阿落仿佛不太明白发生了何事,她嘴唇不安地抿着,手指紧扣在门框,指尖因为用力而泛出白色。 泠琅起身走了过去,她靠近对方,缓声道:“阿落没事吧?刚刚很危险……” 阿落轻轻摇头:“我是想告诉你们,锅里还有汤。” 泠琅想拍一拍她,手抬起却又止住,女孩瘦弱窄小的肩膀在发抖,她好像在努力控制不逃离这里。 那双眼睛中的无措僵硬,是演不出来的真切。 泠琅只能说:“好的,谢谢你,我知道了。” 阿落如释重负地离开了。 泠琅在她走后弯下腰,拾起地上事物,木条躺在手心,尖而薄,末端锐利到可以轻易划出血痕。 她看了片刻,手腕一甩,木条激射而出,铮然一声没入对面墙的窗框中。 一只正飞舞着的小蝇虫,瞬间被钉死在上面。 寂生看了一眼:“又造杀业,罪过罪过。” 泠琅坐回原处:“我头一天碰见她时,天上下着大雨,她推了我一把之后逃走,很是灵活迅疾,我尽力去追,还是跟丢了。” 她沉吟:“当时我只想,山中人熟悉地形,她跑得快也是理所应该……现在一想……” 江琮接过这句话:“但从刚刚的反应来看,她并不觉得暴露了什么,或者说,她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。” 泠琅喃喃:“一个屠户,即使二十年不再杀过一头牛,但当他再次拿起刀的时候,也会知道该怎么剔除骨头。” 江琮低声:“这才第一天,先观察着看吧。” 泠琅颔首,端着碗慢慢喝起来。 寂生却已经吃喝过一轮了,他提出个人建议:“我认为一把火烧了会更方便……” 泠琅眼睛都不抬:“十天过去若无进度,再烧不迟。” 寂生长叹:“从前我独来独往,做事仅凭心愿,想杀人绝不多留他半刻钟,如今好生憋屈。” “噢?直属于青云会头头的杀手就是不一般。” “呵呵,施主想套我的话?” 泠琅幽幽道:“不瞒你说,从前我也这般,想问的人绝不多盘问他半刻钟,数三下不开口便断一指,如今好生憋屈。” 寂生温雅一笑:“十天过去若无消息,再断不迟。” 在泽布村的一顿饭在你阴我阳中结束,饭毕,寂生被命令去洗碗,而泠琅找到院子中的阿落,问今晚如何安排。 阿落垂着头:“康惹跟我说了,你们自己安排就可以,不用管我的意思。” 泠琅心头堵堵的,她见不得任何一个年轻的姑娘脸上总这般怯懦,这种怯懦让她有些难受。 就像一个幸运的人,对于不幸者会抱有不自觉的愧怍,她的难受并不需要太多理由。 可以休息的卧房有两间,一间是阿落的,泠琅不愿意打扰,她把另外一间安排给自己和江琮。 至于寂生,就让他睡在白日里吃饭用的小厅。 寂生十分认命,没说什么废话,泠琅在去打水沐浴前对他重复了几遍:“大师,能者多劳,您晚上在外间注意着点。” 寂生说:“有事大师,无事秃驴。” 泠琅柔声:“秃驴,能者多劳,您晚上在外间注意着点。” 水井离这里并不远,只需要拐一个弯,走尽那道灰色矮墙。泠琅提着水桶,很快便看见那棵枝繁叶茂的榕树。 榕树底下有井,也有人,并且全是男人。 她的脚步在看清树下景况之后迟疑了一瞬。 那几个排着打水的男人皆是身披兽皮,露出或干瘦或有力的臂膀,他们围着水井闲谈,声音很大。 有人往这边看过来,很轻易便发现站在墙边的少女,他眼神毫不客气地落在她身上,上上下下、来来回回地打量。 其他男人有所察觉,也纷纷望过来。 一时间,泠琅立于所有视线的交点,那些审视的、探寻的、不怀好意的目光,将她包裹在其中。 他们一点也没有收回的意思,好像这样盯着一个陌生少女是天经地义。 泠琅反倒不再迟疑,她将木桶放在脚边,手臂环绕在胸前,淡淡地迎上那些视线。 有人发出笑声:“女人。” 有人冲她嚷嚷:“怎么不过来?” “外乡女人原来是这样的——” 他们说话很有当地口音,虽然这和官话有共通之处,但仍需要反应一下才能听懂。 泠琅不打算回应,她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,没有退缩,也没有被激怒。 有人按捺不住,走上前来。 泠琅望着他。 “外乡人,”他兴奋地笑着,“一个人在这里,你的男人呢?” 他凑过来的时候,泠琅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熏人油臭。 她没有说话。 男子以为这是出于胆怯,他咧开嘴笑:“你男人是腿断了那个?他真没用,只能让你来打水。” “阿落的房子不好,连鸡都没有一只,阿部让你们在那里,不好。” “可以来找我,我有很多食物和药,但是,”他伸出手,似乎想摸她的脸,“只能你一个人……” 泠琅躲开了他的手:“阿部是谁?” 对方又摸上来:“就是白天和你们说话的人,他是泽布的首领。” 泠琅侧身再次避过,她忽然问:“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个女人?” 水井边上的人看到这场交锋,发出几声稀稀拉拉的嘲笑,男子似乎觉得丢脸,面上闪过恼怒:“因为泽布的女人,不像汉人女子那么不听话。” 他张开双臂,猛地扑上来。 泠琅已经没什么耐心,她身形一掠,跃上身边矮墙,男子扑了个空,一头撞到墙上,砰地一声响。 水井边的男人们大笑起来,男子扶着额头起身,气急败坏地再想来捉,却被一声喝问生生止住。 “蓝古,你在做什么?” 众人鸦雀无声,泠琅闻声望过去,只见长路尽头缓缓走来一人。 高大,黝黑,脸庞如刀削般坚硬,身上金灿灿的虎皮于暮色中仍然引人注目。 是他们口中的阿部。 名唤蓝古的男子已经不敢动作,他僵立在原地叫了声:“阿部,我……” 阿部停在五步开外,他冷声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 蓝古垂着头,一声不吭。 阿部鹰隼般的视线扫过噤若寒蝉的男子,又在井边众人身上一一掠过,最后停留在泠琅脸上。 泠琅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。 阿部望向蓝古,沉沉道:“这才是第一日。” 蓝古闻言,全身仿佛松懈下来似的,僵硬顿时化解。他鞠躬行礼,沿着路飞快地走了。 消失前,还远远瞥了墙上的泠琅一眼,得意而轻佻。 余下众人依次打了水,便默不作声地离开了,只有阿部停留在原处,似乎在等着泠琅动作。 泠琅跳下墙,两步走到井边,哗啦啦地摇着辘轳。在水声中,她听见身后传来足音。 阿部站在她后面,居高临下地道:“你见过阿落了?” 泠琅说:“是的。” 她以为这人想说什么,结果直到沉甸甸的桶被拉上来时,他都没再说一个字。 当她将桶提到手里,阿部才意味声长地说:“她曾经和你一样,也是个不听话的外乡女人。” 泠琅猛然转头看他。 阿部露出笑:“但她现在已经很乖巧,是不是?” 泠琅直接问:“她也是外面来的?她来了多久?今年多大?” 阿部没有回答任何,他只用那双兽一般的眼睛将她望着,傲慢而从容。 泠琅已经有点烦躁,她转过身刚想说点什么,结果水桶磕在井口,提把湿润,她手一滑,桶便直直往下坠—— 她看见眼前晃过一道虚影。 下一刻,桶又被送回她手中,阿部盯着她,声音低沉:“拿好你的东西。” 水桶仍旧满,一滴未洒。 他转身离开。 半个时辰后,那桶水全数浇在了泠琅身上,她痛痛快快地冲了个凉,痛痛快快地在清秋深山中打着哆嗦,钻到被子里的速度也很痛快。 被子里的人说:“夫人身上好凉。” 泠琅立刻缠上双臂,她环抱着对方的腰:“这不就该夫君发挥用处了吗。” 江琮半倚着墙,轻笑道:“夫人不是说我只会冻炕头?” 泠琅贴得极近,她感受到他衣衫下坚实有力的腰腹:“此一时彼一时。” 江琮轻轻握住她的手:“之前打水怎么去这么久?” 泠琅想起来就来气,她将所见所遇三言两语说了,江琮沉默着倾听,抚摸她手指的力度始终轻而缓。 泠琅最后总结道:“我估摸着,这村子里的女人指不定都被关在哪里了,阿落没有这般,或许是有别的原因……但她迟早也会有这种命运。” 江琮平静地问:“你说,那个男人叫蓝古?” 泠琅点头:“我听别人这么叫他。” 她下巴正抵在江琮肩上,点头的动作做起来十分傻,对方的肩骨硌着,也有一点疼。 江琮没说什么夫人受苦了之类的话,他知道身边这个看上去只想缠赖的女孩,其实已经有了主意。 他只是温声:“结束之后,要把阿落带走吗?” 泠琅笑起来:“夫君真聪明。” 江琮也低低地笑:“顺便把这里一把火烧了?” 泠琅缠上他脖颈:“夫君好懂我。” 江琮垂首,唇角擦过她额头:“那个叫蓝古的,还有其他人,都可以一并杀掉。” 泠琅仰起脸,在他脖子上深嗅:“一并杀掉……但若死绝了,剩下的女人一时无法生活,也是个问题。” 江琮亲了亲她眼皮上的痣:“那就留几个稍微听话的,他们见识到同伴的死状,应该会老实一段时间。” 他的吐息洒落在她肌肤,如火种落在草原,温度逐渐蔓延烧灼起来。 “如果……她们被禁锢得太久,已经畏惧自由该如何?” “怎么会?”泠琅咬了他的喉结一口,“山中民族坚韧勇敢得超乎想象,我见过被关得更久的人,即使再过多少年,血脉里的东西也不会变化。” “没有人生来就是被囚禁的。”江琮轻声。 泠琅心满意足地摸了摸他的脸:“是这个意思……当然,这只是我的设想,等想办法多见几个当地人,再决定打算。” 她声音凉凉的:“但无论如何来都来了,干掉几个再走,这里太恶心,我不喜欢。” 江琮哑着声音赞叹:“夫人以怨报德,心狠手辣,我甚佩服。” 他们亲昵柔软地谈论杀人放火,轻描淡写,语气缠绵,就像谈论今晚月如何亮,风如何凉。 谈到最后,语声已经低到不可闻,唇齿的交缠在夜色中不甚分明,彼此的喘息落入耳中,全是暧昧到极处的证据。 月上东山,泠琅在沉入睡梦的前一刻,感受到青年仍在不断轻吻她发顶。 他温柔地问询:“夫人凭信上的生辰年岁,可是真的?” 泠琅点头,脸庞在他胸口轻蹭,引得对方无可奈何的笑。 “睡吧。” 第106章 夕日约 翌日,泠琅还是把昨日细节又说了一遍。 “他们管那个首领叫阿部,不知道是名字还是某种称呼……总之,这人需要留心,他身手很不一般。” “哦?这泽布村竟如此卧虎藏龙。” “谁晓得呢,他接住了一只盛满水的木桶,能一滴不撒,身法很有点意思。我瞧着,并不是打打猎砍砍树就能做到。” “莫非常罗山曾教他武功,借此换来居住的机会?” 泠琅长叹一口气:“很有可能,大师,你闲着也是闲着,没事在村子里转转,和他们套套近乎,看谁像常罗山。” 寂生面露抗拒之色:“我去套他们近乎,那你做什么?” “我去同阿落说话,我很好奇,她到底为何流落至此,如果能从她嘴里问出其他消息就更好了。” “江舵主又做什么?” “有完没完?管好你自己。” “呵呵,小僧昨晚兢兢业业,丝毫不敢疏忽,结果门外没什么异响,门内倒是窸窸窣窣,很不寻常……” 泠琅一点也不窘迫,她笑眯眯地道:“大师耳力过人,让您镇守前厅实在合适,今夜还请继续保持。” 寂生收拾好碗,闷头离开。 泠琅托着腮,注视案边的江琮:“腿伤如何了?” 江琮微笑:“好了许多,多谢夫人慷慨赠内力。” 他已经可以杵着竹杖自己走动,昨夜洗浴今晨换药都是自己动手,虽然行动迟缓,但泠琅确实放心。 她经脉强健,身体恢复得极快,睡前输点内力,第二天又能恢复如初,几乎没任何不良影响。 唯一的不便,就是输送着输送着,会变成做其他事,耽搁了入睡时间。 早晨的鹰栖山,满山青翠未醒,露水湿而重,站在门边深深吐纳,很有吸收天地精华的意思。 泠琅在离开前,回首望向江琮,对方依旧坐在原处,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:“早去早回,注意安全。” 这话平平无奇,语气也惯常,却叫她心头微微一跳。 她想起儿时贪玩,天气好的日子一刻也不愿在家呆,李如海也是这般提醒她,轻声细语,温和脉脉。 泠琅走在沾满晨露的石子路上,猝不及防地想到了以往,若换做一个月前,她怎么会把江琮跟李如海联系在一起。 这个处处伪装、面善心狠的便宜夫君,是如何变作今天这般,让她直到走出那道门五十步远,都还有点钝钝的茫然。 晨风清凉,天际微亮,她就这么站着想了一会儿,才继续前行。 阿落起得比所有人都要早,她在灶房里留了一锅清香四溢的菜粥,便离开了。 泠琅不知道女孩儿在哪里,但她有办法可以问。 康惹,那个箭射得很一般的泽布人,说一天可以找他一次。自昨天那面后,她还没再见过他。 没费什么力气,泠琅在村口发现了他,他两手空空,似乎只是站在那里守望。 “阿落在哪里?”她在五步之外问询。 康惹回过头,面上表情还是那般惹人憎厌,他冷冷地说:“她在山上。” 泠琅皱起眉:“山上?” “泽布的女人,在没有男人之前,是要做事情的,她每天必需带回一整筐可以用的植物,才能继续生活。” 泠琅顿时了然,怪不得她能在山上碰见阿落,原来是这样。 她不动声色地说:“那有了男人之后,就不必出来干活了?” 康惹傲慢道:“当然,她们哪里都不用去,直到死都不会再出门,在泽布,听话的女人就能过得这么好。” 泠琅笑了一下:“是吗?” 康惹一边审视,一边开口:“你……” 泠琅打断他:“阿落在哪个方向?” 康惹抬手往某处一指,泠琅望向那雾气翻滚的青山,足尖轻点,云燕一般掠出去了,将男人恼羞成怒的未尽之言远远地抛在后面。 少女于群山之中翩跹,穿梭过一株又一株参天的巨木。 阳光安静地洒落,鸟雀的声音也很遥远,她的目光落在草丛和沟谷,去搜寻另一道身影。 找到了。 阿落正在站在泉水边,仰头看高处的某棵树,这么凉的天,她仍旧是赤着脚。 泠琅远远地唤了一声:“阿落。” 阿落回过头,望过来的表情很惊讶。 泠琅从树梢一跃而下,落到她身边:“我呆着无聊,来找你玩玩。” 阿落点点头,她目光终于落在泠琅脸上,虽仍有怯怯的躲闪,但已经自然很多。 她问: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?” 泠琅说:“我问了康惹,他说你在这处山头。” 听到这个名字,阿落又垂下头,不再说话。 泠琅耐心地问:“我看到你刚刚在望那棵树,是想摘上面的东西?” 她口中的树生在嶙峋山石上,傍着半挂山泉,周遭长满青苔,地势十分陡峭,并不容易去攀摘。 阿落迟疑着点头。 泠琅微微一笑:“看我的。” 她提气一跃,一脚踩在山石尖端,湿滑石面有如平地,再一个纵身腾挪,人已经稳稳挂在树枝。 阿落微微睁大了眼。 “要多少个?”树上的少女伸长手臂,拨开密叶探寻。 没有得到回应,泠琅利落地扭下一只林檎:“先接着!” 阿落忙不迭上前兜住,紧接着,便是第二个第三个。通红圆润的果实像一枚枚小球,从不知哪个方向落下,她手忙脚乱地去接,像在玩什么抛物游戏。 山泉清冽,微风柔软,隐隐有年轻的笑声在这片人迹罕至的深林响起,天真而无忧虑。 最后,二人并排坐在泉边分享所得。 泠琅咔嚓咬了一口,含混不清道:“一背篓都装满了,今天可以交差了吧?” 阿落望着水面:“可以了……这些是康惹告诉你的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他有没有还说什么。” 泠琅迟缓地吞咽,小心翼翼道:“说了一点儿……我知道,你其实不是这里的人。” 阿落抿起唇,手中捏着一只林檎,却并不吃它。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:“我已经记不得了。” “……记不得?” “他们说,我不是泽布的人,是途径这里,遭遇山洪留下来的。我没有关于以前的半点记忆,也没有亲人……从记事起,已经有四年。” “我也没有名字,现在的名字是阿部起的,我流落到这里,所以叫阿落,他想让我记着我永远是个外来人,想在这里活下去,必须要更加听话顺从。” 水声潺潺,女孩茫然而费力地,说起她的从前。 泠琅却已经说不出话,她想到自己曾赞美过这个名字好听,对方当时沉默不语,原来是这一层原因。 最后,她拉住了女孩冰凉粗糙的手:“在这里呆了四年,那阿落如今多大?” 阿落低声说:“十七。” 十七,但她那么瘦小细弱,看上去只有十四五。泠琅很明白一个孤身流落至此的女孩会有很多苦楚,她胸口闷闷的,有点喘不过气。 阿落忽然抬头冲她笑了一下,笑意很浅淡,却很真诚。 她声音很轻:“阿琅,你还记得你见我的第一面,说的是什么话吗?” 泠琅斟酌道:“我问……你是谁?” 阿落摇摇头:“你是在问我,为什么赤着脚。” 泠琅愣住了。 阿落说:“泽布的女孩必须赤脚,因为这样,她们才逃不开这片寒冷的大山,这里太冷,她们走不远。阿琅有没有觉得奇怪,为什么我一个人住,连卧房都有两间。” “所有未成年的女孩都必须在那里,原本不止我一个,两年前还有两个人和我在一起,但后来我再也没见过她们。” “她们成年后,我就再也没见过。” 天边隐隐有了暮色,女孩的自陈也告了一段落,她凝视着深林,双眼中全是茫然。 泠琅几乎立即就想问,那要不要跟她走。 虽然相识不过几天,但她已经有了这样的冲动。为相近的生命正在遭受的苦难而动容,是天经地义的事,更何况,对方还赠过她几枚林檎果。 就算是为了赠果的情谊,她也必须回报些什么。 逐渐阴暗的天光下,阿落又说:“泽布并不欢迎外来人,所以我那时没有答应进村,但我感激阿琅的关心,所以……趁着每日上山,送你一点东西。” 是了,泠琅看着女孩清瘦的面庞,就算是为了这点笨拙的心意,她也必须回报些什么。 天黑透之前,她们回到了村庄。 康惹依旧驻守在村口,看来他平日里的工作就是这个,发现女孩们的靠近,他斜睨着眼冷笑,一言不发。 泠琅不管他,径直回了房子。 如此到了夜晚,一切结束的人定时分,她抱着膝坐在床席,沉默着想事情。 她沉默了多久,江琮就看了她多久,两个人都不说话,但彼此的默然却是熨帖的舒适。 入睡前,泠琅终究发话了,她声音从牙缝里传来:“看我不端了这个破村子。” 江琮握了握她的手,黑暗中低声附和:“想端就端了它。” “到时候,我把他们挨个儿杀掉,你就在外面堵着,一个也不许跑。” “好,一个都跑不了。” “我已经想好了阿落的去处,她身上会武,可能以前受过教育,等离开这里,我要再去一趟明净峰,双双一定会照顾好她的。” “嗯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 “啊,对了,沉鹤应该还在那里,也不知道剑法学得如何了,他一直想去京郊参拜剑冢来着,如果合适,倒是能带上他一起返京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怎么了?唔——” 小厅内,寂生默默翻了个身。 片刻后,声响稍歇,泠琅羞恼地抱怨:“你弄疼我了!” “可夫人方才明明很舒服。” “我说苏沉鹤,你突然这样是为何?” “是啊……为何呢?” 黏腻水声和压抑不住的喘息又起,终于,一切平缓后,江琮轻捏着少女滚烫的耳垂,哑声说:“夫人想带他上京,我没意见。” 他垂下头不住轻嗅:“他自己愿不愿意,就是另一回事了。” 接下来的三四日,都是这般过的,泠琅和阿落在山中采药或是摘果,早出晚归,可以说个不停。 阿落的记忆几近丧失,她来自哪里,学过什么,已经完全想不起来。在山间轻敏灵活的步伐,和躲避木筷碎片的临时反应,更像是训练日久的下意识痕迹。 一个屠户即使二十年不动刀,也能知道牛该如何解。 阿落时常望着泠琅翩跹的身姿出神,她说那很熟悉,好像自己从前看过无数次,甚至泠琅说官话的口音,也比泽布的山中方言来得亲切。 女孩说这些的时候,脸上又是那种迷茫的哀伤,泠琅已经确信对方绝没有说谎,这怎么做得了假。 她尝试询问是否知道常罗山这个人,得到否定的答复后,踌躇再三,泠琅还是将盘旋已久的打算说出了口。 “你想离开这里吗?”她问,“如果你想,我可以带你走,去一个很好的地方,那里不用做活,还可以学习这样飞上树木,想飞多高都可以。学成之后,去找你的家人也可以。” 她们凝视着巨大的日落,交换了一个轻巧的拥抱。 阿落落了一点泪,她不住地说谢谢,眼睛映着霞光,好像波光粼粼的水面。 而那厢,寂生依然一无所获,他质疑整个村寨里都没有身高八尺的络腮胡男人,他们根本没有蓄胡子的习惯。 第六日,午后,这天阿落不必去采集果实,泠琅也歇在屋子里。 在她百无聊赖时,江琮叫住了她。 青年含着温润笑意,柔声问询,要不要出去走走。 第107章 无人谷 泠琅有些莫名:“出去走走?你知道大路朝哪儿开吗?” 她反复告诫过江琮,在村中这十天不要出这个院子,休养伤势要紧,他若是听话,应当没出过门。 寂生抢答道:“他怎么不知道?他这两日时常出去,专趁你不在的时候。” 泠琅啊了一声,她重复一遍:“专趁我不在?” 寂生乖巧点头:“你去找阿落姑娘的时候。” 泠琅立即望向江琮,对方只靠着椅背微笑,一点没有被当场拆穿的窘迫。 她拍了两下掌:“好啊,短短几日,江舵主都能健步如飞了?” 寂生说:“健步如飞没有,江舵主走得也不是很快。” 泠琅赞叹:“所谓身残志不残,吾辈楷模。” 少女言语刻薄,双眼也凉凉地瞥过来,瞧着,似乎真的生气了。 江琮却觉得这个她样子很好看,眉头微拧,眼神像一柄精巧薄脆的小刀,还是刚从雪里提出来那种,又凉又亮。 就这么被划上两下,也很情愿。 寂生没有看到期盼中的情境,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,从少女脸上嗔怨般的怒气,到青年眼中似有若无的笑意。 僧人终于惊觉自己只是个助兴的,这个认知让他很恼火。 “天边堆了云,我猜晚些会下雨,您二位还是歇着吧。” “晚些或许下雨,”江琮低声,“现在要不要去?” 然后——寂生看着少女轻哼一声,马尾一甩,转身踏出门,头也没回。 江琮从容起身,不紧不慢地行出门去,临走前,还冲他微微颔首。 弄拙成巧,寂生更添憋闷。 那厢,泠琅抱着臂,在石子路上走着,方向是出村的方向。 她走得不慢,心里也晓得江琮就在后面,可左等右等,对方也没出言让她慢些。身后脚步轻轻巧巧,始终落在三四步之外。 好啊,还真是健步如飞,身残志坚! 泠琅心头的不满又积了一层,虽然他身体复原是好事,虽然这明明有她的功劳,但她就是想要不满。 哼,晚上亲起来的时候毫不含糊,腿脚好了反倒一声不吭,这个王八夫君,真是太可恶了。 她气呼呼地穿过一排排棚屋,路上偶遇好些打量探寻的目光,有赤膊劈柴的男人,有在地上玩石子的孩童。 所有视线被她忽视,直到某处拐弯,一个人影挡在她面前。 “外乡女人,”对方咧着嘴笑,“你去哪里?” 是蓝古,那个在井边言语轻浮的男人。 泠琅只觉得晦气,她翻了个大大的白眼:“关你什么事?” 男人并不恼怒,他嬉笑着凑近:“你要往村外去?山上那么大,不认路会有危险。” 似曾相识的油臭味扑面而来,泠琅偏头避过:“你有完没完?” 蓝古仿佛得了兴味,他举起双手,又想上前捉,结果刚刚迈出一步,双腿膝盖一痛,瞬间失了力,整个人扑通一声直直跪在地上。 泠琅佯装惊讶:“你们泽布的男人,连站都站不稳的?” 蓝古狼狈道:“我——” 泠琅摇头叹息:“我不喜欢这种没用的男人,你还是滚吧。” 蓝古想辩解,然而刚想开口,却眼睛一转,终于发现三步以外的另一个人。 那是个身着素衣的青年,正负着手立在那里,墨发披散在肩后,人生得白,显得双眼很黑。 这个人,蓝 古六日前见过,当时他断了条腿,看上去很可笑,为此,村中好些男人都在嘲笑汉人的孱弱。 而如今,这个人淡淡地看着他,居高临下,不言不语,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块泥。 蓝古立即被激怒,他想到几年前,某个外来汉人也拥有这种眼神,泽布的男人在那样的注视下,好似未开化的野兽牲畜。 虽然,泽布人的愤怒最终得到平息,但屈辱仍旧留存在蓝古心头。而如今,又来了个汉人站在他面前,同样用这种注视牲畜的方式注视他。 蓝古低吼一声,他驱动麻木尚存的双腿,奋力朝素衣青年扑去! 而后,他眼前一花。 也不知看到了什么,或许是什么也没看到,总之当他回过神来时,眼前已经空空荡荡,除了一条光滑石子路,什么都没有。 回头,那个纤细美丽的少女也不知所踪。 蓝古觉得胸口有点闷,他半跪在地咳嗽两声,又觉得脸上有点烫,一摸,低头看,竟是满手鲜血。 对于身后的骚动,泠琅已经不想关心了。 她已经站在村外连绵起伏的紫色土丘上,共犯立在她旁边,清风从她的发梢吹拂到他领口,天空澄净而高远。 秋风温润清凉,而他想牵她的手。 泠琅并不愿意让他就这么牵到,她指责他:“我以为你大好了,没想到是好得不能再好,连轻功也可以使了!” 江琮垂眼低声:“夫人日夜操劳,我岂有不好之理。” 他的手停在风中,骨节修长细致,还没有收回的意思,显得有点落寞孤单。 明明想触碰她,她不愿意,也就这么听话地按下了。 泠琅喜欢看他这副明明可怜,但又不说太多的样子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想让他碰,只知道她现在心头有点痒。 像从内里破土,生出的柔软枝条,它在她心上不紧不慢地缠绕,偶尔用尖叶轻挠。 她抿着唇,不让自己露出笑:“嗯……日夜操劳?可惜没有日劳夜操。” 对方眼神深了些许,他无奈地叹:“幸好我不是没用的男人。” 泠琅想起方才的冲突:“你那两块石头,扔得还算准,有我八岁那年的功力了。” 江琮笑了声:“如此,我定当勉励,争取早日提升到夫人十岁的功力。”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少女得到讨好,终于愿意弯起嘴角,她眼睛在日光下一闪一闪地亮。 明明是凉薄的秋,她的眼睛却好像在三月。 江琮终究碰到了她的手,它乖乖蜷在他手心,纤细柔软,每一寸薄茧他都很熟。不握刀柄的时候,她的手指可爱到像团不化的雪。 当然,握着刀柄的样子他同样很喜欢。 “我一开始学刀,讲究不来巧力,只凭着一股劲拼命,力竭便作罢。对此,我爹很是愁苦,他不知道怎么教会我克制。” “后来,他拿来一柄弹弓,让我尝试去射院子树上的叶片,全部射完就奖励我一匹马。当时我想弹弓还不简单?直到他说,不能用石子儿,只能用纸团。” “纸团轻而空,没有重点,更扛不住风,他想让我以此学会如何控制,如何把力气把握到一分一毫……我练了好久啊,直到夏天过完,那棵树都还满是叶。” 二人行在山道之上,身侧只有风吹树林的声响,少女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:“那可是树啊,叶子掉了……难道不会再长?我被他狠狠地欺骗了!” 她脸颊无意识地鼓着,不知道是因为未得的马,还是父亲的捉 弄。 故事里的主人公已经故去,消没于淡淡的血腥,她没有惆怅,只是在怀念。 江琮沉默着倾听,那些遥不可及的、他无法触及的岁月。即使三言两语,他也能轻易勾勒出那时的女孩儿的模样。 倔强,暴躁,像易怒的小兽,因为未经风雨,所以无畏。 如今经历了风雨,这份无畏却犹存,因此更加珍贵。 他没见过什么好的事物,陡然遇上了这样的珍贵,溃不成军,顺理成章。 素秋的山麓,显现出金橙与火红的渐变,偶有透蓝的山涧点缀其间。层林虽未尽染,但已经十分好看。 他们在深深浅浅的橙和红之间穿行,越往深处,越像进入一个与世隔绝的梦境。 泠琅终于想起来问:“这是要去哪?” 江琮抬了抬下巴:“就在前面。”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沟谷。 沟谷虽小,五脏俱全,边缘挂着一条透明溪流,中间生着层层林木,火红和金黄交织,灼目的鲜艳。 泠琅站在上头感慨:“厉害,怎么找到的?” “随便转转就碰上了。” “看来江舵主这两天还是太闲了。” 她跟着寂生称呼他江舵主,假模假式地嘲笑,有种缠赖般的可爱。 江琮不说话,他带着她走下山坡,绕过一处生满青苔菌菇的山石。一棵树在后面,随着移步换景,渐渐显现出形貌。 叶片宽阔,枝干遒劲,深红的果实一颗颗缀在枝叶间,像西域的宝石。 泠琅愣了片刻,她呆呆地道:“樱桃树?” 江琮颔首:“樱桃树。” 泠琅径直走上前:“七月了,怎么还会有这样的樱桃树?” 江琮说:“可能因为鹰栖山偏冷,果实熟得慢一些。泽布人似乎不碰这个,这棵树几乎未曾被采摘。” 泠琅连连惊叹,她凝视着绿叶间那光滑饱满的红,像在看什么稀罕的宝物。 她仰着头问:“你特意来带我这里,就因为它吗?” “嗯。” 她没有回头,只踮起脚摘下最近的那颗:“为什么呢?” “出京之前的樱桃冰酪……我注意到你留了一块全是樱桃浆的冰,到最后才吃掉。”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泠琅把果实放在手心看,它已经红得发亮。 “可是,为什么呢?”她依旧在问。 风温柔地吹,而她得到的回应比风还柔软。 “因为今天是你的生辰。” 江琮轻声:“我没想到会在山里耽误这么久,这里没什么东西,只有这棵树还算应景。” 泠琅擦净了果实,她将其放在口中轻咬,甜蜜的汁液立即满溢,品不出一丝酸涩。 她终于转身,微微抬起下巴,对面前的人重复:“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。” “为什么?” 她孜孜不倦地追问,像初涉藏书房的小童,一定要逼得先生奉献毕生所学,才能稍微止息。 但小童无知,她却分明知晓一切,这样的行径,实在是有些顽劣了。 江琮极淡地笑了一下:“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不这样做。” 他靠近她,声音低到沙哑:“我对你,已经完全没有办法,这就是原因。” 她果然是知道的,因为此时那双眼中的狡黠可爱,在他梦中出现过无数次。 可爱,短短一路,他不知道用这个词对她形容了多少遍。他只说了这么一句,已经是 袒露了所有,他的的确确,毫无办法。 泠琅慢慢地笑,樱桃还被含在嘴里,但她已经忍不住要说话。 “我好喜欢你这样。”她说。 “可是你知道,”她环住他的脖颈,“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,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结果,我没想过未来的。” “就算如此,你也愿意吗?”她用气声问。 江琮闻到她的吐息,那是樱桃般的芬芳。 在他沉默的当下,她又轻笑起来,下巴微微地抬:“愿意吗?敢不敢?” “嗯……或者说,不先亲我一下吗?” 没有回应,她评价:“真是没用。” 在吻上去之前,江琮想,他才不是没用。 教你如何设置阅读页面,快来看看吧! 第108章 风结缠 江琮感受到了樱桃的甜美和柔软,它像芬芳温热的酒,如果轻易停止品尝,简直就是种罪过。 但他还是渐渐地停缓下来,只含着少女的上唇舔舐,不再进行更深入的探寻。 很明显地,对方有些不满,她搭在他肩上的手指在微微用力地抓。 像猫儿回报不够贴心的抚慰那样。 泠琅当然不觉得自己是只难伺候的猫,她只觉得,这樱桃甜得有点过分了。 和浇上牛乳,点缀在碎冰上的甜浆不同,它是活润的,充满鲜亮的甜。,才脱离了枝叶,未来得及经受任何熬煮提炼。它是它本该有的味道。 那句被她再三追问下才愿意道出的话,也未来得及经过半点考量揣测,它自心头而来,有本该有的纯粹。 泠琅不能否认,她为此非常、非常动心。 伪装者的呈现,沉默者的自白,克制者难以再隐藏的炽热情话。每一项,都让她有飘飘然的喜悦。 当然,这还远远不够。 无论是那双乌润幽深的眼眸,还是情动时无法抑制的轻喘,他扣在她腰间的手指修长有力,热度让她想到暮时的春天。 她仰着脸,用鼻尖蹭他下颌,他也低下头,轻轻吻在她额间。 多么矛盾,他的眼神早就出卖了他无数次,可是就算在此时,拥抱都是随时允许她离去的力度。她想要一个比秋意还深重的吻,他却只愿意轻吻她额头。 这是一场漫长无声的博弈,它早已开始,他们均有知情。 而她向来喜欢占上风,这一点,双方更是心知肚明。 这棵树还剩很多果实,风也远远未到清寒时候,今天结束前,他们还有时间进行漫长而甜蜜的对峙。 泠琅又摘了许多,她把它们抛给树下的江琮,对方去山谷边的泉涧边清洗。再带回来的时候,每一颗上面都沾了水珠,晶莹剔透。 她尝了一颗,冰凉甜软,香气四溢。 好东西自然不能独享,她向来慷慨,如今更不例外。她坐在他腿上,含着已经被咬破的樱桃,慢慢送到对方唇边。 青年眼尾低垂,像含了无边夜色,泠琅看见他喉结在滚动,不止一下。 江琮微微叹气,在用牙尖咬住柔软果肉之前,抬手捏住了她下巴。 他们再次深深浅浅地亲吻,以共享甜蜜的方式。 在交缠的间隙,泠琅问:“我还以为你不会说。” 她泄愤般地咬他舌尖:“我还以为,你会像王八一样,憋一辈子呢。” “嗯,这话不太对……一辈子太长,在那之前我早就走了,你也找不到人说,怎么能叫憋……” 她没能再说,他用唇舌封缄了未尽之言,低而沉的喘息就在她脸际:“我不说,你就不知道吗?” “夫人那么聪明,会一点也不知道吗?” 泠琅当然知道,她可不是傻子,但知道多少是一回事,愿不愿意回应又是另一回事。 这句隐含怨气的恭维取悦了她,她立即得意起来:“我当然知道,你装得其实并不是很像。” “是吗?”江琮舔吻着她耳际,“夫人还知道多少,都一并说了。” “我知道你喜欢我,”少女快活地说,“你喜欢我,喜欢得要命。” 答复她的,是一个掠夺般的吻,他钳着她下巴,几乎在倾碾般地夺取她呼吸。极端迷乱中,他哑声重复:“是很要命。” 又一颗樱桃消磨在彼此的唇齿之间,汁液将将溢出,便被争抢席卷,隐没于灼热深处。只剩略微粗糙的核,还在舌尖之间辗转。 连细长微凉的梗也加入了这场游戏,他们耐心细致地合作,像两尾竞逐荷瓣的鱼,用舌尖勾连缠绕,将其绕成一个小小的结。 “为什么?” “我想知道为什么。” 她问个不停,简直求学好问到令人难以忍受的地步,眼睛中盈着雾气,迷润和明亮竟并不矛盾。 在这种眼神下,江琮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,他轻声:“为什么?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吗?” 二人稍稍分离,少女的眼睫在颤个不停,她说:“不难理解,可是我想听你说。” 她用他的话回敬:“我想听你说,这是很难理解的事吗?” 江琮低低笑了声,已经是无路可退的意味:“你该找找自己的原因,夫人,我为什么喜欢你喜欢得要命,这当然都怪你。” “难道你自己没有责任?”泠琅反驳,“是你没有定力。” 江琮执起她的手,放在唇边轻吻:“我只遗憾我太有定力。” “不然你就不会说,从来没想过和我的以后。”他轻声。 泠琅心头全是奇妙的笑意,她必须要拼命去隐藏,才不会让它们钻出来,显现在唇角和眼眸中。 她真的快乐到想晕掉,但还不行,他的话才说了多少,她等不及还要听更多。 “那我现在可以想一想,”她看着他的双眼,“等事情结束,如果我还好端端地,没有缺胳膊少腿,还走得动路拿得动刀的话——” “我会离开侯府,诈死也好,和离也好,那里不是我该呆的地方。我想去看一看海,说来很好笑,入海刀法用了这么久,我竟然从未真正见过大海。” 江琮没有说话,他静静地听着,只是在她说诈死和离的时候,眼神微微一顿。 “但是——”泠琅慢慢补充,“我会偶尔回来找你的。” “如果你不在,我可以等上一会儿,如果你在,我就像现在这样亲你,当然,如果你愿意,我们还可以做上更多事情……就在熹园。” 她用手指把玩他衣领上的结扣,在对方愈来愈晦暗的眼神中,用轻描淡写地语气说着。 “熹园很好,我日后一定会怀念,那道竹帘我很喜欢。夏天的时候,池畔开满了茉莉芍药,我也很喜欢……那张石桌很适合做点什么,是不是?” 声音略微停顿,仿佛想到了什么,少女抱歉地笑起来:“哎呀,我差点忘了,你是侯府的独子,定要再娶的……” “彼时你有了新妇,我自然不好叨扰,我也会有新的夫君,他大约是个江湖侠客,我们居无定所,可以自由地去蓬莱岛和雁落山。” “嗯……我会同他说我和你的故事,他应该会嫉妒得发疯,但最后又庆幸,毕竟他夫人喜欢过的那个人再厉害,也只是过去了呀——” 未尽的话语没能出口,江琮重重地吻上来。 泠琅的牙齿撞到了他的,力度大到有疼意,她没来得及抱怨任何,他沉默着吸吮,深深地侵入,好像不想听到这些。 后脑被紧扣,双手被缚缠,他封闭了所有可能撤退的后路,强悍地碾压与征服,手心的热度让她心颤。 “等——”她挣扎着要脱离桎梏。 “等什么?” 他把她按在怀中,含咬住她已然难以承受的舌尖:“等到你把那人领到我面前?” “你还想和谁去雁落山?” 他闷闷地笑:“我不会娶妻的,也不会同别人说我和你的事,李泠琅,我不像你那么没良心。” 泠琅颤着腰,感受到力气在体内逐渐消逝,她不得不用双臂勾住他脖颈,贴得更紧,才不会让身体软倒下去。 很显然,她的把戏起到了最大的作用,江琮眼中含着沉沉冷意,吻得毫不客气,用确保让她无法忘怀的力度。 他说:“我知道你不愿意在西京,我一直都知道,这是我现在才说起这些的最大原因。” “但现在,我想通了。”他慢条斯理地啄吻她唇际,缓慢向下,在脖颈游离。 “你要走,可以,找新的夫婿,也全凭你心意,如果你想带着他回京城看看……我不介意,甚至会很高兴。”他咬住她的锁骨,换来一声无法抑制的可爱轻吟。 “你可以说,我是你的一个旧友,嗯?” “熹园池边一年四季都很漂亮,夏天有茉莉,冬天有梅,我就在那里等你。” “白天看到他的时候,我会隐瞒得很好的,”他轻喘着说着疯话,“怎么样?你既可以拥有自由,也可以拥有我。” “喜欢这样吗?我都听你的,只要你高兴。” 他不住地追问,就像之前她对他那样。 泠琅被吻得一点没有动脑子的力气,仿佛在云端浮沉,身边只有无尽绵软和暖,她已然无法经受这样浓烈的愉悦。 她扭着腰想要躲开,才一动弹,便被按得更紧。 “回答我。” 他吐息洒落在她肌肤:“喜欢吗?” “我刚刚说的,可以考虑一下。” 在怀中人彻底软成一团水雾前,他叹着气,终于抬起了头。 “我确实喜欢得要命,喜欢得想要发疯。”他抚摸着她脸际,声嗓温柔极了。 “这就是我现在才告诉你的原因,泠琅,你要如何叫一个一败涂地的人,任凭你离开他的生命。” “但因为我已经任你宰割,所以你可以这么贪心,”他柔声,“我不介意。” “你要如何都可以,我不介意。” “你想知道多少,想带走多少,全凭你的心意,不必管我如何……”他慢慢地笑,“这样说,会不会反而把你留住呢?” 他仿佛在追问一道无法停驻的风:“我要用什么方式,才能留住你?” 第109章 雨前夜 果然下雨了。 下雨,天色却仍旧盈盈地亮,雨丝轻而薄,蒙蒙飘洒在草尖叶梢。不像清寒淅沥的秋雨,倒像沾衣欲湿的春雨。 但在今天,发生什么事都没什么好奇怪,泠琅想。 七月可以下春雨。无人荒谷中,能生长着棵果实累累的樱桃树。一个沉默太久的人,在不停地说爱她。 他声音轻而低,用耳鬓厮磨的方式一字一句地说给她听,是自白,更像在喟叹。 “因为我已经无能为力,”他埋首在她颈窝,“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。” 他拉过她的手,放在自己心口:“是它想告诉你的,我没有办法。” “就像知道你会走,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。” 这些炽热的颤抖的话,一字不落地抵达她耳膜,又生出细细藤蔓,蔓延到心胸,将她的心一层层温柔包裹。 他明知前路无定,却还是对她袒露事实,他对她已经手无寸铁。 “很可笑是不是?” 泠琅的确在笑,但不是出于可笑,所有奇妙堆积在她心头,让她有种醉般的醺然。 她忍不住抬手抚摸江琮的头发,听他说那些话,一遍又一遍,不知疲倦。 “不可笑,”她说,“我这么好,有什么奇怪?” 青年对这个答复一点也不意外,仿佛她就该这么说,他轻笑:“是啊,这么好,可不是哪个江湖侠客都能做夫婿的。” 泠琅用鼻尖去蹭他眉心的痣:“你也很好。” 她轻轻吻在上面:“我也很喜欢。” 江琮放在她腰上的手微微一紧。 泠琅浑然不觉,她用舌尖舔舐了一下:“我真喜欢你。” 江琮深深呼吸:“你不必说这些。” 泠琅说:“我想说,而且我从前也说过。” 江琮闭上眼,眼睫扫在她脸际,像一只敛翅的蝴蝶。 少女愉悦地叹息:“不愿意听吗?可是我的确非常……” 她没有再说完,因为对方忽然用力将她按在怀中,双臂环绕箍紧,力度没有丝毫克制。泠琅猝不及防,在这样悍然的力道下撞在他胸口。 “不要说了。”他下巴抵在她发顶,声音沉沉传来。 “你总是这样,以后离开了,要我怎么办呢?” 江琮轻声:“你可以去蓬莱岛和雁落山,但我什么都没有,所以这些话,可以不必说。” “但如果想说……也可以,只要你开心。” 泠琅听见他的心跳声,沉闷笃定,一下又一下,伴随着他话语中的哀伤,像某种温柔奇异的共振。 多么愚蠢,他献上了自己仅有的忠诚后,竟然试图祈求爱人的怜悯。 他可以亲吻,拥抱,在深沉的夜抚摸她发梢,却不能忍受她说爱他。他们的确弄了太久的假,已经不知如何才算成真。 泠琅嗅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香气,她终于尝到了樱桃的酸涩,却不是来自于唇齿,而是心间。 她无可避免地回想起夏日最盛的时候,明净峰山道上,她问他,一个习惯喝劣汤的人,在偶然获得其他事物后,应该丢弃,还是享用。 当时青年静静地看着她,侧脸映着光亮:“若再也得不到这种痛快,那便成了煎熬。” 世易时移,夏日已尽,秋雨中,他在说可以做任何事的同时,又对她袒露尽了脆弱—— 就好像把刀柄送到对方手里,对她说,只要她想,就能伤害他。 如果他不是个傻子,那一定是疯了。 泠琅是这么想的,她埋首在他胸口,也这么讲出了口。 “我是疯了,所以,”江琮吻在她发心,“你想对我如何,都不用客气。” 他哑声笑:“毕竟,你指望一个疯子能感受到什么呢,是不是?” 泠琅的心绪再一次为这样毫不遮掩的表态颤抖,她隐隐有感觉,就算以后远在蓬莱山的透蓝碧波上,也会俶尔回忆起某个秋天,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。 潮水拍打,层层侵袭,她已无法遏制地为此心动。 这怎么能否认,可惜的是,他似乎不敢听。 雨丝始终缠缠绵绵地飘荡在空中,没有加大,也没有消退。草叶沾了饱满露水,浓重得像满腔化不开的心事。 两个人在满山空濛中慢慢走回去,来时谈笑风生,两手空空,归时话已说完,手上倒满满当当。 也不知道是亏还是赚了。 寂生看到回来的人,眼皮先是一掀:“哟!总算舍得回来了。” 接着,他眼睛一亮:“这是樱桃?竟然能在山上找着这个?” 最后,他眼神一顿,再次于二人之间游移,带了十足的探寻:“嗯……你们吵架拌嘴了?怎么瞧着不对劲。” 僧人浅笑:“阿弥陀佛,看着江舵主脖子和嘴边上的痕迹,不应该啊?还是说断腿伤了元气,李女侠不甚满意——” 泠琅恼火起来,两指夹着一枚樱桃,手指一弹,往寂生喋喋不休的嘴中激射而去。 寂生一口咬住,吧唧吧唧地品尝:“好甜,再来些。” 泠琅气极反笑,对准了寂生脑门,反手又弹出一颗。 对方身形一探,轻松叼住果实,吃得啧啧有声:“再来。” 泠琅依言又献上一颗,不过这次使了打水漂的巧劲,樱桃在空中划出弧线,本来冲着他左眼,临近了,又拐向墙壁。 寂生叫了声好,使出一招摘深松,将樱桃一把捞回来,扔回口中大嚼。 泠琅也拍起了掌:“我从前养过一只小犬,也会这般接食夺食,可惜它已经故去很久……现下和大师一同游戏,倒叫我仿佛回到往日时光。” 寂生不以为忤,他从容笑道:“这也是我和阿香经常玩的游戏,她抛我接,不过用的是花生米,那个嚼着声音大,她最喜欢。” 泠琅无话可说,她看着寂生故作甜蜜的笑容,心中竟莫名生出嫉妒。 她不晓得有何好嫉妒,但当下瞧着这张脸就是十分讨厌,于是拂袖而离开,到灶房帮忙了。 屋内,只留青云会的两个恶徒在相对而坐。 江琮垂着眼,目光放在案上樱桃上,它们一颗一颗挤挤挨挨,红得鲜亮耀眼。 寂生在吃樱桃,并且吃得很响亮,他其实吃东西不会发出声音,但在江琮面前,他忍不住要恶心恶心这个人。 毕竟,他如今逗留在深山老林,都是拜这个老奸巨猾的江舵主所赐。 其实寂生很早就知道京城分舵的特别,它在京城,是女帝眼皮底下铺陈开来的秘密之网,这注定了它的主人不能寻常。 青云会和女帝有千丝万缕的联系,从前是你明我暗的合作,如今撕破脸后,依然保持着微妙的平衡。 寂生从前很好奇,那个平衡点在哪里,女帝如何忍受四海之内有如此阴影存在,而青云会在拥有巨大能量的情况下,竟十年如一日的蛰伏。 他们一定有某种约定或共识,并且通过不为人知的途径在联系着。 &nbsp;寂生对此已经有了猜想,早在他接到任务,赶往明净峰,于人群中看到那并肩而坐的一对人时,他心中的惊涛骇浪,足足翻涌了一刻钟。 红痣,清瘦,苍白。在遥远的杭州地界,或许很少有人知道这位足不出户的病公子,但作为直隶于青云会会主的杀手,寂生不能不清楚这位世子的特征。 泾川侯世子在这里,旁边还有那个少女,岂不是意味着…… 他把情况一一反馈,指令也随之下达,一换再换。寂生没有说谎,会主从始至终,只是要他跟紧,盯住,打探消息。 如今身份暴露,任务已然失败,他只能忍气吞声,把这两位瘟神伺候好了,盼着分别以后,能假装无事发生。 他还年轻,既不想死,更不想提前退休,他还要养阿香的……如今十六天零五个时辰三刻钟没见了,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…… 思绪被打断,瘟神之一的江舵主不知何时,开始静静地看着他。 寂生心头发憷,面上依旧温和:“江舵主有事?” 江琮说:“主上给了你多少期限?” 寂生微笑:“一万年。” 江琮平静道:“他将春秋谈的任务交与我的时候,并未说期限,只是强调了暗中行事,可用任何手段。” 寂生心中一紧。 果然,江琮慢条斯理地说:“我耗得起,大师也耗得起么?” 寂生嘴硬道:“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。” 江琮淡笑道:“我是想说,再不去帮忙,天就黑了。” 寂生立即离开。 进了灶房,烟熏火烤中,泠琅指着他抱怨:“大师,樱桃吃上瘾了,还要我来请你不是?” 真是夫妻同心,寂生憋闷着上前,把萝卜放在水中浸洗,又捞出来削皮。 身后,泠琅对阿落柔声细语:“这么弄好不好?是不是还要切薄一点?” 阿落回应道:“薄一点会更好。” “嗯,这一块怎么样?” “可以了。” “嘻嘻,我真厉害。” 云水刀挥得那么狠,在小姑娘面前,切个菜头还沾沾自喜。寂生默默削皮,心想山下的女人是老虎,刁钻又善伪装,不像阿香…… 寂生知道,自己迟早得在江琮面前交代个底儿掉,但他向来不易屈服,这个底儿还能争取掉得保守一点。 江琮始终垂着眼,面上没什么表情。他同往日一样吃得极少,大多数时间都在给泠琅夹菜,给泠琅添汤,给泠琅倒水。 泠琅却在想,还有三日便要离开,寂生是个不中用的,她明天得亲自出马,把常罗山的事情搞搞清楚。 一顿饭在各怀鬼胎中结束了。 夜深人静时,泠琅宣布:“我明天要在村子里查访。” 江琮把玩着她的头发,没说什么。 泠琅再次宣布:“你不用和我一起。” 江琮立即抬起眼: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有些事,我一个人反倒方便,”泠琅哼笑,“瞧着吧,我不把这里搅个天翻地覆,不算完。” 江琮笑了一下:“夫人总是有本事,把别人搅得天翻地覆。” 泠琅脸有点红,她爬到江琮身上,在对方微笑着的眼神中贴上去:“那我——” 话音刚落,屋外响起了敲门声。 笃笃,笃笃,在幽微的夜色中,十分明显。 第110章 地下房 泠琅惊疑地同江琮对视一眼。 被敲响的是卧房门,门外是小厅,寂生正在地上睡着,怎么会放陌生人进来? 她按住欲起身的江琮,手往矮柜上一抹,将匕首收进袖里,随即轻手轻脚地走上前,试探着问了声:“谁?” 门后传来一道怯怯声音:“阿琅,是我……” 泠琅一愣,将门一拉,只见依稀夜色中,一个孤零零的单薄身影立在那,肩膀正微微发抖。 是阿落。 “怎么了?” 阿落嗫喏道:“我,我想你跟我来一下……” 泠琅没有迟疑,立刻迈出门去,走了两步,看清了墙角正不声不响坐着的寂生。想必他第一时间发现来者是阿落,才没有发声制止。 她朝他点点头,以示无事。 那厢,阿落牵着泠琅的手,小心翼翼地往自己房间走去,没几步路的距离,却行得十分缓慢。 泠琅感受到对方冰凉濡湿的手,心里更是疑窦丛生。 进了房间,阿落将门一掩,在昏黄光线下吞吞吐吐半天,最终拿出了一样事物—— 泠琅看清后,顿时哑然。 她说:“啊……阿落,你……从前没有过吗?” 阿落摇头,头埋得很低。 泠琅有些心疼,她一把拉过对方,细细讲明了这是什么,又找来一些干净布巾裁剪,叮嘱了完毕后,才回到自己的屋子。 经过一片漆黑的小厅,还不甚踩了寂生一脚,但无需放在心上。 进了门,江琮还没睡,他看着她,无声地问询发生了何事。 泠琅摇摇头,三言两语把他敷衍了,又凑上去环住他腰身。 山夜清寒,她只穿了单衣,身上已经有些凉。江琮轻轻覆上她的手,十指相缠,沉默中的亲密无间。 泠琅紧贴在他身上,鼻尖要耳垂,下巴要放肩膀,手要也要隔着衣服按一按腹上肌肉。她像个初得乐趣的孩童,见不得心爱之物歇着,一定要上手靠近才高兴。 虽然从前也差不多,但今天过后,这种行径只会愈发理直气壮,肆无忌惮。 江琮很清楚紧抱住自己的人在想什么,他抚弄着她手腕,心中漫不经心地想,该如何把度量掌握在最精妙。 这个贪心的女孩儿,口口声声说喜欢,那语气跟喜欢一块糕点没什么区别。被轻易尝尽的糕,还有什么值得惦念的? 虽然他自认能让她吃尽后依然惦念,但事关重大,他几乎不敢自信。 他是展现了全部底牌的赌徒,即使处在垂死的境地里,也想挣扎试图博取最后的果实。 江琮一下一下抚摸着放在自己腰间的手臂,用的对方最爱的力道和角度,他像个精于此道的工匠,潜默无形中,已经对她喜好烂熟于心。 果然,不出一刻,耳后呼吸便变得绵长迟缓,少女开始犯困了。 江琮也闭上眼。 山中夜静,连夜鸦都少鸣,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安然时刻—— 他安抚着的那只手,忽然毫无征兆地往下滑。 江琮身体一僵,耳边传来泠琅含含糊糊的梦呓,她好像在质疑。 “怎么是这样的?” “跟白天不一样啊。” 还反复确认了几下,她才索然无味地收手,翻了个身,自己沉沉睡去。 于是这一夜,除了惊慌失措的阿落、被一脚踢醒的寂生,又多出一个迟迟无法安寐的人。 那个人当然不是泠琅,她睡得很好,醒得很早,醒来看到沉默着注视她的江琮,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妙。 她想像往常一样凑上去,对方却微咳一声,避开了。 “夫人不是说今天要做大事?”青年轻声,“一切小心。” 泠琅觉得他有点怪,她点点头:“怎么眼下泛青,没睡好吗?” 江琮微笑道:“是有一点。” 泠琅跳下榻,开始自顾自地穿衣服,熹微晨光透过窗棂,落在少女流畅美好的腰背上。 肩后一双薄薄的蝴蝶骨,随着抬臂的动作显现又下落,好似真有一只蝴蝶栖息于上,让人忍不住想轻轻捉在手心。 江琮将脸转到一边。 泠琅换好衣服,回头说了声“那今日好好休息”,便两步迈出门,晨间古怪被她全数抛之脑后。 她先去找阿落,对方比起平日还要更苍白孱弱一些,纵使如此,仍旧需要上山采集东西,去献给阿部。 哪里长着野果,哪种草药堪用,泠琅已经对周边一切都很熟,她让阿落歇着,自己替她去。 即使对方百般拒绝推脱,她还是花了两个时辰往返,带回了一筐满当当的菌菇。 摘东西可以代劳,送东西却不行。阿落背着菌子,一边说自己没事,一边顺着石子路,往阿部的房子去了。 在她离开后,泠琅也出了门,去的却是另一个方向。 棚屋青灰,茅檐低小。在檐与檐之间的路上,她再次和蓝古不期而遇。 蓝古没有再那么鲁莽地上前,他神情怪异地站在原处,甚至带着几分谨慎地打量着少女。 泠琅找的就是他,她停住脚步:“怎么?” 蓝古说:“狡猾的汉人。” 泠琅觉得好笑,她故意说:“我只是个柔弱的女人,怎么会狡猾?” 蓝古果然又踌躇起来,他过了片刻才说:“那就是你的丈夫,那个人非常狡猾。” “他也只是个瘸子罢了。” “瘸子?不要以为泽布人没有见识,他一定也会武功,不然我怎么现在胸口还在难受。” 泠琅不动声色:“也?” 蓝古警告道:“给我老实点,无论你们从哪里来,在泽布只能听阿部的话……” 泠琅打断他:“你刚刚说的‘也’,是什么意思?” 蓝古眼珠一转,那可称愚蠢迟钝的面容上竟然也有若有所思的时刻,他问:“你想知道?” 泠琅没有说话。 蓝古又兴奋起来:“那是几年前,一个汉人遭受了洪水,泽布收容了他。” “泽布收了我们的金子和狼皮才肯敞开大门,你说的这个人,他凭什么留下?” “因为他会武功,教给了阿部和一些村人,借此换取机会。” 怪不得阿部有那样的身手,如果是常罗山亲自传授,倒还说得过去。 泠琅问出了最想问的话:“那他现在在哪里?” 蓝古却忽然闭口不言。 泠琅换了个问题:“他叫什么名字?” 蓝古只用眼睛上下打量她。 泠琅耐心道:“他是不是和阿落一起来的?” 蓝古笑了:“你想知道的太多了。” 泠琅也笑:“我觉得这里很好,想多了解一点,不可以吗?” 蓝古先是一愣,随即傲然道:“泽布当然好,我们……” 泠琅不想听他废话,她早就发现,这个人的脑子简单到令人发指,她随便编个什么他都会相信。 尤其,当他用那种黏着浓稠的目光上上下下看她的时候。他们太轻视女人,导致缺少应有的防备。 真是太可笑了。 泠琅微笑道:“你也看到了,我的丈夫是个不中用的残废,但你们这里的男人身强力壮,我觉得很好。” 蓝古简直喜从天降:“他确实……我们……” 泠琅柔声道:“但我不知道如果留在这里,该住在哪里呢?我几乎没在村子里见过别的女人。” 蓝古迫不及待道:“她们都住在一起,一个特定的地方。” “哦?” “平时不能见到她们,但我可以带你去外面看看,那个房子很大、很安全……” “什么时候?” “明天。” “现在吧,”泠琅懒懒地说,“我已经迫不及待,要甩掉我那个丈夫了。” 蓝古晕头转向地转身带路,泠琅跟在后面,走过一幢又一幢棚屋,他好像在特意绕开人多的地方,一路上,几乎没有被其他村人发觉。 泽布的村寨其实很大,因为处处都是叫人不适的视线,泠琅还没怎么转悠过,她打量着四周,一眼看见了某幢木质的两层楼。 它伫立在一众低矮棚屋中,十分显眼。 泠琅问:“那里吗?” 蓝古看了一眼:“那是阿部的房子。” 泠琅暗暗记下,同时脚步不停,继续穿梭过一条又一条巷道。 终于,蓝古在一道灰墙外止步,他隔着墙,指着里面辨认不清的建筑:“就是这,这是泽布最安全的地方,即使狗熊闯入,都无法攻破。” 泠琅点点头:“不能进去看看吗?” 蓝古摇摇头:“平时不能随便进去……有人看守。” 泠琅说:“那你想想办法。” 蓝古的办法就是,攀上墙壁观察片刻,然后低头说:“没人看着,可以直接进去。” 泠琅觉得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,她施施然绕过墙,抬头一看,却愣在了当场。 墙后面,只是一栋极其狭窄的石屋,虽然坚固,但顶多只能容纳四五个人。 她质疑道:“这也太小了……” 蓝古却摇头,他走上前,拉下插销,推开了那道沉重的石门。 泠琅注意到,插销是按在门外的,她凝视着门后面露出的黑暗,心中猛地一沉。 蓝古说得对,女人们住在整个泽布村最为安全的地方,即使狗熊入侵,也难以伤害她们。 如果地底下都不能称作安全,那世上就没有安全二字可言了。 泠琅站在那一线黑暗之外,没有进入,也没有离开。她闻到属于幽深之处的腥潮气息,冷而重。 像一声声无人可听闻的叹息。 她问了一句:“阿落以后也会在这里面吗?” 蓝古骄傲道:“当然。” 泠琅忽然话锋一转:“你之前说的那个汉人在哪里?我想见见他。” 蓝古说:“你不能见他。” 泠琅轻声,“那关于他,你能说点什么吗?” 蓝古大笑:“之前那个和尚也像你这般到处打听,怎么,你们其实是来寻找他的吗?” “我并不认识他。” “好吧,他来的时候摔伤了身体,行动很不方便,长得也算高大。” “他用什么武器?” “两个缠绕在一起的棍子,非常奇怪,我没见过几次。” “他叫什么?” “怎么又问这个,都说了不能告诉你……” 泠琅盯着他,慢慢地说:“是不能告诉,还是你们本来也不知道?” 她喃喃:“看来,他已经死了。” 蓝古没有否认。 泠琅继续说:“他和阿落一起来,传授了你们族长武功后,因为某种原因死去,只留下了阿落一个人。” “怪不得这么些天都没有找到他……身形八尺,络腮胡子,这种极易混淆的形貌,竟然连白鹭楼都看错……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。” 她长叹:“隐瞒这么久,生怕打草惊蛇,居然多此一举了。” 蓝古听不懂她在说什么,正要问询,却见少女微微一笑。 “实不相瞒,”她温声说,“我们之前在陈县,听说有人在卖两根奇妙的棍子,一截金,一截银。如今看来,是你们派人出去卖的?” 第111章 红绸落 听了这句问话,蓝古脸上的茫然倒不像假。 也是,蓝古不过一个普通村民,常罗山留下的遗物既轮不到他处置,更没必要让他知道去向,但有一个人必定知道一切—— 阿部。 泠琅看了蓝古一眼,便转身离开。身后人摸不着头脑地唤了几声,她一步掠上矮墙,头也不回地纵身而去。 夕日欲颓,天边云团烧得正热烈,已有炊烟升起,鸡鸣犬吠隐约可闻。 少女站在高处,俯瞰这坐落在大山怀抱中的村寨,青绿色的屏障保护了它,像襁褓,更像牢笼。 她目光落在村口,又顺着石子道往下,越过花椒树、水井、灰扑扑的棚屋,最后停留在那幢两层的木楼上。 橙红色的光打在重重建筑之间,从屋脊到栅栏,瞧着,就像有火焰在燃烧。 若真的烧起来,会是什么模样? 太阳彻底沉没之前,泠琅纵身跃下高崖,回到村寨。有些意外的,她在院子中看见了江琮和寂生。 江琮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,而寂生蹲在地上,旁边还有只竹筐,两个人竟然在择豆子。 生得好看的人,就算剥豆子也是好看的,江琮自不必说,寂生不张嘴时也挺像那么回事。豆粒青碧饱满,被一颗颗从荚中破开取出,落在筐中,沉闷一声响。 泠琅看了一会儿,只感叹,世上居然有做活做得比她还差劲的人。 她说:“这哪像剥豆子,简直就是串珠子……大师,你怎么好像在翘兰花指?” 寂生立即道:“何曾有?呵呵,就算是兰花指,小僧剥得也比你丈夫快些。” 泠琅下意识为江琮撑腰:“他受了伤,怎么能跟你比。” 寂生啪地又扔了几颗入筐:“剥豆子又不用腿。莫要辩驳,一刻钟时间,我剥了五十七颗,他只剥了四十九颗。” 江琮抬起眼:“我是五十三,还有,你剥了不下五颗坏豆进去。” 寂生冷笑道:“你果然一直在暗中计数,心眼真多,幸好——” 他手掌一翻,得意道:“我这里还有六颗,总计五十八,江舵主,你输了。” 泠琅不耐道:“一刻钟才这么点收获,都挺不堪的,就别争个高低了吧?” 她言简意赅:“常罗山死了。” 江琮闻言,表情没什么变化。寂生却坦然微笑:“如我所料。” 泠琅又说:“我一直非常疑惑,一个已经声名斐然,有复兴武学之夙愿的人怎么会甘心归隐,原来根本不是归隐,是他没办法再出现。” 寂生说:“我早就说过,这里没有身高八尺的络腮胡子。你们到底哪里得来的消息?可以考虑换个渠道了。” 他挖苦了几句,另外两人却默不作声,那眼神和表情,让寂生顿时一激灵。 泠琅缓声开口:“金银双棍还在,常罗山的遗物或许还有其他。之前按兵不动,一为疗伤,二为观察,三为避免打草惊蛇,而如今——” “伤已经大好,看也看够了,更不怕常罗山闻声遁逃,”她凉凉地说,“我主张明天就去找阿部,把该办的事都给办了,大师,你有没有其他意见?” 寂生温和道:“我的意见是:现在就可以。” 泠琅摇摇头:“现在不行,我今晚要和阿落好好谈谈带她走的事……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女人。” 寂生微微一滞,他头一回听到这个:“你要带她走?” “她是汉人,和常罗山一同流落此地,这里不是她的家乡,”泠琅轻哂,“我忘了同你们说,今天下午,蓝古带我参观了泽布女人住的地方,那是一间石砌的地下室。” 寂生顿时明白:“蛮夷之地……” 泠琅抬起头,凝望山尖落霞,灿灿余晖洒落在少女面容,那双总是凌凌的眼,在此刻却深默平静。 寂生看着她感叹:“施主侠肝义胆,倒和刀者十分相像。” 泠琅说:“我不仅侠肝义胆,还心狠手辣,明天阿落躲到山里,我们一同去找族长,这事就算了结。” 她慢悠悠地笑:“就算他不愿意了结,也得了结。” 长夜将尽。 山中无灯火,只有头顶盈盈弯月尚有光亮。 三道身影先后掠过长巷,风一般迅疾,足尖在沾满露水的路面上轻点,发出的响声之轻微,远不及此时虫鸣。 他们在一道高墙后停下,高墙之内一片深沉,只有模糊的石屋轮廓。 泠琅望着夜色中的线条,她很轻易便能回忆起,那开了一线的沉重石门里面,是如何黝黑,如何冰凉。 迈步上前,借着月色一看,插销是开着的。 她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。 江琮和寂生沉默地走着,下了台阶,拐了两个弯,彻底陷入了无尽黑暗中。 泠琅走在最前,暗色中不能视物,她不知道蓝古口中那个看守在哪里,又有几个。 无论几个,今天都是他们的死期。 在这昏暗绝望的地下世界,火光忽地亮起。 泠琅终于看清了一切,匍匐的,躺倒的,或是被捆绑在椅子上的。 她们身上裹着乱七八糟的布料,睁着茫然的眼,钝钝地看过来,头发无一例外的凌乱,皮肤是相同的苍白。 没有人出声,泠琅也不说话,她蹲下身,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。对方脸上有一道疤,被绳索缚在一张椅子上,身上披着看不清颜色的被子。 泠琅注意到,她浑身赤丨裸,这似乎是泽布人限制她们逃跑的方式。 女人手指粗硬,上面显而易见有厚茧。很明确,在被关进地底之前,她们其实有着自我生存的能力。她冷冷地注视着泠琅,没有惊慌,也没有颤抖。 她是这里被捆住的唯一一人,泠琅知道这代表什么,他们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提防她,因为她还未完全屈服。 蓝古口中的享福,享的就是这些吗? 没有栅栏,没有锁链,那道沉重石门的插销甚至经常开着,她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在一起,然后再也没能见到太阳。 泠琅想到一些更远的地方的故事,想把那里的奴隶捉出来,只需要一根草绳。他们不挣扎也不反抗,排成一串依次下山,顺从得像羔羊,即使手上的束缚一挣就断。 他们真的毫无勇气吗? 一墙之外,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,似乎有三个。 “谁在那里?阿部才说,一月只能一次……谁还敢偷偷来……” 泠琅站起身,她想,那些奴隶并不是缺少勇气,只是缺少契机。 当第一根草绳被崩断,就会有人不再沉默,他们只是没看见过希望,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。 “你们是谁!” 一声暴喝,以及你推我搡,足底在地面摩擦的声响。 泠琅岿然不动,她细细观察着女人们的表情,她们睁大了眼,努力朝彼此贴近,有的还深深埋下了头。 即使在这种状态下,也没人发出声音,她们好像被驯化后的牲畜一般柔顺安静。 很快,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,鲜血从喉管喷溅而出,是熟悉的嘶嘶声,又洒落在墙壁,沥沥淅淅,像在下雨。 第一具身体倒下了。 来者从愤怒转为惊恐,剩下的两人叫喊着往外逃,可惜哭嚎再惨,也传不到地面上。 泠琅依然没有回头,她看到那一双双死水般的眼睛中,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,有人甚至发出了一声低泣。 如果一根草绳不够,那就再斩一根。 金属敲击在头盖骨,砰然一声,清脆得像南瓜触地,浓重血腥味弥漫开来,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嗅闻。 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,死死盯着血腥源头,眼中仇恨之刻骨,泠琅只在那些走投无路之人脸上见过。 泠琅对她说:“我来放你们走。” 女人眼珠移动,目光落在她脸上,她没有回应。 泠琅说:“今天结束,你们就自由了。” 女人问:“为什么?” 她的声音十分沙哑,像涂满了沙砾。 “因为那些困住你们的人都会死。” “不,我是问,你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 泠琅静静地说:“为了回报一份恩情。” 她终于回头望向仅剩的那个男人,他被寂生踩在地上,脖子上横着小香棍。江琮已经把他的腿筋挑断了,血液正汨汨流出,很快便漫了一大块。 他应该很疼,可惜发不出声音,因为口中被布团塞满。青云会的恶徒做起这种事,果然得心应手。 泠琅对女人说:“你想不想杀了他?” 她温柔地递上自己的刀说:“他已经要死了,如果你想自己杀他,就站过去。” 女人颤抖着起身,走到光亮处,她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未着寸缕,只一步步移动到男人面前。 这是一场安静的杀戮,除了地上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的男人,行刑者、旁观者都没有任何声响。 昏暗中,被禁锢了太久的生命们齐齐睁大眼,数道目光凝聚在一只赤丨裸干瘪的手臂上面,它握着刀,狠狠挥向最后的罪恶。 最后,泠琅说:“天开始亮了,等它再黑下来,你们就可以出去。” “到那个时候,泽布将会是你们的。” 火光熄灭,地底重回幽暗。 他们来的时候静默无声,去的时候依然一语不发,唯一的不同,便是身上沾了点血腥气味。 好像还有一处不同。 稀薄晨光中,泠琅看着寂生:“大师,你的外袍呢?” 寂生念了声佛号:“送给方才那位女施主了。” 泠琅没有打趣他,她轻声:“我佛慈悲。” 寂生忽然笑了一下:“佛可不慈悲。” 他平静地说:“我只是想到了阿香,她如果知道,一定会让我这么做。” 从地下石屋到阿部的木楼,只需半柱香的时间。 三人站在雕刻了复杂花纹的木门外,没有等太久,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。 门开了,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在后面,眼神鹰一般扫过来:“何事?” 江琮淡声道:“我们之前在陈县,听闻有人在卖一种奇特的棍子,昨天偶然听闻,它竟然在泽布村里。” 泠琅说:“蓝古。” 阿部沉默地打量了他们半晌:“你们果然是为此而来。” 泠琅轻笑道:“之前担心他在,便没有直接问,昨日蓝古说他已经死了,我们便来找您,想购买他的遗物。” 这番话半真半假,倒是很能说得过去,阿部皱眉道:“你们知道他是何人?” 泠琅说:“他名声不算小。” 阿部站了片刻,才将身体微微一让:“进来。” 三人鱼贯而入,并排坐在草团上,阿部上楼了,似乎是取东西。 泠琅压低了声音:“注意着点,他身法很好。” 寂生说:“这种部落的首领的确不容小觑,尤其是有奇怪信仰的,他们指不定会用某些方式……” 话音刚落,门洞赫然显现出阿部小山般的身形,他沉着步子走来,将一个木盒放在了案上。 江琮抬手打开,吱嘎一声响,露出内里事物。 双节棍,一截金,一截银,泛着古旧光泽,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人在手心握过。失去主人的武器总是这种下场,并不稀奇。 泠琅再次为自己思路的局限而叹息,一个侠客,要在什么境地里才愿意变卖自己的成名武器?甚至愿意它被融铸冶炼…… 除非他死,否则对任何一个习武之人来说,都是一种屈辱和折磨。 江琮说:“看起来不像真的。” 他在诈阿部的话,果然,对方立即冷笑:“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,反正是那个汉人留下来的。” 江琮问:“他还有没有别的遗物?得多看一点才能证明身份。” 阿部用手指敲了敲木盒,沉闷地响,里面竟然还有一层。 江琮慢慢抽出盖子,最底下躺着的,是散落着的一截截银色的金属。 看起来,像是什么破碎的武器,他将其倾倒而出,哗啦啦一阵响,银色倾泻了半张桌子。 那细长的金属层层叠叠,末端成钩,似乎可以互相勾连,一截、两截…… 一共有十截。 泠琅目光落在某根和别的截然不同的金属上,心猛然一沉,江琮的问话,寂生的眼色,都无暇顾及了。 她拿过来,放在手心默默地看,年岁已久,失去主人的武器只能安静地褪去曾有的色彩。 这是一截柄,柄上的字迹依然深刻,那是一个复杂的古体字。 “绸”。 泠琅想,她应该认得它,在夏天结束之前,她摸过一把类似的武器,她看见它在一个红衣女子手中翻飞出江水一般的波浪。 那个红衣女子说,她从祁州来,家中有四姐妹,她们都会用九节鞭。 她提起自己孤身上明净峰的二妹,语气是抱怨,眼神却是宠溺,她说陈家的女儿本就该这般不甘寂寞,总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。 她自己也是同样的洒脱,身负掌门重任,有年轻俊俏的丈夫相守,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,但她渴望自由,所以并不是很在意。 她为自己失踪的三妹叹息,说她找了很久很久,可是没有一点消息。 如果阿绸还在,那该多好,有宽容的长姐,温和的二姐,她尽可以提着心爱的鞭子,在春日攀上高楼,晚风中用红布蒙上眼,甩出祁州十九变。 然而,世事向来多艰。 泠琅想,纵使世事多艰,她决定了要回报那一枚林檎果的情谊,那就不会再变。 第112章 紫土地(上) 身边二人都发现了泠琅的异样,寂生拿起一块部件细细端详:“九节鞭?” 江琮目光落在泠琅手上,那个古体的“绸”字即使几年不见天日,依然深刻显眼。 丰台楼的时候,虽然他一直在剥虾,但该听的一句都没落。陈阿绫所说的那些,顿时浮现出来。 青年略微一顿,他意识到了这是何等巧合,同时也意识到,身边的少女的沉默意味着什么。 寂生不知道这个事,他对阿部质疑道:“这件东西是从何而来?” 阿部冷冷地说:“是那个汉人的遗物。” 寂生问:“还有别的东西吗?” “没有了。” “我们住在这里,花了黄金和狼皮,那他呆了这么久,凭借的是什么?” “你问得太多了。” “你不说清楚,我们怎么信你?” “他是你们的朋友?” “不是,我们只想要他的武器。” 寂生说完这句话,江琮抬手往案上一拂,桌面瞬时多出几粒金灿灿的块状物。 他温声:“族长,我们是带着诚意来的。” 阿部执起一枚黄金,放在牙边咬,看了半晌才道:“他先是教泽布的人武功,如何锻炼内力,酝酿真气。” 这句话明显还有下半截,但他忽然不再说了。 泠琅望着他:“然后呢?” 阿部说:“然后,他身体越来越差,用的药材越来越多,仅仅靠传授武功,不足以再呆在这里——” “但他还带来了一个女孩,”他说,“你们应该知道她是谁。” 寂生问:“你们要她留在泽布?” 阿部露出一个傲慢的笑容:“这是泽布给他们的机会,离开这里,他们根本无法在大山中生存。” “那他答应了?” “没有,他们拒绝了,并且试图离开,最后在山中迷路。我们找到他们的时候,那个男人已经断气,而女孩昏迷不醒。” 阿部慢慢地说:“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知恩图报,泽布救下那个女孩,那她理应呆在这里做一些贡献,是不是?” 他紧紧盯着眼前三人,青年神色冷淡,僧人沉默不语,而少女望着别处,好像在走神。 “我突然想起——”阿部说,“那个男人的确还留了别的东西。” 泠琅立即看向他,却正好对上他深不可测的视线:“他教泽布人武功的时候,用带来的纸张画了草图,那些草图有的在我手中,还有一部分被康惹保管。” “我记得,那纸张的背面本来就记载了一些东西。不知道看到字迹,能不能让你们判定呢?” 江琮道:“那便拿出来看看。” 泠琅道:“我去找康惹,你们留在这里。” 阿部颔首:“他在西边的库房中。” 泠琅略微点头,在起身之前,把那盒散落的九节鞭揣进自己怀里。 “这个东西,我要了。”她扔下这句话就走了。 阿部的目光凝在少女背影上,直到她彻底消失,才收回视线。 “跟我来。”他起身推开另一扇门,来到后院一处地窖前,纵身跃入黑暗之中。 江琮和寂生默不作声地走着,谁也没问东西为何放在潮湿的地底,他们顺着木梯一路向下,在一个窄小的石室外停住。 阿部点亮了油灯,稍亮些许,足以让他们看清周遭。 看清之后,寂生先笑了:“这是?” 只见墙面上钉着木条木框,地上散落着绳索,一些痕迹以泼洒的形状布满了半面墙,已经昏沉暗淡。 寂生对这种痕迹太过熟悉,他温声:“这里关过一个人?” 阿部背对着他们,没有说话。 不知何处吹来了风,昏黄烛火微微一晃,遥远的甬道尽头吱嘎一声响,好像有人把地窖门锁住了。 如果还瞧不出对方的意图,那寂生未免太不中用。他瞥了江琮一眼,看对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样子,于是自己也不慌不忙道:“您想做什么?” 阿部负着手:“这里的确关过一个人。” “那个汉人,不愿意让女孩留在这里,想带着她逃跑,这怎么行?泽布已经很缺年轻女人繁育后代,这里收留了他们,他们却不知好歹。” 寂生平静地说:“所以你之前说他们成功离开,死于迷路,其实是说谎。” “没错,汉人都是狡猾而贪婪的,比山中的狐狸还讨厌,我不这样说,你们也不会跟过来。” “所以,你到底想做什么呢?” 阿部沉沉道:“我刚刚说过,泽布现在很缺年轻的女人。” 寂生恍然大悟:“你在打我们的人的主意?” 阿部慢慢地笑了:“女人就像财货,若要抢夺财货,当然要把它的主人杀掉!” 高大强壮的男人赫然回首,即使在晦暗的地底,那双昏红发紫的眼睛依旧触目惊心。 寂生心中暗道不好,他往斜后方一滚,下一瞬,方才站立的位置已经轰然碎开一个石坑! 这是普通山民的力量和速度? 阿部大笑着俯身疾冲,右臂肌肉高高隆起,拳风扫过,竟生生剐掉墙上一层石屑。 寂生堪堪躲过这一击,他朝江琮大喊:“这人不对劲,像吃了什么药!” 江琮立在阴影中,注视着交战的二人,他早已发现阿部的古怪,或是说,从踏入这栋小楼开始,他就嗅闻到了某种奇异的气息。 一个以身体为容器,试验过太多药物的人,对世间邪诡之药总会十分敏感。 但有一个问题,从阿部的反应和味道的浓度来看,他并不是因为他们来才服的药。 这是为什么?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出拳的速度,酷烈,狠厉,指关节击碎地砖,仿佛丝毫感觉不到疼痛。 无论是为什么—— 寂生已经和阿部过了不下十招,在强横的攻势下竟然略显颓势。 剑尖对准那个塔一般的身影,江琮淡淡地想,必须快点解决掉,然后去找他的女孩,她一定非常非常生气,已经想要杀相当多的人。 生气对身体不好,杀人也其实很无聊,但他至少可以去帮着多砍几个,来哄一哄,让她稍微不那么难过。 同一时刻,泽布村的仓库之外。 泠琅站在康惹面前,也在思考一个问题。 她从阿部的木楼出来,几乎横穿了整个村子才到仓库,一路上,几乎没碰见一个人。 康惹皱起眉头:“练功的纸张?阿部是这么说的?” 泠琅点点头。 康惹思索片刻,眼神落在她面庞,最后道:“跟我来。” 顿了顿,他又说:“把刀放在外面,仓库中不能带武器。” 泠琅依言卸下刀,抬脚跟上,看着他开了锁,进入一间堆满杂物的屋室。屋室里全是灰尘,有些呛人,康惹埋头翻找,她耐心地等在一旁张望。 她看见墙角放着几把陈旧的木弓,形制规模比村中其他弓要小些,不由走上前拿起来看。 康惹听到响动回头:“你在做什么?” 泠琅问:“这些弓箭都是好的,为什么放在这里不用?” 康惹冷声答道:“因为这是女人的弓,她们已经用不到了,而男人自然要用更沉重有力的武器。” 泠琅轻声:“所以她们被关进地底之前,其实连弓箭都是能够操纵的?” 康惹顿了顿:“谁告诉你的?” 泠琅当然要说:“蓝古。” 康惹冷笑一声:“果然是他,这个蠢货……” 泠琅忽然问:“你还要找多久?” 康惹盯着她:“再等一等。” 又是这种眼神,毫不掩饰的像在掂量什么物品的眼神,泠琅和他对视,平静地问:“我听到了脚步声。” 康惹竟然微笑起来:“没错。” 库房的门被轰一声推开,三四条人影奔进来,都是村中年轻强壮的男子,他们嬉笑着把泠琅团团围住,那粗黑面庞上的双眼,竟幽幽泛着紫光。 泠琅评判道:“根本没有什么纸张。” “没错。” “村里的男人都到哪里去了?” 一只手忽然伸过来,轻而易举地擒住了她的肩,力道大得几乎要把肩骨捏碎。 泠琅一动不动,好似认清了形势被震慑住了似的。 康惹满意地笑了:“他们在村口,进行泽布最伟大的仪式。” “……最伟大的仪式?” “延续生命的,最伟大的仪式。” “那是?” “紫土地和绿长藤是泽布的宝物,它们赐予男人们最强壮的体魄和过人的力量,也能帮助我们诞下优良的后代——” 泠琅盯着他,她意识到一件事,如果他们是找来地底下的女人进行这所谓仪式,那一定会发现那三具看守者的尸体。 然而,他们对此没有提出质疑,这就说明—— 少女的瞳孔骤然紧缩,她想到了一个让她几乎开始颤抖的可能。 康惹愉快地说:“虽然我们不欢迎汉人的血统,但她在泽布养育了这么久,已经被净化,同样拥有大山的力量。” “阿部的鼻子很灵敏,他能闻到二十步以外的母熊的气味,更能轻易判断人身上的血腥……阿落终于被成年了,整个泽布都在等待这一天,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进行过仪式了。” “用紫色的土地和绿色的藤蔓,烧炼出属于泽布的灵丹妙药,阿落的仪式会持续一天,而你……”康惹慢悠悠地说,“你也不会等太久。” 那只紧扣着肩膀的手带来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,泠琅听见自己在问:“可是,阿落并不在村中。” 康惹大笑:“没有人能在山中躲过泽布人的眼睛,她在踏出村口的那一刻,就被捉起来了——” 他的笑声突兀哑在喉头,因为他看见,少女肩上那只手正在以一个离奇的角度斜飞出去。 手臂从关节处分开,如同枝条离开树干似的颓然脱落,血液喷溅而出,像树的汁液。 仅仅是一瞬间,少女的半张脸已经被鲜红覆盖,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眨也不眨。 康惹站在原地,他除了下意识大叫“她没有刀”,其他什么都来不及做。 感官和动作忽然变得迟钝无比,他过去明明能轻易判断鹰的踪迹,而在这一刻,竟然无法看清对方如何抬手,如何转身,如何捡起地上散落的木弓,狠狠插进敌人的胸膛。 身躯倒地的沉闷声响,刚窜出喉咙就无力再续的愤怒吼叫,以及血液从创口喷射而出的丝丝水声,成了这间静谧仓库的唯一响动。 康惹转身往外逃,可刚跑出几步,便身体一轻。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,他好像乘坐在什么会飞的器物上,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往前,一切都不再受控—— 他反应过来,那是他的头颅正高高飞起,用最后的目光注视眼前一切。 匍匐在地的同伴的身体,滚落的残肢,铺天盖地的新鲜血液,以及血液中间,那个修罗般的人形。 人形纵跃而去,如鹰一般消失在视线外。 这是他一生中最后的画面。 无尽的风声,几乎贯穿了耳膜。 泠琅眼皮上覆盖了血液,她的心和手指同样颤抖得停不下来,她不明白,才短短半天时间,事情为什么会坏到这个地步。 她几乎在用生平从未有过的速度在前行,足尖点过屋檐,风撕扯着发丝,血液干涸凝结,但她无暇擦拭。 花椒树,水井,连绵起伏的石墙,心在一下下搏动血液,她的手凉得吓人,有种失重般的恐慌。 村口近了。 那连绵的,诡异的紫色土地,再次于眼前铺陈开来,上面层层叠叠的青绿藤蔓,竟比平时还要茂盛。 浑身浴血的少女提着她的刀,远远地看清了一切。 男人,石像,鲜血,紫色的眼睛,被围在中间的女孩,她光洁的身躯像摆在香案上的祭品。 泠琅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,她几乎听不到任何,也想不出任何,秋日的阳光从高处洒落,她只觉得这的确是个杀人的好天。 她在满地哗然中落入人群,杀戮开始之前,先轻轻捉住了女孩的冰凉的手。 在这样的瞬间,她看着对方木然的双眼,忽然懂得了很久很久以前,有人说过的一句话。 刀再快,也有慢上一些的时候,这样的差错,人们往往称之为命运。 少女体会过的人生还很短,她第一次憎恨自己如此迟钝缓慢。这种深重的悔意几乎将她摧毁,她想落泪,可是她觉得连落泪都已是不配。 ( 第113章 紫土地(下) 承诺是很简单的事。 人在做出约定的那一刻,往往笃信自己可以做到。他们相对着落下热泪,沉醉于当下虚假的满足,即使它未实现,但必须先感动一番。 李如海说,一个太容易给出承诺的人,非常容易陷入危险的境地。承诺太多,前行必然沉重不堪,但若不去管,那无异是对自我的背叛。 做人何必陷入这种两难境界?不如什么都不说,来时轻,去时快。如果你一定想和谁约定,不如只对自己约定,最后没做到也同样快活。 泠琅听进去了这番话。她有难忘的相遇,过命的交情,但那些“我将会”“定有天”,很少会从她口中说出。 换句话说,在她短暂的人生旅程中,除了为刀者复仇,还没想背负过别的东西,她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责任,遑论辜负。 所以这也是她第一次领会到,承诺破裂,心愿损毁,是何等锥心痛楚。 日光清淡,把周围一切都照得很亮。深紫和墨绿,土腥和血气,叫骂与闹嚷,所有知觉都离她远去—— 只剩掌心的冰凉僵硬,是此刻唯一触感。 泠琅握着女孩的手,低声唤道:“阿落……” 她的声音在哽咽,眼中只有干涩: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 对方张了张嘴,却没有发出声音,她脖颈歪在一侧,那双总是怯懦的眼睛此时真正的空空如也。 风声袭来,泠琅没有回头,左臂反手斜掠,刀身划出一道亮白弧线。 重物倒地声起,她依然未曾投去一眼,只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衣物,轻轻地覆盖住女孩的面庞和身体。 “一会儿就好。”她柔声说。 清风抚过树梢,云又高又淡,的确是个好天。 少女站在紫色土丘上,身侧是黝黑石像,脚边匍匐着一具尚在挣扎的男人躯体,再往下是层层墨绿藤蔓。 最外圈,是涌动着的,持着器械欲攻而不敢前的村民。 她立于一切的中心,却平静得不可思议,那柄狭长挺直的刀正淌着血,一滴一滴,落入泥里。 刀落,深深没入男人眼边泥土,他浑身抖得像筛糠,用听不懂的语言在叫喊什么。 泠琅低头看他:“对他们说,快跑。” 男人仍是叫骂,刀影微动,他左耳斜飞而出,啪的一声打到另一人脸上。 泠琅重复一遍:“让他们快跑。” 在男人痛苦的嚎声中,她对着人群喃喃:“你们应该没尝过性命被别人把控,是什么滋味吧?” “跑得越快,活得越久。” 少女双手持刀齐眉,刀面映射着她阴郁的眼:“想活命,就不要落在后面。” 她纵身而出。 如鹤入碧波,双翅振动拍打,掀起波浪阵阵,惊动鱼群纷纷。 第一蓬血花炸开的时候,尚有人没反应过来。 蓝古就是其中之一,他站在最外圈,全然不知发生何事,只知道祭品早已备好,阿部迟迟未到,众人服用了灵药,早已十分难耐。 然后——那个汉人女子忽然出现了,他不知道她怎么就站在那里,她提着刀,还是单薄瘦弱的样子,脸上不知哪里来的血,有点吓人,但也还好。 不过是女子,有什么值得怕的?同伴的哭嚎传到耳朵里,让他们快跑,他依然没觉得有什么,只忿忿地想,都是汉人的诡计。 第二个人的头颅高高飞起,又砰然落地,破碎骨片混合白色浆液溅射开来的时候,蓝古终于迟钝地意识到,此刻人群究竟为何而骚动。 同伴们怒吼着:“杀了她!” “快用弓箭,蠢货!” “不要让她跑了!” 群情激愤,然而背负着武器的人并不多,他们为美好伟大的仪式而来,谁也没料到会有变故。 “该死的狗一样的女——” 这句辱骂是离蓝古最近的一个人发出的,然而只说了一半,因为下一刻,他的喉咙便从后面被破开,血流喷溅,脖颈软软垂落,只剩一点皮肉连接着头颅。 蓝古从来不知道,人被砍了一半的头,身体竟还能站在原地,方才说话的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的能力,他就这么可怜又可怖地矗立着,立在惊怒的人群之中。 杀掉第四个人之后,那道沉默而残忍的身影,再次消失了。 砰然一声炸响。 天上好像下了雨,雨滴落在脸上,粘稠浓密,蓝古怔怔地抬手一抹,那是血液混着一点肉,辨不分明。 身边人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,蓝古闻声去看,只见那人手中捏着一枚天上掉下来的眼珠,红的是血,紫的是瞳孔。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血雨中保持镇定,有人跌跌撞撞地后退,有人连滚带爬地逃走,有人持起弓箭怒吼,却不知该瞄准何处。 蓝古终于知道最初的警告意味着什么,他也想转身跑掉,可是心中却迟疑,为什么一定要跑?从始至终,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吗?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,她在泽布的男人面前,那么矮小,那么瘦弱…… 蓝古被人狠狠推在了地上。 他踉跄着匍匐倒地,费力抬头,看见某男子仓皇奔逃的身影,甚至还踩到了他的手指。 正要怒骂,耳后却传来一声笑。 “这就对了。“ “跑吧,踩在同伴的身体上,试试能跑多远。” 声音离蓝古很近,他毛骨悚然。 他没有惊惧太久,刀锋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,胸腔被贯穿,血液喷涌,打湿身下深紫土地,将其晕染成更瑰丽的颜色。 刀入,刀出,不过是一瞬之间。 他用余生最后的力气,望向视野尽头,那道浴血的地狱般的持刀身影。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,她眼中的红是因为血,还是因为其他? 杀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。 泠琅从来都这么觉得,她爱刀,爱的是金属相激的过程,至于它如何没入血肉,绞断呼吸,其实并不怎么值得享受。 但是此刻,她除了重复着这一乏味的过程,做不了其余任何事。 她厌憎这片紫色的土地,痛恨每一处能呼吸的所在。那些尚能移动挣扎的人形,在她眼中犹如燃烧着杀欲的剑靶,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尖叫,她已经无法停止去挥砍。 疾掠,在惊恐的眼神中落地,手腕弹动,刀气悍然而出,血雾喷发,一条生命终止了它的活动。 还不够。 飞身而出,跪在正奔逃的人双肩之上,手指紧紧扣住头发,手肘抵住喉管,用力一拧—— 像扭掉一只熟透的瓜,她扭掉一颗头颅,然后将它随意抛在泥土上,任其流出汨汨鲜血。 依然不够。 在满地叫喊声中,她露出一点笑,如九幽而来的使者,用刀尖了结一条又一条生命。 这其实不太对。 对泠琅来说,杀人只需要一刀,但她现在行径已经不是简单的、了结性命的手段,她在进行一场虐杀。 用多余的动作,用过剩的手段,换得让她惬意的哭嚎。那声音凄惨又美妙,残肢断臂赏心悦目,而那一道道惊恐绝望的眼神,简直让她心潮澎湃。 这种愉悦盖过了最初的懊悔伤痛,她浑然忘却一切,只知晓挥斩,再挥斩。 她只想这片土地再也没有能站起来的人。 静谧幽深的山谷之中,即使是最绝望的声音,也传不出去半毫。 视野泛上了红,鼻腔充斥着铁锈般的腥,她手臂受了点伤,腿也被某根暗箭刺中,但没关系,她大口呼吸,感觉还好。 少女缓缓扫视四周,散落的肢体,未阖上的双目,还有仓皇奔向深林中的人影。 追上他。 如同猎鹰嗅闻到血,她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动了起来,刀尖高举着,朝移动的猎物狠狠挥去—— 鲜血溅落在脸上,又深一层。 少女持着刀,机械地回首,再次寻找漏网之鱼。 她知道自己在转嫁痛苦,这是一种逃避,她不敢去面对祭台上的女孩,不敢回忆对方胆怯却温和的微笑,她不敢再去想,夕阳下的那声含泪的称谢,这个场景让她几乎心碎。 她只能不断地挥斩,用这种方式求得一点快慰,好像这样,就不算太失败。好像这样,她就未曾在第一次想守护些什么、达成些什么的时候,没有一败涂地。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中,这种挫败从来未有,她被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击溃。 她知道自己早该停止,去安慰真正的受害者,可是在那之前,她已经先丧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,多么懦弱,多么可笑。 原来她这么不堪。 泠琅视线微微凝结,她看见连绵起伏的山丘尽头,出现一个身影。 再杀掉一个,就会重新生出勇气吗? 少女掠身而上,刀身在风中沥去了血,再落地的时候,又是未染半寸鲜红的干净模样。 纵跃,回旋,手臂一扬,刀气凛冽如雪,却没有换来新的血痕。 对方躬身避过,踉跄着站定,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。 泠琅失去了辨认话语的能力,也没有那个耐心,她疾冲上前,刀柄扣于掌心,内力汇聚,又是漂亮狠厉的一击。 然而,目标再次逃窜到一边,不过这一次,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。 够了,少女心中充斥着熊熊杀意,她低喝一声,双手持刀纵至空中,肃杀刀意汹涌而至,将地上人形锁入其中! 一簇鲜血终于迸射而出,来自敌人的左肩,她体会到快慰,想落地再斩出一刀,刚刚抬起手臂—— 有人从身后靠近了她。 危险!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,迅速回首,发丝随着动作飘了一点在口中,她咬着一缕黑发,刀柄狠狠向后顶—— 那个人拥住了她。 如同利刃入水,所有尖锐都被绵密地包裹。 他用柔软回应着她的杀机,即使致命锋刃就在喉边,他依然先拥住她,丝毫不在意尖利会是否会给予创口。 “没事了。” 他低声重复:“这不怪你,泠琅,这不是你的错。” 她持刀的手被轻轻握住,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,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,十分疼痛。 身后的人说:“不必自责,你已经尽力了。” “把手松开,听话,不要弄伤自己。” 泠琅试图松手,五指却僵硬到几乎麻木,虎口崩裂又干涸的伤口重新绽开,浸出新的嫣红。 江琮帮她把手指抚开,刀终于应声而落,砸在脚边。 无尽的狂躁绝望销声匿迹,视野中的鲜红也逐渐褪去,阳光清浅,蓝天澄澈,万事万物重新回到她身边。 江琮放开手臂,轻声道:“感觉如何?” 泠琅听见自己回答:“还好。” “你背后有伤,要先处理吗?” “不用。” “她醒来了,在等你,去吧。” 泠琅目光落在地上,刚刚那个被她砍中左肩的人是寂生。 僧人捂着伤口,只对她微微颔首。 她迈步离开。 紫色的土地,如今经过了血的侵染,更加深浓厚重。石像倒塌,身躯委地,那些或高大或干瘦的躯体,再也没有重新站起的力量。 泠琅途径这一切,心头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茫,她摸到自己袖子中有硬物,抽出一看,是一柄黯淡的九节鞭。 在此前寻找康惹的路上,她把它拼凑出来了。 而它的主人坐在石台之上,身边是匍匐了一地的尸首,女孩一动不动,听到脚步声,才缓缓回首。 泠琅停在五步之外,她声音很轻:“阿落。” 对方看着她,没有说话。 泠琅走上前,将九节鞭递到女孩手里,她垂着头说:“这是你的东西……你原本姓陈,从祁州来,你该叫阿绸。” “我见过你的两个姐姐,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。这里的一切已经了结,我带你回去找她们,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,继续本该有的生活,她们都很想念你——” “我知道。” “……你知道?” 陈阿绸轻轻地笑了:“我知道这些,与其说这个,不如先回答我,你怎么在哭呢?泠琅,这不像你。” 泠琅愣愣地看着她。 陈阿绸轻声:“他们为了进行仪式,给我喂了一种药,用藤蔓和泥土烧制,我昏睡了很久,刚刚醒来时,反而回忆起了一切。” “常罗山是我的叔父,那年,他带着我游历途径鹰栖山,偶遇山洪,便被困在此处。他半年多便去世了,而我也因为药物失忆,再也没能离开。” 泠琅说不出话,她迟钝道:“那,你,刚刚……” 陈阿绸握住了泠琅的手,她的面庞依旧消瘦苍白,但眼神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,坚定而温柔,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。 “你是因为这个在流泪吗?”她说,“何必自责?我不会因此难过,你更没有半点错。” “可以愤怒,可以报复,可以让他们死,但永远无需为此惭愧绝望,”陈阿绸说,“人不会因为自己曾被偷窃而羞耻,那我便不必因此羞耻,陈家的女儿,本该如此。” 第114章 别离时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地。 残破的夕阳的尽头,走来一群人。 她们大多衣不蔽体,瘦削干瘪,皮肤或苍白或蜡黄,蓬松凌乱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飘拂。 为首的女人脸上有一道刀疤,它一端在右眼,另一端在左脸,中间横越了鼻梁,像一道裂谷劈开山脉。 她是持着火炬的唯一一人。 泠琅知道,常年呆在地底的人是不能轻易见光的,再和煦的光亮都会把她们的双眼刺伤,这也是她此前叮嘱天黑再出来的原因之一。 然而,在天幕彻底暗沉之前,地下的囚徒还是站在了这里,甚至不畏惧用火光来指引方向。 她们面容平静,没有激愤或哀恸,在倒伏了满地的尸体中间,沉默地矗立,像一尊尊苦难的神像。 火焰开始蔓延的时候,所有人都没有动,火舌静静舔舐那些僵硬的手指和双眼。翠绿藤蔓蜷曲着化为灰烬,紫泥土呈现出焦黑,而那些可怖的石像早在火焰燃起前,就被斩成碎片。 陈阿绸在它们身上做了些练习,用那柄暗淡的九节鞭,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没有触碰它。 但在它被再次挥舞的时候,泠琅还是看到了银蛇游动般的曼妙凛冽。 一个二十年不曾摸刀的屠户,在面对一头牛的时候,依然可以轻易辨别它的筋肉脉络。 一个十五年不曾站立在山岗中的首领,再次嗅闻到血与火的味道,依然可以带领她的子民走出牢笼。 刀疤女人说,她是阿部的姐姐。 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深广山脉中,也会上演一些争权夺利的戏码。阿部无意发现村庄外的土地和藤蔓有神奇的效用,它们可以短时间能提升体能,借助于此,他可以轻松捕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猎物。 他的长姐——当时泽布唯一的首领发现了这个秘密,阿部被迫献出方法,然而,她在服用药丸后,却昏睡了一个下午。 于是,一场不算高明的阴谋便展开,从泽布的女人能持着弓箭作战,到只能囿于阴暗石室,这场剥夺的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天。 流了很多血,死了一些人,从那时到现在,已经有十五年。 泠琅相信,即使他们不曾偶然来到这里,她们也有再次站到旷野中的时刻。手臂可以枯瘦,可以遍布伤痕,但只要还有一只能执起火炬,便不会晚。 除了少数孩童,泽布已经没有男性了,但刀疤女人看上去并不担心,火光映亮了她消瘦静默的脸庞,她表达了谢意,说她们会重建家园。 “大山会永远注视着你们,远方的朋友,卡尔扎布的每一条溪流,每一棵树都会指引你们前进。” 鹰栖山在她们的语言里,叫卡尔扎布,意为太阳起落之地。 属于泽布的新的太阳又升起来了。 火焰燃烧了一整夜,天再亮的时候,深紫与翠绿都无影无踪,一片黝黑的焦土将它们取而代之。刀疤首领说,她们会在那上面种植作物,蓄养牲畜,用混合了族人血肉的土地继续繁衍生息。 晨风轻拂的山谷中,他们对彼此作别。翻越山丘,一行人站在高岗上,泠琅听见身后传来歌声。 歌声不明亮也不高昂,它沙哑而厚重,像极了沉默的山脉,被风送着才能传这么远。 首领送给泠琅一张地图,上面用简单明了的符号标注,依照这个路线,他们回到陈县需要三天。 泠琅的手被包裹得像个球,她用这个滑稽的球勉力翻看纸张,生怕走错了路。 寂生说“施主何必辛苦?不如拿给我来看。” 泠琅说“拿给你,我怕被带到阴沟里去……大师,你还记得此前的约定罢?” “什么约定?” “我们假装你未曾被发现,你把会主给的真正任务透露出来。” “什么任务?” 泠琅放下地图“你想装傻?正好阿绸要练练鞭,阿绸——” 寂生立即说“施主何必急躁,分别之时,小僧届时必定如实以告。” 泠琅看着他笑眯眯的面容“你最好是!” 江琮温声道“大师修的是受苦受难禅,不受上几句就不肯痛快。” 寂生坦然“小僧修憎欢恶喜禅,见不得谁在眼前日日情深意切。” 陈阿绸好奇道“真有这两种禅?” 泠琅说“当然是假的!” 陈阿绸抿着唇笑“听你们说话好有意思。” 她一路上都牵着泠琅的手,即使自己力气也不算大,但依然尽力给予受伤的少女一些帮助。 泠琅觉得不好意思,但对方执意要这样,就像是昨晚,那双眼睛认真执拗地看着她“泠琅,我该怎么回报你?” “我们素昧平生,你却愿意做这么多,如果没有你,我的命运不知会如何……我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?” 泠琅摇摇头“不必说什么回报的,阿绸,你反而教会了我很多。” 她低声“是我该感谢你。” 四个人在大山中跋涉,没有来时的艰难险阻,直到最后一个夜晚,天上才下了点细雨。 偌大的洞窟内,泠琅在看雨,江琮在闭目休憩,寂生在给陈阿绸喂招。 在旁人面前,他倒是很内敛沉静的模样,那些无聊的废话少了很多,站如静松,坐如卧弓。上挑,横扫,银白色的长棍划出风声,在静谧洞穴中清晰可闻。 陈阿绸在勉力应对,她记忆恢复了很多,但身手毕竟差了,即使对方只用了三成功力,她坚持了二十招后,已经气喘吁吁, 曼舞的银蛇呈现出颓势,终于无力再缠绕,锵然一声委顿于地。 陈阿绸擦了擦汗,真诚夸赞道“大师好棍法。” 寂生念了声佛,他收棍于袖,忽然说“小僧去过祁州。” 陈阿绸微愣“我离开家乡太久,几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样。” 寂生微笑道“祁州城内是何模样,我也记不太清了,只记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,天气晴好的时候,湖面会有七彩的波光,若有云朵低垂,那云也会映照成彩色。” 陈阿绸思索片刻,随即也笑道“您这么一说,我倒想起来,那是七色湖,湖边还有个村子叫彩云村,不过——” 她迟疑道“我有印象,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,一夜之间空无一人,从此成为荒村,再没人去那里。” 寂生敛眉垂目,他静静注视着地上跳动的火光,没有说话。 陈阿绸身体乏累,很快便抱着鞭子陷入沉睡,也不管对方有无回应。 夜雨未停,叶片和枝条在细雨中摩擦。 洞口边的泠琅望着夜色中摇曳的树影,听到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。 她扭头一看,是寂生掏出纸张,又开始书写他的日志,他写得虔诚专注,一笔一划,像在镌刻什么神圣经文。 “大师,阿香是什么样的人?”她忽然问。 寂生头也不抬“是一个很好的人。” 泠琅笑了声,她觉得这个回应很妙,说了跟没说一样。 她悠然道“我以为你不会吝啬溢美之词,说她聪明智慧,武艺高强,貌美可亲……” 寂生从容道“这些都不足以形容。” 泠琅点点头“这句才对味。” 寂生闷头书写,笔起笔落,已经写了大半张纸,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,很多苦要诉。 泠琅早就发现,这个人满嘴胡扯,唯有在说起阿香的时候十分坦然,她忍不住又问“让我来猜猜,她和你一样是个杀手?” “是,也不是。” “曾经是?” “曾经算是。” “她现在不像你一样,需要奔波卖命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她知道你的身份吗?” “当然知道。” “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吗?” “你什么意思!” 泠琅嬉笑道“我就是问问。” 寂生冷笑着把纸笔揣进怀里“我们感情好得很,不像您二位,虚与委蛇,假戏真做——” 泠琅托腮望着他“大师,您知道得真多。” 这话意味很深,寂生不会不懂,他走到少女对面开始闭目打坐。 泠琅轻声问他“陪阿绸练招,是因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乡吗?” “………” “我见过很多杀手,他们无一例外的无趣麻木,像只知晓听从号令的机器,武功再高,也不过是厉害点的机器……你和他们很不一样。” “怎么不一样?” “你会做多余的事。” “什么是多余的事?” “杀手不会做的事,就是多余的事。” “比如?” “比如我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话,你却在回答。” 寂生笑了一声,他望着雨帘,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。 泠琅轻声“我真好奇阿香。” 寂生说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而且我要说,你想得很对。” 他平静道“想到了她,所以赠出外袍,也因为她,愿意给祁州来的人练习鞭法。我和其他杀手并没有什么差别,只是有个人在等,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。” 泠琅知道,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,他和其他杀手无异,只是有人在不断影响他,让他不太一样。 佛门不过表象,阿香才是皈依,是准则,是一个杀手和同类的区别。 这很有意思,如果泠琅是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,遇见这样的人,她一定愿意花时间和他交流,喝上一壶酒,听一听他的故事。 他们其实算投契,相处也轻松,只是可惜。 泠琅懒懒地问“您左肩的伤口还好罢?” 寂生说“呵呵,我还以为施主不会过问呢。” “怎么会?我内心一直煎熬内疚,都吃不下饭。” “说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……罢了,伤口很好,无需挂怀,反正当时我也预料到了。” “……预料到了?” “明净峰上,你杀层云寺那些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?红着眼睛,跟个猛鬼似的,手撕活人残忍至极,比杀手还杀手,谁也拦不住。” “哈哈……让大师见笑……” 泠琅干笑两声,左手一凉,是有人轻轻覆住,她侧头,只见江琮不知何时醒了,正默默看着她。 寂生凉凉道“江舵主睡得可好?” 江琮颔首“尚好。” 寂生微笑“天明之后,便是分别之时,出了这座山,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。” 江琮柔声“如此,有些话便可交代了罢?” 寂生沉默片刻“青云会有四堂十二舵,十二分舵遍布四海,负责所辖地区。而四堂分东西南北,没有手下可差遣,也没有地域需坐镇,这四个人只是听命于主上的杀人利刃而已。” 江琮静静地说“你是北堂。” “不错,你怎么知道?” “猜的。” “猜的真好,你自己猜,我不说了。” 泠琅插嘴“大师干嘛跟他计较?别理他,我不猜,你同我说。” 寂生哼了两声“春秋谈只是幌子。” 他目光落在泠琅脸上,一动不动“主上一开始,就只让我跟着云水刀。” 他此前被江琮逼问出来的说辞,果然真假参半。 泠琅品味着这句话,她知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主很喜欢玩文字游戏“原话就是云水刀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什么时候发布的这一任务?” “三月末。” 三月末,正是江琮转醒的时候,那时泠琅已经入侯府三个月。 “所以说,后来在明净峰,你参与其中只是为了方便盯梢?” “没错。” “那为何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现身?就不怕被我发现?呵呵,实不相瞒,我早就注意到你了。” “当时我也很意外,虽然我并不擅长潜伏,但施主在人群中一直看着我,让我险些以为自己早已暴露。” 泠琅笑道“那倒不是因为这个,我一直看你,只是因为你长得较为出众。” 寂生赧然“施主谬赞——江舵主这般盯着小僧是为何?生来俊俏并不是小僧的错。” 江琮淡淡道“后来你直接现身,甚至动用其他杀手是为什么?” “杀手不是我安排的,主上只是让我配合,包括那些话,也是他让我说的。” “那句李如海痛恨青云会,是他让你说的?” “不是。” 寂生唇边笑意隐去“这是我自己想说的,毕竟人不是生下来就是杀手,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,不过也是个心怀江湖梦的普通人罢了。” 他轻声“天下谁不景仰刀者呢?” 江琮和他对视“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刀者的心思。” “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青云会四堂之一。” 寂生又成了初见那个深不可测的僧者,他目光忽地幽而远,语气平淡地像在讲述天气相关。 “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知道,或者说,只有我和主上知道。前一任北堂,是刀尊李虚极的弟子,我说的不是名满天下的刀者,是另一人——” “一个女人。” “我接手了北堂,接触了她留下来的一些信息,她叫李若秋,不用雁翎刀,只用匕首,不做侠客,却做了刺客。” “我无意中见过她的画像,看你们的表情,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,她和李女侠,真的非常、非常相像。” 第115章 饮归客(上) 泠琅想过许多次,关于她的母亲,这个理应和她有世上最紧密联结,却素未谋面的女人。 儿时,李如海对此讳莫如深,被问得再多也是沉默。他偶尔饮酒,醉后的眼神让泠琅记了很久,她便知道,自己是无法从父亲身上得知什么东西的。 后来在明净峰,从顾长绮的口中,她得以窥见一点碎片,这个名字终于不再是神秘莫测的符号,它显现出轮廓,穿越无法逾越的时空距离,温柔地触碰到她的手。 泠琅那天晚上就做了梦,梦见自己趴在母亲膝头,观察她裙角细密美丽的花纹,院子里的风和云都很轻。 梦醒后女孩沉默了很久,她明了自己缺少了什么,这些年走过很多路,杀了很多人,但她始终在渴望一些注定无法复得的东西。 是的,冥冥之中她已有预料,这个和美好无限贴近的词,早在世上不复存在了。 江琮的手忽然一下子握得很紧,寂生也停止了诉说,只有夜雨滴落,仿佛无穷尽。 泠琅轻声问“原来的北堂已经离世了?” 寂生念了声佛“依小僧之见,是的。” 泠琅没露出什么哀恸或是不可置信的神色,她偏过脸,望着雨帘出神。 寂生低低道“那是很久以前,我刚被选上这个位置,一日我收到消息,是主上要我到某处领命。” 那是个秋日,寂生按照时间到了,对方却不在,只有一间空旷屋室,屋中间放着张桌子,桌子上堆了些纸张。他知道会主酷爱这种惑人眼球的手段,总之,他并不轻举妄动,只跪在在那里等,什么也没看,什么也没想。” 但某些事,不是寂生不想知道就能不知道,忽然有风吹来,一张纸就那么轻飘飘地飞来,落在面前。 年轻的杀手第一时间闭上了眼,并且保持着这个姿势——大概过了一刻钟,终于有人从他身边经过,带着很浓厚的血腥味。 “睁眼。” 沙哑粗粝的声调,不知是伪装还是天生,它淡淡传来,却有十足威严。 寂生于是一睁眼,但映入眼帘的,是那张摊在地上的纸,上面的图形线条,一览无余。 能担任北堂的杀手必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,只用一眼,他便再也不会忘记那张脸。更何况,男人立在他身前,又说了一点话。 “图上的人,是上一任堂主画像。” “她和你一样,也是个不太纯粹的杀手,有牵绊,也有顾虑。不过,我喜欢用不纯粹的人,这就是你在这里的原因。” “但是牵绊太过,便成了愚蠢,她结局很不好,我希望你不要步她的后尘。” 这些话几乎在明示着什么,至少按照青云会主人的行事风格,绝没有让能用之人活着离开他手下的道理。 泠琅安静地听,手依然被江琮扣着,温温凉凉地紧贴,好像这样能传递一些力量。 她问“你说,她用匕首?” “是的,前任北堂杀过很多棘手目标,这些事迹都被装订记录,稍微打听,便能得知那些人当年的死状、创口。” “你如何知道她的名字?” “那张画像上便有。” “……还有别的什么信息吗?” 寂生略微摇头“这就是全部。” 泠琅复又沉默,她往后靠了一点,倚在江琮肩上,怔怔地说“匕首很好。” “刺客也很好,这若是她自己选的路,又有什么不好呢?”她对江琮说,“不必担心我,我如今能知道这些,就已经很高兴了。” 火光逐渐熄灭,她沉入睡眠,梦中空无一物。 再醒来的时候,雨还有一点,日光清透洒落,鸟鸣阵阵。 不出半日就能走出鹰栖山,寂生说,不若就在此处分别,江琮一行人先行离开,他呆上片刻再走,以掩人耳目。 泠琅没什么异议,青云会的眼线遍布各地,即使在偏远的陈县也要小心防范。 等雨停歇的间隙,她想去弄点干净的水,江琮却接过水囊,自己纵掠而出,往山谷中的溪流去了。 阿绸尚在深处沉睡,洞口处,泠琅和寂生相对坐着。 晚些出了这座山,便谁也不认识谁。 他们兵刃相向过,也同生共死,互相诋毁嘲讽,也在夜雨中聊一些心事。但天已明,分别仍旧是分别,这种萍水相逢的际遇,泠琅很喜欢,也很习惯。 寂生忽然说“我见过刀者。” 泠琅看着他。 僧人垂眉敛目,他眉眼生得很深刻,在此刻显得十分沉静。 他说“那是很久很久以前,在东海,我没有进入青云会,甚至还没杀过人,只是个会两招棍法的少年。” “你应该知道我想说什么,刀者曾一夜之间火烧东海十二寨,荡平为恶一方的水匪,而那一夜,我就在寨中,在关押俘虏的木笼里。” 寂生的表情陷入怀念,他唇边浮现了一点笑“如果换做任何人,他同样永远忘不了那一夜的刀者——淡青色的刀锋,怜悯、慈悲,可以斩杀,可以捍卫。” “我很难忘记他的刀,更难忘记这份恩情。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,不过是个普通人,他甚至会想着报恩,会默默追随心中旗帜般的角色,即使注定云泥之别。” “明净峰上,我先看到你,再看到刀,最后才看到入海刀法。我想,云水刀可以在任何人手中,但入海刀法不会。” 泠琅听出名堂“所以你说我是刀者的女儿,其实是在诈我?” 寂生微笑“正是如此。” 泠琅赞叹“真是好诈。” 寂生依然在笑“离开鹰栖山,我会去复命,接下来有什么任务,谁也说不准。” 他定定地注视眼前的少女“你很信任那个人吗?” 泠琅略怔“那个人?” 寂生平静道“如果我是你,会立即离开他,离开京城,去一个很远的地方。即使这是徒劳无功,也好过危机四伏的现在。” 泠琅笑了一下“特意挑在他不在的时候说,这是对我的忠告吗?” “是。” “因为我是刀者的后代?” “是。” “怪不得,其实昨晚,你根本没有必要说那些。大师,你好像总是在做多余的事呢。” 寂生垂目微笑“的确。” 泠琅起身望着树林,她只是轻声“多谢。” 步声由远及近,一道身影翩跹着落地,而身后,陈阿绸也揉着惺忪睡眼起身。 真正的分别之际到来,反而没什么话要说,泠琅冲寂生抱了抱拳“珍重。” 僧人淡笑着施礼“珍重。” 无需说再会,心照不宣的默契。 三人行走在沾满露水的林木中,不过短短三十步,就已经看不见那个青灰色的影子。 过了午时,前方终于有炊烟袅袅,立在树梢眺望,可以看见山脚稀稀拉拉的屋舍。 立在陈县不宽不窄的街上时,泠琅终于有了恍如隔世之感,她对着酒肆旗幡喃喃“我感觉自己不认识字了。” 江琮温声“如此,今日的菜便由我来点。” “那可不成。” 酒足饭饱,陈阿绸在客栈中休息,他们去找寄养在别处的马,马儿们看到二人,皆喷着响鼻,摇头晃脑,十分激动难耐。 泠琅叹息着抱住马头“葱儿,我的葱儿,多日不见,你怎得肥胖了一圈?我喜欢瘦而有力的,你得好好努力。” 江琮凉声道“知晓了。” “我同葱儿说话,你知晓什么?” “我替它回答。” 二人牵着马转了几圈,买了点路上用的东西,途径集市,一名黝黑的少年正守着酒摊,见他们来,面上十分惊奇。 是之前为他们领路的阿泰。 “洪水,吓人!你们出来,很好。” 沽酒翁闻声而出,看到眼前人也十分欢喜,一定要送一葫芦新酿的酒。泠琅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两下,就敬谢不敏了。 回到客栈,泠琅宣布“我要送阿绸去明净峰,比起祁州,杭州反倒近一些。” 江琮把购得的事物一一收捡好“便如夫人所言。” 泠琅又说“等到了地方,我要和老朋友们叙叙话,至少会歇一晚。” 江琮给杯盏内注入温茶“一切全凭夫人心意。” 泠琅咳嗽一声“我此前说,沉鹤一直想上京看看,如果正好合适,那我们便一道回去。” 江琮淡笑着把杯子递到泠琅唇边“夫人想这么办,就这么办。” 泠琅就着他的手,喝了大半盏,感叹道“今日竟比较不出哪个葱儿更乖一些。” 江琮抬起手指,在她唇边轻轻擦拭“若要比较呢?” 泠琅并不觉得自己唇上有东西,但这个人每次喂完水,都会来这么一遭,好像已成惯例,不做不行。 她抓住他的手“那个肥一点的葱儿更乖,他今天帮忙驭了很多东西。” 青年低笑着靠近,气息洒在她脸庞“另一个也很能驭东西。” 直到翌日天明,二人才从房中走出。 那厢,陈阿绸站在后院,已经把九节鞭耍了半个时辰了。泠琅站在二楼观看,女孩的身体依然消瘦,长时间的艰苦生活终究带来了痕迹。 但无论是抽鞭时绷直的手臂,还是回旋时平直的肩,都充满了勃勃生机,她站在那里,像骤雨后依然挺立的新竹。 花了不到三天时间,他们便在明净峰山脚下勒马。 彼时已初见暮色,到达山门时,定已经天黑了,三人不过多停留,只扬鞭纵马,于山道之上疾驰。 路过茶摊时,泠琅有意往那边瞥,却没见到那支棱着露出的半面旗。也不知是未开张,还是其他原因。 上次还是盛夏光景,如今再来,已经满山秋意。夕日渐浓烈,踏着一地橙红金灿,泠琅远远地便望见了那道古朴山门。 以及山门下,正抱着剑百无聊赖的少年。 第116章 饮归客(下) 泠琅觉得很巧,因为从陈县到这里只用三天,她根本没往明净峰递消息。且苏沉鹤向来懒散,平时除了练剑便是睡觉,绝不会有饭后出来溜达的兴致。 他倚靠着山门石柱,目光不知落在何处,眼皮一如既往地半垂。分明是昳丽精致的面容,偏生带上些漫不经心。 泠琅扬鞭,马长鸣着从林中奔出,朝山门而去。 苏沉鹤怔然抬头,只见漫天红霞中,少女眼中含着明丽笑意,踏着一地碎金疾驰而来。墨发飞扬,青袂飘拂,夕阳勾勒出光影,明亮到灼目。 青骓长嘶一声停住, 少年轻轻啊了一声,他眯起眼道:“我是不是在做梦?” 泠琅坐在马背上微抬下巴:“嗯?” 苏沉鹤仰着脸:“我刚刚正在想我的老朋友,结果她下一瞬就出现在面前,这种离奇古怪的事,是不是梦里才有?” 泠琅说:“见到老朋友只能称离奇古怪?这话倒叫我有点伤心。” 苏沉鹤抱着剑笑起来,他笑完了又叹息:“总是这样。” “哪样?” “总是这样突然,不过也好,毕竟没有什么能带来这种惊喜了。” 细碎马蹄由远而近,是落在后面的人策马赶来。 苏沉鹤往远处看了眼,在青年勒马前,轻声道:“再见到你真高兴,阿琅。” 江琮含笑抱拳:“苏公子。”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话,苏沉鹤坦然回礼:“江公子,久违了,各位行色匆匆,不知来此为何?” 泠琅叹道:“此事说来话长……那个使九节鞭的陈女侠,还留在山上学剑吗?” “还在,”苏沉鹤颔首:“我同阿罗双双约定在此一同出发,去侧峰观秋萤……你也看到了,她们现在还没到。” 话音刚落,石梯上传来步声,伴随阵阵嬉笑,两个穿着蓝裙的少女风一样飘了下来。 见着山门围着的几人,她们先是一愣,顾凌双率先尖叫道:“阿琅!” 她猛扑上来,把泠琅撞了个趔趄:“天哪,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!我差点到别处去了,你手上包的什么?竟然受伤了?身上怎么有药气……” 女孩儿一口气说了一长串,泠琅一个字都没答,她只看着石梯上穿蓝裙的另外一人。 陈阿罗怔怔地立着,紧盯泠琅身后,目光似震惊,又似茫然。 陈阿绸跳下马,两步便走到了少女身前,她抿着唇,从怀中掏出九节鞭,右手一扬,银白鞭身于空中荡漾出水波般的弧线。 没有人出声,陈阿绸手腕一震,长鞭收于掌心,她执鞭齐胸,对着陈阿罗行了一礼,口中低声唤:“阿姐。” 晚风温柔,离散多年后,她们终于再次团聚了。 峰顶,待客的花厅内,顾凌双在抽泣。 她比当事人还动容,脸上全是水光,一会儿咒骂山村里的男人,一会儿感慨世间巧合缘分,说一句便喝一口酒,短短时间已经空了两壶。 泠琅知道顾凌双向来容易感伤,但她酒量好,多喝几壶也不是问题,大家难得再聚,便由她去。 席间,陈阿罗起身,端端正正地向泠琅敬了三杯。 三杯过后,少女眼圈泛红,沉声道:“今后李女侠若有需要,祁州铁鞭门必定全力相助。” 泠琅也痛快饮下半盏,她说:“举手之劳罢了,无论是谁遇上这种事,都会出手相助……江湖不就是如此?何必称谢。” 陈阿罗轻叹:“长姐出门游历,年节才会回去了,这消息还 不知怎么递给她。” 顾凌双猛然站起,拍着胸脯道:“阿绸姑娘一同留在明净峰便好,如今祖母不在,山上还不是我说了算。” 她胡乱吩咐:“你,告诉他们,准备两间客房,要最最最好的!” 被指着的苏沉鹤无奈起身,出门找人去了,顾凌双肿着眼红着脸,又吆喝道:“喝,再喝!” 泠琅也被调动了情绪,她抬手摸杯子,刚触上去,便被另一只手覆住。 江琮看着她,阻拦的力度并不大,只用眼神默默问询:“确定?” 泠琅立即端起,豪气干云地一口全闷,饮毕展示杯底,顾凌双抚掌道:“好,好……江公子,你不来点么?” 泠琅又倒上一杯:“他体质虚乏,喝酒会难受。” 顾凌双迟钝地转了圈眼珠:“哦,说起这个,阿琅,我从未想过,你竟这么早成婚。” “也没想过,会找这样的……你从前不是说,喜欢高大威猛的男儿么?要日行千里,做饭劈柴,样样做得那种,江公子看上去,同你形容的不太像啊……这就是一见钟情吗?” 这话直白得可称冒犯,但女孩儿明显酒意上头,已经收不住了。 她拍桌站起——好像不发出点巨大声响就站不起来似的:“哼哼,江公子,这话我一定要说,只说一次:不管你是何等身份,有多厉害,如果叫我听到你对阿琅有半点不好,那明净峰可不会轻易饶了你!” 江琮始终含着点笑,他从容为泠琅添了盏温茶:“在下怎会对她不好?若真有那日,顾少主届时带人来,要杀要剐,绝不二话。” 顾凌双满意点头,又告诫说:“不要以为阿琅孤身一人无依无靠,她有的是朋友,都个顶个的厉害!喜欢她的人,也多了去了,能从东海排到昆仑山,你是很幸运——” 江琮微笑道:“对于此,在下一直感激涕零、谨小慎微。” 泠琅说:“双双,你喝醉了……哪有东海到昆仑山那么夸张?” 顾凌双当然要说:“我没醉!” 泠琅嬉笑着又饮一口:“顶多、顶多排到泰山。” “是,是!”顾凌双来了劲,眉飞色舞道:“江公子,我同你说,前年在茉莉镇,我们碰上过宫商客,宫商客晓得不?” 江琮唔了一声:“肖之昂?” “就是他,天下第一琴师,琴音绝妙,琴弦杀人也绝妙,生得更是俊雅倜傥,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呐。” “此人的确素有盛名。” “嘻嘻,再有名,还不是遭了暗算,阿琅出手相助,救他于水火……结果他非要以身相许,日日上门来弹琴,琴声那叫一个缠绵悱恻,足足缠有半个月。” 江琮柔声道:“竟有此事?从前倒没听说。” 泠琅也说:“竟有此事?我都忘光了。” 顾凌双大着舌头反驳:“上次比剑大会,你还同我问起他,怎么这会儿就忘了? 她话锋一转:“江公子,你听了此事作何感想?” 江琮含笑道:“他自不量力。” “还有,还有,”顾凌双接着摇头晃脑,“一苇刀陈崤,最近颇有声名的少年刀客,江湖人都说有当年刀者遗风——” 泠琅忿然道:“就他也配?在我手里走不出三十招。” 顾凌双兴奋道:“是!第一次三十招落败,第二次找上门,撑了三十五招。第三次四十二招、五十招……他日日来寻,放话要战胜你,结果……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?” 泠琅说:“这个我也忘了。” 顾凌双抚掌笑道: “无事,我帮你想起来了,他说‘阿琅,我想赢你,最后却输了我自己’,哈哈哈——” 江琮饮了口茶,桃花眼微微眯着,好像也听到了什么笑话般。 顾凌双说:“江公子,你有何评价?” 江琮温声:“在下感同身受。” 顾凌双哈哈大笑:“还有,还有,我又想起几个——” 她颠三倒四说了一大堆,最后连苏沉鹤都被拉了出来:“沉鹤他,也时常帮忙驱赶这些桃花,我亲眼见过有人找他问询阿琅相关,他直接抽剑,问对方凭何知道……” 女孩下了最后的判断:“我那时以为,他肯定也中意……” 这次,江琮没有被问询“有何想法”,因为被谈论的当事人正踏进门框,将将听到了最后一句。 泠琅虽然喝了一点,但心中不是没有理智,她马上往椅背上一歪,假装人事不省。 江琮倒十分客气地招呼:“苏公子去得有些久,这酒都不温了。” 苏沉鹤从容落座,执杯稍饮,道:“酒液微凉,滋味反倒更好,迟一些也无妨。” 江琮温和道:“凉酒伤身,多饮终究不妙。” 苏沉鹤轻笑:“在下年纪轻,还能受得。” 二人视线在空中相触,接着若无其事地移开,泠琅继续装晕,陈家姐妹挨在一起小声说话。 顾凌双兴致依然高昂:“我们再喝一轮,再喝一轮……阿琅,别装睡了,你眼皮子还在动呢,莫以为这样就会被放过。” 结果一轮变两轮,又变三轮,散场的时候,夜已经相当深沉。 泠琅犹如踏在云层中,走得飘忽不定,东倒西歪。江琮揽着她的腰,穿过长而静的山道,终于来到所谓“最大最好的客房”。 正是他们上次来的时候住的那间。 一两个月前,同一间屋室里,他们以夫妻相称,互相针对揣测,步步试探,而如今,已经悄然有了许多不同。 领路的弟子很快便去了,泠琅仰倒在榻间喘气,她脑子一阵阵地发晕,但心情快乐极了。上次这样痛快地饮酒畅谈,好像还是上次。 她腿上一轻,有人帮她褪去了鞋袜,小腿裸在空气中,有一点凉。 很快,双足浸在温热的水中,泠琅始终半躺在被子上,连支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,她舒服得只想哼哼唧唧。 “哼哼什么?”江琮垂着眼睫看她。 泠琅说:“真开心,不知下次再见面是什么时候。” “等一切结束,自然可以时常见面。” “一切结束……这句话太远啦,就像天边的太阳似的,天天瞅着,但好像一直走不近。” “怎得忽然丧气起来了?” “嗯……我喝酒了,就丧气一个晚上,不行么?” “……当然可以。” 青年低低回应,他注视着少女酡红的双颊,眼中含了无穷情绪,却什么也没说。 半晌,他才道:“会结束的。” “我父亲过去说,世上多的是一刀下去解决不了的事。现在我终于晓得,这种滋味是多么烦躁。” 江琮重复了一遍:“会结束的。” 泠琅嘟囔了几句,声音闷在被褥间,听不分明。 江琮耐心倾身:“什么?” 结果对方勾住他脖子,在他脸侧响亮地亲了一口:“葱儿。” 江琮无奈轻笑:“嗯。” 泠琅又亲一口:“葱儿。” “嗯。” “葱儿什 么时候给我骑呀?” “……不是现在。” “葱儿,葱儿,哈哈,这个名儿好有意思。” “是很有意思。” “夫君,你今天好乖,我好喜欢你。” “……嗯。” “唉,这样下去,等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。” 这句话的回应片刻后才迟迟响起。 “应该是我问你。” 第117章 报桃李 明净峰用来待客的酒是藏了七年的春风醉,此酒顺滑甘洌,极其清淡,并不容易喝醉。昨夜双双几乎一个人解决了两坛,也能自己走回去,师兄杜凌绝闻讯前来接她,也被十分不满地甩开。 泠琅喝酒,沾半口就发晕,沾一坛也是同样的晕法,大多数时候她会索性喝个尽兴,譬如昨夜。 翌日酒醒,她直挺挺地卧在被子里,开始回忆昨夜种种。 江琮站在窗边,很好心地提醒道:“宫商客肖之昂。” 泠琅把脸藏进帘帐阴影,假装没有听到。 江琮温声道:“一苇刀陈崤。” 泠琅打了个半真半假的呵欠。 “江东药谷陆鸢。” 泠琅僵在榻上,双双心直口快,她只有认栽。但江琮大早上报菜名似的把这些人名报一遍,还是让她心中有十分诡异的心虚感觉。 江琮继续说:“岭北杜十二,东海白浪客,蔺城孤绝剑。” 泠琅翻身坐起,无言地看着他。 对方莞尔一笑:“夫人对这名单有何感想?” 泠琅说:“我的感想是: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。” 江琮悠然道:“的确,如此看来,夫人见识颇多。” “这里面好些人都只是见过一面,聊得投机罢了,双双酒后胡言,你怎么也当真?” “当不当真有何影响?只会激励我时时自省罢了。” “我觉得你笑得很怪。” “怎么会。” 泠琅无法,她总觉得此事还有后续,但当下对方只清清润润地笑,好似真的没放在心上。 放在心上又如何! 片刻后,少女独自走在山道上,心中忿忿,她刀耍得漂亮人也漂亮,招人喜欢是人之常情。江琮,江琮他的确该庆幸自己幸运。 走了半刻钟,便是一桩古朴雅致小院,泠琅抬手敲门,很快便有人来应。 顾凌双站在门后,头发蓬乱,眼下还有乌青,她迟钝道:“阿琅?昨夜睡那般迟,怎么现在就起来了。” 泠琅步入屋中,开门见山:“我们午后便回去。” 顾凌双瞪着眼看了她半晌,只憋出一句:“我就知道。” 泠琅柔声道:“下次再见,我们双双是不是已经是新的顾掌门了?” 顾凌双羞赧道:“或许吧?祖母说她要游历两年,若在此期间我能把宗内一切处理得好,那等她回来,就进行继位仪式。” 泠琅赞叹道:“那我便等着好消息。” 二人又说了一刻钟,临别前,顾凌双忽然道:“我昨夜把你过去的情史都倒了个干净,江公子他,没说什么吧?” 泠琅敲了她一记:“那算什么情史?也罢,他不敢说什么。” 顾凌双笑嘻嘻地说:“真的?我最后说漏了嘴,把沉鹤也供出来了,当时我瞧着江公子似是无动于衷,果然是个贴心大度的。” 泠琅的笑僵在脸上,片刻后才道:“双双,你可真是我的好……算了。” 她无奈转身出门,再次走上石梯,此时尚早,林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,静谧得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。 还有一人。 雕刻着松柏仙鹤的石台之上,有人在舞剑。 剑气凛冽,轻灵迅疾,剑身反射着稀薄天光,一闪一闪。持剑的人衣袂翩跹,一招一式,落拓而随意,如鹤立水畔,振翅晒羽皆是风流。 泠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,直到对方发现她,才迈步走上前。 少年立在云雾翻涌的高台上,垂首望向缓步行来的少女,额发轻轻垂落,双眼在晨雾中仿佛有同样的湿润。 泠琅仰着脸大声说:“我们午后就走啦。” 苏沉鹤毫不意外地笑笑:“这么急。” 泠琅点点头:“我记得,你一直想去西京参拜剑冢?” 苏沉鹤微顿:“阿琅还记得这个。” 泠琅痛快道:“要不要一道上京?我之前打听过,剑冢其实有办法进入,我可以帮你。” 苏沉鹤静默数刻,终究摇了摇头。 他低声道:“明澈剑还有一招没学完,等这边结束,我再去西京寻你。” 泠琅心中微叹,她不知道这个拒绝是因为剑招,还是因为昨夜风波,她不好强求,只说:“那你可要快点。” 她轻轻一笑:“或许很快,我便不在那里了。” 说着,她微微颔首,足尖一点斜掠而去,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中。 少年提着剑,仍立在原地怔忡,他反复思索着最后一句话,直到天光破出云层,映亮地面。 另一边,泠琅步伐轻快地走在山道上,想着回去还能补一点觉。刚绕过一处石雕,她心中忽地一凛。 前方,有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。 若是路人经过,那步声早就由远及近被她听到。这个声音明显是在某处藏匿,不慎发出的。 难道顾掌门不在山中,又有人贼心不死了? 泠琅假装一无所知,仍按照先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,心中默数距离。靠近某棵巨木时,她提气一跃,从另一头闪身到树背后—— 果然,树后藏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影。 泠琅愣住了:“阿绸?” 女孩显然吓了一跳,她脸庞红扑扑的:“泠琅,我正在等你。” 泠琅松了口气,她疑惑道:“山路上凉,为何等在此处?去厢房寻我不就好了。” 阿绸摇摇头:“我正是特意在这里等,我有话想对你说。” 她轻声:“出鹰栖山那几日,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——不是故意听的,我睡眠一直很浅,当时又下雨,所以一下子就醒了。” 泠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,她张了张嘴:“啊?” 同时,心中飞快地回忆盘算,阿绸在洞穴深处睡觉的时候,他们在洞口都谈论了些什么:寂生坦白了任务事实,透露了李若秋的身份,第二日还警告她不要相信江琮。 阿绸认真道:“我听到了一个人名,当时觉得很熟悉,过了一夜,才慢慢地想起来。” “泠琅,我和叔父一起游历之时,他总会和我闲谈一些江湖上的故事,谈得最多的就是年轻时候往来的朋友。虽然大多隐去了姓名,但我偶然一次看到他从前的手稿记录,竟发现了能对得上号的人。” “李若秋,就是这个名字。” 晨雾渐渐地散去,鲜有人行的后山树林中,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相对而立,语声悄然。 陈阿绸说,常罗山年轻时爱饮酒,因此结识了一个同样好饮的朋友,二人时常一起评判各类佳酿,甚至着手研讨酿酒密方。 那位朋友不仅能酿酒,还会铸兵器,尤其是小巧锋利的匕首。那日,朋友来寻常罗山,喝了半壶之后才开口,说他遇到一个难题。 有人要他打造一柄匕首,要求锋利无匹,吹毫可断,并且只能在夜间使用。 最后一项要求实在古怪,若你不想在白日里用,那就把它锁在柜子里就行了,为何要在武器本身上面做文章? 常罗山觉得好笑,他说这人定是故意刁难,拒绝便是。 朋友却饮着闷酒摇头,说拒绝不得,只能费心思想了。 那时已经酒过三巡,醉意,往往能激发些灵感,常罗山忽然问,白天和夜晚的区别是什么? 是光。 既然如此,那便打造一柄不能见光的匕首,它材质特殊,在日光下会融断,淬的毒也会消解,如此一来,不就成了只能在夜里用? 常罗山又感慨,究竟谁会用这样的武器?听起来,像那种急于为黑暗表忠心的人,用这种方式证明,自己再也不会行走于日光之下。 朋友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痴迷,他低声说了句好,酒都没喝完便匆匆离去,这一别,就是两年。 两年过后,常罗山又遇上他,问起匕首是否制成。对方点头,又摇头,表情竟然是少见的凝重。 他说:“制成它,我只花了一个月,只是,我用了一种不该用的工艺。” “我发过誓,这个工艺以后再也不会用,只怪当时你的形容太过迷人——一柄只为黑暗效忠的匕首,我着了魔一样想把它制成,最后不惜用上不能用的方法。” “麻烦还未显现,但我已经开始担心,今天我可能很难再同你一起饮酒。” 如他所言,那是二人见的最后一面。 常罗山是个重情义的人,友人生死难卜,他也一直在暗中打听,打听那些在夜间死于非命的大人物,又倒推命案始作俑者何处出身。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铸谷的武器,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命丧铸谷武器之下,他有心记录收集,也不管这样有没有用,他只求自己心安。 若友人因此而死,究其原因,也是他提供了思路。 那个薄薄的名册,在某个午后,被年幼懵懂的女孩翻开,她那时认的字还不多,一些潦草的笔迹也很难看懂,却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,李若秋。 或许因为,当时正是个漂亮的秋天罢。 陈阿绸急切地说:“那天清晨,我听到寂生大师和你的对话,于是决心此事只告诉你一人,今天才特意等在这里……常叔未娶妻也没有后代,他还有些手稿遗物,都保留在凤翔县某个私塾先生处。” “常叔已死,泠琅知道了这些消息,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,无需有任何顾虑。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你,这些话,希望能有用处。” “泠琅,一切珍重小心。” 女孩儿离开后,泠琅站在密林中,站了足足一刻钟,直到身侧草尖上挂着的露水开始消弭,才举步往回走。 刚刚那一刻钟里,她想了很多很多,如今那些思绪都有了决断打算,只剩一句话如呓语一般,仍在脑海中低低呢喃。 “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,证明自己从此为黑暗效忠,绝无二心。” 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,到底有怎样的人生? 第118章 陨如雨(上) 花了八日,二人抵达西京。 距离丰永门三里处,青骓长嘶一声停住。 马背上的少女眯着眼,她凝视着十步以外的某棵树下,那里有一个人。 少年一身短打,瘦小干瘪,他静立在那里,毫不起眼,如同另一棵树。 是九夏。 身后马蹄声细碎,青年驱马绕过她,行到九夏身边,垂首同对方交谈。他们声音很低,轻不可闻。 江琮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,泠琅不知道,青云会的舵主可以有一万种方式联系他的爪牙。 她盯着青年冷淡的侧脸,片刻后移开视线。 二人很快结束交谈,九夏转身离开,身影转瞬消失在驿道尽头。 江琮回到她身边,温言道:“他们在驿站等着。” 泠琅点点头,青骓复又颠簸起来,她把着缰绳迟疑道:“我记得,我们出来用的借口是评访江南茶庄?” 江琮微笑:“夫人放心。” 泠琅也笑,她柔声说:“我当然放心。” 驿站汇合时,她知晓了这句放心指的是什么,三冬和几个侍从毕恭毕敬地立在屋当中,身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木箱木盒。 她随意打开几个,内里皆是茶叶,或青或淡,散发着芬芳。盖子上粘贴着标识,上书品种及产地,从云雾峰到桂湖园,都是江南有名的茶庄。 走出驿站,外面早有马车候着。登车后,泠琅靠着软垫假寐,江琮在旁边握着一本册子翻看,一时间,只有车轮滚过路面和纸张被翻动的声响。 绕过熟悉的街口,马车驶入坊中,于某处朱色大门外停下。 泠琅掀开车帘,由绿袖扶着下车。这位单纯的侍女没有任何多余念头,世子夫妻说什么便信什么,晚些在侯夫人面前的说辞,也早就由三冬教着,熟背了两三日。 侯夫人并未在门口,红桃说,她正在北花园等候。 秋日高爽,再拐个弯,便是北花园了,她压低了声音,问身边人:“母亲问起来,该如何说?” 江琮抬手扶正她发间玉钗,他垂首只道:“夫人放心。” 泠琅便不再问,因为她已经看到凉亭外,站着一位持枪而立的女人。 贯虹枪,七尺五寸,其中枪头占九寸。它的形制对于常人来说其实很沉重,但它在黄皖的手里,只能说恰好。 这柄武器十分有名,它有一些典故,现在还在被人诉说。 比如在千军万马中连挑二十敌颅;脱手掷出,隔着十步将准格尔大将钉死于马背;救出深陷于围困中的女帝,它沙场饮血,伴君征讨四方。 那些于鲜血和荣光有关的故事已经远去了,如今天下已定,再不需要这柄七尺五寸的枪昂扬于北风中。 它只能在安宁精致的花园里,偶尔显露一点当年的寒光。就如它的主人,赤娘子黄皖,在岁月中洗去了铿锵声名,人们只尊称她,泾川侯夫人。 泠琅第一次见识到这柄传说中的□□,它闪着锋芒,果然十分摄心心魄。 黄皖听到了脚步声,却没有回头。 她猛抖右臂,枪头一翻,划出一道悍然弧光,风声之利,连廊下驻足的二人都能感受。 纯钢的枪身震荡出无形气波,上挑,下劈,伴随着一声低喝,黄皖旋身一刺,一套漂亮的雾里看花。虚中有实,实中有虚,不动如山,动如雷霆。 尖锐寒芒藏匿在虚招背后,泠琅能看出,若谁被枪尖刺中,那这人会当即毙命,即使仅被枪身扫碰,也会筋骨寸断。 一招尽,庭院静寂无声,只有秋风轻吹。 雾里看花威力不减,贯虹枪仍旧杀气凛然,只是它们再没有效忠的途径。 黄皖扬臂,重达二十斤的□□被她轻松投出,落入石墙下放着的木架,刚刚好。 江琮终于走上前,他脸上是惯有的温和笑意:“母亲。” 泠琅也跟着唤,她还添上一句:“母亲这枪耍得好生威风,像那门画上的神女武将。” 侯夫人被恭维得很愉悦,她接过下人送来的茶水,饮尽才叹:“人老了,这一套下来有些吃力,若是换在当年——” 她顿了顿,按下话头,道:“你们一去一月,此行可有收获?” 江琮从容道:“杭州以北的大小茶园都看过一遍,其中以云雾峰最佳,明镜湖次之,其余各地虽有优良品种,但运输不便,亦不易存储,并未多谈。” 侯夫人微微点头:“茶源便全权交予你,既然身体已康复,这些事便用心尽力些,如今……” 她看着安静立在一边的泠琅,温言道:“如今也是有妻子的人了,是该学着做些正事。” 泠琅上前扶过侯夫人的手,面上笑得甜蜜羞赧:“子璋此行十分操劳,事事亲力亲为,可惜儿见识不够,不能为其分忧。” 心中却想,这人岂止会做正事,简直歪事坏事事事做尽,您对他期望不必如此低。 二人一同走向凉亭,侯夫人抚摸着泠琅手背,忽然意味深长道:“侯府在京中的产业,除了几间书肆和玉楼,便又要添上茶庄。老爷不在,我一人忙碌,府中事务难免有所差错。” 泠琅心中一震,她扶侯夫人坐定,对方却一把把她按在自己身边。 “泠琅若有心,便可学着主持家事……”她和颜悦色道,“当然,你还年轻,想多玩几年也无妨,那老家伙不日也将返回京中,我也便能松快些。” 此言一出,泠琅心中惊讶更甚:“您是说——” 她喉咙一梗,父亲二字忽然十分难出口,幸好江琮及时将话拣了过去:“父亲快回来了?” 侯夫人道:“正是,我前天收了书信,他已经在路上。算算日子,从西北出发两个月,正是这阵子抵达。” 江琮莞尔:“儿多日未见到父亲,忽然得此消息,竟不知作何反应。” 侯夫人笑叹:“他到时候见了你,看你如今康健,定也不知作何反应。” 三人便说了片刻话,其间侯夫人对江南茶庄之事多有问询,江琮皆一一答了,回复之详尽,细节之完备,好似真的亲身去探访调查了一番。 只有泠琅知道,他们不过于某个鸟不拉屎的大山困了半个月,他这些信息,也只是在马车上匆匆读来罢了。 她噙着乖巧笑容,时时附和点头,同他交换几个做作眼神,心中却已经打起了算盘。 因为侯夫人说,两日后,她要去红松围场参加围猎。 此围猎并非大张旗鼓的秋猎,不为扬国威,也不为诫后生,圣上要打猎,只不过是想要打猎罢了。 她只邀请了十来位朝臣心腹,众多世子贵女皆不在此之列,最多只在于打兔猎熊之际,稳固一下君臣之谊。 江琮道:“怪不得母亲今日有练枪之兴,原是为过几日赴围场。” 侯夫人颔首道:“此去少则五日,多则六七日,若像去年一般,圣上忽有兴致,那十日也花得。” 江琮微笑:“如此,儿便预祝母亲,箭无虚发,满载而归。” 晚些时候,又一起用了饭,待二人回到熹园,将一切拾掇妥当,天边明月已经高悬了。 泠琅赤着脚,踩在木地板上,栎木性软,即使在凉薄的秋夜也温和舒适。 发梢滴着水珠,她一边擦,一边漫不经心地想,从西京到凤翔要花上多少时间。 如今秋高气爽,路途通畅,一天半就能往返。若事情不顺利,那耽搁两三日也无妨,侯夫人此去至少五日,她怎么赶都来得及。 只是—— 清晨岩洞中,寂生的告诫犹言在耳。 “女侠是刀者后代,这话即使违背小僧如今身份,小僧也必须要说。京城分舵非常不同,它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做事,其周密与防护,乃至运作模式,都是江南渭北等地的分舵远远不及的。” “呵呵,若青云会皆是一群毒蛇猛兽,那盘踞在天子脚下的,必定是其中最善伪的一条,小僧如此比喻,多有冒犯,但实乃肺腑之言。” “甚至,京城分舵之所以能长久运作,未必只有善于隐蔽有关。女侠身世牵连甚广,若轻信局中人,其风险几何,小僧不必多言。” “前路漫漫,还望珍重。” 顿了顿,年轻的僧人目光落在少女膝上长刀,他的表情再次陷入怀念。 “此生能再次见到这样的刀法……”他低声,“也无甚遗憾了。” 这些话其实没透露出太多,字字句句,中心都是要她小心防范而已。 其实就算没有这番告诫,泠琅也不会像寂生口中那样“鲁莽轻信”,从她知道李若秋曾投身青云会开始,她便知道,同深陷于蛛网上的另外一人相缠有多么危险。 她相信对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那些“夫人放心”,到底是贴心的安排,还是警惕的防范,她已经不想在意。 竹帘被拨开,江琮披着长袍,于夜色中走来。 泠琅撑着下巴看他,青年走近,沾着些许湿润的手指划过她眉眼,亲昵而暧昧。 她忽然开口:“待母亲离开京城,我会去剑冢一趟。” 指尖在她耳垂僵住,接着若无其事地揉捏起来,江琮问:“因为苏沉鹤?” 泠琅痛快地说:“是,很久以前我答应过他这件事。他过阵子上京,我正好提前去看看。” 江琮低低道:“剑冢而已,到时拿着侯府名帖便去了,何必亲自看一趟。” 泠琅只笑:“意义终究不同。” 这句话让江琮笑了一声,他拿过布巾,开始为她擦拭湿发。 “夫人想去就去,”他温声,“一切小心,按时回来便可,若有路上需要,可提前同我说。” 他顿了顿,一些未尽的话没有出口,譬如那几日他也有事要做,譬如等她回来,他有一点话要讲。 但尘埃未落定,事情未明朗,他谨慎惯了,更畏于发出些无法实现的诺言,所以当下不如不说。 他只道:“早点回来。” 两日后,春华门。 少女驱马行在人群中,斗笠压得很低,只露出一截精巧下巴。过关只花了一刻钟,出了城门,她策马扬鞭,身影很快消失于滚滚尘烟。 她没有看到,在熙熙攘攘的人堆里,有一道视线始终凝在她身上。 那是个世上最善潜伏的人,有时候,直到这人走到你面前,你才会发现,原来你以为一直空空如也的暗巷,其实并不空荡。 同一时刻,西市,地下暗道。 墙面猛然泼洒上鲜血,青年微笑着收手,一具躯体应声而倒。 他对身边人吩咐:“带下去,芳园那边怎么说?” “没有回音。” “好。” 他转身步入黑暗,连步声都听不见。 第119章 陨如雨(中) 元升三年,八月初二,晴。 桂树飘香,楸叶金黄,真正的北风还未横越山脉抵达西京,但这里已经处处都是秋日气息。 傅蕊喜欢秋,因为在她过往的人生中,这是唯一一个未发生过什么事的季节。天色永远浅淡,云终日来去,和任何沉重晦涩无关。 她爱过的人死在春末,她的生父在盛夏离开人间。她的长姐第一次在她面前犯病的时候正是严冬,手臂伏在锦被中,细瘦透白,像雪,鲜血呕出来又灼眼刺目,像六瓣的骨里红。 所谓天潢贵胄、万金之躯,在病痛面前也没什么尊严。长姐的指甲几乎掐进傅蕊肌肤,她听见对方在极度痛苦下,从牙缝中挤出告诫。 “阿蕊,这是一条地狱路,而你不必走。” 傅蕊从此再也见不得白雪红梅的景致。 人们总说,多事之秋,多事之秋,但傅蕊喜欢秋天,譬如此刻。 园中开满了花,丹桂,蔷薇,秋海棠。芳园的主人太怕寂寞,她喜欢无时无刻的热闹,所以这里终年都有鲜花盛开,仿佛永远不败。 不过,今天倒和往日有所不同,有一些人去了红松围场,她的母亲,她的姐姐,而她独留在京中,可以享受一下短暂的自由。 傅蕊站在一树木芙蓉下,捏着张淡青信笺,片刻后,转身步入廊中。 与此同时。 距离西京五百里之外的凤翔县,芦石书院。 “夏四月辛卯,夜,恒星不见,夜中,星陨如雨。” “秋,大水,无麦苗。冬,夫人姜氏会齐侯于谷。” 今日的《春秋》已经讲到尾声,少年们辞别老师,提着书袋三三两两行出门,很快,片刻前还充斥着朗朗书声的厅室,逐渐变得安静空荡。 送走最后一个殷勤讨问的学生,郑先生整理好书册,踱步向外。他记挂着灶上煨着的鸡汤,因此走得并不慢。 然而,他锁门转身后,欲迈开的脚步却停住了。 院子里有一个人。 她戴着斗笠,安静地站在那里,背后是爬满了青藤的石墙,一身青衣几乎和绿意融为一片。 郑先生看不清她斗笠下的面容,却能看清她腰上的刀,他没有动,也没有开口。 “甄先生,”墙下的人先说话了,是清亮年轻的女声,“我在等您。” “你认错人了,”郑先生淡淡地说,“我姓郑,不姓甄。” 对方说:“不会错,兴平二十年,您叫甄平,在苏州认识了一个姓常的人。” “我不认识什么姓常的。” “那您再好好想想,他是岐县人,用双截棍,已经消失了有些年头,您最后一次见到他,他让您保管了一些东西。” “那是什么东西?” 少女摘下斗笠,露出一张素白面容,她微笑着看他:“我也不知道,而这就是我在站在此处的原因。” 郑先生盯着她的脸:“谁让你来的?” “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。” 又是沉默。 灶房的鸡汤香味已经慢慢传来,再过上一会儿,郑先生的妻子——一个温柔静默的妇人会归家,他并不太想让她看到这场对峙。 “我已经不姓甄很久了。” 顿了顿,男人说:“也不参与这些很久了,你想要的东西,在西郊十五里的荒坡上。” 少女说:“可是我来的一路上,所见都是荒坡。” 郑先生已经听到石墙外传来的脚步声,他沉着声音道:“那里有一棵断了的皂荚树,方圆百里仅此一处,东西就在树下。” 少女又笑了一下,她偏了偏头,似乎也听到了由远及近的步声,她仍在问:“什么时候能去?” 郑先生看到院门已被推开一线,他的声音在发颤:“等天黑。” 木门吱嘎一声开了。 粗布衣裙的妇人抱着一箩秋葵,于石案上放定,莫名问道:“等什么天黑?” 郑先生仍站在原地:“等天黑,这鸡汤滋味会更好。” 她低头忙碌起来,满墙青藤在她身后微微拂动,藤下空无一人。 薄暮已临,很多地方都升起了人世的烟火。 有人喝汤,便有人食蟹。 秋蟹,当下气节的好东西,肥美饱满,白嫩紧实。傅蕊喜欢吃这种精贵玩意儿,但她绝不会自己动手剥。 她在看另一个人剥。 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,清丽俊秀,他的手指比蟹肉还白,剥壳的动作雅致得像在弹琴。 她漫不经心地想,他的确会弹琴,除此之外,还会调香、丹青。就是不知道,这只手在做一些别的事的时候,是不是也这般赏心悦目。 公主就着这些念头,慢慢又喝掉了一杯酒。 就在此时,案上烛火忽然闪烁,周遭陷入昏暗。 不过一瞬间,屋室复又明亮,男子动作依旧,傅蕊视线也依旧,但她看到,飘飞的纱帐后,已经多出一个人。 她盯着那个人影,含住送到嘴边的蟹肉,又饮了口酒后,才道:“今天就这样吧。” 男子微微一怔,随即拿过一方绢帕,为她细细擦拭了手指。 做完这一切,他才躬身告退,身影消失在夜色中。 傅蕊随手拿过一把黄金小钳,在桌沿一下一下地敲,声音不大,在寂夜里却很明显。 光影一暗,她对面终于有人落座。 青年白衣玉冠,唇角含着点笑,眉骨投出阴影,阴影中的双眼似桃花,又似凤翎。 傅蕊说:“子璋。” 江琮颔首:“殿下。” “玉蟾山一别,已有三月余,”傅蕊懒洋洋地道,“多日不见,你好像有了些变化。” “有何变化?” “和上次相比,你似乎有了些值得开心的事。” “殿下甚敏锐。” “是因为你那位新夫人?” “不全是。” 傅蕊盯着光影中的青年,对方亦从容看于她,须臾后,女子忽然发出一声笑。 “真叫我妒忌,”她倒满一杯酒,递到江琮面前,“喝了它。” 江琮谢过,随即仰头饮尽,放下杯盏后,他点评道:“雪里醅在此时喝是最好。” 傅蕊仍是笑:“的确变了,从前的你,不会那么痛快地回答这种问题。” 顿了顿,她问:“今日所来为何?” 江琮温声:“一个月前的某一晚,白鹭楼,我曾见过殿下。” 傅蕊唔了一声:“一个月前……符子期?” 江琮笑笑:“是他。” 傅蕊了然:“他很年轻,且前途无量,可惜今年初,他那做户部尚书的父亲犯了点事,此事可大可小。” “大,则满门抄斩,小,则无事发生,”女子眯着眼,“子璋应该晓得,是谁帮了他。” 江琮向她举杯:“自然是您。” 傅蕊亦捏起杯盏:“你所来就是为了这个?” 江琮摇头:“除此之外,我还打听到一些事,关于京郊正在修建的行宫。” 傅蕊凝视着他:“接着讲。” 江琮淡淡地说:“行宫修建至今,已长达半年,负责主持的工部侍郎,倒是十足的刚正不阿,宁愿工期拖延迟缓,也要事事亲力亲为,不假人手。” “此人这些天,似乎很是让殿下头疼?” 傅蕊饮了口酒:“是,但我已经有了法子,要他活不过今年秋。” 江琮微笑:“距离秋尽还有两月,何必等到那时?” “什么意思?” “他今晚毙命,明日殿下的人便能顶替他的位置,行宫事宜,将落入您的手中。” 傅蕊看着青年始终含着笑的脸,她缓慢地说:“有意思。” “子璋,我以为我还要等很久,你才会有答复。” “是什么让你忽然这么着急?” 烛火摇晃,青年始终从容端坐着,眉眼在光影中明灭,他看上去十分明了这个问题的答案,但并不打算讲。 他只说:“我来的时候,路过工部侍郎的府邸。” “那和芳园隔了两个坊,子璋路过得有些远。” “侍郎大人和您一样,也在食秋蟹。” “喔,这倒有些巧。” 江琮起身,他目光落在堆满了金黄蟹身的玉盘之上,忽然道:“殿下可曾剥过蟹?” “不曾,若子璋求赐,今日倒可为你破例一回。” 青年轻笑着俯身,双指夹起蟹钳,置于女子面前。 “谢过殿下,”他温声:“一只就够了。” 清润低缓的余音未尽,烛火猛地跳动,静寂室内,只剩女子一人。 傅蕊垂首,执起一直把玩着的黄金小钳,开始慢吞吞地剥离蟹壳。 秋风尚温,此夜亦尚长。 少女立于旷野之中,青绿色的骏马在身侧,璀璨繁星闪烁在头顶。 她听见长风卷过长坡,也看到颗最大最亮的、名为长庚的星辰,恰好挂在某棵乌黑蜷曲的残木顶端。 怪不得,甄偃师要她晚上才来。 她抽出腰上刀,聚气一挥,枯脆树身猛震,接着轰然断裂倒塌。 就着星光,泠琅看到泥土之中有一块方方正正的石板。 手触摸上去,冰凉,指节轻敲,发出沉闷声响。 底下竟然修建了空间。 没有过太久,石块碎裂的声音又响,伴随着阵阵尘烟,泠琅身影一闪,已经踏入地洞之中。 手中火折适时亮起,泠琅一边在窄小甬道中前行,一边回想得来的信息。 甄偃师,师承前朝第一工匠,倾覆过后隐姓埋名,于凤翔县开设书院,过着平常普通的生活,常罗山是他偶然结识的友人。 这位工匠很有名气,也很有技艺,泠琅不知道他为何在这荒郊野岭开凿一片地下通道,她只知道,以奇诡机关为傲的工匠,不会吝啬他的技巧。 越往里走,空气反而越来越湿润轻薄,泠琅用手指测探,判断出风流动的方向。 她警惕而缓慢地前进,每踏上一处石板,都会凝神观察半晌,路愈发窄小,她只能弓着腰,才能顺利通过一些弯道。 终于,在第三次拐弯处,她听到了细微的,不同寻常的声音。 像齿轮转动。 泠琅猛然后退,她狼狈地跌在地上,接着眼睁睁地看到,方才站立过的位置已经被削成碎片! 金属与石板摩擦,声音刺耳而尖利,一个矮小的影子利箭般扑上来。 泠琅往后一滚,堪堪避过了攻击,长刀已经出鞘,然而在狭窄的通道之中,并无太多用武之地。 很快,那东西飞身而出后撞击到石壁,调转方向,再次迎面袭来! 泠琅终于看清,那是一个正在飞速旋转的铁桶,周身闪着寒芒,大小同猫狗类似,所过之处,石壁石板,皆起了细密裂痕。 竟然锋利到了这种地步。 泠琅勉力挥刀,将铁桶击出,果然,对方回触到地面,铛地一声响,随即高高弹起,以加之几倍的力量,又激射而出! 她拔腿便往前跑。 不能再挥刀了,每一次撞击好似能给予它力量,再多来几次,她几乎无力招架。 保持着弯腰姿势,泠琅死死咬着牙,穿行在漫长无光的通道中。 感官调动置最敏锐,左侧有风声袭来,她扬臂一挡,一排细密毒针被内力激荡,纷纷触地。 她无暇细看,逃命一般奔走,不知何处才能逃到下一处出口。 而同一时刻,也有人在和她经历相像的境遇。 工部侍郎钱书,从发现寝榻边有人,到奔出呼唤侍从却无人回应,最后被斩首在长廊尽头。 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。 第120章 陨如雨 精巧的黄金小斧,贴着蟹盖插入蟹身,微微使力,甲盖应声而开。 傅蕊没什么经验,因此弄得很慢,为了不弄伤手指,她又以小斧作铲,开始细细刮下蟹盖顶部细腻膏体。 今夜一切,的确在她意料之外。 她认识江琮太久,对方该是什么样的人,她十分清楚,她说她以为要等很久才能有答复,是实实在在的真话。 第一次见面在她十岁那年,为挑选公主伴读。 适龄的少年在堂中站成一排,由主事嬷嬷宣讲事宜,傅蕊坐在纱帘后,她看得清他们,他们却不知帘子后藏着二殿下。 主事嬷嬷很快离开,厅内只守着几个一无所知的小黄门。少年们静坐在原处,一时间陷入茫然的等待。 傅蕊其实早该现身,但她偏不,隔着一层纱帘,她百无聊赖地观察每个人,看他们强装镇定的表情,逐渐按捺不住的手指,以及左顾右盼的神态。 她不想要什么伴读,即使宫中的日子很寂寞,但也不需要什么同伴来讨好她,围着她转,她觉得这样会更无聊。 只是母亲的命令,难以违抗。年幼的公主目光转动,落于某个身影,很久都没挪开。 那人在靠东的位置,一身玉色长衫显得他人很白。这个年纪的男孩多少有些贪玩浮躁,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,半天过去,连眼皮都没掀一下。 在座的大多是新封的侯爵们的后代,他们的父母跟着当今天子立下赫赫战功,于沙场血海中洗练沉浮,还未来得及养成所谓名门做派。 所以,那个玉白衣衫的少年的安静,是如此鲜明。 傅蕊觉得很有意思,更有意思的是,他旁边还有个穿锦袍的少年一直在干扰,一会儿扯他袍角,一会儿找他说话。锦袍少年似乎也好奇他的沉静是真是假,不停地试探。 终于,锦袍少年递上一盏茶水,似乎在问玉衫少年喝不喝。不知无心还是有意,他手一抖,那彩瓷杯盏眼看着就要掉落—— 傅蕊眼睁睁地看着,那杯盏被人一拂,原本该倾泻到玉衫少年腿上的茶水,一滴不漏地洒在锦袍少年身上。 变故陡生,宫内失仪可是大罪。 少年们立即噤声,一个黄门上前帮忙擦拭,锦袍少年不住地赔罪道歉,而穿玉衫的那位,竟似在轻声说无妨。 无妨。 傅蕊分明看到,那盏茶是端稳了的,是他自己不动声色地用手肘抵住椅子扶手,格了一格,才令其倾倒。 在事情变大之前,二殿下终于走出了那道纱帘。 她选中了五位伴读,两女三男,其中当然包括她一直注意着的两人。 锦袍的名唤傅彬,据说还是她隔了好几层的表亲。而另一人,叫江琮,父亲是江上诸葛江远波,母亲是赤娘子黄皖。 她听说过这二位大将的名字,没想到他们的孩子如此特别。 这便是他们的初次相见,后来这五位伴读走了一位,又走了一位,原因不必多讲。总之留到最后的,竟是打翻了茶水的那两人。 而如今,那傻傻捧杯的锦衣少年亦消碾于尘土,只有一个江琮,还会在秋风渐起的夜晚乘兴而来,让她顿觉,那些年岁虽已远去,但实在美丽。 蟹脚用小剪才能除去,这一步,傅蕊做得十分小心。 咔嚓,咔嚓,这声音有种奇异的熟悉,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夏日傍晚。 人迹罕至的荒废花园,胭脂花疯长,紫藤的枝条遮天蔽日,蝉鸣一声又一声。 江琮站在她面前,微微喘着气,似乎有什么话要说。 傅彬早就被他两句话支开了,此时此地,只有他们二人。 少年轻声开口“殿下,有人要我带您去个地方。” 傅蕊只问“在哪里?” “就在前面。” “那里很有意思?” “您不会后悔。” “先不说这个,阿琮,我不是让你以后别进宫了吗?” “殿下,这不是我进不进宫就能改变的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帝女跟着她的朋友走入胭脂花深处,拨开了一层又一层的繁密花朵,香味熏烤着鼻腔几乎喘不过气。 终于,她在花丛中间看见了一个人。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,他抱着一柄剑,头发潦草地束在头顶,口中叼着一截草茎。 看到她,那截草茎便落到了地上,男人一动不动地看着她,燥热夏风卷过地面,蟋蟀伏在草中,发疯一样鸣叫。 他的眼神很奇怪,让傅蕊想到长姐,她放走过一只珍爱着的金毛鹦鹉,半年后她们一同在檐下喝茶,那鹦鹉竟忽然飞了回来,讨要了一颗杏仁后,再次振翅飞往天际。 长姐凝视着心爱的鸟雀远去,她的表情和此时男人脸上的十分相像。 珍爱,不舍,仅仅见上一面便能释怀的满足。 在这个夏日,公主有了一个很大的秘密,她在无人花园里见到了自己的父亲。 而带她触碰到这个秘密的人,将是她最坚固的盟友,最无间的伙伴。 母亲说,天下没有可称信任的关系,你可以用刀去威胁,用黄金去引诱,用教条去束缚,但不必给予信任,信任对于帝王来说,是种愚蠢的奢侈。 傅蕊不这么觉得,她知道这个少年在抗争着什么,他也知道她在为何而挣扎,他们共享秘密,世间没有比这更牢靠的事。 更何况,到了后面,这些秘密如雪球一般越滚越大,再也无法分割收敛。 烛火昏黄。 年轻的帝女垂着脖颈,用镊子拆卸蟹胃和蟹腮,这二者都是极其寒凉之物,常人不能食,尤其是本就身体虚寒之人。 世人知道泾川侯世子于十三岁那年落水,患上虚寒之症,从此足不出户,流传出病鹤的声名。 但傅蕊知道,他那天的确沾了水,却不是御花园中的池水,而是夏日午后倾盆雨水。 少年跪在雨中,身侧是一只断手,一柄断剑,而他脸上的表情也像断了气的绝命之人。 傅蕊第一次看见有人能陷入如此深沉的绝望,他好像经历了足以摧毁一个人的事,因此失去了表达或倾诉的能力。 他只低声说“求殿下赐罪。” 傅蕊抛开了手中伞“他要你动手,你何罪之有?” 她平静地问“他最后说了什么?” 江琮说“先生说,祝愿殿下平安喜乐。” 雷声轰鸣,闪电映亮了少年的脸,她看见他唇角的血痕,原来人在痛苦到极处的时候,真的会从心底流出血来。 傅蕊说“你会替代他的位置吗?” “会。” “你会像皇姐那样吗?” “会。” “母亲太急躁了,如今亲手把棋子变成废子,她一定在后悔,今后不会轻易动你。” “借殿下吉言。” 他的确安然活到了现在,连同着他的家人。并不是来自于她那两句所谓吉言,而是他日复一日的隐忍,年复一年的沉默。 她以为他会蛰伏更久,作为皇宫和青云会之间制衡的枢纽,母亲在利用他,会主在驱使他,他站在明净透亮的园景中,却如同活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。 世上最可怕的寂寞,是无人可诉说。傅蕊很怕这种寂寞,但她的友人早已惯于忍受,甚至到了甘之如饴的地步。 傅彬死后的第二天,她对他说“子璋,我迟早知道有这么一天,于是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它到来,如今它终于来了,我反而松了一口气。” “她要锤炼我,何苦做到这种地步,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在意的,你呢?” “你要等到何时?皇姐的身体已经很差,会有药石罔效那一日,到那时,她还有什么理由不除掉你?” 青年微笑着恭敬垂首,他只道“祝殿下得偿所愿。” 帝女看着他“你迟早会来找我。” 你迟早会来,因为你一开始,就是会打翻杯盏的人。 最后一缕蟹肉被剔出,置于盘中。 傅蕊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手指,她想了想,又亲手调了碟陈醋。 姜末刚落入碟中,烛火猛然晃动,纱帘漫飞于夜色。 青年已站在她对面。 剑随意挂着,唇边含着笑,身上没有半点血气,袖口衣摆亦干干净净。 这一切衬得他右手提着的头颅,十分格格不入。 他用剥一只蟹的时间,去两个坊以外,杀掉了一个人,并带回对方的首级。 傅蕊瞥了一眼“这活计我做得实在是不熟练,不算晚。” 她微笑着将盘子推到他面前“尝尝。” 静夜深沉。 另一处地界。 少女在密道中狂奔。 她身上已经有了不少血痕,细而密,远远不致命,但十分疼痛。 那古怪的铁皮桶,在奔出百步之后,已经增长到五六只之多。每一只都锋利异常,在窄小暗道中如鱼得水,弹动飞窜,比活物更灵敏,让人难以招架。 除此之外,更有无数暗箭毒镖不知在何时会悄然袭来,偃师的建筑,果然机关密布。她咬着牙前行,已经疲惫不堪。 但希望近在咫尺,她能清楚地感受到风流动的凉意。 刀锋劈开迎面袭来的石球,她余光瞥见一堆白骨,那或许来自于之前的探索者,她无暇哀悼或自哀,因为下一瞬,又有呼呼风声从后脑贴近。 弯腰,躬身,刀柄往后一递,刀尖狠狠一顶。 铮然一声响,泠琅忍受着虎口剧痛,继续往前,奔出十步后,她猛然驻足。 眼前是一处明显宽敞许多的石室。 石室中间亮着灯火,灯火下,是一只小小的木匣。 好像明晃晃地写着“此处有诈”,泠琅只迟疑了一瞬,接着猛然朝这个“诈”扑去。 身后那诡异滚动的铁桶,已经团团袭来。 她一把拿过木匣,揣进怀中就地一滚,快得如同一道残影。 果然,那吊挂着的灯火立即爆炸,随着飞溅的石块,铁桶旋转呼啸而至! 泠琅咬牙,手往木匣一探,随即略微一顿—— 一个人影俶尔闪到她面前! 高挑,瘦削,出手如电,随着叮叮几声,那些铁桶纷纷落地,再无声响。 泠琅瞪大了双眼,她喘着气往后退,后背还未贴到石墙,那人已经转过身来。 熟悉的沙哑声嗓“我的徒儿,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样子?” 第121章 交锋时 泠琅心头巨震。 她怀疑自己听错,可那句话字字分明,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,但那人已经转过身,居高临下地站在了她跟前。 一身黑衣,面罩覆了口鼻,只露出双黑而利的眉,和眉下狭长的眼。 对方眼神含了戏谑笑意,扫过少女震惊的表情,接着是怀中拼命掩护的木匣,最后落到手臂寸寸绽开的伤口。 她简短评价“丢人。” 泠琅气喘吁吁“伸手不见五指的,能丢谁的人。” 伶舟辞说“我难道没教过如何对付这种铁偶?” 她足尖踢起一颗石块,石块准确地弹落在某只铁桶,发出嗡鸣。 那铁桶骨碌碌滚了数步,挨到墙壁后折返,竟未停歇,而是愈滚愈快,几次碰撞后,又有了先前的杀人之势。 “中空之偶,内置一球,球中灌水银,便能有此效果。若要终止它,只需找准圆球与偶身的联结处,稍稍一击,像这样——” 伶舟辞一抬臂,袖中不知射出何物击中铁桶,伴随轻脆的“哒”一声,铁桶果然歇了气势,再次一动不动。 泠琅气息稍稍平复,她紧盯着那只铁偶,不说话。 伶舟辞抱着臂转身,再次望向地上的少女“看明白了?” “嗯。” 啪一声,另一只铁偶开始转动,泠琅撑起身体,捡起脚边一粒石子,往那偶身上扔。 铁偶应声停下。 伶舟辞说“不错。” 泠琅喘着气笑“多谢师父教诲。” 伶舟辞扯下面罩,她很瘦,唇鼻眉眼都是如出一辙的锋利“你这些天,好像过得不太如意。” “师父说笑,我还不错。” “还不错,怎么打听个人还得找上邓铁扇?” “师父,邓前辈最不喜别人叫他邓铁扇。” “这不是重点,我的白鹭楼玉牌呢?” “用了。” “用了?” “不太好用,您江湖地位不太高,接待我的线人不靠谱,我差点被他害死几次。” “所以你的确过得不太好?” 泠琅又笑起来,她胸口很痛,因此每笑一声,喉咙里都会有铁锈般的腥。 她扶着墙慢慢站起,借着躬身的姿势,将手往袖中不动声色地一探。 “同从前没有太大差别,师父,在您身边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。” 伶舟辞淡淡地说“到哪里都一样,那何苦委屈自己?” 她慢慢走到泠琅跟前,用一种平静而带着些许讥嘲的语调,说“你杀过众多高手,见识过数不尽的金银,很明白痛快二字——” “我伶舟辞的徒弟,怎么会甘心委身后宅?” 泠琅说“我……” 话突兀地止住,一根冰凉细长的手指覆住了少女的唇,女子沙哑笑道“别拿那些话唬我,只有邓铁扇那种蠢货才会信。” 她看着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,轻声说“你那个夫君,的确很不简单呐,你知道他多少?嗯?” “他是不是跟你说,他为了保全父母,不得不投身青云会,从此如履薄冰地过着生活?万不能松懈一点?” “你是不是以为,他父母皆是忠将,而他必须同女帝作对,一定凄惨可怜极了?” “女帝那种角色,真的会对此一无所知吗?” 伶舟辞看着紧抿着唇的少女,低低地笑起来“好徒儿,何必用这种表情看着我,你之前想偷偷打听那柄剑,看来还未算彻底昏了头。” “我好久不理会西京的事,调查出它,的确费了我许多功夫…… “让我想想,该从何说起?” 该从何说起,关于那柄散发着淡淡光辉,如月华一般的剑。 关于那个曾“孤身下昆仑,一剑动江南”的青衣剑客。 剑叫孤绝剑,剑客叫第五月。 第五,这个姓本身就已十分奇特,当单名一个月的时候,就更为古怪了。 江琮学剑的第三天,问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 对方挑着眉瞪着眼“有你这么询问师尊名讳的?” 江琮面无表情道“敢问阁下尊姓大名?” 他其实很懂礼数,但不知为何,在这个笑起来很年轻的男人面前,他总是做不出毕恭毕敬的样子。 男人不说话,只举剑刷刷刷比划了几招,剑收,五尺外的胭脂花落了一地。 他努努嘴“看到了吗?你什么时候练成这一招,我便什么时候告诉你。” 江琮说“看到了。” 于是十天过后,他得知了男人的名字,一开始,男人十分气急败坏,因为他怎么也不愿意相信这招已经练成了。 “再来一遍,我没看清!” “已经是第十五遍了,师父。” “好小子,你练成了一招,是已经开始没大没小了?让你再来就再来。” “是,师父。” 那丛胭脂花几乎成了秃头,终于,男人颓然道“后生可畏。” 这是夸人的话,配合着他生无可念的表情,让江琮抿着唇,很努力不让嘴角扬起来。 得知了姓名后,他还是没忍住笑了一声。 只一声,就让男人更加恼怒“喜欢笑?这招再来五十遍。” “是,师父。” 江琮并不介意再来五十遍,甚至不介意五百遍,学剑对他而言,是非常非常美妙的事,他短暂的人生中还未获得过如此纯粹迷人的快乐。 父亲是儒将,不会一刀一枪,母亲会用枪,但极其急躁不耐,并不是一个好的老师。况且,他们处于一些原因,根本不愿他学这些东西。 小小的少年痴迷于此,他爱剑柄震动的弧度,爱金属激鸣的声响,当剑尖凝着日光在花园中闪耀,他觉得那比天上的长庚星更明亮。 第五月看出这一点,他说“和我当年有的一比。” 江琮只会说“师父谬赞,徒儿不敢。” 第五月又说“能学好一件事,无非需要两者——热情和天赋,你两者皆有,所以现在非常快乐。” 他意味深长“天赋不会耗尽,但热情可以变为负担,到那个时候,每一次挥剑都会是折磨——我不愿你有那一天,你要记得你挥剑的初衷。” 江琮知道自己的初衷,他想保护一些人,仅此而已。 他没有把这句告诫放在心上,只要想保护的人还好端端活着,那他便没有理由憎恶挥剑这回事。 少年依然为每一次新的招数,新的进步而兴奋,那些沉重晦涩的未来,还很远很远。 学剑的第二年,某个午后,第五月迟迟没有来。 太阳西沉之前,他终于姗姗来迟,说“今天不学剑。” 江琮点头说好,但没有立即离去,因为他看到男人的面色苍白得可怕,声音也十分虚弱,身上还有淡淡血腥。 他问“师父,出了什么事吗?” 第五月说“没有。” 可在他刚开口,一缕暗色就顺着他嘴角滑下,两个字说完,已经迅速浸透了前襟。 那一天,江琮在花园又呆了半个时辰,最后,第五月倚着破旧的栏杆微笑“徒儿,你是不是一直都想问,我为什么能带剑在皇宫行走?” “这就是原因。” “你见过皇太女吗?她身上的病症,是即使远远见上一面都能感觉到的。其实那不是病,是毒。” “圣上想救她,但没什么办法,幸好我中过一样的毒,可以为她所用。” “她身边有很多高手,并不忌惮我这个随时都会犯病的人,我的剑在江南或许不错,但在皇宫里太久,它已经不好了。” 江琮知道,这个奇怪的男人的身份,他是青云会的人。 他也知道,青云会和圣上的关系,这些是从父母闲谈的时候得来的。 那是前朝末尾的事,女帝那时不过是叛将一家的次女,她有野心,需要力量,而青云会刚刚建立,需要一点可以依傍的名头。 青云会的主人,同样是疯狂之徒,两个同样疯狂的人如何能达成合作?他们不可能信任彼此。 于是,他们对对方下了不同的毒,解药只在彼此手中,可以定期用来给彼此舒缓,但绝不彻底消解。若有一方反悔,那就同归于尽。 女帝给青云会会主用了什么,无从考证,但青云会会主的礼物已经很明显。它能让人体寒,空乏,日复一日地虚弱。 最可怕的一点,是它会无时无刻令人疼痛,这种痛楚是小刀搅动心脉的一万倍。 两个世上最孤注一掷的人,也只能用这种方式达成一致。 最后,叛贼攻破皇城,还未享受几天好日子,便被自己的女儿亲手杀死在龙椅上面。 她杀了父亲,又杀了兄长,母亲哭喊着阻挠,她也一并杀干净。残阳如血,年轻的女帝站在真正的血泊中间,接受千万人颤栗的跪拜。 这种人,是不能信任和依靠的,她不需要同伴,只需要臣服。 因此,一个剑客对她的爱,显得非常、非常愚蠢。 而更愚蠢的是,他明知一切,还死不悔改。 他消耗自己生命,来成全她的江山,她最看重的继承人在忍受寒毒的痛苦,那他便替她分担承受。 当然,还有一个原因,如果解毒失败,那他的女儿——那个拥有着馥郁芬芳的名字的女孩儿,将会继承这至高之位。 女孩儿亲口说过,她不愿意一辈子在这里,她很不喜欢皇宫的一切。不管那是不是童言无忌,他便信了,也为之做出了一点努力。 这些事,在江琮眼里,其实是很可笑的。 他觉得,一个江南来的剑客,甘心囿于深深宫墙里,成为采血试药的工具,而绝多大部分原因是为了成全心上人的霸业—— 简直是最荒唐的事,人要如何,才会对另一个人心甘情愿到这种地步? 十三岁的江琮这么想,二十岁的江琮站在秋夜中,却明白了这四个字究竟何等分量。 它不仅是心甘情愿,更是胆怯,是迟疑,是深深沉迷后徒劳的叹息。 他如今正像从前自己唾弃的那样,为另一个人的命运而奔波,为另一个人的喜怒而浮沉。他知晓她想去往何处,便尽力成全她通坦的路途。 他做了一些事,有的简单,有的很难,但他没有讲,没有透露分毫,。是的,她是个会铭记恩情的人,这一点他看得很透,所以他绝不会以此邀功,让其成为她的负担。 只渴望一切顺遂后,她能带着一点惊喜的表情,亮着双眼问“这竟然是你做的吗?” 到那时,他可以轻轻绕起她耳边垂落的发,说“这没什么大不了。” 因为情愿,所以没什么大不了。 因为情愿,所以希望她可以对他报以一点同样的心情。 夜已深得不能再深,江琮站在熹园池边,想着他甜蜜而无情的心上人。 昨夜他见了旧友,并用一颗朝中大员的头颅,证明他的力量和信心。而一个时辰前,他站在大理寺刑房,杀了几个人,送了一点话。 这些事从前做过很多,但这是头一次,他提着剑穿梭在地道中时,心中充斥着奇妙的愉悦。因为他知晓,她的未来将和他紧密相关。 江琮已经想好,过几天她回来,他要以什么语气说这一切,他会告诉她,她从没想过的未来,他真的在替她想,她以为会一直踽踽独行的路,其实不必一个人。 青年凝视着池畔氤氲漂浮的雾气,不久的从前,有人从相似的雾中走来,问他在想什么。 那时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发生,即使如此,也足够美妙了。 他视线落在雾中,缓缓停留在某个点。 那里正浮现一个人影。 少女走出夜雾,她踏着和那夜相似的露水,隔着池面和他对视。 仿佛情景重现,江琮一动不动,几乎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象。 刀出了鞘,被提在手里,她好像在笑,但又没有在笑。 那双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眸,在非常淡漠地注视他。 这个眼神几乎把他钉死在原地。 第122章 夜潮起 夜风吹。 没有人说话,只有雾气在缓缓涌动。 少女的脸庞明净素白,在盈盈月色的照耀下,氤氲着剔透光泽。与此相对的,她的眼神却和月色一样冷。 有什么事不太对,这显而易见。 江琮从未知道,仅仅是被这样的眼神注视着,就足够让他难以忍受。 泠琅终于开口了。 “江舵主,”她淡淡地说,“几日不见,您身体可还好?” 江琮听见自己回应:“尚好。” 他顿了顿:“发生什么事了吗?” “能发生什么事?” “为何要这样说话?” “我不是一直这样说话么?” “………” 沉默了数刻,枝叶扫拂发出窸窣声响,江琮举步穿过池畔花丛,任凭夜露沾润衣摆。 泠琅站在原地没有动,她的身影逐渐清晰,江琮一边走近,一边飞速观察与判断着。 她右臂衣袖有许多撕裂,或许遇上了敌袭,但除此之外没有大片血迹,伤得不重。气息还算平稳,表情虽让他心惊胆战,但面色无虞,应该也没有内伤。 五步,四步,越来越近。 泠琅仍是那般冷视着他,没有后退,也没有举刀便刺。这让江琮稍稍松了一口气,无论发生了什么,至少还有可以说话的余地—— 并没有。 在二人距离仅剩两步的时候,那柄一直垂落在手的刀,瞬间指向他的咽喉。 刀身气流掀动了他的额发,而刀光映衬着少女面无表情的脸。 “行了,江舵主,有什么话不必挨过来讲。” 江琮依言停住了脚步,目光丝毫不理会近在咫尺的刀锋,他只凝视她的双眼。 “发生了什么?”他低声问。 泠琅讥诮地说:“这应该是我问你,去年十二月,你发生了什么?” “你昏睡不醒将近三个多月,究竟是什么原因?” “你一开始说,那是因为分舵有细作,后来又说,那细作来自皇宫。可是我前天才晓得,这一切都来源于你的自导自演。” “用心良苦,江舵主,天下谁也不会比你更能伪装了。谁会怀疑一个将死之人?谁会相信你是自愿暴露在危险之中?你的话,到底哪一句是真,哪一句是假?” 江琮只问:“谁告诉你这些?” 泠琅立即说:“你只需要回答,我说的是不是真的。” 江琮默然片刻:“是。” 泠琅将刀尖递进半寸,她咬着牙笑:“好得很,我再问你,你是京城分舵主的事,二殿下知不知道?” “知道。” “圣上知不知道?” “知道。” “你表面上投靠青云会,不得不同圣上作对,实际上他们双方,都对你的存在心知肚明。” “………” “说话。” “是的。” “女帝知晓前因后果,会主了解这一切,公主更清楚你的过往。他们谁都比我更了解你,是不是?” “……” “我以为你真的全无选择,原来并非如此,你一直都知道如何做,你根本没那么无助。” 少女讥嘲着开口:“那这些真相,你要什么时候告诉我?嗯?” 江琮在这样的语气中几乎僵硬,他说:“我说我本打算讲,你会信吗?” 泠琅说:“你说呢?” 江琮轻声道:“可是你说什么,我都会信,你说去剑冢,却从春华门出去,我也没有问为什么。” 泠琅气笑了:“你派人盯着我?” “没有……侯府引信特殊,暗线收集到信息,会自行上报。” “原来如此,江舵主神通广大,在下万不能及。” “……” “怎么了?” “不要这样。” “别怎么样?” “不要这样对我,”江琮说,“泠琅,我并非特意瞒着你。” “是吗?但你已经在瞒着了。” “……抱歉。” 这两个字成功激怒了持刀的少女,她几乎立即被点燃:“你以为我说这么多,是向你讨要一句道歉?” 她用刀背顶着青年的脖颈,另一只手攥上他衣领:“谁稀罕?我问你,你觉得我会稀罕这个?” 江琮猝不及防,或者说他根本也没想要防,他对上她怒气冲冲的双眼,陷入迟钝的失语中。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。 和以往的每一次交锋不同,她勃然大怒过,咬牙切齿过,刀锋也深入过他的身体,可是没有一次像现在—— 她用最刻薄的语言攻击,眼中盛满怒气,怒气却来自于失望。 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,她在失望什么?失望他不够坦诚? 她随时可以离去,却在在乎一个会陌路而行的人,对她是否坦诚? 他被迫挟制着后退,几步过后,腰后触碰到冰凉桌沿,无路再退。 而泠琅已几乎怒火中烧:“你这就无话可说了?” 她咬牙切齿地指责:“你知不知道,我最讨厌你这副三棍子打不出个屁的模样。” 江琮被一把按在石桌上,泠琅掐着他脖子,居高临下地说:“我曾经还真心实意地觉得,或许你……算了。” 算了?什么算了?他很想知道她曾经真心实意地觉得什么,可是她却不再说。 青年身上的桎梏忽然松散,少女退到一边,拍拍手说:“保重吧,江舵主。” 江琮缓慢地问:“保重?” 泠琅将刀收入鞘中:“你当你的双面人,我报我的深仇大恨,后会有期,再见。” 她走出两步,足尖点在池畔,内力还未聚到一半—— 身后一股大力将她一扯,她猝不及防地被拉回来,狠狠撞到了一个坚硬物事上,几乎晕头转向。 位置全然调换,江琮将她按在石桌上,制住她的手腕,哑着声音问:“要去哪里?” 泠琅怒不可遏:“你管我去哪里!” 她膝盖往上一顶,却被眼疾手快地制住,江琮居然在笑:“这招可不能再用了,夫人。” “谁是你夫人?我们已经没瓜葛了!” 她转动手腕,用刀柄隔开禁锢,随即翻身而起,狠狠朝青年挥出一刀! 嗡然一声响,虎口几乎被震得发麻。 月色下,薄而亮的长剑,与有着青色光晕的刀,今夜终于有了第一次触碰。 而这样的触碰,在太阳升起前,还会有很多。 泠琅于桌上一跃,刀锋翻涌出淡青波浪,她一边刺掠,一边讥讽:“江舵主,要再讨上几招,可真不容易。” 江琮只在防守,剑身轻巧凌厉,泛着雪亮光泽。他喘着气:“夫人何必心急,有些话,说完了再走不迟。” “我没什么话要说!” 一刀横劈,如山将倾,长剑轻轻一格,剑尖挑在刀身,温柔无形地化解了杀意。 毫无疑问,他已经非常熟悉她的路数,刀尖如何挑,刀背如何格,一招一式几乎烂熟于心。 同样,他也能看出,她没用上什么章法,只是在泄愤而已。 这个认知几乎让他生出诡异的欣喜。 她大可以一刀砍上,用她最狠厉决然的速度,他绝不会躲。她也可以根本不回来,从此音讯全无,他根本无法再见上一面。 她甚至能倚仗这这些要命的消息,去造就一些置侯府于死地的局面—— 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,她气势汹汹地来,说不许要道歉,说后会有期,今后再无牵扯。 她说再无牵扯,可是一举一动全是牵扯。 从池畔到桌沿,再到月亮下的屋脊。 刀和剑的利风扫拂过熹园,他们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相持,但谁也没有停手。 侍从侍女仿佛全部消失了,偌大的侯府静静悄悄,只有金属的嗡鸣和夜风的絮语。 “骗子!” 她削断了他一丝发。 他却一把揽过她的腰,将差点一脚踩空的人拉了回来,然而,对方站定后,恼羞成怒地推开他,纵身往夜色中去了。 穿过漫长的竹道,暗色中的亭台水榭,两道身影先后闪过寂静府园。 前路是一堵高大石墙,少女转身斥责:“这么大的动静,一个人都没出来问?” 她阴阳怪气道:“江舵主好本事,瞒着二位当家,已经把侯府做空了?” 江琮因为这句挤兑笑了一声,他往前走。 泠琅再次举起刀:“别动。” 这次江琮没有听话,他不仅继续往前,还抬手扔掉了剑。 哐当一声,在寂夜中十分明显。 他手无寸铁地,一步步走近她,说:“是我不好。” “我不想听这个。” “那你想听什么?我都可以说——” 刀刃抵在咽喉,他恍若未知,站在她面前,哑声说:“故意用了过量的药昏迷,是因为想引起朝廷和青云会的混乱,我若安好,他们僵持无事,我生命垂危,他们会互相怀疑,这就是我想要的局面。” “我想告诉你,可是要如何告诉,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在意……” 他无视脖颈间的利刃,只抬起手指,温柔地缠绕她耳边发丝。 “从前的谎言是我不好,可是泠琅,你后来甚至也不曾问过。” “所以我该如何告诉你?你应该很明白,我在你面前是如何胆怯……” 江琮微笑着贴近,任凭刀锋在脖颈上已经划出一道浅痕,他微微垂首,在刀背上落下一吻。 而后,隔着这柄凉薄的杀器,他又来吻她。 “没有隐瞒,泠琅,从始至终,只有我的胆怯罢了。” 热气蒸腾。 泠琅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自己在做什么。 她是来兴师问罪的,然而此刻,那些话语全被消解在唇与齿的纠缠之中,她闻到了他身上的新鲜血腥气,而他全然不在意。 “你疯了?”她手一松,刀柄滑落。 “是有一点。”他低喘着吻得更深。 身侧就是翻涌着热气的暖池,他们竟然互相竞逐着一路到了北园。 泠琅必须承认,那句“胆怯”很有效用。 什么,高深莫测、装神弄鬼、故弄玄虚的江舵主,胆怯? 她应该继续嘲笑,但她忽然觉得没有嘲笑的必要,因为他在说这两个字的时候,眼中的认命太过真实。 他还在说:“我可以替你做很多,关于你想做的事。” 她立即警觉:“我不要你替我……” 对方立即安抚地改口:“我为你,自愿的,不是什么帮助代替。” 他继续缠绵地亲吻,从唇畔游离到锁骨,泠琅因为这酥痒忍不住轻轻喘了一声。 这点反应很快被捕捉,青年垂着首,继续他那天在樱桃树下未完成的事。 少女无意识地攥住他发丝,陌生的愉悦如浪潮,正一点一点将她侵袭。 这仿佛是鼓励,给予这一切的人只认真地勾缠或拨弄,好像在匠人在雕琢他的玉器。 一笔一划,用工笔勾勒,一挑一顿,用身与心临摹。 玉露金风交汇相逢,风更润,露水亦更重。 池水荡漾出连绵水波,暖意蒸腾在每一个角落,灵魂如泡沫,轻盈愉悦,仿佛飘在空中,又可以深深沉入水底。 甚至爆裂,破成千万粒细小颤栗的碎片,继而又合拢,再次升空,周而复始,无休无止。 第123章 月下海 暖热水汽氤氲了彼此面容,只剩眸间乌润深沉的墨,是此刻唯一分明。 夜潮短暂退去,露出月光下的海滩,干净空旷,手触上去,能感受到余波过后的绵软。 江琮贴在她耳边低声:“能证明吗?” “……什么?” “我的诚意,能感受到一点了?” 泠琅抿着唇别过脸,不想回答这句话。 这少有的软弱时刻引得对方低低地笑,江琮吻了吻她的头发:“还生气吗?” 泠琅有气无力地说:“气死了。” “那,再来一遍?” “……” 泠琅咬了他肩膀一口,闷闷地说:“你不会累吗?” 江琮抚摸着她的背:“还好。” 他语调微顿,因为女孩抬起脸,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看他,目光湿润而狡黠。她的手不知何时沉入暖波深处。 她看见他喉结在滚动,上面的水珠随之滑落到胸膛,最终消弭在热气中。她抿着唇笑,夸奖却很克制:“不错。” 泠琅目光从青年胸口薄肌到流畅的锁骨,最后停留在他沾了水汽与欲色的眉眼上。 他眼底一片深浓晦暗,衬着眉间那颗痣鲜明无比。 非常明显,他已经忍得很辛苦。 她手中所触碰的便是铁证,可即便如此,他也没有其他动作,就像他明明可以触摸更多,却仅仅只是揽着她腰的手臂。 若在平时,她一定厌烦极了这种克制,但此时,江琮隐而不发的喘息,和起伏不定的胸膛,简直能给她带来无限乐趣。 泠琅低下头,吮上他的喉结。 她如愿感受到他身体在僵硬,而与之相对的,微微弹动了一下,渴望与雀跃,一览无余。 泠琅附到江琮耳边,她发现他耳廓已经泛红:“夫君惯会装蒜,没想到身上还是有些地方十分诚实。” 她稍稍用力,在对方闷喘的那刹吻上他的唇。 新的热度被调起,是加之先前数倍的难耐,江琮回应着这个明显是挑衅的吻,有些急切地咬上她舌尖,攀附着想往里深入。 然而下一刻,泠琅却将他推开。 “江舵主,刚刚不是很能耐吗?” 她喘着气笑:“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 江琮背靠着池畔,他停下来,脖颈往后仰,不住地轻喘。 他闭上眼,说:“感觉很不好。” 泠琅没有放开的打算:“说说吧。” “说什么?” “说你那个名字挺有趣的师父,还有你这些年有过什么动作,以及——以后究竟想如何?” 她语调尚有怨怼,然而问话一句句出口,却引得江琮睁开双眸,深深看了她一眼。 他轻声说:“以后?夫人想知道这个?” “说还是不说?” “说,但——” 江琮垂眸,视线落在水中,他问:“要这样说吗?” 话刚讲完,他低喘一声,为对方骤然加重的手势。 少女强硬道:“废话真多。” 她凑近了威胁:“你的命根子在我手上,想保全,就事无巨细地,全部说清楚——” 全部说清楚。 江琮从没想过自己必须在这种折磨下坦白,对方丝毫不理会他的情动,只肆意妄为地挑拨玩弄,她分明在惩戒,对他而言,却是带着甜蜜的折磨。 他无法分辨这种行为的实质,他只知道已经被操纵地非常彻底。 “想先听什么?” “从那个师父讲起吧。” 青年低声说:“我头一次听到他的名字,是和你一样的反应。” 泠琅哼了一声,见他终于有从容就范的觉悟,还是收回了手。 江琮为她挽起垂落的发,开始轻声讲述。 一个人叫张月或是王月,没什么稀奇,但若配上第五这个姓氏,便会变得十分有趣。人们会忍不住猜想,他是不是在五月份出生,所以省事儿叫第五月。 江琮便是这么问的,在他初次得知尊师名讳的第一天。 对方笑了,抬手大力揉他头发,夸他猜得真准。 > 那时少年已经初步领会到剑意奥妙,他日日沉浸于此,再没有别的兴趣。 他做事很专注,尤其是在喜爱的事情上。无人花园见识了他数以万计的挥砍。寒来暑往,少年的身体像树一样抽长,剑气能挥得更远,也知晓了一些别的事。 关于他师父,关于当下的一些秘密。 第五月有时会讲一些江湖秘辛,他说青云会其实并非什么见不得光的组织,它和残忍阴暗之类的形容并无关联。 甚至,它代表着光明和凝聚,因为它一开始,是由数百名江湖义士自发组成的。 前朝末年,帝王昏聩,战乱四起,民不聊生。青云会便悄然诞生,它以行侠仗义为己任,锄强扶弱,暗中做了很多。 组织里几乎都是江湖客,他们名声不算好,也太多心计算盘,更没有什么智谋远见。 他们自认比平常百姓多一些能力,便理应多担一点责任,所以聚集在一起,为乱世做一些事。 本身,赤诚和热血,就是江湖永恒不变的主题,这没什么好奇怪。 青云会会主也是这般,他对世道有相同的憎恨,并且还拥有绝佳心智和坚定到可怕信念。他决心推翻这个摇摇欲坠的朝廷,因此和叛将的次女合作。 次女需要力量,她要在战争中站稳脚跟,发展势力,青云会需要名头,无数个品尝了苦楚的江湖人渴望为新的秩序拼搏到底。 两个野心勃勃又疯狂无比的人达成了一致,用的当然是常人无法理解的手段。 互相下毒,种类只有对方知道,仰仗着定时定量的解药生存,无论谁死,对方都活不成。 他们互相钳制,又彼此成就,最终,昔日将军家最孱弱的女儿夺取了皇权,而青云会,亦成为天下第一大江湖组织。 当然,荣耀过后,便是清算之时。 女帝多年以来一直在暗中寻求解毒方法,她曾寻到一位隐居岭南的神医,对方却说,此毒闻所未闻,见所未见,他不知道解法。 当然,在兵刃面前,神医反复把脉,还是献出一计,他说唯有一法可尝试。 诞下胎儿,毒素将有几率遗传在胎儿身上。 若能成,那母体自然顺遂;若不能成,反正也要留下后代,此举怎么看都好。 女帝于是真的生产了一个女儿,女儿出生几年,她真的在慢慢好转,即使不服解药,也不再疼痛难忍。 至于婴孩的处置,那是后话。总之,确信一切后,她骤然翻脸,锄强扶弱的组织被她冠上阴暗名号,侠义之客亦唤作狰狞贪婪之徒。 她要除尽从前的盟友,然而对方也早有准备。 会主早料到有这一日,他建立了庞大细密的地下暗网,确保青云会能躲过次次围剿。 双方有一些微不足道的伤亡,朝廷鹰犬无功而返,就这样过了一段僵持时间—— 傅蔻在围场上的表现,换来女帝一句“此女类朕”。 次女软弱,幼子无能,她余毒无法清除,极有可能短寿。无论如何,都要保下这个最合她心意的后代的性命。 一场无人知晓的、漫长而徒劳的谈判。 政权刚刚建立,百废待兴,女帝并无太多余地同青云会周旋,而青云会的势力虽已经暗中滋长到无可捉摸的地步,但经过战乱,也元气大伤。 更何况,会主身上的毒,绝不是简单之物。 谁也无法退步,最终,只约定维持现状,他们给对方时间来喘息休养。在这段相安无事的日子里,尽可以去各自解毒,各自忙碌于大业。 为此,他们需要一个棋子,一个能证明彼此都无异动的工具。他最好是青云会的人,又像弱国献上质子投诚一般,能呆在女帝眼皮子底下。 那个人便是第五月。 谈判过后,一切如常,朝廷和青云会依然对立,死伤仍在上演,然而—— 荒废的御花园中,多了一个寂寞的剑客。 剑客本来不寂寞,他爱上了一个全天下最冷酷无情的女人,所以活该寂寞。 女帝尚未和青云会撕破脸皮的时候,他时常呆在宫里。后来双方剑拔弩张,他进退两难,无法现身。而如今,他凭着这样的身份,终于能长久地行走在宫中。 他饮下同样的毒,以示他毫无保留的忠诚,甚至甘心以身试验解药,任凭身体日日残破下去。 真是令人唏嘘。 江琮却唏嘘不出来,尤其是他看着男人苍白的面容和嫣红的血迹,他那时无法理解这种牺牲,但能看出他的痛苦。 江南烟雨青山中走出的剑客,再也没有挥剑的余地,这怎么不算痛苦。 再后来,事情更坏了一些。 那是七年前的事,女帝收拾了西北边陲的准格尔一族,她的杀意无法遏止,因此,再次把刀尖对准了苟延残喘的昔日盟友。 她逼问剑客,令其交代所知的一切。然而对方并不知道什么,青云会在不断扩张,会主行事已经谨慎到莫测地步,没人清楚他在哪,是何等身份。 杀了一个第五月,分舵还有十余个,会主依然隐匿在暗处,而女帝仅有的筹码会烟消云散,她很不该动他。 然而,第五月还是死了。 在受尽刑罚之后,他用他空空如也的双眼,和伤痕遍布的面孔,对此生唯一弟子发出最后的命令。 “杀了我,会主还能保全你。” “趁着她尚在后悔,还未对仅剩的功臣赶尽杀绝,代替我的位置,这是仅有的方法。” “动手!难道我没教过你如何挥剑,快动手!” 于是少年生平第一次杀了人,当剑锋破开血脉,温热液体流淌而出,他看着对方轰然倒下,失去生息。 他后来再没走出那场大雨,他的人生时常回响着那时的倾盆雨声。 这个声音在提醒,他是如何用敬爱的人的血肉,成就自己的愿望。他其实不必动手,第五月亦并非全无转机,然而那一剑还是贯穿了胸膛。 剑客很难忘记教会自己用剑的人,也很难忘记自己用剑杀死的第一个人。当这两个人是同一位,那便是种世间极少见到的荒谬悲恸。 并且这种荒谬注定无人可诉说。 少年自此彻底学会沉默,他想他做了这种事,本也不配抱怨什么。 女帝知晓了这些,果然放过了他,她对他父母的忠诚很有信心,更何况,她真的需要他在京中,这已经是目前唯一能有的和青云会的关联。 她定时送来药物,是这些年来皇太女赖以生存的东西,治标不治本,甚至有时连痛楚都无法缓解。 江琮便又习惯于忍痛,即使四肢百骸有着被寸寸割裂般的痛楚,双耳充斥巨大嗡鸣,甚至视野都是一片白茫—— 他仍能露出温和微笑,轻声说:“无妨,只是有些晕,母亲放心。” 有时候,连伪装都是艰难,因为女帝依然在用他当做试验,那些解药或寒或烈,有的让他昏迷,有的让他咳出鲜血,有的和毒药几乎没差别。 这种时候,他就呆在熹园的房间中,不见任何人也不做任何事,只等天光明了又暗,痛楚麻木或消散,头脑重归清醒。 这种日子,前两年很难,但习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。 江琮从此喜欢喝茶,只因这些醇苦浓涩能冲淡口中血腥,足够让他再次微笑着说无妨,瞧不出伤痛的痕迹。 泾川侯夫妇对此毫不知情,当然,若是知情,他的牺牲便真的再无意义。 茶的苦和血的腥,很长一段时间,是他生命中仅能感受的滋味。 他在这样的滋味中逐渐麻木,无所谓喜悦与否,更不在意多余的情绪。京城分舵在他手中比之前严密了数倍,人人知晓,随便在西京街上喝一口茶,都会被舵主知道。 皇太女一日日孱弱下去,女帝一方面不愿放弃,一方面转而锤炼二女儿。朝中风云变幻,傅蔻的势力不少转投于傅蕊,傅蕊亦开始铺就自己的局。 当年平定战事的武器的图纸下落不明,若谁能得到,必定有再转乾坤之力。而青云会会主已经很久没有现身,江琮猜想,这么多年,会主他自己定也有毒未解。 平和已有七年,暗云涌动,天将雨。 女帝那边,怀疑青云会会主已有解药,才敢明目张胆;而青云会会主,自那以后干脆再不召见他,避之而不及。 江琮如一条暗色中的蛇,窥伺观察着,不断寻找契机,等待下一处转折出现。 然后,转折以他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。 一开始,他在帐中观察了八日,只当是个平凡的可怜少女,若她想留下,他没什么异议,反正母亲也很欢喜。 杏花簪,不是多要紧的事物,送便送了。一声声夫人,也没什么大不了,唤了便唤了。 他对这些从未有过奢望,所以无论是谁都可以。 后来,温软和善的面具摘下,他跪在地上,她居高临下地站着,把血涂抹在他眉间。 “你已经算不错,见过我这招的人都死了,你还能跪在这里听我说话。” “所以,你还算不错。” 轻蔑而自信,同那个瑟缩的女孩判若两人,二者之间的差异,大到他花了整个晚上去回味。 “我们可以简单一点,怀揣着秘密的两个人,当然能好好合作。” “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,就老实一点哦?” 她的刀和眉眼一样好看,江琮经常沉思于她变幻无穷的刀法,便顺其自然地,也会想到她的眉眼。 他的人生除了剑,还未有过什么兴趣,这实在太罕见。 “你会吃那口饼吗?我会。” “至少曾经痛快过。” 太罕见了,她的境遇并不比他好多少,拥有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东西。她本不该那么痛快,但她偏偏能这么痛快。 这就是最让他着迷的一点。 很糟糕,他和他从前唾弃过的那样愚蠢了。 甚至还更愚蠢一点,他的师父还敢走到黄金打造的皇座前,为遥不可及的心上人表露心迹,而他日日和她朝夕相对,越是亲密,便越是胆怯。 他的勇气在她面前毫无用武之地,她是破开乌云缝隙的耀光,而他是云下层层叠叠的暗雪。 光照亮了他一瞬,他怎么会生出可以拥有的错觉。 当你足够热爱一个人,为她的一切而骄傲,那这份爱带给你的,便只有胆怯。 江琮从来不知道,原来他也可以做到这个地步,原来那些话,其实可以说出口。 他轻吻着少女发顶,自毁般袒露了所有。 他已经不畏于用这种方式,讨得一点怜惜。 “所以,你想我如何呢,泠琅,我已经做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努力。” 他将她的手放置于自己心口:“但它依然舍不得你。” “它爱你。” 沉稳有力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,仿佛在替它的主人重复这无望誓言。 “你想要走,你喜欢广阔自由,这些我都知道。” “我不会想要禁锢你,我只是想说,你其实不必一个人,仅此而已。” “你不必一个人,你想去哪里,想杀谁,不是只能你一个人承担的事。你总怕牵扯人情,但我心甘情愿为你去,所以不必有任何顾虑。” “你无需任何顾虑,因为我爱你。” 他的语调低缓到发颤。 泠琅听见自己说:“真的吗?我不必有任何顾虑,就算最后走了也可以?” 她低声说:“如果我走了,你会如何?” 江琮哑声笑了下:“我会一直想你。” “没有了?” “我会被毁掉,然后一直想你。” 泠琅慢慢地笑了,她挣脱他的手,抚上他脸际。 她凝视那双桃花般的眼,那里面水汽朦胧,她却能清楚地看见自己的身影。 “你觉得我会去哪儿呢?”她轻声道。 “你清楚我是个讲究知恩图报的人,你觉得,听了这些话,我还能毫无顾虑地去到哪里?” 在青年晦暗深沉的眼神中,她笑了笑,继续说:“你只愿用后半生来怀念我?真是好深情,也不是不行,上次你设想的那些就很不错……” “多年以后我有了新的丈夫,还会来找你,就在这片暖泉中,继续方才那些事……石桌,茶室,甚至那道青帐,嗯?” 水浪骤然翻涌。 在天将明之际,层层叠叠的暖波之下,他们彼此撕咬,在对方身上留出更多痕迹,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谁更不甘心。 热度无尽,一层一层累积,迫切寻找出口宣泄。 在最极尽的时刻,已经分不清水波与身体的差别,颤栗是相同的颤栗,欢愉是共享的欢愉。 她用手指扣住他唇畔,喘息着命令:“不许再瞒着我。” 对方手臂几乎钳碎她的腰,他轻颤着吻上她脖颈:“好。” “但若有万一,你那些话依然作数,我还是会走的。” “好。” 脱力之后的短暂安宁,少女靠在他胸膛,轻声说:“你以后……也不必一个人了。” 这句话令海浪再起,翻滚涌动,很久之后才平息。 第124章 水岸界 海与岸。 一方渴望着岸边光景却只是静默,一方亦不曾涉足幽深广大的水面,它们各踞一端,在守望对峙中默然观察彼此。 如今终于彻夜交谈,用冲刷和侵袭的方式。它们早该如此。 海水上岸,一潮又一潮。 边界模糊,沙砾涨退,月色高悬着,终于在天明之际,一切尽散。 少女伏在她的海面,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。 她闭上眼,说:“在玉蟾山……” “嗯?” “那是北洛侯世子去世的第三天。你从二殿下的房里出来,站在栏杆面前看山景,没有说话,还记得吗?” “记得。” “当时我就在想,这个人一定没有他看起来那么平静。” 回应这句话的,是一声低缓的叹息。 他们相拥在一起,直至天边迎来黎明。 当然,在那之前,泠琅已经趴在池岸边睡着了。 她不能不睡,从荒原密室中出来后,原本四个时辰的路途她硬生生两个时辰就回了西京。马背一路颠簸,她怀揣满腔愤怒,倒也没觉得屁股疼。 见到江琮后,便开始怒火中烧地打架,后来换了地方也换了种方式接着打,消耗的体力更过。现在火气消散,人也虚脱到底,被池中暖波熏泡着,很快便陷入沉眠。 再醒来时,几乎不知今夕何夕。 泠琅睁开眼,看着青帐中透出的光,身侧没有人。 她尝试活动四肢,幸好并没有什么酸软不适,肚子虽饿,但神清气爽。难道温泉泡上两三时辰,还有这种效果? 掀开帘帐起身,外面一片静悄悄,看天色,似乎已过了午时。 有人敲门进来,是绿袖。 女孩儿笑嘻嘻地道:“少夫人,您可算醒了,厨房里秋笋汤一直备着,您要先用上吗?” 泠琅颔首:“端过来罢。” 绿袖领了命便去了,门外又进来一个侍女,是晴空。 晴空走上前,开始帮忙更衣梳洗,她是泠琅进府时被划拨过来的侍女之一,性格安静,不如绿袖晚照活泼,只静悄悄地做事,不太惹人注意。 泠琅坐在镜子前,任凭发丝被人绾弄,她闭上眼打了个呵欠,嘴还没合上,忽然听得耳边有语声。 “公子亥时过后才归,少夫人今晚可先行歇息。” 泠琅睁开眼,看向镜中地眉敛目做事的少女,方才这句话正是晴空所说。 没想到,她身边一个平平无奇的侍女,竟是江琮的手下。昨夜气急败坏的那句“江舵主好本领,侯府都被您架空”,看来是歪打正着。 泠琅不动声色:“他自己说的?” 晴空垂首:“公子离开前说的,因少夫人尚未醒来,便令奴婢转告与您。” 泠琅微微一笑:“如此。” 发式很快绾成,光滑简单的一个髻,配了根白玉钗,显得人十分素净。绿袖端了膳食来,泠琅一边喝汤,一边问:“昨夜睡得可好?有没有听见什么异响?” 绿袖满脸茫然:“奴婢睡得好极了,什么也没听到。” 泠琅心知问错了人,同样的问题抛给晴空,对方恭恭敬敬道:“奴婢也什么都没听到。” 泠琅深深看了她一眼。 终于,天色入暮,秋风卷了几回,江琮身影出现在垂落的竹帘后。 泠琅看着他走近:“这不是江舵主吗?今日又上哪偷鸡摸狗了?” 青年站在案前,正在解手上的护甲,他指节本就精致修长,这动作做起来非常好看。 他听出言语中的挤兑:“夫人等急了?” 泠琅盯着他手腕,那上面有一圈细细的牙痕,是她昨夜咬的。 她说:“侯夫人不在,江舵主愈发肆意妄为了,也是,府中个个侍从都是您亲信手下,老虎不在家,猴子天天称霸。” 江琮笑了声,他身上穿的暗色夜行衣还未换下,先两步走到榻边,俯身摸了摸少女的脸。 “老虎不就在这吗?”他低声。 泠琅张口咬他手指,却被轻巧躲开。 “没洗,”江琮直起身,“脏。” 泠琅方才已经闻到一点血腥味:“今天出去杀人了?” 江琮走到水盆前,留给她一个流畅高大的背影:“是行宫那边的事,二殿下想让她的人主持修建事宜,我前日替她杀了原本的工部侍郎,今天又去善后。” “善了几个后?” “七个。” “七个还需要折腾到天黑,无用。” “他们有的在城西,有的在城北,来去之间费了些功夫。” “哼,我从凤翔赶回西京,也不过只用了两个时辰。” 江琮转过身望于她:“我之前就想问,夫人昨夜为何火气这般大?” 他再次走近,垂着双眸道:“是谁告知你的?嗯?” 泠琅仰着脸说:“如何?你要找人家算账?” 江琮低声笑:“怎么会,我还想修书一封表示感谢,若没有这位相助……” 他停止了言语,只微笑着看她。 泠琅被看得有点脸红,她梗着脖子说:“告诉你也无妨,她就是……” “乌有手?” 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我的探子今晨才上报,前日乌有手曾经在春华门短暂出现过,但未进城。” “呵呵,正是她,奉劝你莫要想找她,反而应该提防她来找你。” “她为何来找我?” “因为她晓得你是个无恶不作之人,还拐骗了她看重的弟子,她巴不得把你做掉。” 江琮摇了摇头:“在下倒是很想拐骗,这个罪名可担当不起。” 泠琅看着他暗色中的俊秀轮廓,心中不自觉生出燥意:“反正,你可得小心——” 江琮俯身,细细密密地吻上她耳际:“我不够小心吗?” 他呼吸热而烫:“醒来有没有不舒服?” 泠琅咬着唇,将脸别到一边:“没有。” 江琮便闷着声音笑:“那我够不够小心?” 泠琅故意说:“够小……” 江琮顿了顿,他掀起眼睫看她:“真的?” 泠琅忍不住在他双臂中间笑起来,她觉得跟这个人做什么都很有意思,哪怕是这些无聊的废话,也一来一回的十分有意思。 她甜腻腻地勾上他脖颈,道:“还行吧。” 夜潮涌起,随着月升而涨落。 水浪散去,泠琅靠在青年臂上,闭着眼说:“我不是在开玩笑……” “师父真的很想来找你,就算不说做掉,也会同你过上两招,你好自为之。” 江琮抚了抚她的发,他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:“若真找上来,夫人希望我如何?” “你得挨上点打,但要适可而止,莫要太丢我的人。” “适可而止的挨打?这些天我已十分得心应手了,夫人放心。” “哦?你的意思是,从前故意让了我不少?” “嗯?我有这么说吗?” 气恼的骂声与低沉的轻笑,很久才在夜中彻底散尽。 秋日已深。 秋日已深,风更凉更沉,大雁终日南徙,如今也几乎飞尽。 僧人站在荒芜的园景中,仰头看着一行大雁于划过,它们双翅笔挺,弧线流利,成群结队地消逝于碧空。 秋去春来,人世间的岁月便是如此。 他绕过一处倒塌的凉亭,推开某扇残破花门。 今晨,他收到了来自上级的密信,要他来这处荒园,等待三次雁过,便可推门而入。 寂生不知道雁飞有何意义,在这个位置上呆了五年,他早已习惯遵从而不是思考。 就像现在,屋内空无一人,只有灰尘在静静漂浮,他也没有丝毫疑惑,更不会转头寻找。 只需要等。 没有等太久,只是几个呼吸的时间,他听到身后传来步声。 沙哑莫测的声调响起:“你来了。” 寂生没有回头,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,垂首道:“计划仍在进行,他们在鹰栖山并未得知线索,已于上月底出山,去往杭州。” “为何去杭州?” 寂生将村中事简单概括了一遍。 对方沉默了许久,都没有再问话,这个过程里,只有窗外黄雀在鸣个不停。 终于,会主说:“她杀了多少人?” “六十个左右,是村中所有成年男子的数目。” “据你观察,同明净峰上那次相比如何?” “十分相似。” “玄字二三的身体最近如何?” 寂生微微一僵,但很快回答:“还算平稳。” “距那时开始,已经有多久了?” “已有八年,主上。” “这八年,已经很足够了。” “…………” “你应该知道,世上多的是连八天都不能有的人。” “……主上。” “我需要你做一件事,在那之前,先把头抬起来。” 寂生没有动。 实际上,他的额头已经沁出汗珠,心几乎是以恐惧的频率在鼓动,他咬紧了牙关,只轻声重复:“求主上垂怜。” 对方不为所动:“抬头。” 寂生僵硬地,缓慢地抬起了眼。 他先是看见了一双鞋,皂靴,最为常见的款式,无甚特别。 接着,是黑色袍角,没有花纹或刺绣,扔进夜色中,难以分辨的那种颜色。 再往上,依然是浓黑,对方身形高大,脸上戴了面具,只露出一双眼,在静静垂视于他。 寂生在和这双眼对视的那刹,几乎窒息。 他瞬间明白大厦将如何倾倒,在那之前,他已经感受到绝望。 第125章 遇故人(上) 那天伶舟辞离开的时候,扔下了一句话。 “你迟早会来找我。” 彼时二人站在旭日初升的旷野中,天光朦胧混沌,把彼此的身影映得很薄。 伶舟辞说:“你主意太多,我管不了,但事情结束后,该好好想想哪里才是该去的地方。” 她朝远处打了声呼哨,一匹枣色骏马冲破薄雾奔来,女人翻身上马,朝站在原处的泠琅一扬下巴。 “江湖很大,我到现在都还没看倦,你年纪轻轻,难道不想去得更远?” 泠琅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 伶舟辞拉着缰绳,轻嗤一声:“朝我身上挥刀子的时候,倒没见这么犹豫。” 泠琅笑了笑,她灰头土脸,衣衫破损,看上去非常狼狈。 但她说的话却很自信:“师父,我挥刀子从来不犹豫。” “待会儿你回西京也最好是。” “当然。” “我发过誓,今生不会再进京城一步,若你以后想好了,就来茉莉镇寻我。” “好。” “叫你那个夫婿小心点,别被我碰上。” “好。” “你迟早来找我,”伶舟辞最后看了她一眼:“蠢丫头。” 她策马离去。 泠琅目送女人消失在原处,才慢吞吞地招来自己的马。 她上马,并不急着回京,而是折去凤翔镇,穿梭尽漫长石巷后,在某处青墙外停下。 墙上缠绕着青藤,叶片宽大整齐,密密地排列着,像一层层波浪。 波浪的尽处,门吱嘎一声被人打开,妇人端着盆水走出,看到墙下孤身而立的人,吓了一跳。 “姑娘?”她好奇地打量着,面上露出关怀神色:“可还要紧?” 声调又细又软,是明显的姑苏口音。 泠琅看了她一会儿,说:“叨扰了,我想讨碗水喝。” “噢,请进,请进。” 妇人把她引进院中,就在那张石磨旁,为风尘仆仆的少女倒了一杯水。 不是一碗,是一杯,温热干净,上面飘着几片新鲜的葵苏叶。 泠琅端着杯子,慢慢喝尽里面的水,她知道在秋天用奎苏泡水喝是凤翔这边的习俗,当地人相信这样对气血有益,可以帮助他们度过漫长的寒冬。 水即将喝完,妇人正在灶房忙碌,书院的主人也从房中走出,他站在檐下看着石磨旁的少女,一动不动。 他说:“你在这里。” 显然,他没想到有人能走出那片暗道。 泠琅放下杯子,她说:“我来讨杯水喝。” 妇人听到对话,擦着手从灶房里出来,然而石磨旁已经空荡荡。 她看着沉默的丈夫,疑惑道:“刚刚那个姑娘呢?” 他说:“走了。” “走了?唔,你怎得大早上就一脑门的汗?” “今天有些热。” 天一点都不热,只是他替友人保管的东西,终于被取走,他的恩情已经报完,并且成功逃过了将死的命运,一时难以动弹。 那只木匣里的事物,后来被泠琅取出翻看。 一本秘籍,是双节棍相关,只编撰到一半,看来是常罗山自创的,可惜它再没有完成的那一天。 几枚印章,有本人私印,也有宗门印。看来那个姓甄的偃师很得常罗山信任,这匣子的东西重要程度不言自明。 东西不多,泠琅很快把目光放在最后的事物上,那是一个扁扁的纸包。似乎上了年岁,通体泛黄易碎,外面盖了一个章,没有文字,只是繁复神秘的花纹图形。 泠琅小心翼翼地拆开,发现里面包着一些信件。 她盘腿坐在软垫上,沉默着看完,撑着下巴久久沉思。 身侧是波光粼粼的小池,秋风温柔吹拂,几道纱帐之外,檐下风铃微动,细碎清脆的声响传来。 江琮掀开竹帘,穿过屋室走到少女面前,他略微一看:“这是?” 泠琅说:“常罗山的遗物。” 江琮了然:“夫人去凤翔为的是这个。” 泠琅点点头,又揉了揉额角,才将手中事物递出:“你先看这些。” 江琮接过纸张,却没立即翻看,他靠着泠琅坐下,十分自然地把少女捞进自己怀里,右手摸了摸人耳垂,接着沿着脸际向上,在太阳穴上不紧不慢地揉按。 他一边按,一边看信,声音凉而润地扫过泠琅发顶:“和周渭的信件往来?” 泠琅靠在他胸口安然合眼:“是的。” 她心安理得地享受着,甚至出言指挥:“往下偏一点。” 江琮依言照做,他缓慢道:“这是周渭写给他的,信上说,他把近日所配的酿方整理了一份,附信寄出——” 怀中人轻哼一声,他话语微顿,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力道继续。 另一只手翻看余下纸张:“黄芪,炙草,三年生赤蝎,寒柳……” 这样的酒方有好几张,他一一看过,说:“里面会有春秋谈吗?” 泠琅已经舒服得什么也不愿想:“不知道,我也不懂这个,江舵主能耐大,可找个信得过的内行人看看。” 她软绵绵地说:“普通酒方,轻易便能看出,若哪个方子有古怪,就再好生研究。” 自从从凤翔回来,她总唤他江舵主,语调忽高忽低,婉转又阴阳,江琮不知道这两个词竟能形容同一种语气。 他只知道,她这么唤他的时候很有意思,像街上经常能看到的、不愿被哪家人豢养,变成日溜达,依然过得潇洒快活的猫儿。 喂得熟了,它们见到你,会远远地叫一声,再迈着轻巧的步子走开,好像什么也不在乎。 若哪天它忽然靠在你脚边亲近,只会叫人大气都不敢喘,连抚摸都是小心翼翼,生怕被惊动。 被猫形容人却忽地挣扎起来:“你手往哪儿呢?” 江琮微笑道:“夫人不是让我往下一点?” “这是一点?嘶——” 最后,江琮把纸张一一收好,说:“分舵有专管药材的能人,平日隐居在西市卖酒,我明日把东西给他,应当花费不了多少时间。” 泠琅伏在案上,哼了一声。 江琮倾身,在她光洁的肩后落下一吻,又扶起来喂水,最后把人打横抱起,走进屋室,放于榻上。 泠琅有气无力地指责:“淫贼。” 江琮只是微笑:“为夫人解乏,何淫之有?” 泠琅轻嗤一声:“哪儿来的庸医,越解越乏。” 江琮从善如流地改口:“为表歉意,在下诚邀少夫人明日往西市一叙。” “哦?西市,就我和你?” “正是。” “你不怕我丈夫?他可不是能容人的主,仔细他晓得你我私会,要扒了你的皮。” “若能有幸再见少夫人,扒皮算得什么。” 泠琅拥着被子,先是冷笑几声,笑到后面停不下来,干脆翻身不再理他。 “我还要去兵械库看看!”她恼道。 翌日。 气恼的小娘子,在地下兵械库逛了半个时辰后,终于也不再气恼。 她指着陈设着各类刀具的案柜:“我记得上次来,这一片还没这么多东西?” “苗刀,陌刀,环首刀多了好几排,连难寻的鄣刀仪刀都有了——为何?” 江琮负着手站在烛火旁,闻言只是莞尔:“为何?” 泠琅瞥了他一眼:“想必是某个分舵主居心不良,想投其所好。” 江琮唔了一声:“如此倒很说得通,就不知这个居心不良的分舵主,是否成功投其所好?” 泠琅手腕旋转,把一柄细长小刀玩得像花一般:“勉勉强强罢。” 将两副奇特小刀,一柄精致鄣刀笑纳后,“侯府寂寞年轻少夫人”和“同少夫人私会的俊美郎中”,站在了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。 他们今日身上穿着寻常布料,头上戴了斗笠,泠琅还加了道幕离。这样装束的江湖客在西市并不鲜有,因此不算多引人注目。 二人先是去了茶馆,又溜达到书斋,像天底下最常见的年轻蜜侣一般,牵着彼此的手,贴近了说话。买了点小玩意儿,没花上太多钱财。 这样看似漫无目的的一通闲逛后,他们终于走到某处酒铺前站定。 酒铺铺面不大不小,生意不好不坏,连挂着的酒幡也不新不旧,在商铺鳞次栉比的西市,一点也不显眼。 主人是个干瘦妇人,头上缠了布巾,她坐在柜台边上,见有人来了,也只随意招呼:“客官需要什么?” 江琮淡淡道:“前年的梨花白还有没有?” 妇人懒懒道:“前年的没了,只有去年的。” 江琮说:“去年几月的?” 妇人掀了掀眼皮:“您要几月的?” 江琮温声:“正月太冷硬,三月已晚,二月恰好。” 妇人打了个呵欠,起身掀开青布帘,往屋后去:“您随我来。” 二人便抬脚跟上。 穿过一间堆满酒罐的小室,妇人在拐角处停下,一转身,先前的懒散怠惰一扫而空,她神情端肃,恭敬欠身,口中沉沉道:“主上。” 江琮并不多话:“我来找你问一些事。” “主上请讲。” 窸窸窣窣一阵响,是纸张被递过的声音。趁对方在翻看的间隙,江琮道:“你能否看出,这些酒方分别是什么?” 妇人看了片刻,很快拈出一张纸:“这是扬州三月,二十年前名噪一时的百花酒。” 她又指出一张:“青山酿,此酒原料特殊,造价高不易得,但极为清冽爽滑,很受贵人喜爱。” “竹间醉,是竹叶青最具盛名的改良版本,更为温厚浅淡,文人墨客饮得最多。” 泠琅一边听,一边想,能人果然是能人,随意这么看上一眼,就能如数家珍般侃侃而谈。 只是……听起来都是些寻常酒类,并不是她期待的…… “主上,这三张酒方,我从未见过,其中有的原材料也未曾听闻。” “哪些原材料?” “□□,红蛸,铁??子,三月碎。” “若这些东西送来,你有几成把握把酒酿出?” “九成。” “好,十日之后,我来寻你。” 夫人恭敬垂首,从始至终都未抬头看过一眼,江琮把配方拿回来,同泠琅一起原路出去了。 太阳渐西沉,此时街道已没什么人。 走出几步,泠琅掀开幕离,忽然问:“母亲何时回府?” 江琮道:“明面上的消息,是五日后。” “哦?暗地里的消息呢?” “最迟三日。” “二殿下在京中搞了这么多动作,圣上回来会兴师问罪吗?” “会,所以我今晚得出去一趟,帮她祸水东引。” “……祸水东引?” “引到另一位皇嗣身上。” “我猜那不是皇太女。” 江琮温声:“夫人聪慧,那人是小皇子,傅萧。” 泠琅感慨:“这天家,啧啧——” 她话音刚落,眼神忽地一凛。 江琮立即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,只见十尺之外的长巷尽头,一个灰衣人正匆匆走过。 泠琅说:“这个下午,我已经是第三次看见他。” 江琮说:“很巧,我也是第三次。” 二人对视一眼,下一瞬,身形不约而同地掠了出去。 夕阳沉沉,橙红金黄漫天洒下,将巷道衬得更为幽微漫长,巷道中追逃的人影,亦诡谲神秘。 泠琅紧盯着前方那时隐时现的袍角,很明显,对方已经意识到自己暴露—— 而且直接动用轻功逃窜,连装都不再装。 他们追了半刻钟,神秘人依然在二十步之外,出了两条街,前方露出某幢高大楼宇轮廓,雕栏画栋,内里隐隐有乐声。 江琮身形一闪,直接翻入二楼厅堂,泠琅清楚听见内里传来一片惊呼。 她脚步不停,旋风一般掠过长街,终于,在拐角处看见正缓缓往后退的灰衣人。 灰衣人面前,正是抄了近路的江琮,他神色淡淡,手中剑稳稳指向对方咽喉。 泠琅抱着臂,心想又是漫长无聊的“你是谁”“我死也不会说”即将上演,结果眼睛一花—— 那灰衣人一把扯下头上斗笠,光滑头顶显露出来,在夕阳下灼目发亮。 “阿弥陀佛,小僧不过前来西市寻医问药,怎么又碰上二位了?” 第126章 遇故人(中) 泠琅愣了一瞬,她第一反应是四处张望,看附近有没有旁人。 没有,这是一条安静长巷,两侧是高大石墙,若有人经过,一望便知。 这场偶遇不能被任何人知晓,尤其是会主无所不在的暗线,江琮也意识到了这一点,他说:“把帽子戴上。” 寂生立即戴上:“江舵主日子好生滋润,带着爱妻集市闲逛无所事事,哪像我们这些小角色,日日疲于奔波,还担心人头不保。” 江琮收了剑,慢吞吞道:“堂主说笑,在下也时刻担心人头不保,不过苦中作乐而已。” 寂生哦了一声:“瞧二位神态举止,呵呵,不知苦在何处。” 江琮从容微笑道:“看来主上那边被应付好了?” 寂生念了声佛:“已蒙混过关。” 江琮意味深长:“大师在此处,难道这次主上是在西京召的你?” 寂生微笑:“这怎么能随意告知呢?” “那敢问一句,为何一路跟着我们?” “凑巧罢了,贫僧鲜少来西市看花了眼,想寻靠谱药铺却不知在何处,见着熟人,便留了点心思。” 泠琅知道,这个杀手轻功超然,但寻路认路可称蠢笨,鹰栖山里他找紫山谷,每日无功而返的场景还历历在目。 她忽然出言:“大师之前说,来西京寻医问药——” 她上下打量僧人挺拔的背影:“您瞧着生龙活虎,好得很呐?” 僧人敛目道:“不是为我。” 泠琅诧异地说:“是你妻子?” 寂生沉默片刻,稍稍颔首。 泠琅微顿:“很严重么?需要特意来西市——” 她这句说完,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,寂生说他不常来西市,而妻子患病,他肯定不能离开太远。他平日的居所,很有可能在京城附近的州县。 寂生叹了口气:“的确比较麻烦。” 他看上去不愿多说,泠琅便不追问。 江琮倒是温声道:“西市药铺有三,都在天六街上,但这三家各有不足……若大师不放心,可去东市朱门街寻白杏堂,那处是最好的。” 寂生闻言,爽快道了声谢,又问询了详细地址后,抬头看了看天色,说:“时候不早,二位,后会有期。” 道了别,他一扶斗笠,足下微动,人已经立在墙上,再一动,便消失得无影无踪。夕阳烂漫,好似还没来得及投下他的影子。 泠琅说:“踏尘踪,果真厉害,真想向他学上两招。” 江琮走到她身侧:“夫人的神行九式不也厉害?何必学他。” 泠琅摇摇头:“师父的神行九式天下无敌,可惜我只学了七成,勉强算作神行六式半。” 江琮莞尔:“神行六式半,亦能上得高墙,下得池塘。” 泠琅柔声道:“夫君才是上得武堂,下得商场,和尚三言两语便被你诓去东市……白杏堂,不是侯府的产业吗?” 江琮笑道:“可那的确是西京最好的药堂。” 二人踏着余晖,插科打诨地行了回去。 如此两日,第三天的清晨,泠琅早早便起来梳洗,江琮亦未出门作奸犯科。 因为今日侯夫人要回来了。<br/> 衣衫是葱绿双蝶穿花襦裙,配了浅了一个色的披帛,钗环皆是白玉质地。有绿有白,水嫩新鲜,泠琅看着镜中的自己,觉得颇像一棵葱。 她喃喃了一声:“嫁葱随葱。” 江琮一直看着她,竟然也听懂了这句话:“夫人穿绿色甚好看。” 泠琅娇婉一笑:“我一直晓得,不用你说。” 江琮起身,立于她身后,抬手将发钗紧了紧:“可我还是想说。” 绿袖在一边垂着首,看似恭敬,实则笑得脸都快皱了。世子夫妇喜静,事事爱亲为,侍女们平日都在熹园另一头,能如此目睹二人起居,其实很少。 不知怎得,绿袖就爱看这种场面,二人说话逗趣,或是各做各的一语不发,她都觉得极有意思,目睹了二人相识相爱全过程,比那话本戏文还得劲。 泠琅不知道婢女的小小心思,她只觉得奇妙,为什么这种无聊甜蜜的话翻来覆去地说,反反复复地讲,也没有厌倦时候。 瞧着这个人的眉眼,就忍不住要逗弄,看他坐在那里,就想贴上去说话,若是人定之后的静寂时分,那更要缠上手臂,不得到些好处不罢休。 泠琅心中一凉,怪不得说动情之后难动刀,侠女难过美男关,碰上江琮这种状若老实乖巧,实则花样百出的,再多的雄心壮志,怕都要被磨灭。 正巧门外有人通传,说侯夫人到街口了,她警惕地瞥了青年一眼,在对方莫名的眼神中,抱着臂走了。 行至大门,刚刚站定,便听马蹄纷乱,一身枣红骑装的女人纵马而来,旋风一般勒停在侯府门口。 此人正是侯夫人黄皖,泠琅连忙行礼,心中正感慨不愧是侯夫人作风,目光却顿时一滞。 那高大黑马之上,还有一个人。 一袭天青色长衫的男人,跨坐于马上,正扶着侯夫人的腰,垂首往门口看。 泠琅猝不及防同这人对视上,她望着这张斯文白净的脸,一时僵在原地。 她总算晓得,为何侯夫人气度方正傲然,丹凤眼也十分凌厉,而江琮却是相反的清润温雅,原来全来自于他的父亲,泾川侯。 那双桃花眼,看牛粪都能含几分情,泠琅方才对视的那一下已经深深体会到,只能感慨老子毕竟是老子,江琮青出于蓝,并未胜过蓝。 双方见了礼,寒暄了几句,她才知道侯夫人在路上同泾川侯不期而遇,二人干脆舍了车驾,直接打马回京了。 如此率性之举,女帝竟也欣然应允了。 泠琅唯唯诺诺,喊了声父亲,泾川侯含着笑,说已经听侯夫人讲过子璋娶了新妇的事,他十分欣慰欢喜云云。 中午的接风宴,自然又是一番谈笑风生。 泾川侯江远波,当年在清远渡口一战成名,凭三千士卒大败敌方一万人,从此被民间称为“江上诸葛”。本人不通刀剑,但用兵如神,极善水战,满腹诗书经文,人还生得儒雅倜傥,因此又有儒将声名。 当然,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,现在的江上诸葛不用挥斥方遒,决胜千里。被妻子抱怨斥责,也只能笑吟吟地听着,还不时倒茶添菜。 “子璋都成婚都半年了,儿媳这才见到你,算什么事!” “夫人恕罪,来尝尝这口鲜蘑。” “让你多带几个仆从,从来不听,有事连个传信的都没有。” “是我疏忽,这汤不错,夫人用一点。” <br/>“这回得了药又怎么样,子璋都好全了,我看是牛棚里关猫,瞎忙!” “夫人说得是——红桃,再取一只碗来。” “我喝足了,取碗做什么?” “凉一凉这炙肉,闻着像放了西域香料?” “不错,是红苏子和犀叶……” 泠琅看着,觉得那句“夫人说得是”,父子二人的语气简直十成十的相像,连岔开话题的自然态度,也如出一辙。 她又悚然一惊,难道自己很多时候,也是这么被江琮哄得晕头转向的? 视线移过去,青年正在低头饮茶,注意到有视线投来,他掀起眼皮,似在问询何事。 泠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,一转头,发现泾川侯夫妇正含笑看着这边。 泾川侯温声道:“听闻泠琅同子璋二人相处甚好,我亲眼见到,心中更是宽慰,他这回能平安醒转,还得多亏了你。” 他微微一笑,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匣子:“头回见面,礼不可废,这点东西,还请儿媳收下。” 泠琅忙起身谢过,彼此寒暄了两句,泾川侯又对江琮道:“身体好转,是好事,你母亲这些年独自操劳,你也该努力上进,多帮衬着点。” 江琮答了是,双方谈了一会儿,皆是一问一答,没谈多的话。 泠琅觉出滋味,这对父子的关系好像不是很亲近,江琮在侯夫人面前,反而自然许多。此时他面含微笑,恭敬有礼,也只不过是恭敬有礼罢了。 席散,二人回了熹园,泠琅到底知道了这是为何。 侯夫人怀胎的时候,是在军中,正值颠簸动荡,她差点没挺过这一关,泾川侯因此一直不怎么喜爱这个独子。 泠琅有些莫名,她望着淡淡叙述这些的青年,迟疑道:“可是,据我所知,如果要……那也得侯爷自己……” 她吞吞吐吐,江琮却笑了声,明显听懂了:“因为那也是一场意外。” 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父亲,雷厉风行却粗疏心大的母亲,在这样的环境中,怪不得江琮能掩人耳目,借病做了这么多事。 也难怪,他会是这样隐忍沉默的性子。 江琮头一次和人说起这些,虽难以开口,但看着少女的神色,竟鬼使神差地,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。 说他儿时的寂寞,没有玩伴也不准出门,只有日日和自己下棋,直到被选为伴读,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朋友。 说生病之后,侯夫人日日忧心忡忡,泾川侯找来医生,竟查出了这并非病症,而是毒素—— 他以为事情败露,用在宫中误撞上歹人搪塞,谎言漏洞百出,对方却并不关心,只居高临下地说,宫中莫测,此事你知我知,别让母亲知晓。 他的父亲不爱他,但很爱他的母亲,去寻医问药,只为让她放心。江琮觉得这样也足够,他习惯了来自至亲的冷漠,因此有些话一时没说出口,便再也没说出口。 这些话一一出口,少女听到后面,神情恹恹的,像得知了什么伤心故事:“那你一定很难过。” 江琮想,这算什么,他早就不为这些烦恼,但看着那双晶莹透亮的眼,他还是说:“是有些难过。” 于是,一双手小心地抚了过来,连带着温软的呼吸,他垂着眼,想自己真是卑劣。 他卑劣的心,早就不由他自己占有了。 第127章 遇故人(下) 关于父亲的冷漠,江琮在很小的时候就察觉到,他无法责怪,因为这种冷漠并不是只针对他。 江远波对所有事物都如此,除了他的妻子。 他的斯文儒雅,只是惯常的表象,实际上,他几乎不关心任何。效忠帝王,是因为妻子的赤诚忠心,为独子奔波,是因为妻子在担忧不止。 恭敬的臣子,温和的父亲,体贴的丈夫,这些角色里,只有最后一项无需费心扮演。 江琮后来知道了一些父母过去的故事,当然,是他自己搜集到的,他们绝不会对他说起。 黄皖是女帝行军西南时,救下的孤女,身上似乎还有苗人血统。女帝欣赏她从尸堆深处爬出来时的眼神,凶狠又警惕,像失去族群的独狼。 而这种人,一旦献上忠诚,便不死不已。 女帝给出食物和清水,为她治好伤口,教会她能如何在乱世中生活下去。要谋取一个绝境中的灵魂十分容易,女帝做到了,她成功驯服了这个狼一样的灵魂。 黄皖的名字,是女帝身边的少年军师起的,黄是本来的姓,而皖,意味着完美无瑕的白。 这个字,放在蓬头垢面的黄皖身上,好像是一种讽刺,又像是怜惜。 所谓江上诸葛,一开始其实是江上阎罗,江远波本不在意别人怎么传,但黄皖听闻,随口说了声不吉利,他便杀了几个谈论此事的平民,阎罗从此传作诸葛。 一个孤苦伶仃却满腔热血,一个年少多智却残忍凉薄,江琮想不通这样的两个人后来是如何相爱。 但他能看出,父亲只有在母亲面前才稍微像个人,有该有的情绪。江远波的伪装在江琮眼极其容易分辨,他们身上毕竟流着相同的血。 这也许,是江琮被厌恶的原因之一,因为只有他才能看穿他。江琮时时在想,若不是怕母亲伤心,他的父亲应该巴不得他死。 十三岁那年,江远波站在他榻边,脸上没有任何情绪。 “你说,你是在宫中被人投喂的毒?不知那人是谁?” 江琮勉力点头,他努力压下喉间翻滚的腥甜,让自己看上去稍好一些。 而江远波根本不在意:“回了府才毒发,没让别人知道?” “是的。” “那以后也别让人知道,尤其是你母亲,对外就说落水生病。” 他说完了这句话,看起来想要走,江琮怔怔地说:“您不去查问吗?” 男人回过头,向他投来一瞥。 他只说了一句:“你做得很好。” 这句话,在少年心里记了很久,什么叫做得很好?牺牲了一个漠不关心的儿子,维持虚伪表象,让母亲免于面对鸟尽弓毁的伤心,是这样吗? 江琮在那天顿悟,他的作为,江远波不会一无所知,只是根本不在意,也无所谓他的苦痛罢了。 如果女帝真的举起刀刃,江远波未必没有脱逃的办法,但那对于忠心单纯的黄皖来说,将是一种摧毁,她信念坍塌,不一定能活得下去。 所以那一天最好不要来。 “你做得很好。” 他的父亲如此冷漠,就连感谢他的牺牲,也不过轻描淡写。 江琮说过往的时候,少女蜷缩在他怀里,一声不吭。 他一边说,还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发,泠琅不明白,明明他才是此刻需要触碰安抚的人,为什么还反过来安慰她。 她伏在他胸口,闷闷地说:“我不是很开心。” 江琮低声说:“我却有些开心。” “为什么?” “因为你在知道我,这件事本身就很让人快乐了。” 他那些脆弱和不堪,彻底袒露于人前。这个过程免不了痛苦不安,然而在看到对方怜惜的眼神时,便全数化作不可说的欢愉。 他无法形容这种欢愉,就像他无法形容,她光是这么看着他,不说话,就能给他力量。 夜色阑珊,泠琅闭着眼,迷迷糊糊地说:“如果我们有孩子,会是什么样的呢?” 她靠着的身躯微微一僵,但江琮很快若无其事地回答:“我没有想过。” “我也从来没想过。” “为何突然问这个?” “就是有感而发……如果有,该像你还是像我?” “像你就很好。” “嗯,那个孩子或许能很快乐,因为既可以学刀,也能学剑……” 泠琅睡熟了,环抱着她的手臂却仍在一下一下地拍抚,青年垂眸看着怀中人,半晌,无可奈何地笑了一声。 “泠琅,”他轻声:“泠琅。” 呢喃着爱人的名,他静静地想,他无需救赎,她的存在对他而言,就足够是救赎。 泾川侯回来,还带回一样东西。 他此行找到了某神医,讨到足以缓解病症的药方。把药方交与江琮手中的时候,他多问了一句:“你母亲似乎很喜爱你那位新妇。” 江琮说:“是的。” 泾川侯颔首,他说:“这样很好。” 江琮温声道:“这些年父亲辛勤劳苦,是儿之过,如今事情平定,您可安居府中,不必再奔波。” 泾川侯看着他。 江琮躬身行礼,恭敬告退了。 那药方被送往东市白杏堂,有些药材比较罕见,得花上几日调配。正好中秋将至,她张罗着在那之前去道观上香,祈祷平安顺遂。 两日后,他们坐上了去往碧云宫的马车。 泾川侯夫妇在另一驾马车上,泠琅靠着窗,望着窗外移动的绿影,感慨道:“这条路我很熟。” 江琮了然:“那是今年春——” 泠琅说:“今年春,我无所事事,只日日在丈夫病榻前念经,每隔十天来山上烧一次香。当时我在想,世上怎么还有这种神仙日子?” 江琮柔声道:“听起来,夫人很遗憾神仙日子只有一个春天?” 泠琅长叹一气:“当时的我,怎么会想到有如今的光景。” 一个时辰后,一行人抵达了目的地翠屏山。只见满山金黄,层林尽染,如流动画卷般绚烂,和春时比起来,果然是截然不同的景致。 进了山门,碧云宫住持青灯道长已经候着了,他拂尘一甩,温声道:“福生无量天尊,八月时节,又见各位贵客。” 侯夫人笑着上前说话,二人一言一语十分熟络,泾川侯亦在旁边含笑点头。 女帝厌佛喜道,当今多有道观,不见什么寺院。碧云宫在西郊,是香火不说有多旺盛,历史是最为悠久的,平日出入的,也都是些皇亲贵族,侯夫人也来得很勤。 是以,主持青灯道长见惯了大人物,不卑不亢十分从容,摆足了仙风道骨。 他也同泠琅搭话:“夫人当时诚心,引得天尊感怀,实乃功德一件,贫道亦十分感慨,时时记挂。” 泠琅笑道:“劳道长费心,碧云宫果然灵验,不知那东极青华天宫今日是否能进?” 青灯道长颔首微笑,一派温和:“自然是能,若寻不得路,问道人便是。” 泾川侯夫妇还要同道长深入交谈,泠琅同江琮告退,往供奉着太乙天尊的殿中去了。 九色莲花宝座,紫金妙道真身,案上的天尊塑像如昔,神像前虔诚跪拜的少女却不同了。 泠琅做完一套,说:“瞧见没?当时我一跪就是半天,诚心念祷,这才渡化了你。” 江琮温声:“辛苦夫人,不过真的会一动不动,老老实实地一跪半天么?” 泠琅理直气壮道:“有时打坐,偶尔瞌睡,还会运转吐纳内力。” 江琮微笑:“夫人百忙之中,不忘抽空诚心念祷,在下感动之至。” 二人并排着说了会儿话,晚些时候该返回,侯夫人却说,许久不来上香,翠屏风景正好,她要再多留两天。 “观内有株百年古兰,今年花苞多生了几个,青灯道长说它这两日正是开放时候,。” 她要留下,泾川侯自然陪着,江琮却以秋山寒凉为由,想带着泠琅回府。 侯夫人无所谓地摆摆手,示意他们自行决定去留,只说在中秋节前一天回京,一家人一起过节。 秋山寒凉当然是借口,他们急着回去,为了别的事。为西市酒铺收集的药材备好,那张神医药方也找齐了,江琮必须亲自去一趟。 白杏堂内,人潮汹涌,伙计来来去去,微腥药味充斥在每一个角落。 二楼最深处,一间安静茶室内,江琮坐在椅上清点数目。 四下无人,泠琅从外边进来,犹豫了一瞬,说:“我刚刚在大堂见到了一个人。” “谁?” “寂生。” 江琮颔首:“他来为他的妻子取药。” 泠琅微微一怔:“看来他跑了很多次,症状很严重吗?” 江琮敲了敲桌面,三短一长。 不一会儿,走进一头发花白的老者,他恭敬俯身道:“主上有何吩咐?” 江琮说:“之前让你留意的那人如何了?” 老者回答:“他的妻子血脉脆弱浑身带毒,此前一直用药吊着,如今那药断了,就想来白杏堂找找办法。” “可有办法?” “没有,昨日我上门见过,已经是活不长了。” “活不长是指?” “活不过这个月。” 第128章 昌明镇 “这些事,你都告知他了?” “是的。” “他什么反应?” “只说想办法,银钱不是问题,就算不能治好,能减轻些痛苦也可。” 江琮颔首:“好,你下去吧。” 老者离开了。 泠琅坐在另一边,她目光落在案上某薄薄的纸张上,那是老者留下的。 她喃喃:“寂生说,阿香算是个杀手。” 江琮说:“‘算是’有很多含义,她可能曾经是,现在不是。也可能偶尔是,并非一直是。” 泠琅问:“你已经有头绪了?” 江琮微微点头:“他的妻子,大概率是青云会豢养的毒人。” 毒人,泠琅知道这种存在,他们被一些实力深厚的组织用毒药饲喂,日复一日,血脉中早已充斥了剧毒。 毒人的命运通常有两种,一种是被反复试验各类毒药解药,就算瞎了眼烂了腿失去所有知觉,只要有一口气在,依然会被继续试验,他们生命很少超过十五岁。 一种稍微好些,这部分毒人熬过了千万种毒药的淬炼,自己已经是行走的剧毒之物,凭借于此,可以轻易杀死敌人。当然,他们的寿命也很短暂。 前者同笼中待死的鸡羊没有任何差别,后者万中无一。泠琅猜想,阿香应该是用于杀人的毒人。 泠琅说:“寂生和其他的杀手很不同,他十分惜命。” 她补上一句:“他很爱阿香。” 江琮敛目道:“关于这个,夫人有没有其他想法?” 泠琅抬起眼看他。 江琮轻声说:“现在的他,应该情愿为救他的妻子做任何事。” 泠琅张了张嘴:“你莫不是——” 江琮说:“他是四堂之一,能同会主接触的频率比我高得多,他能够做的事,自然也多得多。” “可是刚刚郎中说了,已经没有办法救治她。” “他也说,从前续命的药物断了,她才到如此境地,”江琮静静地说,“办法不是没有,只是不能。” 他视线轻轻落在少女的脸上:“要调查那把匕首,以及前任北堂的事……全天下,恐怕只有会主才知晓一切。他怀疑我被圣上把控,已经很久没有再召唤我,而如今寂生是个很好的契机。” “泠琅,你有决心吗?” 泠琅不缺决心,但她缺趁人之危的狠心,尤其是当她把寂生视作萍水相逢的半个友人后。 江琮看穿了她在想什么:“无需负担,这对他来说,也是一个机会。” 他意味深长:“他或许求之不得。” 泠琅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。” 江琮又敲了敲案上某处花卉浮雕,片刻后,先前那老者再次走入。 “主上。” “把那味月下尾包好给我。” “是。” 老者领命离去,泠琅听着眼熟,猛然想起,泾川侯从岭南带回的药方,其中最为珍稀难寻的,便是这一味,白杏堂花了好些功夫才送来。 江琮拿起案上纸张:“这味药缓释疼痛,益气补血效果极佳。纵使生命垂危之人,也能延上半月寿命,把它拿给寂生,是很大的诚意。” 泠琅说:“那你呢?我之前听到,月下尾在西京只剩一棵,把它送了,你怎么办?” 江琮笑笑,他欣然抬臂,将手置于桌案,露出青筋分明的手腕。 “药方再好,也无法根治,若真有神药,圣上早就给太女用上了,”他低低地道,“更何况……我有别的办法。” 嘴上“我有别的办法”,其实眼神润而深地落在她身上,意思是“我有你”。 泠琅盯着那截精致手腕,想到从前度内力的种种场面,一时失语。 “此事便这么办罢。”江琮说。 要寻寂生,费不了什么工夫。 他早已离开西市归家,而白杏堂的老者昨日上门诊治,去过一次住所。稍稍问询,江琮便得知僧人居住在西京边的昌明镇上,要到那里只需一个时辰路程。 泠琅的猜想果然没错,他离京城并不远。但她仍有忐忑,这么不请自来,对于一个需要时时隐瞒警戒的杀手来说,会不会是种挑衅?她怕陡然现身,场面会很难看。 然而,担忧成了多余。 天朗气清,古道上,两匹骏马先后奔过。。 泠琅控着缰绳,纵马在前,她斗笠压得很低,所见不过一条寂长古道,以及道路尽头的尘烟。 她心中在忧虑,视线落在前方,却瞧见涌动的尘烟之中,有一个隐约身影。 骏马被勒停,发出一声长鸣。 轻尘浮动,下沉,归于平寂。僧人站在他们的去路上,像在等候远道而来的客人。 江琮驱马而上,路过泠琅身侧,他微微偏头,露出线条分明的下半张脸。 “我说了,他或许求之不得。”青年低声说。 寂生站在原地,敛眉垂目,面色平静,仍是从前的做派,瞧着像个不染红尘的古刹僧人。 这个场面似曾相识,头一次正面交锋,也是在漫长寂寥的道路,也有浅淡尘埃静静漂浮。但泠琅看到,比起当时,他手中多了串佛珠,颗颗圆润,正被慢慢捻动。 她立即想起明净峰决战,层云寺众多弟子脖颈上都垂挂了佛珠,它们在战斗中被抛上天空,爆炸出热浪,碎片能深深刺入人的血肉。 而江琮似乎恍然未觉,他的马仍在一步步向前走。 泠琅忽然紧张,她跟在后面,紧盯着那串青灰佛珠,直到寂生开口:“阿弥陀佛——” 他淡淡微笑:“二位施主,小僧等了很久。” 江琮温声道:“有多久?” “从那天江舵主要我去东市白杏堂开始,小僧就在等。” “堂主果然知道那是在下的产业。” “小僧还知道,江舵主为何把我引去那处。” “先不说这个,”江琮从袖中取出一件物事,“堂主,诚意已在这里。” 青年在马背上略微倾身,将东西递出,寂生却没有立即来接。 他念了声佛号:“小僧若接了,需要付出什么代价?” 江琮脸上仍是温和笑意,他耐心地说:“会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气。” 寂生道:“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。” “花了力气,怎能叫白吃?”江琮笑了声,“大师,瞻前顾后,是会浪费时间的。” 泠琅屏气凝神,她看着僧人终究走上前,将那纸包接过,置于袖中—— 那串精巧佛珠,一摇三晃,随着动作在空中颤颤巍巍。 寂生忽然问:“施主一直盯着,是很喜欢我这串念珠?” 泠琅笑道:“瞧着眼熟,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。” 寂生微笑:“来而不往非礼也,施主若喜欢,这念珠便赠与你。” 他一抬手,珠串被甩出,直直往泠琅身上来—— 它在半空中被江琮截了胡。 青年出手如电,轻松将其纳入掌中,垂眸一看,从容笑道:“给了我们,大师用什么?” 寂生微微一笑,从袖中又摸出一模一样的一条,缠绕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捻揉起来。 “一条平平无奇的念珠罢了,小僧家中还有十来件。”他悠悠然道。 泠琅干笑了两声,有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尴尬。她上前,一把把江琮手中事物拿过,揣进袖中,说:“多谢大师赠礼——此地不好说话,不如?” 寂生坦然道:“不如来寒舍中一叙,请吧——” 他打了声呼哨,一匹健壮白马踢踏而至,三人复又策马,在一阵阵微风中飞驰过山野。 路上,彼此多有交谈,但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,气氛轻松如常,寂生甚至还同从前一般开他们的玩笑。 念珠之事纯属误会,泠琅心中却越来越古怪,因为从始至终,她都没在寂生脸上瞧见过痛色。 低落,隐痛,或是因可以预计的离别而生的茫然,统统都没有。他如过去一般嬉皮笑脸,那张深俊的面容上,没有半丝心事痕迹。 或许这是伪装,可是双方心知肚明当下境况,他又何必伪装。 除非,这已经成为了某种深刻习惯。 昌明镇很快便到了。 稀松平常的一座小镇,镇外是被分割成块状的水田,镇内不过两三条街,房屋低矮,孩童跑来跑去,彼此打闹,笑声传了很远。 寂生牵着马走在前,他很熟悉此地,带着二人七拐八拐,在某处院落外停下,抬手敲了敲古朴院门。 泠琅站在后头,拉了拉江琮的袖子,心跳得有点快。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,来开门的会是什么样的女人?在她猜想中,那应该是位年纪不大的女子,或许因为病症而有些瘦弱,眼中定含着被深爱的人会拥有的柔光—— 门开了,一位身形高大的健壮老妇探出头。 寂生柔和道:“嫂子,还剩了豆腐没得?” 他说话带上了浓重的西南口音,而老妇也用同样的口音朗笑道:“还有三文钱的!晓得你今天要来,特意剩着。” 她转身进里,留得泠琅愣在原地,同江琮默默对视一眼。 直到老妇出来,把豆腐交给寂生,说:“今天这么晚,你婆娘都在家等急了吧?快点回去。” 寂生笑着称了谢,院门一关,他回头看着身后一语不发的两人,挑眉道:“怎么?江舵主竟没为妻子买过菜?李女侠这般惊讶。” 泠琅哼哧道:“他……确实有些笨,做不来这个。” 寂生哼笑了一声,又去了好几处地方。昌明镇这种小地方的集市早早就收了,若要购买菜蔬,必须挨家挨户去商户家中。 很明显,寂生颇精于此道,他熟门熟路地买了条一斤半的草鱼,半只老母鸡,一捆秋葵菜。轻言细语地同居民寒暄,从容不迫地杀价来回,好似真的只是个忙碌于俗世烟火的男人。 “张嫂,你这菜老了,阿香不太欢喜,你再便宜点。” “再加点鲜菇,阿香上回说这个煲汤最好。” “王二哥,今天这个草鱼很可以哦,下回帮我多留条。” 泠琅问:“为何你同他们说话不自称贫僧了?” 寂生说:“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假和尚。” 泠琅无话可说,她看着寂生拎着一大堆菜蔬,走在夕阳余晖中。他脚步轻快,口中甚至哼着些乡野民调。 他们牵着马,再次出了镇,走了没多久,只见蜿蜒弯曲的田埂尽头,一幢小小的院落矗立着,屋顶已有炊烟袅袅。 寂生微笑着说:“阿香知道你们要来,已经提前煮好饭了。” 让死期将至的爱人进厨房,似乎不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该做的。 但寂生神色忽然变得柔软,泠琅恍然看到鹰栖山的雨夜,僧人捧着纸笔,一字一句地写他的生活轨迹,好似在镌刻神圣无上的经文。 她终于又问了:“大师,阿香是什么样的人?” 僧人停住了脚步,也停住了欲叩门的手,夕阳洒在他肩侧,他说:“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。” 这句话可谓柔情之至,你可以夸赞你的爱人美丽,聪明,勇敢,但万千美好特质不过积累成一句迷人。 寂生推开了门,他朝着院落,温柔地唤了声:“阿香。” 一道柔和甜美的女声响起:“不是说今天有客人么?” 寂生说:“他们来了。” 泠琅几乎呼吸都要停止,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紧张,她正欲绕过木门,走到院中,同那女子说话招呼,她已经能看到那截鹅黄色的衣角—— 她袖口一紧,是被人拉了一下。 泠琅怔然抬头,僧人正看着她。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,温柔还未尽散,却已显露内里无尽的哀愁。 还有一些无法出口的恳求。 第129章 月下雪(上) 这是很短的一瞬间,泠琅错愕着,还未反应出什么,木门内的身影已经显现出来。 这是很美的秋天的傍晚,夕阳静静垂落,少女立在黄昏中,却恍然看见了雪。 冷寂,浅淡。 若你在冬天,曾见过月亮下缓缓流动的冰河,便会懂得那是什么样的颜色。 这是一个青雪般的女人,她端坐在桂花树下,正朝门口露出一个笑。 只需一瞬间,泠琅便懂得了门口那个眼神的含义。 寂生的妻子看不见东西。她的双眼空濛动人,像含了无尽烟雨,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,却并不健康。 她清楚自己的特别之处吗? 寂生走上前,他将菜蔬放到一边,弯腰为阿香抚平耳边发——那其实没什么好抚,它干净光洁、一丝不乱。 “久等了罢,”他语气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,“今天买了葵菜,挑的尽是鲜嫩的,待会儿炒了吃。” 阿香微笑着:“葵菜?这个时候哪能买到葵菜。” “夫人喜欢,便什么时候都该有。” “贫嘴,净同我说这些,让客人干站着。” “他们身体好,多站一会儿不碍事。” 女子闻言笑起来,她的笑声十分轻柔,像春天的鸟雀,笑容也很特别,甜蜜柔婉,是那种无忧无虑的,被深爱且保护着的人会露出的笑。 没有人不会为这种笑动容。 “你刚刚别了什么东西在我头发里?”她娇嗔着,抬手往发间触碰。 寂生低声说:“是风雨兰,昨天下了雨,外面路上开了许多,我瞧着漂亮,便带回来给你。” “这花娇艳,都是活泼小丫头戴的,怎适合我?” “夫人颜色好,什么花戴不得?” “还说——别让客人看了笑话。” “阿香不信么?尽可以问他们,这花到底配不配。” 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,轻言蜜语,如同凡尘俗世中最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,话题只关于饭菜和天气。 这一幕过于温馨醉人,泠琅喉头发紧,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。 当寂生将目光投过来时,她终于笑起来,柔声说:“总听大师说起他的妻子如何温柔美丽,如今一见,果真没有夸张。” 阿香笑吟吟地偏过脸来,她快乐地说:“是李娘子和江公子罢?阿生也同我说了你们在鹰栖山村庄的事,我一直都想见见你们——快请坐。” 泠琅走到另一椅子边坐下,这个距离让她能更清楚地看见阿香的脸,她面上泛了红,那片薄薄的青雪便如同洒了霞光。 她的确年轻,头发乌黑光润,眼睛像含了雾气一般楚楚。她十分爱笑,至少从泠琅看见她开始,脸上便一直挂着恬静喜悦的笑意。 然而,这些东西配着她惨青色的皮肤,和空洞迟钝的双眼,几乎可称毛骨悚然。她手腕和脖颈细瘦得可怕,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,好似轻轻一触碰便能折断。 泠琅看着这一幕,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怖,她视线落在女子鬓边粉色花朵上,只感受到酸楚。 仿佛感受到了视线,阿香又伸手去摸花,想把它取下:“风雨兰太粉艳,我精神头不好,哪儿能戴这么亮的花——” 泠琅却按住她的手臂,温声道:“怎么会?夫人戴它十分好看。” 阿香便垂下手,掩唇笑道:“那便这样罢,横竖我看不见,若瞧着滑稽,也是苦了客人。” 泠琅为这句俏皮话笑起来,寂生也对阿香说: “我去做饭,夫人陪陪客人。” 阿香嗯了一声,泠琅推了推江琮:“你也跟着帮忙,烧烧火什么的。” 江琮微微颔首,却略有迟疑:“我似乎不会烧。” 泠琅耐心地说:“村子都会烧,炉子不会烧?” 江琮领命而去,阿香坐在树下噗嗤一声笑了,她真的很爱笑:“二位果然同阿生说的那样有意思。” 泠琅说:“我很好奇,寂生会怎么说我们?” “他说他因任务结识了一对男女,一开始打了几场,后来一同流落在鹰栖山,发现他们古道热肠,颇有侠风,凶险之中有了些情谊,这就叫不打不相识罢?” “颇有侠风……他竟然会这般评价。” “我也有些意外,这么多年,阿生除了完成任务便是回来陪我,我原以为他一个朋友都没有——今天二位来做客,我好高兴。” 阿香一边轻声说着,一边从袖子中摸出一样物事递出:“这个……送给李娘子,前几日阿生说你们要来的时候,我就在做了。” 泠琅道谢接过,放在手中一看,那是一个淡色的香囊。放在鼻尖上闻一闻,里面传来桂花香气,馥郁扑鼻。 阿香赧然道:“可惜绣不了花,有些简陋,还望李娘子莫要嫌弃。” “多谢夫人相赠,这青色正配丹桂,”泠琅将香囊收好,“它定能香很久。” 她也取出一只锦囊,是此前在白杏堂拿的:“这是加了安神草的药包,放在枕头边上入睡,可以安气宁神,请夫人收下。” 双方互换了礼物,彼此三言两语,便有亲近之意,一同在桂花树下说起话来。 天边云霞仍在炽烈地烧灼,橙红光芒透过婆娑树影,落在阿香冷月般的面庞上,她神色始终甜美柔和。大部分时候,都是她在说话,泠琅在听。 说她院子中这棵桂花树的年龄,桂花晒干了可以做成甜糕。说外边路上的风雨兰,这种淡粉色的硕大花朵总在某场暴雨后出现,平日里路过,你绝不会瞧出那里能开出一片绚烂。 说葵菜在冬天和秋天的区别,说今年秋天来得格外浅淡,天不冷,风也不寒。 泠琅渐渐听出来,阿香已经很久没出过门。 平日寂生不在的时候,她就自己一个人生活,定期镇上会有人送菜蔬来,但只放在门口,并不会入内。 “阿生身份特殊,我们能平安过这么久,需要警惕小心,后来我身体越来越差,也没了出去走走的力气。” 泠琅环视四周,这是一方很干净的小院,可用纤尘不染来形容,很难想象,一个目盲的人能把这一切收拾得如此井井有条。 也很难想象,她忍受着病痛和寂寞,还能为如此的生活而喜悦幸福着,关心桂花的开落,和葵菜在春与秋的区别。 泠琅垂下眼睛,她想,寂生说得很对,这样一个女人,你很难说她不迷人。 日光下沉,炊烟飘散,灶房中传来饭菜香气。 泠琅忽然想到什么:“我记得,寂生在村里连豆子都剥不好,一刻钟剥五十颗,他今天竟然能捣鼓这么久?” 阿香抿着唇笑:“那是因为我不吃豆子。” “啊?” “我身体不好,不能吃,他从来没做过豆子,所以弄得不熟练。我喜欢鱼,他便很会做鱼,待会儿李娘子尝尝,看合不合口味。” 能做鱼,却剥不来几颗豆子,这根本说不通,但泠琅竟觉得很有道理。 就像在鹰栖山写的那些书信日志,僧人从山洪中死里逃生,连武器都被江琮抢了,怀中纸笔却半点水没被浸着。 字字句句,虔诚而用心,收到的人却注定无法看见。但他依然在写,写了厚厚一叠。 晚些时候,泠琅坐在案边,总算见识到了寂生的手艺。 平心而论,非常好,一条鱼分别做了脍和汤,鱼脍细嫩爽滑,汤羹也浓香醇厚。 这两道菜式恰到好处,根本无法同那个蹲在地上削萝卜的笨拙身影联系在一起。 寂生却有话要说:“江舵主说不会烧火,小僧原本以为是客气,没想到房子都差点被点着。” 泠琅闻言看向江琮,对方却端坐着从容饮汤,动作:“猛火收汁,难道不是刚好?” “煮汤还用收汁?”寂生冷笑一声,转头看向妻子,脸上立即变作柔情蜜意,“幸亏我补救即时,虽不及平日七分功力,但招待二位还是绰绰有余了。” 江琮没说话,泠琅却冲他说:“学着点。” 阿香听着桌上人言语,并不搭腔,只含笑默默听着。她进食也不用旁人帮助,哪个盘子在哪方,她明显知道,也能轻松取用。 一餐毕,寂生说:“天黑不好行路,二位可于寒舍歇息一晚,明天再离开。” 江琮温声道了谢,泠琅也没意见,等一切收拾妥当,星星已经都出来了。 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处田间,头上的星子比别处要亮堂很多。洗漱后,泠琅披散着头发,坐在桂花树下仰望夜空。 桂花香气静静浮沉,把深重秋夜柔化得清而浅,江琮在黑暗中来到她身边坐下,二人一同安静着,没有谁开口。 终于见到了只活在寂生口中的阿香,关于她的一切不可思议,却又理所当然。 又有步声传来,是寂生走来,他立在树下,身上的粗衣隐没在夜色中,面容也模糊不清。 泠琅看着僧人的背影,他没有白日的插科打诨,只这么沉默地站立的时候,像一棵不会开口的树。 江琮忽然问:“阿香叫你阿生,我原以为,寂生是层云寺弟子的法号,看来不是?” 寂生平静地说:“这就是我原本的名字。” “拿自己的名字当法号,果真是个假和尚。” “受自己的戒,烧自己的香,拜自己的佛,若是够虔诚,哪有什么真或假呢?” “你为什么要假扮和尚?这样难道不会更引人注目?” “因为在前年,发生了一点危险,阿香差点没挺过去。当时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所有,除了没有迷信于神佛——于是我当了和尚,天天参拜,如果这样,上苍都还不肯放过她——” 僧人轻轻说着:“那便是上苍的错。” 寂生——生于寂,归于寂。 这个名字不太吉利,也不够威风,它曾经困扰了他很久。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,他救下落水的孩童,打跑调戏姑娘的地痞,为行动不便的老人捉拿蟊贼。受了帮助的人们感激涕零,要大侠留下姓名,他嗫喏着,却不好意思开口。 对于初出江湖的少年而言,他宁愿自己叫张铁龙,王大猛,那样他会毫不犹豫地大声说出,然后催动轻功,一眨眼消失不见,从此成为一个千篇一律的传说。 少年没有父母,但有师父,虽然师父牙齿都不剩几颗,头发也相当稀疏,但他很厉害,非常厉害。 你若见到他催动枯瘦如柴的双腿,轻盈地窜上棵二十尺高的树木,飘飘荡荡像个恐怖的纸人,也会觉得他厉害。 少年被收留,他想学纸人一般的轻功,刚刚学会,师父便撒手人寰,从此只剩一个人继续完成他的大侠梦。 谁不想当大侠?听着 刀者的故事长大的孩子人人都有江湖梦,寂生更不例外。 第130章 月下雪(中) 他渴望在那些千篇一律的故事里加上自己的名字,他不介意雷同。 为此,他做了很多大侠该做的事,除恶扬善,劫富济贫,危险和美丽的地方都去过,认识了一些朋友,留下了一些敌仇。 岁月尚长,春衫亦轻薄,少年纵马过江湖,觉得世间艰险不过如此。 直到那天终于到来。 那是三月末,春花已经开尽,他经历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件事。在这一天里,他爱上了一个女孩,接着见到了憧憬的侠客。 其中任何一件事都令人难以忘怀,当它们发生在同一天,便只有命运二字可以概括。 平平无奇的午后,寂生打马经过茶摊,在氤氲蒸腾的水汽中,看见一双比雾更朦胧的眼。 这双眼让他再迈不开脚步,世间所有暗器毒药都没有此刻叫人不由自主,少年跳下马,要了一碗茶。 等待的间隙,他坐在桌前,竟不敢往灶旁多看一眼。甚至对方把碗端过来,他都不敢抬头,伸手去接,却打翻了一袖,狼狈极了。 这份狼狈换来女孩一声笑,寂生怔怔抬头,几乎融化于那双含水带雾的眼眸。 他想,该同她说说话,可他已经笨拙到组织不了词句,反而是女孩说:“这位少侠,真对不起,不如把外衫脱下,我给你烤一烤。” 这是一处没什么人经过的茶摊,水汽仍在升腾,寂生把外裳递给女孩,终于开口问:“我叫寂生,你叫什么?” 他鲁莽又唐突,甚至忘了唤一声姑娘,但女孩依旧笑吟吟的,她说:“我叫阿香,爹娘去隔壁镇吃酒席,我便来帮忙照看一天。” 她好奇地看着他:“你瞧着不像本地人呀。” 寂生小声地说:“我第一次来江南。” 他其实想说,他是听说了东海十二寨的作恶多端,特地来看看有没有能做的,他武功还不错,从前杀过许多坏人,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少年侠客。 但他忽然不敢讲,因为女孩手里还拿着他湿透的外裳,他丢了脸,怎么好意思说这些。 女孩什么都不知道,她只是轻轻地笑:“原来如此,你会喜欢江南的。” 寂生恍恍惚惚,觉得这句话已经实现了。 他们便开始聊天,还没说上几句,茶摊外来了几个凶神恶煞的地痞流氓,一开口就是让交罩门钱。 为首的刀疤脸看着二人,笑得很猥琐:“哼,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?” 寂生说:“你们来得正是时候。” 他没费什么力气,把这几人打了出去,虽然不血腥,但非常凄惨。流氓们跑了,少年收了棍,咳嗽一声回过头,却瞧见女孩泪眼朦胧的双眼。 她说:“你今天把他们收拾了就走了,明天他们还来,该怎么办呀?” 寂生想回答,刀者前阵子现身杭州,十有八九会往这边来,东海十二寨为非作歹的日子很快就到头了,不必担心。 但鬼使神差的,他说:“那我明天也来。” 女孩用盈盈泪眼看他:“那后天呢?” “后天也来。” “后天的后天呢?” “我每天都来。” “说得轻巧,我家穷,可没有月钱给你。” “不要月钱也可以。” 女孩红了脸,她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,寂生看着她嫣红的耳根,心跳得像有大鼓在敲。 这是属于春天的邂逅,年轻的身体动了春心,实在是太顺理成章。 临走的时候,阿香把衣衫交到寂生手里,寂生穿上才发现,易磨的袖口衣摆处,竟已被针线密密地加固过。 他讶然望去,正巧捕捉到女孩躲闪羞赧的眼神,她小声说:“你不要说话不算话。” 寂生说:“我说话从来算话。”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,接着移开视线,风吹得很暖,江南的花似乎永远开不完。 少年打马离开,小小的茶棚很快看不见,但他已经知道自己有东西丢失在了那里,并且无法取回。 入夜之前,他到了东海十二寨之外,并且很快就被捉了。 这倒不是他技不如人,对方准备了众多高手守在关隘处,就等李如海来。寂生一到,就被刀枪棍棒狠狠招呼了一通,虽对抗几百招,但依旧落败。 敌手叫嚣着:“扔下武器,保你一命!” 若换做平时,寂生必定竭尽全力给出最后一击,江湖人不怕死,只怕苟且偷生,但在那一刻,他犹豫了。 他为那双水雾般的眼睛犹豫,短短一天之内,他已有了牵挂。 “他用刀,我用棍,一群蠢货,这都分不清!” “呵呵,管你用什么,一看就不安好心,给我带下去。” 寂生坐在笼子里,双手皆被捆缚着,却并不垂头丧气。十二寨已经严防戒备到这个程度,只能说明刀者真的快到了。 他等了很久,夜又深又沉,营地却四处燃了火光,宛若白昼,巡逻的一茬又一茬,没有人休息,都在等待着那个人。 这种架势,摆明了很难脱身,就算是刀者那种人物,走到寨门口怕都要调转回去。 子时刚过,有人大笑起来:“李如海个鳖孙,果然不敢来!天一亮,全天下的人都会知道天下第一刀不过是个孬种!” 寂生忍不住骂了声:“就算他不来,他也是刀者,你们还是一群走狗!” 离他最近的一个喽啰听到了,抬手给了他一拳,这一下结结实实,他口中翻涌出血味,却强忍着没有半分痛声。 众人哄笑,寨内寨外气氛快活,但这快活没有持续很久,因为很快便有人看到,在长长的通道的尽头,一个高大身影正缓缓走来。 篝火熊熊,人影幢幢,在满地喧闹杂乱中,这个身影淡漠而从容,像一柄静默却锋利的刀。 寂生睁着疼痛不已的眼,看着那个人走近,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痛楚中生出了幻觉。 男人说:“诸位似乎等候已久了。” 万籁俱寂,只有潮水拍打沙岸的响声,海雾已浓。 男人又说:“路上遇了雨,便来得晚了些,还请恕罪。” 他说话很客气,甚至是温和的范畴,斗笠被摘下,露出一张温润而坚毅的脸。寂生呆呆地看着,直到月下陡然亮起淡青色的光,才确信这一切是真实。 刀者持刀,微笑着说,“请吧。” 寂生呆呆地看着人群中起跃的影子,那柄世上最负盛名的刀刃正在翻涌出光,像云絮,又像水波,淡漠温厚,却刀刀致命。 多么慈悲的杀人术,少年心神摇曳,手指无意识紧攥住绳索,他几乎痴迷在这片刀影中。 上一刀劈砍开敌人的胸膛,下一刀就令困缚着平民的木笼寸寸破碎,刀者且斩且战,从容地翩跹于血海之中,宛若救世的神祇。 若有神祇,那也该是这种模样。 刀锋终于破开寂生手上的绳,这是他和自己心中景仰的大侠最近的时刻,虽不到一息时间,但少年牢牢记住了对方从容不迫的姿态,和唇角含着的淡淡微笑。 他挣脱束缚,也投身杀伐之中,一夜之间几乎屠尽十二寨所有恶徒。 天明之际,少年倚着自己的长棍,再没有力气移动双腿,而刀者穿过雾气,停在了他面前。 男人仍旧在微笑,他温声说:“你怎么还没走?” 寂生努力平复自己心中激动,他喘息着说:“我想帮点忙……就像你一样。” 男人的笑意深了些:“像我一样?” “像你一样,只做好事,成为真正的侠客——” 男人温和地看着他,说:“你会成为侠客……但不必像我一样。” 他转身步入雾气中,寂生怔怔地立在原地想,他永远无法忘怀这一天。 这一天里